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不相往来四十年，不知小宋现在如何？今天接到老赵的电话，聊着聊着他聊起小宋来。

老赵当年想把小宋介绍给我，但他并没有跟我明说，我和小宋熟悉后感受到她对我有意，只是考虑到我大学毕业后不能跑到这个和故乡相距五六百公里的山城来，我不敢对她动情。知道我毕业回原籍工作后，已经从那个山城回故乡的老赵才告诉我曾想把小宋介绍给我做女朋友。

四十年过去了，我已经退休在家了，不知小宋过得怎么样。我问老赵，他说早几年有联系，已经七八年断了音讯了，不知小宋母亲电话号码换了没有。我问老赵小宋母亲的电话号码是手机还是固定电话号码，老赵说是手机号码。我便让老赵把手机号码发来给我，老赵不知是不死故意的，没有发来。

我有了去见见小宋的冲动。

不过我已经到耳顺之年了，小宋也一样，我与她的见面只能是故事的尾声部分了。这个尾声有没有必要呢？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惑着。

这个燥热的夏夜，我想着和小宋见面的几种可能。

我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核心内容是：她乐意见我，我们成了好朋友，接下来的日子，常来往。

我想这也许是很合理的尾声。我于是想有那么一天，她应邀独自来找我，我带她到海边，去见她第一次看到的大海。岁月留不住青春，她有了深深的鱼尾纹，依然有着山城人的质朴。我和她走在沙滩上，我问她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我，她还是那么矜持，别过脸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脸部表情。而后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小林（当时她叫我“小林”），现在回答你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了。”我跟她讲起和她一起拉着她妹妹的手去江边玩的情景。那天是七月的一天，早上，小宋见到我说她要带她妹妹去江边公园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老赵在场，便撺掇我一起去。

我是应老赵来山城玩的。老赵是我高中毕业班时的同学，他是来我所在的学校插班补习的，年纪比我大了十岁，经常问我数学难题。那年参加高考，我考上了，他差六十多分才达到高考录取线。老赵本想再补习，但已经订婚的对象反对他再折腾，父母亲也坚决不同意他再考，他一气之下跟着他小学的同学到了山城食品加工厂当临时工，与小宋的母亲同一车间。我是在大三那年暑假应老赵邀请到山城玩的，到山城的当天老赵带我到他们车间参观，和小宋母亲讲了我的情况。第三天小宋母亲请老赵去家里吃饭，老赵把我带上了，于是我就认识小宋了。

山城那时的路是石板路，小宋妹妹只有六七岁，小宋担心她摔倒，一只手拉着她。她妹妹走在我和小宋中间，用她的另一只小手抓住我的手，一直走到公园。不记得那时说过什么话，感觉没有说多少话，到了公园，小宋跟在她妹妹后面跑，我坐在石椅子上看江景。

我想到的第二种可能的核心内容是：她已经忘了我，不愿意见我。

我想象我约老赵一起到山城，找到小宋的母亲。小宋母亲已经是八十来岁的人了，她看了我很久，就是没认出我是谁，好在她认得老赵。老赵告诉她我是小林，小宋母亲想了一会，说：“四十来年没见面了，小林变得我认不出来了。”我叫了她一声“阿姨”，叫法和四十年前一样，只是声音变得苍老了。

我告诉小宋母亲：“我想见一下小宋。”小宋母亲说：“我打电话给她，让她来家里吧。”我说：“好的。”小宋母亲打电话，我没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小宋母亲挂了电话后，对我说：“她说她没空过来。”我说：“那我去找她吧？”小宋母亲说：“她估计忙得没空见你。”

我和老赵告辞小宋母亲回酒店。老赵说：“她不想见你，我猜测应该是你当年伤透了她的心。”我说：“我其实那时候并没有追求她，也不知道你要把她介绍给我，怎么会伤她的心呢？”老赵说：“问题在于，她当时是有意于你的，也误会了你的表现。以为你对她小妹妹好，是因她而起。你后来回学校上学，她多次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一直到你结婚后，她才没问。”我说：“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在我结婚前还是结婚后？”老赵说：“在你结婚后。”这样说来小宋曾经是痴心过我的。那个年代的女孩，相对保守，心里想的很少直接说出来。回想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我又想不起来有没有爱意。岁月已经流过了四十年，把原本很淡的印痕冲刷得毫无迹象。

