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顺之年以后,父母尚在,在我看来是幸福的存在。
我退休已经五年,老婆退休十一年了,女儿留美后在美国工作。本想让她回国,可她以国内工作压力大为由不愿意回国,无法长臂管理,况且人已然成年,作罢,顺其自然,多陪父母,守住老伴,过好余生,少于他想。
日子一天天地过,算起来和在岗时除节奏不同外,并不显得空虚。白天稍微清闲,晚上还有几个学生来找我补课。两个小时的补课,在旁人眼里是驾轻就熟,但谁知道要给学生上好这两个小时的课得备多少课。跟老婆比,显得更累。老婆教学生弹钢琴,更像是找乐。
三房二厅的套房,我和老婆给学生上课互不干扰,当然不可说一点小干扰都没有。我在书房给学生补课,老婆在客厅给学生教钢琴。门一关,尽管关不住钢琴发出的所有声音,但那音量不足于让来补课的学生受到干扰。几年来,从未有学生提意见——或许个别学生有意见只是不敢反馈给我。据说在学生中我被称作“凶神”。被称作“凶神”传进我耳朵里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估计这个绰号的历史会更久一些。来补课的大多是一中的学生,在一中上了三十几年的课,教过的几个学生回到了母校教书,退休后,他们经常来家里喝茶。不过我得声明,我从来没有让这些学生帮我推荐补课学生,至于他们做不做这件事我不清楚,我有自信,凭我的教学能力和口碑,还不至于需要别人帮我宣传。
事实上,我和老婆不一样,我有期望值,每天晚上设定为辅导三个学生,而我老婆就比较随性,有几个就几个,一个行,两个也行,反正钢琴就一架,一个时间只能辅导一个人。
除了白天和周末,时间是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老婆是城里人,在自由支配的时间里,除了看电视之外,老婆下午还去小区会所跳舞。我不喜欢跳舞,除了买菜、做饭、洗碗,还有之前说的备课,就看看电视,到附近的公园走一走,隔三岔五到父母住处看一看。
父母虽然已届高龄,但耳聪目明,生活可以自理,加上弟弟明光家住村里,和父母住处只有十几米之遥,使我对他们独立生活没有担心。骑着电动摩托车回家,带点吃的给老人家。父亲原来也是教师,教语文的,十年前偶尔还在报上发表点小文章。他有退休金,日子过得简单,所以尽管母亲没有工资收入,靠二老自己生活也可以无忧。
有一天去父母家恍如昨天,那天是星期四,秋天了,天凉了,我穿着长袖衫到父母住处。见到母亲在扫地,我问:“阿母,阮阿爸呢?”母亲说:“颠去小弟厝里。”我要把母亲手里的扫把拿过来:“我来扫。”母亲握住不放,说:“母阿会扫,你去小弟厝里看看。”我知道母亲想让我去看看父亲,便说:“好好。”
我把带来的两袋面线放一袋在桌上,提了一袋去弟弟家。
侄孙女见我来家,忙打招呼:“二伯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来。跟太奶奶说一会话就过来了。今天星期四,你怎么没去上学?”侄孙女说:“我脚扭伤了,今天请假。”父亲见是我来了,便说:“来得正好,妹妹这道题不会解,问我,我不会,现在的数学怎么这样难啊!”侄孙女在读初二年,我看了一下题,是道比较难的题,帮她分析了题目,讲了解题思路,思路还没讲完,侄孙女便说:“二伯公,我知道怎么作答了。”我笑着说:“聪明!作答吧。”侄孙女作答完,给我看,作答正确。我说:“把作答思路讲给我听一下,她把我讲的和我未讲完的讲给我听,讲得没错。我又夸了她一下:“好记性,讲得很有条理。”父亲在一旁说:“不要把孩子捧上天了,你原本不是很严吗,现在变得这么会哄孩子了?”我笑而不答。父亲说:“回去吧,恁阿母在做什么?”我说:“阮阿母在扫地。”
父亲走向大门,要迈腿,我伸手想扶他一把,他甩了一下手,说:“我走得动!”
