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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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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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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白

堂叔发现用四十年时间,依然无法洗白自己。他原以为事情过去了四十年,没人提起,偷集体仓库一袋花生的事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没想到凡伯晚饭之后来找他聊天,笑着谈起那件事。堂叔才发现,原来自己努力淡忘的事已经成了村庄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堂叔记得:四十年前他因为儿子上学没钱交学费,撬开集体仓库的锁,想偷了一袋花生去卖,结果被人发现,被抓了现行。村子不大,这件事一下子成为头条新闻。

后来,堂叔成了工程承包商。他用十年的时间,成了村里首富,盖起了五层楼——至今还没有村民盖的楼比他高。堂叔在夏市也买了房子,每年只在春节、清明节回家。

被人提起偷花生这件事,堂叔过春节的心情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上。

堂叔出了家门,走在村道上,想起修村道时他捐的钱是全村之最。沿着村道走到村里戏台前小广场,他想起修戏台和小广场他捐的钱也是全村之最。堂叔坐在一块石椅上,那块石椅背面写着捐赠者的名字,那名字是他的名字。这时候是夜里十点,小广场上就他一个人,还有停在广场边的十几部轿车。

海叔去找朋友喝酒,路过小广场,见堂叔一个人坐着,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等谁啊?”堂叔说:“走累了,坐一会。”海叔说:“你晚上去哪了?”堂叔说:“没去哪,出来走一走。在夏市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海叔说:“这样啊。很久没见到你了。”说着就要挨着堂叔坐同一张石椅。海叔一身酒气,有些熏人。堂叔起身,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有空再聊。”海叔说:“嫌我穷吧?讲两句话都不肯!”堂叔跟海叔是小学同学,是同龄人。堂叔还是想走,并不是嫌弃海叔穷,而是担心海叔聊着聊着,也聊出他偷花生的事来。听海叔说那样的话,堂叔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海叔喝的酒有后劲,刚才还说着话,堂叔抬脚要走时,他便歪倒在石椅子下了。堂叔忙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 。见海叔醉得坐不正,堂叔忙到小广场边上的鑫伯家门前敲门。鑫伯来开门,问堂叔这么迟有什么事,堂叔说是海叔喝醉了,倒在石椅子那里。鑫伯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海啊那人就是那样,你让他自己躺一会吧,他会走回去的。”春节期间的天气虽是晴天,但气温还是比较低的。堂叔担心海叔冻坏了身子,便说:“这么冷的天气,还是帮我把他送回家去吧。”鑫叔说:“要送你自己送,我不管这种闲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堂叔只好说:“影响你睡觉了,有空再坐。”

堂叔只好走回石椅子旁,问海叔:“你儿子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打电话给他。”海叔说:“手机在口袋里……手机里有存着。”堂叔说:“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打。”

堂叔从海叔口袋掏出手机,是个老人机,堂叔找出海叔儿子的电话号码,直接拨通海叔儿子的电话。海叔儿子恶声恶气地问:“这么迟,什么事?”堂叔说:“是我,你老爸喝多了,在戏台小广场这边,走不动,赶紧来扶他回家吧。”海叔儿子说:“又到哪里去喝了!我一会就去。”堂叔说:“好。”堂叔挂断了电话,等海叔的儿子来。海叔说:“我没喝多……”堂叔说:“年纪大了,得少喝点。”

等来海叔的儿子,堂叔问:“你一个人能扶他回去吗?”海叔儿子说:“没问题,辛苦叔了。”堂叔说:“不用这么客气的。”

看海叔被儿子扶回去,堂叔便往自家走去。路上他想起了被凡伯揭开的疤痕,他情绪再次低落。他心想晚饭后凡伯来家窜门,请他喝茶时,聊着聊着,凡伯就聊到偷花生的事。堂叔觉得凡叔说这话并没有恶意。

当年举报堂叔偷花生的人是田伯,他是仓库保管员,而发现堂叔偷花生的是另有其人,至今堂叔也不知道是谁。是那个发现的人跑去叫田伯,田伯在堂叔家门口堵住了堂叔,并让堂叔交代偷花生的过程的。田伯是个讲信用的人,四十年间,他从未讲漏嘴,那个发现堂叔偷花生的人除了他本人和田伯,无人知晓。

堂叔四十岁前是记恨田伯的,他之所以跟人到夏市打工也是因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后来成了工程承包商,挣到了一百万时,他第一个愿望,就是为村里做点什么,从而改变乡亲对他的印象。于是二十五年前当他知道村里要修祖厝,他主动捐了一万,其他人最多就捐一千。后来,村里有事需要捐钱,他一项没落下。

