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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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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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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面挺

一天,我到饭店就餐,临散席时,要上主食。这是我们山西人去饭店的就餐习惯。于是,食友们议论起要上的主食。这个说,上碗西红柿鸡蛋面吧;那个说,上碗肉炒面吧;又一个说,还是上碗清汤面吧。这些主食都是以小麦粉为食材的,是就餐的人普遍要点的主食种类。就在这时,一食友一反常态,提出要吃红面剔尖。我是最反对吃红面的,当即就反驳起来,到饭店还吃这个烂饭?要吃就吃白面面条!但我却遭到了众人的笑话,他们都指责我落伍,说现在吃红面是时尚了。于是,服务员综合了大家的建议,为每个人上了一碗红面剔尖,也就是我们老家所说的“杂面挺”。

记得在五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正在老家的学校里上小学。那个时代的农村,家家户户每天的午饭都是雷打不动的红面剔尖,这种饭口感粗糙,难以下咽,是谁都不想吃的午饭种类。但在那个温饱尚未解决的年代,若农田中种了小麦,就填不饱肚子,肯定是要挨饿的。于是,在农田里大多种了高粱。这样,红面剔尖就成了老乡们天天要吃的午饭。但红面很难吃,尤其是靠天天吃红面度日,就成了我们最反感却又无法改变的饮食,甚至产生了度日如年的厌恶感。

在课余时间,我和同学们聊起了午饭。我说,你家今天中午要吃啥饭了?同学说,能吃个啥了?还不是杂面挺!语气激越,满脸都是嫌弃和无奈。在我们晋中这一带,尤其是农村,都管红面叫杂面,红面剔尖就叫成了杂面挺,也许这是方言的缘故,把“杂面条”说成了“杂面挺”,也许这是因为红面中加了有黏性的东西,面条似乎都挺了起来,把“杂面条”就都说成了“杂面挺”,反正我们都这样叫。在那个经济不发达的集体管理时代,粮食够吃就不错了,哪能允许人们去挑食呢!那时,白面是的稀罕物,只有在过节或待客时,才能吃到。那时的农民都很自卑,似乎比市民都低了一等,都以“受苦人”自称,而且对生活、工作上的期待也很低。他们吃着红面,心里就不好受,但嘴里却像鲁迅小说中的阿Q一样,来一个精神胜利法进行自我安慰——一个受苦人,还想吃个啥了?这样一反问,似乎也就缓解了吃杂面挺的不悦情绪。

在做又脏又累的活儿时,老乡们也是这般去反问:一个受苦人,还能干个啥了?就得干这种活儿啊!你不干,让谁干呢!当看到城里人穿戴时髦服装或者购买鸡蛋时,羡慕的不得了,也是照样来一句怨气十足却又满带自我安慰的话:人家是工人!咱怎能和人家比呢!这就算找到了只有市民才能过好生活的理由了,自己也就接受了过低等生活的现实。那时,村里人养鸡是为贴补家用的,平时哪舍得吃呢,鸡蛋就是卖给城里人吃的。而且,由于自卑,都管城里人叫工人,那时的工人是一等公民,似乎这样称呼就放对了自己的位置。其实,老乡们这样认可城里人的尊贵和高级,根源都由吃食引起,城里人是吃供应粮的,每个月都能领到一定量的白面,白面是细粮,红面是粗粮。多领了细粮,生活自然就高级了。事实上,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老乡们 穷,而且没有致富的途径。所以,在那个年代,“杂面挺”就成了老乡们的日常午饭,这都是很无奈的事,是他们贫穷的烙印标志。我是农民的儿子,对贫穷烙印的体会自然要深得多。