路上碰到二婶,夸我:“阿亮有孝,两三日就回来看爸母。”我说:“阮阿爸阿母岁数大了,又要自己住,就得经常回啦。”父亲说:“没人叫你经常回啊,阮家己顾得来。” “三哥假鬼吧?阿亮你听伊的话少回来,看看伊会起狂无!” 二婶笑着说,“恁牵手又无来啊?成久无见伊咯。”未等我说,父亲替我回了二婶:“伊有代志。”
回到父母住处,母亲已经烧了一壶水,让我泡茶喝。我泡了一壶茶,和父亲一起喝,父亲说:“这泡茶是阿大带回来的,我喝不惯。”我喝了感觉很好喝的一泡茶,父亲说不好喝,我只好说:“阿哥平时无喝茶习惯,伊还去买茶?”“哪里是伊买的?伊说是谁送大孙的。”父亲说。“毅阿有出息了,有人送伊茶了?”我说。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做人起头,不要占人便宜!”我只好说:“没错没错,我遇到伊时再提醒伊。”
还得赶回家做饭,我喝完茶就准备骑电动车回城了。母亲把十来个鸡蛋塞给我,我知道不拿她肯定生气,便接过来。母亲叮嘱说:“路上小心,鸡蛋不要打破了。”父亲没说话,跟在母亲后面站在门口看着我。
回城的路只有十几里路,到家准备午饭。两个人本来应该比较简单,但老婆六七年来以素食为主,荤菜偶尔动一两下筷子,而我无肉不欢,这样就要麻烦些了。
老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问我:“老人家都好吧?”她长期和我讲普通话,不喜欢和我讲本地话,嫌我的本地话讲得不清不楚。我说:“好。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一下,邻居都在问你。”“问我什么?说我不孝?”老婆说。“不是不是,人家想念你。”我说。
吃完午饭,午睡一小时,起床后。老婆问我要不要跟她去娘家一下。我说:“好,有几天没去了。”
岳母早年丧夫,守寡已经三十来年,一个人住着,大舅子三年前不幸去世,岳母和儿媳早就合不来,现在自己住在老房子里,请了个保姆陪着她。
“亮阿,紧入来。”岳母见我来,很高兴。我进了门,把一袋苹果放在桌上。“还行生分礼,每次来都带七带八的。”岳母说着,让我坐下。请保姆削苹果。
岳母家收拾得很干净。老婆说:“你看我妈收拾得多干净,你学着点。”岳母有点重听,问:“阿秋讲虾米?”我说:“无代志,说我。”我说的音量岳母听得清,便说:“阿秋人老心无老,还是小孩脾气,你忍伊。”我点了下头说:“我会。”
从岳母家回来,沙发还没坐热,老婆就去小区会所跳舞了。我拿出电脑,备一下课。
晚上照常,我在书房给学生讲题,老婆在客厅教学生弹琴。九点后,学生离开,我再看会电脑,老婆先洗澡。她洗澡半小时,次次如此。等她洗完,我三五分钟洗完澡。她原本对我短时间洗完澡很不屑,说:“你那样叫洗澡?冲凉都比你费时间。”说多了,我依然三五分钟解决,她终于不再说了。这个女人,有时候很随意的,用现在的话说,算是佛系。
十一点上床。老婆的房间传出鼾声,我脑海里还在跑题目。她嫌我打鼾吵她,三年前就睡女儿的房间了。
看了一眼微信,大哥来了留言:“毅阿在闹离婚,近日找个时间来劝劝他?”十一点五分发的,我那时按照习惯下线了。
醒来是早上六点,下床。老婆还得睡到七点半。
轻轻带上门,到菜市场买菜去。小城早已醒来,菜市场人来人往。
回家,七点半。老婆在洗漱,她洗漱完得化一下淡妆。这个时间正好我准备早餐。早餐简单,牛奶配面包和五谷杂粮轮换。
“今天我得去大哥家一下。午饭你怎么解决?”我边吃边问老婆。
“大哥退休后不是一直被私人医院聘用吗?人家忙着,你去做什么?你是不是病了?”老婆说。
“病什么啊?我好好的。”我说。
“那你去做什么?又不是周末。”老婆似乎要刨根问底,我只好说:“大哥让我去劝毅阿。”
“毅阿经理当得好好的,你去劝什么劝?”还没等我说完,老婆抢话。
我急忙说:“不是经理什么的,是感情问题。”
“有小三了?这轮得到你去管吗?”老婆不屑地说,“你真爱管闲事!”
