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退休后

老钱有些茫然，退休半年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生活模式。

老伴让他也去跳广场舞，老钱觉得跳广场舞还不如坐在家里看看电脑。老伴觉得老钱不去，自己更自由，就不勉强他。

老钱退休前在市里一所一级达标高中校教语文，退休前就有私校联系他，想请他退休后到校上课，老钱婉拒了。直到暑假，他还接到某私校的电话，老钱还是没有同意。老钱深刻体悟到岁月不饶人，感觉记忆力大不如前——退休前他就为想不起一些诗句而苦恼，老钱上课喜欢引用古诗文，他把它看成自己的上课风格，如果引用时突然忘词，对他来讲是最没面子的事情。他不想再去担任语文教师主要原因在此。

老钱老伴是个高校职员，五十五岁就退休了。老钱未退休前，她已经和小区的广场舞爱好者一起跳了五年舞了，兴趣爱好和老钱没有交集。老伴最让老钱受不了的是老把想法强加给他，不过让老钱特别反感的是老伴对别人说话轻声细语，回到家里和他说话总是恶声恶气。有时在气头上，老钱就想倒不如与老伴离婚来得清净。

老伴看到老钱退休后老窝在家里，觉得对老钱的健康没好处。老伴担心是有根据的，虽然才退休半年，眼见得老钱的肚子日益大起来。老钱身高才一米六出头，腆着将军肚，在老伴看来形象欠佳，因此不仅自己唠叨老钱要加强锻炼，还动用儿子的力量促进老钱走出家门做运动。

老钱被说服了，只是他拒绝老婆让他去跳广场舞的建议，他选择步行，早晚在小区道路上走几圈，出点汗。路走了，汗也出了，但将军肚还是没有小下来。老伴说他：“你那样走，起不了作用，运动量太小了。”老钱没理会，心想减肥又不是卸掉担子，哪那么快，得有个过程，只要没增重，就有希望把体重降下来。

老钱的儿子在省城上班，娶的媳妇是省城人，有了孩子后，一家人一年也就回来几次。孙子已经在上幼儿园了，自小是亲家母带的，因此老钱和老伴偶尔去省城看一下，通常当天来回。

那天是星期六，傍晚老钱照常到小区道路散步。走到3号楼下，他看到3号楼一楼门店有几个人在弹唱，便驻足凝听了一会，觉得水平还是比较可以的。老钱会吹洞箫，只是搬到这个小区后，他怕吹箫影响到邻居，也没看到哪个地方适合他吹箫，于是便把洞箫束之高阁了。看到这群人在玩南音，他心痒痒的，便走到店门口。店里面朝外坐着的是个穿文化装的人，他见到老钱，边唱边向他招手，示意他进来沙发坐。老钱向他摆了摆手，仍站着听。

一曲终了，穿文化装的人站起来，对老钱说：“先生请进啊，进来喝杯茶。”老钱进门，在沙发上坐下。穿文化装的人自我介绍说：“我姓陈，你叫我老陈就行，这几位都是住在本小区的朋友，大家都喜欢南音。我看您听了那么久，您应该也喜欢南音吧？贵姓啊？”老钱说：“免贵姓钱，我也喜欢南音。”老陈说：“同道中人，你平时喜欢哪种乐器？”老钱说自己喜欢吹箫。老陈说：我们这几个都是业余的，大家有共同爱好，凑在一起，您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老钱说：“不用这么客气，我不讲客套的。你们活动时间怎么安排？”老陈说：“我们有个群，时间没有固定。你如果愿意加入我们，我把你拉进群。”

老陈向老钱介绍在场的其他人。弹琵琶的老李，拉二弦的老胡，拉三弦的老柯。老陈说：“这几个朋友和我都来自乡下。”老钱心想，人从哪里来，不影响对音乐的喜欢。他正想说话，有个物业管理员进店来，说：“各位好！这个店是茶叶店，不宜在店里弹唱，影响小区其他业主的生活。有人刚投诉了你们，你们如果要弹唱，请到社区会所活动室去。”

老陈说：“我们唱的是南音，又不是制造噪音，而且这时候又不是休息时间，为什么不行呢？”物业管理员说：“小区是生活区，是休息的地方，物业委员会也有管理规约，不宜影响他人休息。”

老李说：“刚才老陈已经说了，我们没有制造噪音，根本不会影响别人休息。”老胡说：“你去把你们经理叫来，我们跟她说。”老柯附和地说：“是，让你们经理来说。我们也是业主。”物业管理员只好走了。

老陈说：“我们先喝茶吧，等经理来了看她怎么说。”老李说：“怕她什么，我们弹我们的，唱我们的，她能拿我们怎么样？”老钱因为刚认识这些人，本来不想发表看法，但他爽直的性子使他不吐不快，他说：“刚才物业管理员说的也有道理，小区有活动场所，我们要唱要弹。到会所活动室更合适。”

老陈说：“老钱说的我不反对，只是我得守着这个店，我没空去会所那边。”

物业经理过来了。她向大家点头问好后，说：“各位大哥，刚才我听管理员讲你们好像对物业的意见不是很理解，因此我来和各位沟通一下。”

