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太谷,上坟是对祭奠的俗称,是晚辈对已故长辈的亲情表达,是非常严肃的纪念仪式。
在我的记忆里,最初感知上坟是在五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村里读小学。正月初二的早晨,父亲让我随他一起去上坟。父亲领着我步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块视野很开阔的农田中。他指着一个土堆说,这就是你爷爷奶奶的坟墓,咱们一起给上坟吧。随后,父亲作揖供手,为爷爷奶奶上了一柱香,摆放好供品。父亲对我说,这就叫唱喏。我把这些程序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然后看了看坟头的供品,就四个馍馍,感到很简单。这时,父亲已点燃了坟前的纸钱,好像轻声说了句请爷爷奶奶享受供品的话,具体是怎么说的,我也记不清了。随后,父亲让我和他往后退了几步,都背过脸去。我问父亲,这是咋回事?父亲严肃地说,人鬼不可相见,这是为爷爷奶奶享受这些供品提供条件。这时,我用眼睛瞟了一眼父亲,他一脸的悲哀,表情严肃,就像是举行一场盛大的纪念。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想念生前的父母,在怀念爷爷奶奶的好。不一会儿,估摸着爷爷奶奶已食用完这些供品了,父亲让我转回身体,并对向了坟头。
这时,坟前的纸钱已全部燃尽,一阵清风刮来,纸灰轻松地打着旋儿,连烟都冒尽了。父亲说,这些白纸是阴间的钱,烧了,爷爷奶奶就收见了。这让我回想起那堆纸钱来,根本就不像钱。这是我们上坟前,母亲剪的。操作很简单,将白纸叠为几层,然后用剪刀左一下右一下,三下两下就剪完了,然后向上一抖,摞一起的白纸便成了蓬松絮状,体积增大了好几倍。这些剪好的白纸是一条条的相连方块状,一点也不像钱,但这就代表阴间的钱了。父亲是个无神论者,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但这次上坟,他宁是将自己不信的这些东西刻意操作了一次。我知道,父亲是把这些当作纪念仪式来操作的,是为了纪念爷爷奶奶,但这些操作的确是与无神论相悖的,我当时其实是很怀疑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疑虑,对我解释说,上坟是为纪念,这些都是民间习俗,是先人们想出来的纪念象征物,家家都这样操作。
随后,父亲让我和他对着坟头磕了三头,并作揖供手一拜,就收拾供品,从馍馍上抠了几块面团,扔向坟前,将馍馍放回包中带回。这就是当时的上坟,整个过程都充满纪念仪式感,充满对已故长辈的尊敬。
在随后的上坟中,先是遇到爷爷奶奶的坟墓被平坟,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殡葬改革所致,是珍惜耕地的行为,是为后代着想。我很支持这个行动。不过,平坟后的上坟就很难找准坟墓的位置,但上坟总在爷爷奶奶的坟墓附近。我依旧按父亲教我的办法去操作,供品和程序都没什么变化。再后来,为了方便上坟,坟地迁到了另一地,但爷爷奶奶的遗体并未挪动,只是在新坟地里堆了一堆土,土堆下面什么也没有,连衣冠冢都不够。但据本家一位操作者说,已让阴阳把爷爷奶奶的魂儿给招过来了。其实,这都是一种象征性的。从此,上坟就在这块新坟地里操作了,我的上坟操作方法依旧。但这块新坟地位于一条公路路基下面的沟地中,与其他村民坟地一字排开。我上坟时,就看到了许多村民的上坟。他们上坟也都是如此,都是那种仪式性很强、亲情味极浓的操作。这让我更加坚信上坟的仪式感了。
由于民间对上坟的普遍重视,上坟就成了家家必做之事。若谁家不去上坟,就会被人笑话,以致被当成街谈巷议的谈资,被指责得体无完肤,甚至还会被骂为猪狗不如。基于这种情绪化的观点和态度,上坟的操作就随之演变,目前已呈现出一种特别重视、刻意强化的极端化趋势。