“哪是闲事,是大事情,毅阿在闹离婚!”我感觉我话里有些火气在冒。
老婆说:“是这样啊。那你去了也没用啊。”
“大哥让我去,我不去也不行吧?”我说。
“去吧,劝你不要瞎出主意。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会处理好。”老婆说,“我中午去我妈那里吃。”
“你不嫌保姆做的不好吃?”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大哥家?”
“还是算了,你们家的事情我不掺和,我撮合着吃,大不了不吃。”老婆说。
“那可不行,宝贝!克服一下,得吃。”“宝贝”是我急需说服老婆的杀手锏。
“都老妖精了,还宝贝!”老婆笑了。
我一个人去了全城大哥家。
正像老婆说的,年轻人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否则徒增烦恼。尽管毅阿平时比较听我的话,但个人情感大问题上,他并不接受我的劝说,虽然表面是温和的,毫无反驳的话语,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是给年轻人添麻烦来了。
大哥问我谈得怎么样,我只好说我劝不动。事实上,拿惯手术刀的他,对儿子个人感情的事是无能为力的,当年结婚无法做主,现在要离婚自然也做不了主。
大嫂说:“感情这东西,随缘吧,不要勉强了。”
有大嫂这句话,我似乎觉得轻松了不少。
回家后,老婆问:“劝得怎么样?大功告成?”
我说:“我没有那么大能耐,做了无用功。”
“我就说嘛,让你别去你偏不听。”老婆没有讥讽的意思。
父亲的85岁生日正好在星期日,按近些年的做法,全家人回老家和父母一起吃顿饭。以往都是大哥牵头,负责通知事项,今年他让我通知。我觉得不妥,让大哥在微信群里发一下信息就行,后面如果需要电话联系我再打电话。
十几口人齐聚父母住处。父亲问太孙女赵晴:“你妈妈怎么没来?”毅阿忙抢先回答:“到省外出差,没办法赶回来。”
弟媳慧美母女和妹妹如梅负责炒菜做饭。我们围在一起喝茶聊天。母亲要去厨房帮忙,被大哥叫回来了:“阿母来坐坐,让因三人做。”母亲走到厨房外,被正在洗菜的弟弟女儿莉莹劝回来了:“阿妈,阮阿伯叫,赶紧去吧。”
老婆和大嫂聊着天。
赵刘毅和赵伟益从小就不怎么合得来,各自看着手机,刘毅的女儿和伟益的女儿在一块说话。大哥、我和弟弟陪着父母亲围着茶几闲聊,母亲不喝茶,我招呼两个侄子也来喝茶,他们拿着凳子围了过来,刘毅说:“阿公,我来泡吧。”我说:“让大孙露一手,看看泡茶技艺有无长进。”其实,往年也经常这样,两个侄子没有招呼就不主动和我们在一起喝茶。
我收到了女儿的微信,她自己录的视频,和前几年一样,是祝贺她爷爷生日的。我打开视频,拿给父亲看:“阿意发来的,给引公祝寿呢。”父亲边看边说:“阿意什么时间会回来?”我说:“没说。”大哥和弟弟也凑过来看,说好久没见到阿意了。
午餐之后,父亲去午休了。妹妹、弟媳和莉莹留下来收拾,其他人到弟弟家里继续喝茶聊天。
大哥问母亲:“阿母,血压药有没有天天吃?”母亲说:“头壳无脑了,都是恁阿爸叫我吃。”
