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三十五年历史的石头楼,因为炸山修路墙体开裂。这是个两层楼,爷爷盖的。爷爷去世后,房子分给我家和叔叔家。叔叔盖了砖混楼后,这座石头楼就我家住着,叔叔家拥有的房间堆些杂物,一直锁着。
开裂的是叔叔家那边的外墙。村长等人看了开裂的情况,要我们家转移住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只好搬到更老的瓦房里了。瓦房是个三间张,是爷爷早年重修的,但三十来年不住人,蛛网结得到处是。
石头楼要不要拆?父亲的意见是不拆,他说:“房子开裂不至于倒塌,修补一下不影响居住。况且这是父亲亲手盖的,父亲去世未过三年,拆掉对不起他。”叔叔说:“开裂的缝大拇指都能伸进去,填补水泥,不牢固,万一垮下来,那就大条了。”父亲说:“要不请内行的人来看看?”叔叔同意了。我有个同学职专毕业后在建筑工地当管理,我便拍照片传给他看,他回复我还是拆除,以免后患。
我把同学的意见告诉父亲,父亲说:“那就拆吧。”
于是着手准备拆楼,父亲和叔叔商量:“亲兄弟明算账,拆的费用对半开,材料和地皮原来是谁的归谁。”叔叔说:“现在石头没人要,你要就留给你。地皮我还是要的,万一后生要盖房才有厝地。”
拆楼要自己拆还是请人拆也是个问题,父亲想自己叫亲戚一起来拆,叔叔说:“还是包给人家省事,请亲戚来,得人家有空,还得三餐准备吃的,没省多少钱。”父亲说:“以前盖房子不都是这样的吗,现在不请亲戚来会不会让人说闲话。”“不用担心这担心那的,做事要考虑的是哪种做法更合理。”父亲和叔叔是双胞胎兄弟,叔叔常年在外打工,而父亲一直在家务农,叔叔的视野显然比父亲宽了些。叔叔接着说:“我大舅子到城里拆过房屋,请他叫人来做,你同意吗?”父亲说:“这是谁的主意?”我婶婶和我母亲曾经把杂物放在叔叔家那边吵过架,婶婶连我父亲也骂上,至今我父母和婶婶还没和好,父亲是怀疑婶婶出主意让她哥哥来挣钱。叔叔许是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便说:“这是我的想法,所以征求你的意见,你如果有合适的人,叫来做,我没意见。”
父亲想不出有谁可以来拆楼的,悄声问我:“你能不能请到人?”我说:“工钱合理就行,请谁还不是一样。”父亲就让叔叔请他大舅子来谈拆楼的工钱。
叔叔打电话给他大舅子,说明情况后,让他有空马上来一下。叔叔的大舅子钦啊开着一辆皮卡来了。叔叔对他大舅子说:“三人三,你出个价,让我和我大哥看看合理不合理。”钦啊说:“亲戚间,我哪会多算。这样吧,干脆一点,拆别人这样一栋楼得两万,你们给我一万八就行。”钦啊的嘴形和婶婶很像,钦啊说话时,父亲看了一眼马上转移视线。钦啊开价后,父亲嫌贵,钦啊说:“没事的,不着急,你再去问问别人,如果比我便宜,你们请别人做,我还得去工地,你们商量好再告诉我。”说完喝了一杯茶,开车走了。叔叔说:“要不再问问别人的价钱?”父亲说:“问问再定吧。”叔叔走后,父亲让我打听打听行情。
我人脉有限,问了职专那个同学,他也不清楚,但他问了我家石头楼的建筑面积,同意帮我问问他认识的人。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了解到的价格在两万块左右。他说:“给你一个电话,你可以自己和对方谈一下价格。”我记下了电话号码,打通后问:“能不能优惠一点?”对方说:“最低一万八,不能再便宜了。”
我把问到的情况告诉父亲,父亲问我说:“都是一万八,给陌生人做,还是给你叔叔的大舅子做比较好呢?”我说:“给陌生人做,虽然比较好监督,但会得罪人。倒不如给叔叔大舅子做。”父亲说:“你说得有道理,就让你叔叔去负责,我们给该给的工钱就好。”父亲打电话叫叔叔来,告诉他:“我想了想,现在工价差不多,没必要再问别人了,就请你大舅子来拆吧。他是你的亲戚,你跟他联系也比较方便。这件事我就只出九千元,其他我就不管了,可以吗?”叔叔说:“可以。”
叔叔当着我们的面,给他大舅子钦啊打电话,让他带人来拆楼。
第二天,叔叔的大舅子钦啊带着一个装牛仔装的人开着皮卡来看工地。钦啊看屋里还有一些杂物,问叔叔那些杂物要不要。叔叔打电话问我父亲,我父亲说:“下午再去搬出来。” 钦啊说:“下午把要的东西搬出来,明天我们就来拆。”
我和父亲到楼里面看看,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搬的,只有几口闲置的大缸还有点用,我们便把它们移到楼西边不影响拆楼的空地上。空地上原本种着几株龙眼树,前年被叔叔请人砍掉了。
钦啊带着三四个人按时来到工地。叔叔通知左邻右舍:“今天工程队要来拆我家的楼,要看好小孩,不要到屋旁去。”我家楼房和邻居的屋距只有三米左右。叔叔叮嘱大舅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住东边的邻居看工人开始拆我家的楼,对叔叔说:“也没拉个安全网,万一掉下来就麻烦了。” 钦啊在一旁,瞪了邻居一眼,不好气地说:“才两层楼,拉什么安全网?”邻居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回屋去了。
上午的拆除是顺利的。屋顶的楼板上面铺着红地砖,上午把红地砖全部敲掉了。砖头和土渣从西侧楼旁倒了下来,灰尘很大。邻居出来大喊:“这样倒不行,灰尘都吹到我家来了!”叔叔让工人暂停,和钦啊商量:“是不是可以从楼梯间挑下去?” 钦啊说:“那样工作量就增大太多了,工期至少要增加两天。本来我开的工价就低,增加工期我得贴钱了。”叔叔说:“那怎么办?”钦啊说:“泼洒一些水,减少扬尘,你跟邻居说一下,拆楼哪可能没有灰尘的!”
