冬月,祁连山的冰川雪谷中回荡着怒嚎的西北风,柳树和夜白杨抖落纷飞的枯叶,白色的山岗把长长的影子映进已凝结成冰的湖泊。鹰展开宽大的翅膀,从苍崖云树间飞过,穿过塔松、云杉、河流,穿过古旧的城镇和乡村,向着苍茫辽远的西北翱翔。
站在河西走廊的某一处高地,你抬起头来,可以看见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叫人心碎,蓝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子,而冬日的云朵宛如珊瑚树,在风中摇曳着冷傲的花朵。你迟早会发现,有一只鹰背负蓝天,翅膀驮一缕明丽的阳光,自由自在。所有的马匹、羊群和牦牛,还有苍狼、雪狐和峰驼,都在大地上行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高原荒漠的神祗,交给人类觊觎生灵的枪口。只有鹰主宰着自己,从不鸣叫歌唱,用沉默从容的飞行诠释着生命和自由的高度。鹰在童话般洁净的天空中飞翔,俯视着大地上的行与坐、爱与恨、情与仇、歌与哭。鹰之梦,铺展着大西北无边无际的视野,谱写着大漠戈壁的西风流云。
想象中的鹰来自遥远的青藏高原,那里是鹰的故乡。当远古的居延海消失于苍茫的岁月,当青褐色的祁连山从平地上隆起,鹰勇敢地选择了悬崖和岩岬。在雪雾迷蒙的高原,雪莲花于寂寞的幽谷里张扬着美丽和高贵。鹰睁开黑亮的眼睛,让雪莲的精气注入灵魂。雪域的寒冷,冰川的岑寂,使鹰有了超越自然生命的大孤独。
鹰曾经飞过开满鲜花的山谷台地,山岚氤氲升腾,黑蝴蝶白蝴蝶在水边嬉戏,金露梅银露梅绚烂成梦境。鹰就在这通往山尖的地方看见了天葬台,乳白色的石塔苔藓斑驳,柏树枝的灰烬中芳草萋萋。这庄严神秘的地方,天葬师把逝去的生灵肢解成朵朵绚烂的百合,然后交给雄鹰,而鹰又把人的灵魂交给茫茫天穹。树枝上悬挂的经帆,在冰冷的风雨中招摇,缅怀死者的一路走来、今生来世。
一只雪狐的坡地,一匹苍狼的雪原,一头雪豹的高山,一群羚羊的旷野。走进河西走廊,偶尔会碰到一个牧羊老人,他披着黑色的毡袄,一言不发坐在草梗上,像一块历经沧桑的石头,鹰就从他头顶飞过,灰褐色的翅膀发出埙般的鸣响。老人便拿一根骨笛,慢悠悠吹起来,那是一只古老的河西民歌,沉郁哀婉的曲调里有奔腾的牧马,有呼啸的松涛,当然也不乏冬日阳光里歌唱的山雀。你可以想象,在骨笛的倾诉中,有多少西北的蛮荒与悲苦,有多少荒漠的苍凉和壮美呵!雪之凄美、云之飘摇、水之凛冽、山之孤寂,是永恒不变的风景,而只有老人与鹰相互对视,构成另一种决绝的阳刚之美。
鹰用一生的激情和高傲占领着我们神奇的大西北,一个长满芨芨草骆驼刺马兰花的大西北,一个走过马帮驼队响彻羌笛琵琶的大西北,一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风流云的大西北,一个古镇与新城、废墟与绿洲并存异域魅惑的大西北。你应该知道,只有鹰飞过的地方,才能生长胡杨和沙枣树,才能使青稞胡麻豌豆伸开宽厚的叶片,跳起一千一万个太阳。大地上的人们喝着青稞酒,唱着大秦腔,走过艰辛苦难的人生之路。而鹰的飞翔,给古老贫瘠的土地注入生命的豪气和粗犷,于是,鹰飞过的地方,神话如青铜般厚重,传说如流水般绵长,民歌如烧酒般醇烈,爱情如山丹花般炙热。
传说,鹰的归宿在遥不可及的鹰落峡,那是雪山中最美丽的一个峡谷,怪石嶙峋,雪莲怒放,青松横空,峭壁突兀。鹰飞过万水千山之后,便开始抖动翅膀,徐徐坠入凛冽的冰河。
鹰陨落了。夕阳中如同英雄的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