大哥说:“一定记得吃啊。”我也说:“不能无吃。”侄子伟益泡茶,请大家喝。
弟弟家住的是个三层楼,弟弟和弟媳住一层,侄子和侄媳及女儿住二楼。我们在一楼大厅喝茶。
上一次来弟弟家,父亲也是在这个客厅的地方,他坐的位置,现在坐着大哥。我一时恍惚,似乎看到父亲坐在那里——大哥越老越像父亲了。
大哥说:“我看父母年纪都这么大了,让他们自己住不合适了,想想怎么安排妥当一些。”
母亲坐在大哥旁边,一听,就说:“恁各人顾好家己厝里,我和恁阿爸顾得了家己,恁免烦恼。”我说:“阿哥说的,也是我的想法,人老了要认老。”
“我和恁阿爸吃的和恁都不一样,免再说了。”母亲说,我感觉无法说服她。
大哥说:“那就先这样吧。”
于是转了话题。大哥说:“我离得远,小弟小妹辛苦一下,不时去厝里看看,人老了,要多加注意。”
弟弟虽然六十二岁了,还在厂里当保安,妹妹跟大哥一样,退休后也到私人医院上班。我说:“我比较有空,之前隔天来一次,以后我天天来看看。”
小弟明光说:“二哥不要天天来,我们住的离阿爸阿母近,不时入去看看,没什么问题。”
妹夫李一和放下茶杯说:“二哥如果要来,叫上我,我开车,一起来。”
我说:“我喜欢独来独往,不爱等来等去的。还是原来做法吧。”
妹夫说:“好势。阮有闲时开车来看看。”
妹夫是城里人,有点油嘴滑舌,我内心对他有些排斥,他肯定也感受到我与他的隔阂,虽然同住在小城里,我们两家很少走动,甚至打电话联系都少之又少。他在机关里待了几十年,退休时还是一个科员,跟他的嘴巴不无关系吧。曾经听妹妹讲过,领导对妹夫印象不好,当时我就说:“是不是油嘴滑舌惹的祸?”妹妹也说不清:“应该有关系吧。”人各有志,何况是机关的人,我作为百姓也不好去说妹夫什么。记得似乎有一回,大哥劝他:“你改改说话的方式,要不相信少有领导会重用你。”妹夫点头称是。但事实证明,尽管嘴上没有对大哥说不,妹夫也没有改变过,油嘴滑舌惯了,要改变似乎不是容易的事。他与妹妹三天两头吵嘴,家庭不是很和谐。
说话间到了下午两点半,父亲走来了。我看他从阳光中走进大门来,一头白发,我站起来,生怕他被门槛绊倒。
大哥起身:“阿爸,来这位坐。”
“免免免,随便坐随便坐。”
父亲还是被大侄子扶到大伯坐的位子坐下,端起近旁的茶就要喝。弟弟忙说:“那是大哥的,阿爸喝这杯。”父亲看了大哥一眼,笑着说:“差点占了你的位,又抢了你的茶。”
不是什么梗,但大家都笑了。
冬天是一年的尾端,人到了高龄是不是就像到了冬天?不少高龄老人熬不过冬天是事实。正在我准备给父母送去刚买的冬服那一天,父亲突然去世。我闻讯赶到时,父亲手脚冰凉。我揭开盖住头脸的被子,见父亲最后一面。母亲哭着说:“起床时还活跳跳的,就摔一跤,没了。”
大哥一家开车走高速赶来,比三弟还早到。