老陈说：“那你要我们怎么办？”物业经理耐心解释说：“各位大哥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咱小区的管理规约？里面有一条写的是‘不能发出噪音，影响其他业主的安宁生活’。大哥们弹唱的是南音，当然是乐音，但分贝大了就成了噪音了。我们有活动场所，是免费使用的，请大哥们去会所活动室，谢谢大哥们支持！”经理就是不一样，话说得滴水不漏，且嘴里含蜜。一时间听的人没有回驳的。经理说：“大哥们没意见了吧，那我再次谢谢各位了。如果有什么意见或建议，我随时恭听。”她再三道谢，转身出门走了。

老胡说：“那接下来怎办？”老陈说：“还能怎办，人家讲得这么清楚了，你总不能和她顶牛。这样吧，吃过晚饭，我让老太婆来看一会店，咱到会所活动室弹唱。”老陈看着老钱说：“老钱你能来吗？”

老钱说：“可以。几点到？”老陈说：“吃饭后吧。”老钱说：“吃饭有先有后，还是约个具体时间。七点半可以吗？”老陈问老李、老胡和老柯：“老钱说的时间可以吗？”三个人点头。老陈便说道：“那就这样吧。”

晚饭后，老钱洗洗刷刷完，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七点，便打开电脑看一会新闻，浏览一下标题，关了电脑。

老钱把装洞箫的袋子从柜里拿出来，取出洞箫，试吹了两声。这时候他有点犹豫，傍晚看茶叶店的几个人虽然和自己有同样的兴趣，但看他们的举止多少感觉到粗俗，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有点别扭。不过洞箫唤醒了他享受音乐的欲望，强烈得压过其他念头，于是他在提前十五分钟打开家门，告诉老婆要去会所活动。老婆说：“我们广场舞七点半后才开始，你这么早就能开始活动？”老钱说：“时间是约好的。”

老钱到了小区会所活动室，室内空无一人，他挪把椅子坐在门口，等到七点四十分还是没见到老陈他们的影子。老钱索性走去老陈的茶叶店，半路上遇到老陈。老陈说：“老太婆拖拖拉拉的，刚刚才下楼来替我。他们来了吗？”老钱说：“还没有。”两个人走到活动室后，不见老李、老胡和老柯，老陈说：“他们三个刚搬来小区住，还是乡下的生活习惯，没有时间观念。”又等了十分钟，三人前后脚到了。

老陈说：“还是弹唱下午的《因送哥嫂》吧？老钱你说呢？”老钱说：“可以。”

老陈唱了半小时，停了下来，说：“我得先回去了，老太婆要去跳广场舞，只答应替我一个钟头。我先撤了，你们继续？”老胡说：“算了，缺胳膊少腿的，不好玩。”老柯跟着说：“老胡说的没错，不如到老陈店里喝茶话仙吧。”老李没吭声。老陈说：“随便你们，我先走了，要不老太婆晚上会不让我进门的。”老李、老胡和老柯跟着老陈走。老钱心想：看不出老钱这么怕老婆。跟着他们去喝茶，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便坐回椅子，自己吹起洞箫来。

有个八十来岁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活动室，坐在椅子上听老钱吹箫。老钱停下来，向他点了点头，老人家说：“你吹得很好，我打断你了？”老钱说：“没关系，吹着玩。”老人家说：“你继续吹吧，让我欣赏欣赏，好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箫声了。我退休前在小学教音乐的。”老钱忙说：“音乐老师啊？失敬失敬，我班门弄斧了！”老人家说：“术业有专攻，和教什么不一定有对等关系。”老人家说得有理，老钱就不再说什么，继续吹起箫来。

吹完，老钱说：“献丑了，很久没吹了，感觉气有点上不来。”老人家笑着说：“听得出来，要不古人就不会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了。看来你是相当长时间没吹了，不过你丹田气息控制还是比较好的。”老钱笑着点头。老人家说：“趁还吹得动，好好享受。我生过一场大病，现在想吹都吹不动了。”老钱看到老人家有些伤感，忙安慰他：“吹不动，还可以听啊，如果您愿意，我每晚都来这里吹给您听，也请您帮我指点指点。我姓钱，也是当老师的，我教的是语文。”“钱老师，难怪你素养这么好。不敢谈指点，就让我当免费听众好了。我姓周，你就叫我老周好了。”老人家说。老钱忙说：“您是前辈，我叫您周老师吧。您是专业人士，还请指教。“周老师说：“你真是客气了。”

说话间，周老师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对老钱说：“家里人打来的，我得回去了。”随后接了电话。

老钱把周老师送出门，看着他走向楼间道路，折回活动室，关了电灯，往家里走。

第二天，老陈在群里说不活动。但老钱还是七点半钱到会所活动室。吹了半小时箫，不见周老师来。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老钱停止吹箫。走到门口，看昨晚周老师走去的路，没看见周老师的身影。他回到活动室，继续吹他的洞箫，一直吹到快九点。老钱估计周老师今晚不会来了，便关灯回家。

九点半，老婆跳舞回来，说5号楼一个老人家被救护车送去急救了。老钱问：“知道是谁吗？”老婆说：“小区人这么多，我哪可能都认识？”

这夜，老钱辗转反侧。

次日，老钱和老婆去超市回来，在小区入口看到讣告，见逝者姓周，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感到一阵心酸。

当晚老钱没有去会所活动室吹箫。老陈在群里给他留言，他看了一眼，也没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