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个人的事

表弟明啊已经连续复读三年了。

其实表弟每年都是所在学校高考排名前十名的。他不是没大学上，而是像他说的想上心仪的大学。

他参加高考的最好成绩是差六分就能上心仪的大学。他是有实力的，我这样认为，他更是这样认为，姑姑却认为他没这种能耐。姑姑说我比表弟聪明，才考上本省最好的大学，表弟要考他心仪的大学谈何容易。

姑父是个小学教师，他与表弟的沟通已经严重不畅，甚至到了姑父说“随他去，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的地步。

去年高考切线后，表弟看了省排名，感觉还是有希望的。没想到本校比他分数高的学生与他心仪的大学录取分数还差五分，便打电话问复读学校校长是否还有优惠政策，校长答复他：“今年情况特殊，得等等看。”表弟于是想到我，问我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帮他联系有优惠政策的好高中。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和当地一个著名私校校长是同学，我便请我同学帮一帮。第二天这位同学告诉我：“校长向董事长推荐了你表弟，愿意免费招收他，并提供免费住宿，但没有奖励。如果上了双一流大学，再按照学校奖励办法颁奖。”我把这个回复转给表弟，表弟说：“能不能让我考虑几天。”我明白表弟是想多了解几所学校，货比三家，可以理解。我说：“我尽力帮你争取。”

后来实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学校，更好的待遇，于是表弟便决定到我帮找的私校去。至于我同学这边的人情，我表弟说：“表哥帮我答谢人家，看看要花费多少找我。”我买了两斤好茶送同学的父亲，没有向表弟要钱，权当助他一臂之力。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表弟的分数排在年级第二名。这个私校在本地是可以和最好的一级达标学校相抗衡的。据说，这个学校的老师工资比本地最好的一级达标学校老师高很多，吸引了不少教学能手。表弟考后告诉我成绩，有点春风得意的精气神。我自然也为他高兴，鼓励他加油。

高三生活自然没有其他年级那样丰富多彩，绝大多数人的心思都在高考上，但是也有学生对高考并不在意，依旧玩手机，谈恋爱，上网吧K歌。私校良莠不齐，花花公子不在个位数。有个富三代美女，常在表弟面前卖弄风骚。英雄难过美人关，难得表弟一心扑在高考上，反应淡然，让她觉得无趣，拂袖离去。

中秋节那天，姑姑和姑父来我家。父亲问表弟怎么没来，姑姑说：“在复习。”父亲说：“这孩子真倔，就想上心仪的名校，那名校一年才招多少人啊！”我对父亲说：“表弟有自己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你们不一定懂得，不要给表弟增加压力了。”

姑姑和表弟的户口还在乡下，前些年，村里不少人跑到小城来买房，姑父说：“输人不输阵，借钱也得赶紧买啊。”买了个二手房，三居室的。

表弟也是独生子女。姑姑和姑父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尽管两个人的收入都不高，但可以温饱无忧。不过姑姑时常觉得日子过得苦，几次在我父亲面前抹泪诉苦：“养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头！”父亲劝过表弟，但没有用。父亲对我说：“都说天上天公，地下母舅公。你这个表弟，实在不懂事！”他显然是生气了。我知道不少高智商的人，情商不高。表弟终日与书作伴，准确说是与考试作伴，虽然没有达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但接触书外人生很有限，姑姑和姑父在情商方面对他也没有多大作为，因此不谙人情世故在情理之中。在这点上，我很同情表弟，我不知道，假如他真的上了心仪的大学，缺失的情商教育能否得到补课。我是支持表弟复读的，他第一年参加高考，确实失常，第二年成为复读生，我还经常勉励他：“让他注意减减压，不要管别人的看法和脸色，一心一意投入到学习中去。”他遭遇人生第一次大挫折，犹如第一次走夜路的人掉进路旁水沟，惊慌失措，需要别人拉他一把。

