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有匠人出。溪村的族谱追溯到第十代就无法进行下去了,当年据说是有族谱的,但后来被一场火烧了,这是哪一代人的事也没人能够说清楚。
翻阅前些年整理的族谱,并没有族人职业的介绍,因此我无法知道本村以前是否有工匠,如若有又是什么样的工匠,更不知道他们的手艺是否传承了下来。我所能知道的本村工匠,他们有的师父不在本村,有的师父在本村,但没有师父的师父在本村的。由此可见,溪村的手艺都是外来的。
泥水匠是村里有两代传承的,阿宽的父亲是个泥水匠,子承父业,阿宽现在是村里泥水匠二代。阿宽父亲铁叔的三舅是个泥水匠,铁叔凭着母亲和三舅的关系,向三舅学手艺。
铁叔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宽跟父亲学艺时,看的比听的多。阿宽的母亲铁婶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见到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阿宽学艺一直是铁婶向别人述说的故事,这个故事好像没完没了的长篇小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结尾。铁婶的叙事主题是集中的,她常常夸阿宽聪明,她每次必说的话是:“阮仔仔目头巧,学功夫免阮尪教都会。”
阿宽离开父亲单飞是在学艺两年后,阿宽不愿意再待在村里,他想到城里去闯一闯,于是到夏市去了。阿宽在夏市遇到新问题,以前他跟父亲学的是砌石墙,铺尺二砖等技艺,到了夏市他面对的是框架楼房,砌砖墙、铺瓷砖,一时间适应不了,比外省来的泥水匠速度慢得多,不过凭他的聪明和好学,很快摸到门道,后来比外省的工匠更受欢迎。
有一年,铁叔承建的一座三间张到了铺地砖的阶段,主人改变主意要铺瓷砖,铁叔觉得没把握,便把阿宽叫回来帮忙。
阿宽回来帮父亲铺瓷砖,并把瓷砖的要领告诉了父亲。
铁叔盖完三间张之后,没有活做了,便听阿宽的话,也到了夏市。岁月不饶人,铁叔手脚慢了,眼色也钝了,砌墙砖铺地砖总无法得心应手,不久包工头便辞退了铁叔,铁叔只好回到老家。没人请他盖房子时,也干些农活。
铁叔的堂兄树叔是个木匠。村里人早些年盖房子,少不了铁叔,也少不得树叔。没有树叔哪有木窗户?树叔贪杯,喝多了话就多,言多必失,得罪了不少人。主人请他做门窗,做桌椅,树叔配酒菜不计较,酒是什么酒也计较,只是酒得让他喝够。往往喝够就等于是醉了,醉了树叔就口无遮拦,甚至骂这骂那。过后人家提起,他便说:“真的吗,我都没印象了?”与他年龄相仿佛的,碍于乡亲族人关系,虽然不喜欢他,但没有人不请他干活的。这些年,年纪轻一点的当家作主,有的人就请了外村木匠。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与树叔的关系就闹僵了。当时树叔看到铁叔在给那家盖房子,就着手磨斧头,挫锯子,等着人家来请他。迟迟不见来人,便去主人家闲坐,主人也没有表达请他干活的意思,他又做不出向人家讨活干的事来,于是坐了一晚上无功而返。后来知道请了外村人,便到外村木工干活的地方,责骂他抢了自己的活。外村木工比树叔年轻二十岁左右,他说:“请我不请你,这是主人的事,你怪我毫无道理。你年纪大,我尊重你,但你不要妨碍我干活。”树叔觉得亏他的理确实不是外村木工,便站在自家门口,大声骂盖房的人瞧不起他,骂得盖房的人受不了。
三年后,铁叔儿子盖房时,铁叔让儿子请树叔来做木活。铁叔说:“老人老步定,树叔的活做得细致,现在的木匠很多人是粗制滥造。”阿宽说:“我不想请人做了,我打算买现成的。窗户、门和家具现在商店里有的是,不用再请人现场做了。”铁叔想:出钱人主意,儿子这样说就按照他的意思做。
树叔也来铁叔儿子盖房的地方转悠,铁叔在工地,便请树叔喝茶。铁叔说:“不好意思,后生说窗户、门和家具都要买现成的,就没去请你来做。”树叔说:“买的东西有什么好货,还是手工做的坚实。”铁叔说:“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房子是后生盖的,他又听不进我的话,只好随他去了。”树叔说:“看时势,我很快得没活做了。”铁叔知道安慰也没用,便倒茶给树叔喝。
树叔走后,铁叔继续看着三个钢筋工干活。三个钢筋工是父子关系。父亲年龄六十左右,他也是本村人,人家叫他火叔。火叔早几年到外地打工,跟人学扎钢筋。这几年本地盖楼房都需要钢筋工,火叔就没再出门。没出门当然还有重要原因,他父亲中风了,母亲年纪大,照顾不了,他放心不下。火叔的双胞胎儿子上完初中都没考上高中,火叔就让他们跟自己学扎钢筋。