夏夜的月光从窗帘细缝照到床上来，我继续想着见面的可能，核心信息是：老赵劝我不要去找小宋。

我设想我跟老赵谈起我的想法，我说，年纪大了，对年少时的情感特别留恋，希望去找一下小宋，看一看曾经爱过自己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

老赵自己经历了两次婚变。和原配离婚后，老赵娶了小他二十岁的寡妇。再婚后，蜜月期一过，老赵感受到“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就离婚了。离婚已经十几年了，老赵觉得不能为爱情而活，他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定选择不结婚。”

老赵劝我别自找烦恼，找到小宋又能怎样?人生一些缺憾是无法弥补的，让它过去吧。

我被老赵说服了，放弃了找小宋的想法，但内心对小宋的想念却日甚一日。

不过我很快想到第四种可能，其核心是：我独自去找小宋。

我想象老赵不给我小宋母亲的电话，也不同意我去找小宋，但我决定去山城。

我去小宋家原来住的地方探访。原来的木头楼房被改造成七八层的楼房了，这些楼房安置的有原来的住户，但我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找小宋。

我感到口渴，到一家便利店买水。收银台后站的是个六十来岁的女人，我走近看，感觉很像小宋。我不敢贸然去认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后，我去付钱。她看了看我，问我：“你是不是小林？”我说：“以前别人这样叫我没错，你呢？”她说：“你进门时我看你的眼睛很像小林，但不敢肯定，刚看你走路的样子，我感觉你就是小林。”我说：“你是小宋吧？”她说：“是。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我专程来看你。”小宋说：“你骗人，四十年了，你专程来看我？”我说：“真的。不信你问一下老赵。”我打通了老赵的电话，跟老赵说：“我找到小宋了，她不信我专程来找她，你帮我证明一下。”我把手机给小宋，小宋接完老赵的电话，递给我手机，老赵还没有挂电话，我接着跟他说话，老赵说：“别惹麻烦，一定一定。”我说：“我知道了。”小宋问我住哪里，我说住江边的宾馆。我问她：“这个店是不是你自己开的？”小宋说：“是，我开了十来年了。”我说：“晚上能不能一起吃个饭？”小宋说：“晚上我还得看店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以看店作为借口回绝我。

聊了一会，不知道再聊些什么。正好有人来买东西，我便说：“你先忙，我明天再来找你。”

第二天，我来小宋的便利店，把从老家带来的伴手礼拿给她。我说：“昨天没问你爸妈和妹妹，她们现在怎么样呢？”小宋说：“我爸妈就住在这栋楼三楼，人老了，但身体还好。我妹妹家住在江对面小区，她在当护士。”我说：“要不我去看一看你妈妈？”小宋说：“等我叫我老公来看店一下。”她打电话给老公，不一会，小宋老公骑着电动车来了。她老公头发全白了，我等小宋给她老公介绍我。小宋对我说：“这是我老公。”我向她老公点了点头。小宋没有向她老公介绍我是谁，便招呼我跟她走。我没带伴手礼，路过一家水果店，便买了几斤苹果。

小宋走在我前面领路，我说：“你刚才没向你老公介绍我，他会不会……”小宋说：“会不会什么？你担心还来找我？”我一时语塞。

进了小宋父母住的套房，迎出来的是小宋母亲，我叫了一声“阿姨”，小宋母亲问小宋：“他是谁？”小宋说：“是小林。”我说：“是老赵的朋友小林。”小宋母亲说：“小林，当年你可把她害苦了，为了你她一直不愿意和人家相亲，等了两年后你结婚后她才嫁了人！”我忙说：“阿姨，对不起！我也是后来才听老赵说的，我不知道小宋等我那么久！对不起对不起！”我转向小宋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小宋沉默不语。

小宋母亲并没有要请我坐下的意思，我忙把一袋苹果递给小宋，小宋没有接。我惶恐不安起来。小宋母亲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来做什么？”“我……”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时候老赵来了电话，问我情况如何，我如捞到救命的稻草，忙到门外讲电话，边讲边走下楼来，我不敢回头看小宋和她母亲的表情。

我匆匆回到宾馆，再给老赵打电话时，老赵说：“你不听我的话，去错了吧。”我问她：“按照你的想法，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老赵说：“回家吧，还能怎么办。”可是我想，既然惹了事，急于脱身，对小宋不是又造成了伤害。

我没有听老赵的话，当晚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化解小宋对我的怨恨。

如果能成行，我希望我和小宋可以成为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