第二次月考，表弟只考了年级第十五名。班主任打电话给姑父：“这是很不正常的。他去年高考在年级排第九名，跟新高三的同学比他有优势，这次排到第十五名，希望你们要找找家庭原因，是不是你们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姑父只能答应班主任：“我们找找原因。一定配合老师，促进孩子考出好成绩来。”姑父在表弟上初中之后就没有办法辅导表弟了，好在初中阶段老师重视表弟，表弟的学法得当，于是中考在学校排名第二名，被本地最有名的一级达标高中录取。姑父姑母两个人相处可以算是夫唱妇随，在孩子面前没有吵过架。是什么导致退步到十五名呢？姑父想不出来，姑母更是想不出来。姑母只有初中毕业学历，在小超市上班，她对教育说来是门外汉，自然无法找到什么原因了。她找我父亲讨办法，父亲把皮球踢给我，让我帮分析分析。我能分析出什么来呢？父命难违，只好打电话找姑姑问问情况。姑姑说：“你姑父当小学老师，整天忙，哪顾得上你表弟，我又整天上班，加上我没多少文化，只能煮煮饭。你弟弟的事情一般也不跟我们商量。我们没有给他什么压力啊。”在我看来，表弟的家庭氛围比我上学时要好一些，我上学时，母亲总在耳旁说：“争取考个状元回来。”那时父亲倒是比较理性，他在听到母亲说这种话的时候，就会说：“状元那么好得的吗？”

我父亲也是个高考复读生。那个年代，高考压力远胜于现在，现在的大学入学率几近百分百，那时只有百分之几。父亲第一年高考，与专科线只差两分，名落孙山，顶着极大的压力，父亲成了复读生。父亲复读一年的成果是第二次高考上了本科线，大学四年后分配到县政府当了干事。

父亲在我高考那年，拿他的事例激励我：“那时候，我不敢回母校复读，只好选一个离家更远的学校，你奶奶三番五次地唠叨我‘实在不行，咱就考个中专’，我自然不服气，我才差两分就上专科线，凭什么要去考中专？我排除别人的干扰，专心复习。”父亲说这通话的用意在于告诉我不要被与考试无关的人和事干扰，因为那一年我发觉了父母的离婚迹象。

那年高考我发挥正常，和父亲的指点不无关系。但父亲认为我还是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来，问我要不要复读一年，我说：“算了，不想复读了，以后再考研究生。”

父亲当年劝我复读，与劝表弟不再复读，看起来走的是相反路线，究其本质实际上是一样的，都是他的主观判断。作为当事人，无论是我还是表弟，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不被别人左右似乎是我们表兄弟的共同点，不过我得说，我没有表弟那样执着。

我打电话给表弟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我估计这时他正好吃过晚饭。我直接问他这次为什么没考好，他说：“考前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考语文头重得很，结果这次语文只考了110分。”我说：“语文这科，不确定因素比较大，考110分也不是明显拉分。”表弟说：“哪里啊，我语文和第一名相差了近二十分。”我说：“别科怎么样？”表弟说：“数学这次很难考，分数也比较不理想，和第一名差了三分。”我知道，高考比拼，一分丢不起，我就没再问了。我说：“马有失蹄的时候，继续加油！”表弟说：“没事的，我内心很强大的，放心好了。”听后我觉得我打这个电话多余了。

我给姑姑打电话：“表弟这次可能是偶然现象，不用担心，他会考好的。”

十月，天凉。父亲说：“星期天去姑姑家看看你表弟，有时间吗？”我说：“我已经给表弟打过电话了，他没什么问题，不用去干扰他了吧？”父亲说：“看你说的，我听你说他考前睡不着觉，肯定是有原因的，要么焦虑，要么其他什么原因。我有复读经历，按照我的经验，我想他是焦虑了。”我想了想，觉得父亲说的不无道理。我因为没有复读经历，不能看透复读生的心路。父亲当时是因为达不到录取线只好复读，表弟是为了考心仪的大学选择复读，本来两人不可相提并论，也没有多少可比性，但正像父亲说的，他们都有复读经历，复读心态或许有共性。这点上，父亲或许更懂表弟。父亲劝表弟舍弃上心仪的大学的梦想，不知父亲是出于本心还是违心的。