在上坟的时间上,我们太谷境内都是一年四次,但时间却不一致。我的故乡位于太谷的东部,一年的四次上坟日是——正月初二、清明节、中元节和寒衣节。这个正月初二上坟,与周围县市都不一样,是我们这里的特定上坟日。据说有个传说,南宋时,太谷城被外邦占领。年关那天,居民们遭到了侵略者的抢劫。正月初一官军才赶到太谷,正月初二才全部赶走了侵略者。这天,居民们看到亲人被杀,都哭声震天,忙着收尸。于是就把这一天定为“上坟日”。在我们太谷的西部,也有四个上坟日,分别是正月初二、清明节、寒衣节和冬至的第二天(太谷城里的人都叫“冬二日”)。这与东部的上坟日就不同,这个“冬二日”上坟,肯定也有故事传说。除此之外,我们这里还有为逝者做七、过百天、过周年的习俗,并在过周年之前实行上坟日提前一天上坟的习俗。这里也肯定有若干故事和传说。但尽管时间不一致,却都是象征性的,都有仪式意义。居民们都按各自的习俗操作着。就像西游记里的土地爷一样,民间上坟也都按各自的习俗承办。多少年来,在上坟的时间上,并无争执。但这也都充分说明了上坟就是一种纪念仪式。
在上坟的地点上,我们太谷一般都是在墓地举行,墓地最有现场感,是我们这里纪念先人的主流场所。此外,如遇特殊情况来不了墓地上坟,就在外地的“十”字路口处,摆个牌位、画个圈来进行上坟操作。这都是本地阴阳告之的。看来,这些上坟地点规矩都有弹性,阴阳们也都有变通的办法,被因地制宜了。进入网络时代后,出现了网上上坟,这也是时代发展所趋使,是一种简化了上坟的殡葬改革,是一种好的趋势。看来,这上坟的地点也是可以人为确定的,这些上坟地点演变也都是把上坟当成仪式来对待了。
在上坟的具体操作上,民间的演变却出现了问题。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于是,村民们在上坟时,摆放的供品就越来越多,程序也越来越复杂起来。但是,在上坟操作时,不严肃的情况渐渐出现了,有的甚至在上坟时开起了玩笑。有一年,我居然发现村民上坟时,竟放起了爆竹。放爆竹是喜庆行为,难道这上坟也是喜庆吗?其实,这上坟放爆竹也只是个小事,居民们在办理出殡时,竟出现了游丧行为,严重影响了街头交通。不仅如此,还有人在出殡时唱起戏和秧歌来,这办丧事是喜是悲都分不清了!丧事居然摇身一变,成喜事了。就这样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做法,居然还在民间相互攀比,有的人还将此称作了“喜丧”。你看这该有多么可笑,喜与丧是完全相反、格格不入的两个字,居然让这些攀比者给整到一起了。而且,我还发现,实行改革政策的这许多年里,坟头都渐渐立起了墓碑,而且墓碑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我在一个山脚下,竟发现墓地里建起了一座院,门上还上了锁。这让我不得不意识到,民间对纪念建筑物及纪念仪式的重视,如不加以限制,将会渐渐走向极端靠,进而物极必反。上坟也是如此,若这样下去,上坟的纪念意义将不复存在,纪念活动也将成为一种货真价实的炫富行为。
看来,上坟作为一种纪念仪式来承办,才是民间上坟的根本和初衷。近年来,一些人将上坟操作走了极端之路,出现了大型地搞封建迷信和铺张浪费的问题,这都是违背上坟初衷的不良行为。当前,有待强化民间上坟的方向性要求,不是祭品的多少,也不是上坟程序的增设,而是要确实赋予上坟纪念意义,以保证上坟的根本性质。在我看来,民间的上坟,即便在主观上有少量迷信也无妨,只要不铺张浪费,不大量搞迷信宣传,就可给予包容。但愿民间的上坟能够真正成为一种纪念形式,成为纯粹的寄托哀思行动。
2024年11月18日,11月2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