楼房在开拆之前切掉了水电,钦啊让一个工人到我家楼前水井去汲水,打开水井盖,发现水井没有多少水,汲水用的小水桶打不到半桶的水,便对钦啊说:“老板,这水井没法打水。”钦啊让他停止汲水。钦啊对叔叔说:“你去找邻居商量一下,借用他们的自来水吧。”叔叔只好去找他认为比较好讲话的邻居了。
浇了水之后,扬尘就少了很多。到下午三四点,屋顶的红砖全部被清除了。接下来是敲楼板。楼板是由一块块石板铺成的,石板与石板之间用水泥浇筑。钦啊问叔叔:“石板不要了吧?”叔叔说:“不要了,没什么用。”钦啊便请工人直接抡大锤。噪音很大,叔叔问:“你们以前也是这样拆的吗?”钦啊说:“你这边路不够宽,要不我调大型机械来,就不用这样敲了。”这些工人还是很有经验的,尽管用大锤敲碎石板之间的水泥,并没有把石板敲断。到了敲那堵开裂的墙上的屋顶时,钦啊仔细看了墙开裂的情况,确定安全后,让工人用小铁锤敲石板缝。
四五个人用了半天时间,把石板缝的水泥敲碎了。接下来,钦啊让工人们用撬棍把石板撬松,再一块块移到墙旁,用吊机把它吊到地面去。为了搬运方便,吊了四五块到地面,他们便下来两个人,把地面上的每块石板用大锤敲成三四段,然后套上绳索,用竹杠扛到西边空地堆放。
进度比较慢,钦啊对叔叔说:“怎么没见到你哥来工地,只有你侄子来?”叔叔说:“我哥让我管现场。”钦啊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得加钱,太难搞了。”叔叔说:“你又不是没先来看过,这时候还要讲人情。”钦啊说:“人情还是要说的,说不定你大哥还以为多好空哩!”
第二天还是继续吊石板下来,到了傍晚,顶楼屋面的石板全部被堆放到楼西面那块空地了。
第三天,父亲说:“我还是去看看,不要让人说闲话。”钦啊看到我父亲来现场,故意说:“老大今天才出头,我正要找你加钱呢,太不好搞了。”我父亲信以为真,说:“加什么价,讲好多少是多少,男子汉讲话要算数。”钦啊笑着说:“跟你开个玩笑,就是没挣钱也得帮你们干完。”父亲也笑着说:“这样最好。”
父亲说:“我跟小弟说好的,他负责看头看尾,你们有什么事找他。”钦啊笑着说:“老大就是老大,当甩手掌柜!”父亲知道钦啊说话没恶意,也就没生气,笑着说:“什么甩手掌柜,我后生不是天天来吗?”钦啊说:“说笑而已,你们不来,我们也照样干活,又没什么可偷工减料的。”父亲说:“那我们明天开始就不来了。”钦啊说:“随你的意。”
晚饭时,父亲对我说:“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去看他们干活了,你该看书就看书,整天到那里晒得黑黑的,八月底去上学被同学笑话。我说:“有什么好笑话的,秋季就是大三了,又不是新生。”父亲说:“白替你操心,算了,你爱怎么就怎么。”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到拆楼现场,虽然讲好由叔叔负责,但拆楼不是小事,周围又住着人,多一个人盯着,安全就多一份保障。
父亲安全这根弦显然没有绷紧,或许他是责任心不够重,便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钦啊等人用了十天,把楼拆完了。看着被夷为平地的楼房旧址,我突然想起爷爷来,他当时自己当泥水匠,一天天把楼盖起来,用了多少时日,而现在被四五个壮汉拆得一干二净!
晚饭时,母亲对父亲说:“楼拆了,我们什么盖新楼啊?”父亲说:“那块地要是两家分开盖楼,不够大。”我说:“现在城里盖联体别墅,我们跟叔叔他们商量,也盖联体楼。”母亲说:“合字不好写,我们这代人两家合住一楼,经常吵架。你们这一代,还有孙子那一代,关系疏远了,我担心合不来。”父亲问我:“要不你去跟叔叔他们商量?”我说:“我们意见都没统一,怎么跟叔叔家商量?”母亲说:“算了,我们申请一块新地吧。”父亲看着我:“你说呢?”我说:“先按妈说的,申请看看再说吧。”父亲说:“那就这样吧。”
我把申请书写好,让父亲带去找村长。村长问我父亲为什么不和我叔叔协商,让他把那块地给我们盖楼,父亲告诉村长那块地我叔叔要自己用。
当天晚饭后,叔叔来家里,对我父亲说:“亲兄弟不自己商量,还得让别人来说!那块地你们要盖楼就盖吧。”父亲说:“是你一个人同意的吗?”叔叔说:“都同意,邻居都可以协商,何况是亲兄弟。哥哥,不是我说你,你自己把兄弟疏远了。”父亲让我泡茶请叔叔喝,叔叔坐下来,说:“小时候,这个位置是吃饭的地方。”父亲说:“嗯,那时一家人围着竹床吃饭。”
我泡好了茶,茶香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