那周星期四晚上，姑姑发来信息说表弟住院了。一问，还好是阑尾炎，医生建议做手术，表弟坚持要保守治疗，等高考后手术。姑姑问我父亲怎么办。父亲对医学知之不多，答应姑姑打电话问一下当医生的朋友。父亲让表弟把病情发微信过来。父亲那个医生朋友看了表弟的描述，回微信：“根据描述，可以保守治疗。但应该看检查报告确定。”第二天检查报告出来，主治医生看后说：“那就先保守治疗吧。”

星期天去了姑姑家。

到了姑姑家，表弟还在医院吊瓶。我们要去医院，姑姑说：“现在进医院很不方便，过一会儿他吊完瓶，他爸爸就会载回家来了。”

姑姑在准备午餐，父亲就说：“那你先忙你的，我们先喝茶，等他们回来。”

我便拿出包里的茶叶来，父亲说：“是秋茶吗？”我说：“不是，是肉桂。”父亲说：“还是我来泡吧？”父亲比我会泡茶，我是看着他泡茶长大的。他要泡茶，我二话不说，把茶叶递给他。他让我到厨房装一壶过滤水来，姑姑说：“你姑父不喝茶，桌上那罐茶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喝。”我说：“没事，我包里有茶。”姑姑说：“什么时候弟弟像你这样，姑姑就不用操心了。”我说：“姑姑放宽心，年轻人有自己的打算。”

水烧开了，父亲用滚烫的水冲洗了泡茶的杯杯盏盏，撕开茶叶包装，闻了一下茶，说：“这茶不错。”我说：“这泡茶是一个朋友拿来办公室喝的，他带了三泡茶，我们泡了一泡，觉得好喝。剩下两泡他给了我，我放在包里。”

喝了一会茶，聊了几句话，父亲走到阳台抽烟，我打开微信看朋友圈。

十二点半，姑父和表弟还没回来。姑姑让我们先吃。父亲说：“不差那么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先吃，我说：“我不饿。”

父亲看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就说：“来姑姑家，也不跟姑姑说说话？”我说：“说了呀，我有跟姑姑说话了呀。”

姑姑说：“烨啊很乖的。明啊要有烨啊一半听话，我就不烦心了。”

父亲说：“你看他乖？你让他自己说说他听我话吗？”

我在姑姑面前得给父亲面子，我笑着说：“还可以吧？”姑姑说：“烨啊这么听话，哥哥还有话说。我把明啊交给你管，看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他。”

表弟进门来了，姑父随后到。我问表弟：“病治得怎样？”表弟说：“明天再吊一次瓶就不用了。”我说：“那不怎么影响学习。”表弟说：“落下不少课了。”父亲说：“身体是本钱，先把病治好了，把学习先放一放。你太拼了！”表弟说：“不拼也不行啊，不进则退，现在竞争这么激烈。”

父亲说：“现在上大学的比例这么高，985学校也有很好的专业，不要吊在一棵树上。”我知道父亲说这样的话，肯定不入表弟的耳 。忙说：“先吃饭再说吧？我肚子饿得不行！”

“你刚才还说你不饿，赶紧吃赶紧吃！”姑姑忙端出饭菜来。

吃完午饭，我和父亲就动身回家。在车上父亲对我说：“你这个表弟，越来越自我了!”我说：“现在高考跟你们那个时代不一样，表弟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父亲说：“是不一样，这点我还不明白？以前我们就业无忧，但是工作单位没有自主选择权，我们担忧单位的好坏。现在虽然不包分配，但只要你有本事，你还是可以选到好单位的。本事又不是名校才能给的。”我说：“您说的是一种情况，现在有些人认定文凭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还好，早几年你看海归多么吃香！表弟肯定是知道这些的，他才心心念念要上心仪的名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父亲说，“你表弟是扭曲价值观的产物没错，这点值得同情，但是他认死理，其实本质上是唯我独尊的表现，是可恨的。”前面有行人横穿公路。父亲说：“你专心开车吧，我眯一会儿。”