铁叔说:“火啊,你做扎钢筋这么久了,楼也盖起来,只欠儿子还没结婚,要不就可以退休了。”火叔说:“我没你好命,你儿子阿宽挣得那么好,你自然可以闲仙了,我这两个孩子还没结婚,挣辛苦钱,我哪能不做呢?”铁叔说:“我后生挣的也是卖力气的活,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比我少十来岁,挣的钱比我多,我只盖了平屋,你盖起了三层楼。”火叔说:“工种不同,收入不同,我只是这十来年挣得多。”铁叔说:“现在大多数人家都盖楼房了,你的活会越来越多。”火叔说:“活是多了,但做这行的人也多了,竞争比较厉害了。”
铁叔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问钢筋扎的进度,铁叔说:“工地有我呢,你放心在夏市忙你的事。”阿宽说:“你要盯紧火叔他们,不能让他们偷工。”材料是阿宽回夏市前采购的,不存在减料的问题,但阿宽知道一旦偷工,材料没问题也会出问题,因此特地提醒父亲。铁叔说:“乡里人,知根知底,火啊是老实人,跟我关系也不坏,不会乱来的。”阿宽说:“还是得看紧点,要不混凝土一浇筑,很难看出钢筋的问题了。”铁叔说:“我知道了。”
铁叔打完电话,看着火叔父子三人扎的情况,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火叔见铁叔在仔细看着钢筋扎的情况,心想这么熟的人都不放心,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来扎,铁叔不就得寸步不离。他笑着说:“铁啊,你是想学扎钢筋的功夫吗?看得那么认真。”铁叔怕被捅破窗户纸,赶紧说:“我看这些钢丝质量怎么样。”火叔笑一笑,没再说话。
铁叔忙找别的话说,他说:“你牵手做裁缝,现在活做得完吗?”火叔说:“铁啊你真会说笑,现在大家都买现成的衣服穿,没几个人找她做衣服了,只有几个年纪大的找她做衣做裤。最近到商场帮人家修改裤长这类活了。”铁叔说:“可惜了她一手好手艺!你丈人当年可是咱村求着请他做衣服的好裁缝!”铁叔说得一点没夸张。二十年前,火叔的岳父是村里唯一的裁缝,也是周围几个村落唯一做工不被人嫌的裁缝,他的活一家人忙不完,便让邻居帮着缝扣子。火叔老婆十三四岁就开始学缝纫,女承父业,比她哥哥手艺学得精,说她得了父亲真传一点都没有过分。后来嫁给同村的火叔,是因为火叔的父亲当村长,是村里比较富的人家。
火叔说:“我大舅子早年叫她一起去服装厂,她因为要带孩子没办法去,要不现在也不至于跑到商场去做修修剪剪的活了。”铁叔说:“她不带孩子,你也带不了啊。现在你也不缺钱,让她别再去不就完了。”火叔说:“你不知道她,她这个人闲不得,另外她也不懂得做农活,还不如让她去做点她会的活,这样日子也好过些。”铁叔说:“你这样说也对。她这样的年龄,要让她闲在家里也无聊。”
铁叔看了一下时间,得回家了。老婆去娘家,中午铁叔得自己做饭。
回家后,铁叔看见老婆在做饭。铁叔说:“你怎么回来了?”他老婆说:“我怕你没饭吃。”铁叔说:“我又不是不会做饭。”铁婶说:“你那也叫做会做?煮了几次饭,哪一次没有烧焦?”铁叔笑着说:“没有你好功夫。” 铁婶说:“我又不是厨师,谈什么功夫不功夫的,又不像小叔。”
铁婶说的“小叔”是铁叔的弟弟,人称他“河叔”,这些年村里红白喜事都是他掌勺。十年前他都是义务帮人家,最近这些年请他去掌勺的从送红包,到明码标价,到由河叔承包。河叔的厨艺越来越好,远近村落都请他去承办。
铁叔说:“他啊,当年是想学泥水怕吃苦不学的。现在看来,烟熏火燎的哪会比泥水匠少吃苦?”铁婶说:“人家喜欢了就不觉得苦。”铁叔说:“话是这么说,我看他钱也是挣得很不容易,并不是经常有活做。”
铁婶说:“人家又不像你,就会一种手艺,他没去掌勺,还在修车挣钱。”铁叔笑着说:“那是帮侄子的忙。”铁婶说:“他是不是帮人家修车了?修车也是手艺啊。”河叔儿子原本是修自行车的,现在骑自行车的人少了,他就修起摩托车。河叔帮忙自然修不起复杂的,只能做补胎之类的,所以在铁叔看来,这手艺实在简单,上不得台面,所以他不认为胞弟有修车的手艺。铁婶看铁叔没说话,便说:“你是怕我说你弟弟比你有本事,才不愿意提河啊还会修车吧?”铁叔立即说:“我哪会?”铁叔确实有这样的心理,所以急于否认。铁婶说:“别人有多本事,那是别人的,你有本事才是最重要的。”铁叔说:“那在你眼里,我有没有本事?”铁婶说:“你说呢?”铁叔说:“我有本事吧。”铁婶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算你有本事。”
铁叔听了铁婶的话,心里美滋滋的。他第一次主动要刷锅洗碗,铁婶说:“算了吧,还是我来,你洗不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