等弟弟到场,按习俗,我们三兄弟便商量着如何操办这场丧事。三弟提醒我们说:“现在村里有老人去世,都是请老队长来主事。”大哥说:“咱先定一下怎么办,再和老队长商量。”三弟说:“输人不输阵,我看还是按照村里习惯来办吧。”大哥问我意见:“二弟意见呢?”我说:“阿爸在村里算是有一定名望的,我同意小弟意见。不差那点钱。”我想大哥是担心弟弟负担大,他住别墅的人肯定不会在意这点钱。不料大哥说:“生前不孝,丧事热闹,没意义。”兄弟三家,还有妹妹家,对父母不能说是不孝啊,但大哥为什么说这话呢?弟弟说:“大哥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不明白吗?”大哥火气有点大。我明白了,原来大哥在怪小弟。我忙做和事佬:“有家就有业,大家尽心就好。主要还是爸妈不愿意和咱一起过。办正事吧,别让人看笑话。”大哥说:“叫老村长来吧。”
老村长来家,大哥告诉他:“让叔阿操劳了,村里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哥在村里威望很高,不少人去找他介绍医生,有几个人就医还是他亲自做的手术。照常理来说,大家不会乱花钱,但没想到结算后,小弟说:“比上一次老人办丧事多花了两万多块。”
老村长说:“恁阿爸在村里很有名望,全村人都出动了,所以花销比较大。恁几个兄弟有栋用,退休后钱还有来路,像我六十岁以后只能等死了。”我说:“叔阿过得也不错啊。”老村长说:“厝边头尾欠用,我尽点力就是。”老村长不在其位已经近二十年,但说话最有人听的据说还是他。这就是为什么红白喜事大家都愿意请他去主事。
办完丧事,兄弟在老村长的主持下,把账分摊了。大哥说:“我比较有,三弟比较无,我帮他多出两万。二弟有没有意见。”我说:“没意见。我这份我出,弟弟那份我帮出一万吧。”弟弟明光听后赶紧说:“大哥和二哥挣的也是辛苦钱,不用替我出了。”大哥说:“阮不是看你无,按我和你二哥的说法算吧。”老村长说:“兄弟情意,明光就这样吧。”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赡养就成了我们必须马上处理的事情了。治丧期间,大家日夜都在,母亲虽然有丧偶之痛,但儿女相伴,并不至于陷入孤独。丧事办完,大家各奔东西,母亲难免孤独。
大哥、我和弟弟明光到弟弟家商议这件事。
大哥说:“阿爸在世时,两个老人不愿意离开老家,现在要让阿母离开恐怕伊不会答应。只是这段时间里,伊一定会想阿爸,还是给伊换个环境。我先带伊去住一段时间。后面怎么办,咱们再商量吧。”
我说:“是不是听听阿母想法再定。”
弟弟说:“听阿母想法的话,伊估计不会跟大哥去全城。“
大哥说:“为什么?”
弟弟说:“我感觉。”
我说:“不要说这种话,问问阿母再说。”
三个人前后脚来到阿母住处。阿母正在一件件整理衣服。
大哥说:“阿母,这段时间,咱去全城退土下,你看呢?”
母亲说:“阿玲想叫阮去?”阿玲是母亲对大嫂的昵称。大嫂刘玲,是个高中语文教师。
大哥说:“想啊。”其实我猜测说这话大哥是随口说的,并未真的和大嫂商量过。
“反正房子大,不见伊都无问题。”大哥补充说。我的猜测得到初步证实,大哥根本没有和大嫂商量。但我没有提出异议,我的套房现在没空房,属于条件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接纳不了母亲是客观事实。
弟弟也听出问题来了,大概是他不好违逆大哥的意思,便说:“要不先去一阵看,想什么时间回来再回来。”
大哥问母亲:“阿母你说呢?”