表弟第三次月考成绩排名为年级第九名。我发微信给他：“为你点赞！再加油再加油！”表弟回微信：“谢表哥。还是没有考出理想状态。”

表弟说的是事实，如果按照他现在这样的排名，上心仪的大学是还有点悬。不过，我记得我高考那年，高考成绩出来后，全年级文理科第一名的人都不是原本学校前五名的人。学校老师阅卷和高考评卷员阅卷存在差异是客观存在。

晚饭时，我告诉父亲明啊第三次月考成绩排名，他也表达了对表弟的担忧：“看来今年应届生的实力还是蛮强的，明啊要冲在前面，看来有点难。”我说：“不过平时和高考的阅卷不完全一样，以前经常考好的人，高考成绩不一定在前几名。” “这是事实没错，我们那时候也有这种情况。” 父亲说，“他考后心理状态怎么样？”我说：“表弟觉得不满意，没有流露消极情绪。”父亲说：“考前睡得着觉吗？有没有出现像第二次月考那样睡不着觉？”“这我没问。”我说，“有些事情我想是不能问的，问了对他反而起坏作用。”父亲说：“你说的我不敢苟同，你作为同辈人，又是他的表哥，关键时刻还是得关注他。他对你也比较信任，有什么问题能够帮他解决就帮他解决一下。”我点头，说：“我尽力吧，不过你们不要以为同辈人就不存在沟通障碍，我和表弟也不是知心朋友，他不可能什么都告诉我的。” “谁说同辈人就不存在沟通障碍，我没这个意思啊。你们教育背景不一样，肯定存在差异，但毕竟是年龄相近的人，有些认知比较接近。”父亲说，“你就这么一个姑姑，姑姑也就这么一个孩子，把他培养好，咱也得尽点心。”我说：“我是怕帮倒忙。有些东西，特别是心理问题，不是我们平常人可以介入的。我有一个中学同学是心理咨询师，如果需要我再介绍表弟去咨询一下。”“没出现问题就不要小题大做，你平时多联系一下表弟。”我只好回答：“这是可以做到的。”父亲说：“我说心理问题，你可能还不够重视，当年和我同一年复读的一个同学，就出现问题，晚上跳到水井里死掉了。”

关于复读的经历，父亲应该还有不少的话说，要是我退回童年，我一定追问个不停。但现在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人了，稚气消减，父亲不说我便不再问。

但父亲似乎打开了那段时光的瓶盖，由不得他说还是不说。他告诉了我那段心路历程。“我一直觉得那年复读很不光彩，因为是落榜才去复读的，时常有被人冷嘲热讽的当心。那时有个老师就在班上调侃插班补习的人，有时因为成绩输给应届生，被调侃得无地自容，而班上却笑声满堂。”

这样的感受藏在父亲心里似乎很深，现在抖出来，我不知道该阻止还是任其抖得一干二净。

听完父亲的诉说，我说：“你是成功的复读生，补习一年，进步那么大！”父亲说：“我是幸运的，那时候不少复读的同学还是和大学无缘，很多人复读一年就放弃了。”

毕竟父亲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加上在另一个成年男人面前讲这段历史，他没给我哀伤的感觉。

本地一个网红主播得到粉丝爆料，在抖音调侃复读生。网红主播说：“这位某某复读生，复读了多年，听说非心仪的大学不上，是本地最牛高考钉子户，可以和《儒林外史》的范进相媲美，成为本地一绝。有兴趣的亲都来围观一下。”

半边山：“这个钉子户精神好好耶，值得点赞！”

风子：“浪费了多少教育资源，垃圾一个。”

我是秋菊她弟：“据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复读的目的是为了得到高考奖金。”

天保保：“他是状元命吗，今年都禁止炒作高考状元了。”

长恨哥：“学校也真是的，靠这种人提升名校上线率！”

七月天：“参加高考是人的权力，无可厚非。”

