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垂垂老矣,但水伯却头发乌黑,两眼有神,看似五六十岁的人。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返老还童是在山上修炼来的。说是玩笑,却近乎实际。
水伯当过二十几年的村干部,他所在的自然村叫溪村,村里北面有座山,是方圆十里内的最高峰,从溪村看山,山形如同大象头,因此不知是哪个先人把山叫做象头山。
象头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长满相思树和松树。八十年代,村里有个石匠要到山上开采石头,找水伯批准,水伯说:“这座山裸露的石头都是风化石,你要采哪里的石头?”那个村民就说,山体里肯定藏着可以采来建房屋的石头,把土挖开,就可以找到。水伯不同意。
水伯不同意的理由没有说,也没必要说,因为那时他是村里一言九鼎的人,无人敢当面藐视他的权威。当面不敢说,不等于背后不敢乱说。有人说水伯不批是因为水伯的祖坟在象头山,有人说是因为水伯曾经和一个外村的姑娘在象头山私定终生,有人说是因为他爷爷生前告诉他象头山是风水宝地。这样说的肯定是心里头对水伯有意见甚至不满的。当然也有人替水伯说话,说象头山是抵挡北风的屏障,让溪村少受冬天的寒风。也有人说象头山是溪村的福山,用老灶时长年是柴火的来源地。
这个村民不知是哪个人给他出的主意,去找村书记。书记随后召集两委开会,多数人同意挖山采石,改变村庄面貌。水伯心里不平,但少数服从多数,只能看着石匠挑着工具上山去了。石匠眼睛很尖,看到了风化石下有块石头被泥土覆盖着,便把风化石炸开,碎石头运到不妨碍开采石头的山坡山上。石匠找到了可以建房石头的消息一传开,溪村比较有钱的发啊就找石匠定石头,准备盖房子。
发啊盖起新房,其他人心里痒痒的,但是那年间有能力盖房的没几户。这几户人家,有两户找石匠买石头,石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收了两个徒弟。有徒弟帮忙开采出来的石头成倍堆在石窟外,两户人家运了几天,还是运不完。
人的力气是无限的,但石头是有限的。石头被采完了,两户人家的石头还不够用。石匠便继续往深处挖土,他料想这块地下面七成有石头。
挖了几天不见石头,但两户人家还在等着石头用,石匠对徒弟说:“应该快找到石头了,加把劲。”
当三个人埋头挖土的时候,不曾想不幸在悄悄向他们走来。距回家吃午饭不到半个钟头时,一大片土从山体滑落下来,石匠忙大喊:“快跑”,大徒弟来不及跑出来,被埋在土下面。石匠忙叫小徒弟喊人来救人,自己则拼命挖土,恨不得马上挖出大徒弟来。等村里人闻讯赶来帮忙挖土,石匠已经瘫软在地,村里人继续奋力挖土,终于把大徒弟挖出来,但大徒弟身体已经发硬,没了呼吸。
出了事,石匠就不得不收场,不再上山采石。大徒弟的祖母哭着说,当时如果听了水伯的话,不让上山采石头,孙子就不会没了。
过了一年多,有人撺掇石匠的小徒弟上山采石,小徒弟便上山寻找石头,在南坡的一个山沟里,寻到一小块裸露的石头,挖下去是一块大石头,小徒弟便请师父一起上山开采。经过一年,石匠对失事还有心有余悸,但为了挣钱翻建老屋,便答应了。
小徒弟还没有出师,因此虽然石头是自己找到的,但不敢对师父说自己得多分点钱。石匠自己对小徒弟说:“这块石头是你的,但你手艺还不行,卖的钱我们六四分,我占六,你占四。”小徒弟当学徒时是没钱拿的,现在师傅开口给四成的钱,觉得师父没亏待自己,就同意了。
采石头的手艺技术含量不高,小徒弟不久便能独立开采石头了。
石匠没有想改变分配方案,小徒弟不敢开口,小徒弟的父亲找石匠说了分配的事,结果发生了口角。虽然不是小徒弟和师父直接交锋,但自此后师徒两人说话越来越不投机,最后为石头要先卖给谁吵开了。结果师父不再上山采石,改当泥水匠。
小徒弟发现的石头开采完后,在山上再也没有找到石头,后来跟别人到城里打工,当起了钢筋工。象头山从此没人再采石头。栖息在山上的鸟多了起来。
在石匠上山开采石头那些年,水伯一直组织人员在山坡上植树。植树就要挖坑,因此石匠经常来水伯家里闲坐,时常问水伯挖坑的时候有没有挖到石头。水伯给的答复都是“没有”。也确实是没有,挖的坑一米见方,碰到石头是偶然现象,水伯并不是有意骗石匠。