母亲迟疑了一会,说:“跟你去吧。”
母亲去大哥家不到一个星期,想回老家,大哥只好把她带回家。绕道到我家来。正好是星期六,我和老婆都在给学生上课,我只好让学生先回去。老婆继续在客厅教学生弹琴,我把母亲和大哥带到书房,我要准备午餐。大哥说:“别做饭了,中午一起去酒店吃。先来商量一下阿母的事情。”
我问:“阿母,大哥家那么大,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着急回来呢?”
“恁阿哥厝里太闹热了,我住不惯。”母亲说。大哥的别墅装潢豪华,母亲应该是一时间适应不了,她住四壁白灰的房间,一住就是几十年,住进豪华的房屋就像吃惯粗茶淡饭一下子给了大鱼大肉,自然无法承受。
我说:“要不在这里住几天看看?”
大哥说:“也好,试试吧。”
母亲点头同意。
中午饭后,大哥回全城去了。“阿母有情况电话告诉我。”
我说:“好的。你开车慢点。”
老婆扶着母亲站在离车子一米开外的路边,目送大哥的车远去。
老婆问:“阿母要不要到超市买点东西。”
“日用品家里都有备用的。”我说,“不用买,回家吧。”
酒店离家距离不到两百米,我说:“阿母,走路回去吧。”
母亲说:“好。”
我扶着母亲的手,老婆挽着母亲另一只手。母亲显得不自然,要挣脱我的手,说:“我家己行。”我说:“街上车多,这样安全。”母亲还是坚持自己走。老婆看了看我,我说:“让阿母走一段看看。”
轿车在人行道前停了下来,让人走过去,母亲却站着不动。她显然是不知道该走不该走的,我说:“走吧,可以走了。”她才向前慢慢走去。八十岁之后,她迈腿就有点慢了,现在显得特别明显的慢。
下午,学生照常来补课。我让母亲在房间看电视。
晚饭后,照常有学生来上课到九点。
平常,我和老婆一人一个房间,母亲来了,我只能把床让给她,自己在客厅沙发睡了。
母亲十点前睡了,我十一点还没睡,她醒了,走到客厅来,想喝水的样子。我赶紧给她倒点水,我说:“几口就好。”
母亲说:“你大嫂真会踢桃,听恁阿哥说,退休后国内国外走趟趟。”
大嫂五十五岁就退休了,至今已经退休十二年,到处旅游,走了不少地方。说“走趟趟”夸大事实了,哪有办法把世界走遍。她有几个驴友,结伴而行,所以到了现在,有时候不是她想不想走的问题,我想有些时候是被驴友裹着走。这种人生,我是无法享受了,我至多在这个小城的几个小景区晃来晃去。老婆似乎也不大想出去旅游。近些年就去了一次庐山,还是与老同学去的,说是六十岁纪念游。
我说:“大嫂会过日子。”
母亲说:“恁阿哥的钱都被伊花光了。”
我笑着说:“大嫂钱也有来路啊。”大嫂的游记经常发表,我不知道他的稿费够不够补贴旅游费用,但看大哥这些年的家境,并没有因为大嫂人在旅途走下坡路。
母亲还想聊,我说:“秋芸睏了,讲话会吵到伊。睏吧。”
母亲踱回房间去。
第二天起床后,母亲说:“我还是回乡下去。”
我问:“住不惯?”
母亲说:“你这里很吵,晚上车声大,我没法度入眠。早起天乌地暗。”
我走到阳台,打电话给大哥。大哥还没起床,说:“你叫阿母等我,我食早餐后去接伊回去,到时,你也跟去。”
大哥这样说,我只好赶紧打电话给学生家长,说家里有急事,让小孩今天不要来了。
带母亲回村路上,大哥问:“阿母,我和二弟厝里恁都住不惯,那恁要怎样?”
阿母说:“我住村里。”
我说:“要不恁和小弟家住?”
母亲说:“住住看。”
大哥说:“那说好了,我叫小弟回来说。”
我打电话给弟弟明光,他答应让人替班回来。
在父母原来住的老房子里,我们商量如何安排母亲的生活。
大哥把我们路上的说法跟小弟说了。
小弟说:“我得跟慧美商量一下。”
我说:“恁快去快回。”
小弟回来,脸有点难色。我把他拉一边问:“怎说?”