……

有朋友把这个抖音转发给我，他知道我表弟也复读多年，留言说：“这是不是说你表弟?”我看了抖音，是在喷我表弟没错，但我留言：“没名没姓的，复读生也不止我表弟一人，管他呢！”心里却为表弟担忧：“如果他看到这样的议论，肯定受到冲击。”

我把抖音给父亲看，父亲看后很生气地说：“现在的一些网红太不像话了，这种时候来折腾人！”他接着说：“你表弟会不会看到？”我说：“估计不会看到。”父亲说：“你关注一下，不要因为这样的议论乱了方寸。”我说：“我明白了。”

午饭时，姑姑打电话给父亲，声音很急的样子：“哥，有个抖音在讲明啊，怎么办啊？”父亲安慰说：“没事的，网上乱说话，别当一回事！不要让这事影响到明啊就是。对了，明啊知道这件事吗？”姑姑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个抖音视频。”父亲说：“我已经让烨啊关注明啊了。有什么情况再联系，不用为这样的事心急火燎的。吃饭了没？先吃饭吧。”姑姑说：“好。你们在吃饭了吧？”父亲说：“在吃呢。”

挂断电话后，父亲说：“看来你得主动联系一下明啊，开导开导他。”我说：“我给他发微信问问。”过了半小时，我已经躺床上准备午睡了，表弟才给我回微信：“我看到那个破抖音视频了。估计是名次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复读生爆的料。他复读一年，不也是复读生吗，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真可笑！当它是放屁吧。”我留言：“我担心你受影响，不受影响哥为你点赞!”

表弟回了个笑脸表情图。

午睡起床后，我把表弟的情况告诉父亲。父亲笑着说：“没想到明啊这么有定力！你当时就没有这种勇气。”父亲转移话题到我身上，这样的习惯我已经适应了，所以并不觉得突然，我还要去上班，他也是，我便敷衍了一句：“我该向表弟学习。”

晚上回家，父亲问我周末有没有什么安排。我说没有。父亲说：“那我们去姑姑家看看明啊。”我说：“表弟好好的，看什么看啊，别浪费他的时间了。”父亲说：“浪费什么时间，他复习他的，一起吃饭时聊一聊。”我说：“那好吧。我车油量不足了，得去加一下油，提前点时间走。”父亲说：“好的。最近油价又涨了。”“涨了一点，还好。”我说。

周日，我们到了姑姑家，事先父亲应该是告诉了姑姑，所以桌上有几道我爱吃的菜。我们到的时候快十二点了。明啊听到我们的声音，从他的房间出来，道：“舅舅，哥！”算是打了招呼。父亲说：“明啊，你好像瘦了，要注意劳逸结合啊！”表弟说：“知道知道。”姑父招呼我们入座，准备吃饭。父亲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姑丈帮他挪的椅子上，招呼表弟：“明啊，来，坐我边上来。”表弟看了我一眼，我跟着表弟，挨着他坐。姑父帮忙端菜去了，很快菜就上齐了。姑姑说：“我做了三样烨啊爱吃的。”我看了桌上的梅菜扣肉、清蒸石斑鱼、糖醋排骨，是我的菜。父亲说：“都长大了，不用惯着他。”我说：“姑姑做这几道菜比你做得好。”父亲笑着说：“看你说的，告诉你，姑姑这几道菜还是向我学的。”姑姑说：“你爸说的没错。”我说：“那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表弟和姑父都没搭话。姑父话少，表弟有点像他。

父亲和姑姑边吃边聊些老家新近的事情，姑父、表弟和我一边吃一边听着，没人插话。父亲看表弟动筷慢下来了，便转移了话题，问表弟：“明啊最近怎么样？”表弟说：“算是正常吧。”父亲说：“算是正常？是正常还是不够正常？”表弟说：“正常，正常。”父亲说：“睡得着觉吗？”表弟说：“还可以。”父亲说：“会不会失眠？”表弟说：“偶尔。”父亲说：“这两三个月失眠大概几次？”表弟说：“三四次吧。”父亲说：“不要给自己加压，保持良好心态很重要。外人说三道四更不用去管他。”表弟说：“舅舅是说抖音视频吧？我才不在乎呢！”舅舅说：“如果有人当面讥讽你，你也能做到不在乎吗？”表弟说：“能。”父亲说：“明啊长大了！好好！”我竖一个大拇哥给表弟看。他笑了一下。