四十而不惑。并不是岁数到了自然活明白了,堂叔也是因缘际会,和夏市一个朋友喝茶聊天时,听朋友谈“舍得”时得到启发,才放下了对田伯的恨。

那年春节,堂叔买了茶叶和酒去给田伯拜年。田伯已到了风烛残年,老伴不在人世了,儿子分家,只他一个人居住在老宅里。堂叔去看他时,见到他正在切着肉,许是刀钝手无力,切不了肉,田伯颤悠悠走到水缸边,在水缸沿上磨了几下刀。堂叔叫了声“田伯”,田伯看清是堂叔,便请他坐。堂叔放下礼物,要过田伯手里的刀,帮田伯把肉切了。田叔夸他这几年为村里出了很多钱,堂叔说:“应该的。”田伯说:“你来看我,我很欢喜,不用破费买东西来。”堂叔说:“好久没见到您了,平时没时间,过年了就来看看您。”田伯说:“听说你挣大钱了,我替你高兴。没想到那年……”堂叔打断田伯的话,说:“别提那件事了,那是我做错了,您为集体,我现在不记恨您。”田伯说:“那时候,我想法简单了,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让你留下坏名声。”堂叔说:“都过去了。”

堂叔走回家的时候,堂婶已经上床躺着了。问:“去找谁坐了?这么迟才回来。”唐叔说碰到海叔喝醉了,帮他叫人了。堂婶说:“你今晚心情是不是不好?被人提起偷花生那件事,心情变坏了吧?”堂叔说:“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别瞎猜。”堂婶说:“你出门时脸色那么臭,还说心情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别放在心上了,何况你是为儿子做的,如果你跟我商量,我会跑你前面去做那件事。”堂叔说:“你现在觉得那件事是光彩的事情?”堂婶说:“为儿子犯错不丢脸。”堂叔说:“你说出这种话,看来你在夏市白住了这么多年,觉悟没有提高。我虽然把这件事放下了,但我现在觉得那件事确实是丢人现眼的事,是不该做的事。”堂婶说:“这些年咱家为村里贡献这么多,也算功过相抵了,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堂叔说:“算了算了,睡觉吧,不跟你说这件事了。”

第二天是正月初五,有人来叫堂婶去祖厝帮忙,说是田伯老了。按照村里的习俗,村里老人过世,在村里住的人每户都要有人去帮忙。田伯是在老宅去世的,要在祖厝办丧事,堂婶被叫去帮忙打扫祖厝内外卫生。

堂叔随后到了田伯住的老宅。腊月三十,他才来看过田伯,那时田伯躺在床上,已经下不了床了。堂叔进去的时候,田伯的大儿子坐在田伯房门口的走廊里。堂叔进了田伯卧室看了田伯,田伯脸朝内睡着,堂叔就没叫他,退回走廊,田伯的大儿子告诉堂叔,这些天都吃不下东西,只喝了点汤水。堂叔说:“有没有安排人轮流守着,看来……”堂叔没有把话说完,田伯的大儿子知道堂叔要说什么,便说:“大家都忙着过年,我和老二两家人轮流过来守着。快九十的人了,他自己说是老病,没得治了,不让请医生。”堂叔说:“还是请医生来看看吧。”田伯的大儿子说:“村医生来看过了,让我们送去县医院检查一下,但老人家怎么劝也不去。村医生也不敢随便给他开药。”堂叔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村里有些年纪大的,一旦卧床起不来,便不想再到医院看病。也有人去看了,结果钱花了,人也照样没了。

田叔老宅里已经有十几个人在帮忙了。见堂叔进去,纷纷向他点头。堂叔也朝大家点头,礼节性地问:“都来帮忙了?”

堂叔进入田伯卧室,田伯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坐在床前条凳上,见堂叔进门来,忙起身。堂叔看了看被被子盖住头脸的田伯遗体,问田伯儿子:“几时老的?”田伯大儿子说:“昨晚十一点。”

堂叔走到厅里,有人请他坐下喝茶。田伯的老宅和祖厝离得近,堂叔出大门时看见堂婶和别人一起在打扫祖厝前的空地。

在田伯老宅门口北侧,有一株龙眼树,是田伯三十年前栽的,现在长得枝繁叶茂的。树下的空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了三张八仙桌和条凳。堂叔从田叔老宅出来时,看到有几个人坐在那边泡茶。

“大老板,来这里泡茶啊。”是凡伯在叫堂叔。堂叔走过去,坐下,端起凡伯倒给堂叔的茶喝了一口,和大家聊起闲天。

三天后,田伯被送去火葬了。堂叔心里四十年前留下的印痕依旧存在,只是堂叔不再害怕别人提起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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