小弟说:“伊骂我,‘水鸡空内恶‘,不敢回绝阿哥的安排,听人摆布。”
我明白弟媳的意思,她怕我们把照顾老人的事情全部推给她家。她在村里经营便利店,小本生意做久了,比以前更会斤斤计较了。
我说:“恁什么想法?”
弟弟说:“我做保安,一直在厂里,老婆的便利店离家有一节,后生去石雕厂早出晚归,查某子出阁了,查某孙上学。家里平时无人,照顾阿母也是问题。厝离阿母住处又近,她还不是走回住处去?”
弟弟讲得也是实情。我问:“慧美和阿母合得来吗?”
弟弟说:“以前不在一家吃,看不出来。在一家就难说了。对恁说实,这个查某不好做堆。”
我让弟弟进去陪母亲,请大哥出来说话。
我把弟弟的话转述给大哥。
大哥说:“我就说‘生时不孝’,恁还要做和事佬!”大哥的声音虽小,但火气不小。
我说:“兄弟间,不要动不动生气,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得想办法。”
“那有什么办法?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变成这样,恁说。”大哥说,“要不这样,请个保姆陪阿母。”
我说:“我丈母娘就是请保姆陪的。我看可以请一个来陪阿母。”
大哥说:“那就这样定了,请个保姆来。”
“跟阿母说一下,听听伊的意见?”我说。我担心母亲会拒绝,毕竟村里还没人这样做。
大哥说:“那就进去说吧。”
母子四个人坐在沙发上,母亲表情平淡。大哥对母亲说:“阿母是不是想一个人过比较自由自在?”母亲点头。“那这样阿母看行不行,阮请个查某来和你作伴,照顾阿母,好吗?”
母亲摆摆手,说:“恁母有手有脚,照顾什么,免花那冤枉钱。”
我说:“阿母年纪大了,到大哥和我厝里又住不惯,弟弟厝里平时没人在,阮想来想去,请个人来陪阿母最好势。”
三个兄弟,母亲是最疼弟弟的。但平时我常来,跟她沟通比较多,我自己觉得,我的话她是比较能够听进去的。
“既然恁兄弟都这么说了,请就请吧。”母亲说。
我看母亲同意了,便对她说:“阮几个还是会照常来厝里的,另外阿母也免替阮担心钱,不差这些钱的。”
大哥说:“先这样定吧。”
大哥让我负责去请保姆。我说:“请本村的不合适,会被人说三道四,还是找城里家政公司吧。”大哥想了想,说:“恁说的有道理,找家政。”
弟弟一声不吭。
我打电话给岳母家的保姆,问她所在那家家政公司的电话。她知道我要请保姆,便说:“我表妹正好没去向,请我表妹吧,她人很实在,也很爱干净。”
我说:“那好,今天可以马上来吗?地点在乡下,你得问一下她愿意不愿意。”
岳母的保姆说:“我们也是从乡下来的,不会不愿意的。”
“你还是问问。能行,我一会就去接她来。”我说。
“我马上打电话给她。”岳母的保姆说。
不一会,岳母的保姆打来电话,称她表妹愿意,问能不能比在城里多工资。
我开的是免提,大哥也听到保姆的话,说:“给她。”
大哥开车,我们一起把保姆小杨带来了。路上告诉小杨母亲的生活习惯。
第二天上午,母亲打电话给我:“恁请的这个查某,做的饭我吃不了,我昨晚就想打电话给恁,怕恁没闲。”
我问:“饭怎不好吃?”