饭后，表弟要泡茶给我们喝。父亲说：“我们待会儿自己泡，你坐下，我们再聊会儿。”表弟挨着我父亲坐下了。姑父帮姑姑收拾饭桌，让我到沙发那边坐。父亲问表弟：“学校里有没有什么事分享一下？”表弟说：“也没什么大事，今年听说初中部老板少挣了不少钱。”父亲说：“摇号入学，不像以前那样招生，老板自然不能再那样捞钱了。其他的呢？同学之间关系怎样？”“还可以，我读我的书，只要不踩我底线，我不计较。对了，前天学校有个复读生得了尿毒症，学校还为她发动捐款呢。”父亲说：“你捐了钱了吗？”表弟说：“捐了五十元。”舅舅说：“捐多捐少，表达一点心意。”表弟说：“学校没有限定捐多少钱，大部分人都捐五十元。”

父亲说：“你怎么看这个复读生的遭遇？”表弟说：“命运弄人，可怜，但她努力了，应该也没有必要遗憾了。她现在还没退学。”

快一点钟了。父亲让明啊去午休。为了不影响他休息，我们也准备走了。父亲临走对明啊说：“碰到什么问题跟你爸妈说说，也可以跟我和你表哥讲讲。”表弟说：“知道。”

上车后，父亲说：“复读生确实不容易。那个复读生患了尿毒症，今年恐怕就与名校梦无缘了。”我说：“谁也想不到，要是能预料得到，高考后就直接上大学，不复读了。”

“你还是多关注关注明啊，身体和心理都得关注一下。我看你今天都没有跟他聊什么。”父亲说。

我说：“我平时跟他聊，情况大致了解。今天您在跟他聊，我不好插话。”父亲说：“说哪里的话，又不是组织谈话，家里闲聊，你怎么不能插话。我问你，我问的那些问题你都了解了吗？”我说：“我有些不了解。”父亲说：“你这样太粗线条了，要细致一点啊。”我说：“以后细一点。”

父亲说：“我歇会儿，你好好开车，这里的路况比较复杂。”我说：“好的。”

到车库停车后，和父亲一起走向电梯间。父亲说：“我朋友的女儿大学毕业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你们公司最近有没有招人？”我说：“你也不早说，上个月招过人了。”父亲说：“我才刚收到朋友的微信，怎么能早说？如果有再招，帮留意一下。她学的是法学的。”我说：“知道了。”

下午朋友唐龙约我去打高尔夫。这个高尔夫球场在一个山脚下，空气格外清新。唐龙说：“球场边那个楼盘，盖了一半，烂尾了。”我说：“你不是也买这个楼盘的别墅吗?”唐龙说：“是的，我们那些是属于一期的，已经交房了，我还没去装修。”我说：“什么时候装修？”唐龙说：“我爸答应给我的钱还迟迟未到帐，没办法装修。”我说：“你自己不是也有钱吗？”唐龙说：“我跟你一样，才毕业几年啊，哪有那么多钱装修。”唐龙父亲人脉广，唐龙毕业后到一个名私企当行政助理。虽然有前途，但钱不一定挣得多，他手上没有自己多少钱，应该是事实。

聊着聊着，聊到我表弟想考心仪大学的事。唐龙说：“我读高二那年，父亲想找人把我移民到西部，说我到那里参加高考准能上最好的高校。但后来没有办成。”我问：“后来没办成，你有没有遗憾？”唐龙说：“没有遗憾。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取也没用。即便是著名高校毕业又怎么样呢，不是也有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的吗？”

我说：“你是富二代，看问题的角度和寒门子弟不一样，像我表弟，期待的应该是毕业后就能有一个好的发展平台。”