厌恶吃红面只是那个时代的贫穷标识之一,在各种吃食中,我们那里还有一个更为典型的饭种——菜饭。“菜饭”也是方言的叫法,并不是指菜做的饭,而是城里人口中常说的“和子饭”。那时,农村是要交公粮的,交公粮的实质是农业税的征收方式。由于各级干部在工作上的较劲,粮食产量造假特别严重。他们向上级汇报产量,都很张狂,一直夸报到公粮上交量达到了最大极限。因此,那时的各级干部都在粮食亩产量上大做文章,在诸多的政治口号中,就有了“过黄河、跨长江”之说。但我记不清了,好像那时的粮食亩产达到四百斤就算达“纲要”了,也就是相当于农业工作合格了;粮食亩产量若达到五六百斤,就算是“过黄河”了,这似乎成了其工作炫耀的初级资本;若超过六七百斤,就算是“跨长江”了,那可是最大的一种工作荣耀了。在那种激越的工作环境下,粮食总产量肯定会报得老高老高的。但这样一来,就要多交公粮,公粮一多,自己享用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

在这种形势下,老乡们都掰着指头过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了节约,老乡们还把早饭和晚饭变成了喝稀饭,汤水多了,灌饱肚子所需粮食就少了。不仅如此,老乡们还在减少吃饭顿数上想主意,一到冬天,就由一日三餐改成一日两餐了。这样,早饭和晚饭就指定要喝稀饭了。因此,早晚的稀饭与中午的干饭就都有了较为固定的饭种,菜饭就是其中的一种。但菜饭可稠可稀,稀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几粒粮食,喝足菜饭的当时,肚皮是鼓起来了,但不耐饿,人们在大部分时间中,都是饥肠辘辘的,这也是老乡们的一种无奈啊!因此,在我们这里,就有了“菜饭,吃到肚里快转”的说法(“快转”为方言,是“易消化”的意思)。由于菜饭是最普通的早晚饭,在语言交流时,人们就都说得顺了口,成了相互问候的口头禅,一问早晚饭吃什么,都会有一句“菜饭”脱口而出。一次,几个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当问及春节这天早上,家里吃了什么饭时,一句“菜饭”便脱口而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都戏谑地反问那个年轻人,你家过年还吃菜饭?直问得那个年轻人张口结舌,满脸尴尬,恨不得立马钻到地缝里去。

在那个年代,老家除了这些贫穷的吃食标识,还有偷自行车铃铛、抢军帽、到已收获的农田里搜寻漏收果实等趣事、糗事。一次,我与一个曾偷过自行车铃铛的人聊天,当谈及偷自行车铃铛一事时,我问,你当时为啥要偷铃铛了,他说自行车上有铃铛就高级,尤其是有那种双盖旋转的铃铛,就显得特别高级!我又问他一共偷了多少铃铛。他说,早记不清了,现在家里还有半箩筐呢!我说你要那么多铃铛干啥?他说当时是偷习惯了,我们几个年轻人还比赛谁拿的最多呢!抢军帽的也都是这样,抢帽者也是觉得军帽样式新、档次高,戴在头上就威风凛凛。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中专时,还时常能遇到这种事发生。至于到已收获的农田里去搜寻漏掉的果实,更是普遍,我就到已收获的花生地里翻过漏下的花生,到拉了苗的西瓜苗上摘小西瓜吃。由于篇幅有限,这类尴尬之事,我就不再一一列举了,总之,那都是贫穷给我们这代人留下的硬伤。

食友点了红面剔尖,服务员马上就端上几碗红面剔尖来,我端起一碗细细品味起来,感觉香喷喷的,确实很好吃。在口感上比五十年前的“杂面挺”要好吃得多。食友介绍说,这种红面剔尖并不是过去那种红面加榆皮(为团住散的红面,把榆树皮磨成粉,加入红面中,可增加红面的黏性)的杂面挺,而是在主料食材的细粮、小杂粮中,加入少量的红面,此红面已不同于彼红面了。

散席后,我想,这面食里终归是放了红面的,红面是地地道道的粗粮,怎么加了粗粮,反倒比纯细粮的白面好吃了呢?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看来,这贫穷硬伤确实是严重了,以致在事实面前都不愿放弃过去的观念,看来,我们这代人真的是被贫穷整怕了,这种怕已深入到骨髓之中、意识之中,深入到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曾经受过的苦,是很难忘记的,但愿这种精神之苦,能够从灵魂的深处及早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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