母亲说:“太粒了。”
母亲说的是饭不够烂,难嚼。便说:“我跟保姆说一下。”
我骑车到母亲住处,见到母亲在扫地。我说:“怎么不让小杨扫?”小杨从厨房走出来说:“阿姨说要扫,不让我扫。”我对小杨说:“老人家勤快惯了,闲不住。”
小杨提了开水到客厅来,要泡茶给我喝,我说:“我自己来。你先去忙。煮饭了吗?水多下点,煮烂点。”
小杨说:“刚下锅,我再加点水。”
我说:“老人家嚼不动,煮烂一点。”
小杨说:“以后我多加点水。”
我问小杨和母亲处得怎么样,告诉母亲的喜好,让她不要和母亲计较。小杨说:“我干这行几年了,我懂。”我说:“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怕我母亲让你接受不了。”小杨说:“相处有个过程,你不用担心。”
母亲扫完地,我让她来喝点水。她坐在我身边,说:“我昨晚梦见恁阿爸了。”我知道母亲还没有过那个情感期,便假装轻松地问:“梦见阿爸在做什么?”“在做什么,醒来都无记了。”母亲似乎努力在想的样子。我说:“我还无梦着。”母亲看着我,眼睛湿润。
我看了看表,回来已经一个小时了,得回城准备午饭了。
我对小杨说:“我得回去,我母亲就拜托你了。”
小杨说:“不吃午饭再走?你放心吧,我会做得让你们满意的。”
在楼道碰到老吴,老吴小声对我说:“李老师最近和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走得很近。”我说:“别胡说!恁怎么知道?”
“我之前是杨老师的舞伴,能不知道吗?”老吴说。
我瞪了他一眼,说:“别乱说话!”
老吴知趣地走了,说:“不信就算了。”
我开门入屋,老婆在看电视,和平时没有两样。
我没向她打招呼,和平时一样,她也只是看我一眼后继续看电视,和平时没有不同。
外甥李钊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找女朋友。给他介绍相亲对象,每次只是加了微信,聊一两次便不想再聊。妹妹如梅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学生合适的介绍介绍?”按理说,我教了几十年书,这方面的资源是丰富的。但我很少留以前教过的学生的电话号码,要联系他们其实并不容易。
我听妹妹讲的情况,觉得不是外甥没女人谈对象,而是他心不在焉,是需要调整外甥的心态才对。我把这想法,告诉妹妹。
妹妹说:“问题是我和因阿爸说两句话,伊就不搭话。”
外甥本科毕业,在一个公司当部门经理。与人沟通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在家里变成另外一个样。妹妹说:“我苦气也无用,二哥有无办法啊?”
我只好答应帮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我打电话给毕业后回母校教书的学生方凡,她的年龄在三十出头。我把事情委托给她,她说:“这个年龄的人,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基本都生孩子了,不好找啊赵老师。”我说:“男的比较好找吧 。留意一下吧,不一定局限在城内。” 方凡说:“那我帮您看看。”
第二天午饭后,方凡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的一个大学同学的亲戚二十五岁,想介绍给我外甥。她说:“我把女孩的微信号给您,让您外甥加她。”
我说:“要不要先见面一下?”
方凡说:“这是他们的事,您给他微信号就行。”
我把微信号给了妹妹,妹妹打电话说:“二哥直接发给阿钊吧,他都烦我了。”
我说:“那我先给他打电话。”
我给外甥打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外甥说:“连二舅也要帮我介绍了啊?”
我笑着说:“怎么说 ‘连’,二舅介绍对象给你不正常吗?那我不管你了。”
外甥说:“您其实可以不用管我的。”
我头一回给人介绍对象,没经验,便依照方凡的说法,把微信号发给外甥:“我把微信号发给你,你自己找她聊。”
有人说缘分一到,挡都挡不住。没想到方凡介绍的这个对象和外甥聊了一个多月还在聊。这是方凡告诉我的信息。我把这个情况告诉妹妹。妹妹说:“没想到二哥才是阿钊的贵人!”
牵线成功让我小高兴了一下,但想起自己的女儿四十岁依然孑然一身,内心顿生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