唐龙说：“对了，这几年你表弟复读也挣了不少吧？听说也有奖金拿啊。”我说：“他每年复读不用交学费、住宿费，也拿了点奖金没错，但和我们上班挣得钱比，肯定不如我们的。”唐龙说：“但是比那些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强多了。”我说：“人家找不到工作是暂时的，并不是一直没工作。”

和唐龙告别后，回家碰到父亲要出门，他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晚上我和老同学聚一聚，晚饭你自己解决了。”

自从父亲和母亲离婚后，父亲出去吃饭还是头一次。我说：“你去吧，我自己解决。”回屋换了衣服，想打开电脑浏览一下，又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做饭，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煮的，于是便换衣服，开车到常去的面馆吃面。这个面馆没有车位，只好把车停到五百米外的停车场去，再折回面馆来。面馆老板的女儿据说高中时是校花，大学毕业后就来帮父母经营这家面馆，因为她负责点餐，招来了不少年轻人，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当然，也是由于她，这个面馆的口味更加受年轻人热捧。

被告知没有座位，得等。只好在店门口坐在面馆的备用椅上看手机。

吃完面后回家，父亲还没回来。十点，父亲依然没有回来。平时这个时间点，父亲是准备洗漱上床睡觉的。我打了电话给他，他说他们还在喝酒。父亲说话让我感觉他有点醉了，忙说：“你发定位给我，我去载你。”父亲把定位发给我。我导航到店门前，一样没有地方停车。便找停车的地方，还好三百米外有个停车场。

我进店，找到父亲。父亲和两个叔叔在喝酒。有个叔叔我不认识，另一个是庄叔叔，是父亲高中同学。庄叔叔说：“我们三个人是高四同学，今天本来想一醉方休的。”我说：“那我岂不是坏了你们的雅兴？”我不认识的叔叔说：“年轻人，没那么严重。我从外地来，两个好兄弟拉住我要灌我，你来得正好，救了叔叔。来，叔叔敬你一杯。”我忙说：“我开车，不能喝。”庄叔叔也说：“这是咱老大的公子，改天带他到你那边，再让你见识见识他的酒量。”庄叔叔说话有点糊了。父亲忙向外地来的叔叔介绍我，接着告诉我：“叫黄叔叔。” “黄叔叔好！“我说，“二位叔叔，我送你们回去吧？”庄叔叔说：“不用不用，我打车。”我说：“那您的意思是想继续喝呢还是下次再喝？”庄叔叔问黄叔叔。黄叔叔说：“下次吧。”

我开车来载父亲和两位叔叔。先送住处比较近的庄叔叔回家，再送黄叔叔回酒店住宿。在酒店大堂，父亲想吐，我赶紧找服务生要了个塑料袋，扶着父亲到门外无人处。父亲吐得怕是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我一手扶着他，一手帮他提着袋子，没办法腾出手来帮他抚背。

第二天，父亲十点才醒来，问我昨晚吃什么，我说：“去面馆吃面。”他说：“我还以为你吃泡面呢。”他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在家饭菜都是父亲一手包办的。

父亲喝醉酒后的第三天，近十二点，表弟打来电话说：“我爸爸出车祸，没了。”我接到电话，赶紧联系父亲，父亲让我到他办公室去接他赶去看看。

一路无语。父亲没说话，我为了赶时间，专心开车，也没说话。

交警结论是卡车司机负全责，卡车压过姑父胸部，当场断了气。

姑父暂时停尸火葬场，等理赔谈妥之后再火化。这是姑父的父母的意见，我父亲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他把表弟叫到一旁说：“不管怎么处理，让大人去办，你专心复习。有困难舅舅一定帮你们母子！你表哥也在场，我可以表态，以后我和你表哥都会资助你。”表弟连连点头。

当晚我们回自己的家。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明啊考上心仪的大学，姑父送他去上大学，姑父上车时摔了一跤。我惊醒过来，窗外月色白得刺眼。不知表弟是否能睡着。真想劝他：先合上双眼睡一觉，什么也别想，包括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