石匠和他小徒弟不再采石头后,留下来两个深坑,一到下大雨就会积水,水伯担心小孩到山里玩,万一掉进水中就会出事,就组织人把两个深坑填平。
有一年五一节放假,三四个小学生上山捉鸟,有一个走在石匠小徒弟采石的那个山沟边,向下探头。不料沟沿的土整片掉了下去,一个学生随着土掉到沟里,落点正好是采石的地方,那个小学生被土压伤了退,孩子的父亲感激水伯,特意到水伯家里告诉孩子掉山沟里的事,说:“如果不是您请人填了那个坑,孩子掉到有水的深坑就完了,您真是孩子的恩人!”水伯说:“孩子没事就好。填坑也是大家出力,功劳不敢都算在我头上。”
为了改善乡村基础设施,促进村民脱贫致富,乡里把“村村通道路”修到溪村。这条道路为了少占耕地,从象头山边经过。道路通了,有些人看到山里的土可以卖钱,便动起了挖山的主意,于是几个人联名向村里递交申请书,希望村里批准他们在象头山建一个沙土场。那时村里还没有企业,村长有些心动,刚上任不久的书记做事谨慎,说这事急不得,得听听村民的意见。
水伯听到这个消息,到村部找了书记,对书记说:“这座山毁不得,我们不能为了眼前利益,把一座山给搞没了。”书记听水伯的话,觉得理由不是很充分。便叫水伯先回去,临走时对水伯说:“我们一定会尊重您的意见,但是不是在那里建个沙土场,还得广泛听取大家的看法,村两委也得开会再谈论。”水伯说:“反正我坚决反对建什么沙土场,我代表溪村村民坚决反对毁掉象头山。”说完愤愤地走了。
回到溪村,水伯让他孙子帮他写了一封联名信,读四年级的孙子说:“我不懂得写啊。”水伯说:“你照我说的写。”
水伯把孙子代笔的联名信折好,放在上衣口袋里,挨家挨户去找人签名。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村民是自愿签名的,三分之一的担心水伯生气也签了。水伯拿着联名信再去找书记,书记收下联名信,问:“是你去反动的吧?”水伯说:“是。”书记说:“我收下了,还是那句话,这事得征求大家的看法,得经过村两委开会研究。”水伯说:“你不要给我打官腔,我也当过二十几年村干部,我知道村民是怎么想的。”书记说:“我知道您的情况,正因为您当过村干部,应该很清楚村里处理事情得怎么做。请你理解,这事急不得。您先回去,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村里没有做出决定前,象头山不会再丢一草一木。明天开始就会派人去巡山了。”水伯听说要派人巡山,便说:“巡山不是根本办法,还得严惩那些挖土的人。”书记说:“这我们也想到了,会立告示牌的。”水伯回到家里,放心不下,心想村里如果同意建沙土场,就到乡里找乡长和书记说去。
第二天,水伯一早就到象头山去,没有看到立的牌子,就打电话给书记,书记告诉他牌子还做好,大概十点左右就能立起来了。水伯回家,十点时再次到象头山。远远看见有人在挖地,便大声问:“你们在干什么!”挖地的人大声告诉他准备立牌子。水伯才放慢脚步,走到那个人跟前,问:“是书记让你来的?”那人说:“是村里叫我来的。”
不一会,治保委员骑着摩托车来了,见到水伯,笑着对他说:“水伯,你不在家里喝茶,跑这里来督工啊?”水伯说:“督工又怎么样?怕我督工吗?”治保主任说:“哪里啊,你如果有空,欢迎天天来。”水伯认真地说:“我会天天来的。”
鑫啊家是村里的养猪大户,前些年每年都养了十几头猪,盖的猪圈离邻居家很近,邻居受不了猪圈飘过来的味道,让换地方养猪,鑫啊家没地方搬迁,结果邻居轮番跟鑫啊老婆吵架,结果钱是挣到了,邻居的感情却没了。半年前邻居几个年轻人结伴到村里去,让村里出面解决这个问题。村长到鑫啊家,跟鑫啊和他老婆说:“等猪卖了就不要在原来的猪圈养了。”
鑫啊想在象头山搞个养鸡场,水伯知道后很高兴,特地到鑫啊家里去,说:“在山里养鸡,利用了山,也保护了山,我坚决支持!” 鑫啊说:“村里不一定会同意。”水伯说:“我帮你们去说。”
水伯找了村长和书记,让村里支持鑫啊的计划。
两天后,负责入户了解溪村群众意见的村委完成了工作,书记便召集两委开会,结果超过半数主张不搞沙土场,同意在山里建养鸡场。
会后,书记给水伯打了电话。水伯听书记说村里决定不搞沙土场,激动得连声说:“好好好!功德无量功德无量!象头山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