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事

岳父喜欢养鸽子，退休之后比退休前更甚。

他的鸽子养在老屋的骑楼里。骑楼就一间房，房前有个露台。骑楼的房门是个旧木门，没人的时候是关着的，门旁有个小石窗，没有窗门。石窗不大，但比较瘦小的人是可以钻进去的。平时鸽子就从这个石窗自由飞进飞出。

那是夏天的一个早上，我还没去上班，接到岳父的电话，说他养的鸽子丢了十几只，都是一年鸽。他怀疑是城里小唐偷的。岳父说小唐是他三天前在公交车上认识的。那天小唐和另一个人在车上聊自己养的鸽子可以放飞了，岳父一听来了兴趣，就跟小唐聊起鸽子来。小唐和岳父正好在同一站下车，两个人便继续聊养鸽子的事情。小唐知道岳父养鸽子很有经验，就邀请他去看看自己养的鸽子。小唐家住在北门街尾，和近郊村庄隔一条马路。岳父问路远不远，小唐说很近，岳父就跟着去了。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小唐家。小唐家是个三层楼，他在楼顶焊了个鸽笼，养了十几只鸽子在里面。

看完小唐的鸽子，岳父准备回家。小唐问岳父住在哪里，岳父说：“离城三四公里。”小唐说：“那我载你回去，顺便看看你养的鸽子。”岳父看小唐人很诚实，便说：“好。”两个人回到家，岳父请小唐喝了茶，再去看鸽子。看到岳父养的鸽子，羽毛富有光泽，小唐啧啧称好。看了半天才骑车回城。

我听完岳父的叙述，觉得没有办法证明鸽子是小唐偷走的。岳父坚持说：“养了十几年鸽子，从来没被偷过，前天我碰见小唐，才引狼入室，不是他偷的才怪。”我说：“这样吧，我们去他家找他聊聊看。”岳父说：“好，做贼心虚，试探他一下。”下午下班后，我开车去把岳父接来，直接到小唐家去。小唐不在家，他母亲开的门。我问：“小唐去哪里了？”她说：“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里。”我问：“你儿子多大了，还没上班吗？”她说：“和人合开了个店，前阵子关门了，现在没事干。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岳父说：“我和他说好，想找他买鸽子。”小唐母亲说：“是吗？那我打电话给他。”岳父说：“不用打了，我们先看一看鸽子，等他回来。”小唐母亲看了看我们，说：“跟我来吧。”我们到了楼顶，看了鸽笼的鸽子，岳父没有认出自己的鸽子来。便问：“小唐的鸽子还养在哪里？”小唐母亲说：“就这些啊。这些他父亲都嫌脏了，还能让他养在家里别的地方。”岳父问：“小唐的朋友有没有养鸽子的？”小唐母亲说：“我不清楚。”

下到一楼客厅，坐着等小唐。等了快一个小时，小唐回来了。见到我们，愣了一下，我看他神色有些慌张。岳父问：“小唐，是不是到朋友家看鸽子？”小唐说：“没……没啊。”岳父说：“我十几只鸽子不知被哪个贼偷了，我准备报案了。”小唐说：“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岳父说：“昨晚。”小唐说：“有没有什么证据？”岳父说：“监控视屏看到了。”小唐说：“看到样子了？”岳父说：“看到了。”小唐说：“你骗我吧，我去你们家，没看到监控啊，就是你们村也没装监控。”岳父说：“别的地方有监控照样可以看到啊。”小唐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倒是。”

从小唐家出来，我对岳父说：“多半是小唐偷的。”岳父说：“你也这样认为啊。”我说：“不过我们没有证据。回去看看，小偷有没有什么留在现场。”

回到家，天还没黑。我和岳父巡看了老屋四周。我看见天台栏杆有一条皮带，我问：“这条皮带是谁的？”岳父看了，说：“家里没人有这皮带，应该是小偷留下的。小偷从这里溜下去，皮带掉在这里是有可能的。”我说：“先别动它，如果是小偷留下来的，应该有指纹，破案时有用。”岳父说：“等下先收起来。”我说：“那就小心点，不要留自己的指纹在上面。”

岳母从新房子出来，见我回来，问我：“是不是为老头那几只鸽子的事回来。”岳父向我使眼色，我想了一想，没想到合适的替代理由，就实话实说了：“是啊。“岳父瞪了我一眼。我小声说：“我编不了假话。”岳母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让人全部偷光才好。好几个人来找我说鸽子去他们家露台吃晒的稻谷了。”岳父说：“我天天喂他们，怎么会去吃人家的东西？”岳母说：“有没有吃是人家说了算，人家说吃了就吃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没吃。”岳父说：“以前怎么就没人来说这事呢？”岳母说：“以前是以前，以前你没退休，人家有事找你帮忙，现在你退休了……”我怕岳父听不顺耳，两个人又要吵架，忙打断岳母的话，说：“我车里有一条丝巾，中午忘了拿出来给您，您去拿一下，要不待会儿我又忘了。”岳母说：“好吧。年纪轻轻，记性这么不好。”岳父说：“别理她，烦人。你看要不要报案？”我说：“要报案，应该是够条件立案的，只是证据有限，怕一时半会破不了案。”岳父说：“你这点很不好，没有做事就担心事情干不成，年轻人得敢闯，你没让人家来破案，怎么知道人家一时半会破不了案？”我感觉被岳父说得脸皮有点发烫。

到新房大厅，岳母说：“就那么几只鸽子，值多少钱，偷就偷了，折腾什么呢？阿泽不用跟他瞎忙了。”

邻居石叔走进屋来，说：“我刚下班回来，听说你家昨晚被偷了，损失大吗？”岳母说：“没什么，被抓走了几只鸽子。”石叔说：“这年头，鸡鸭放在屋外养都不会被人偷，鸽子怎么会有人来偷呢？”岳父说：“应该是养鸽子的人来偷的。”石叔说：“这比较合理。”

我看见天色暗了下来，说：“你们得准备吃晚饭了，我先回城了。”岳母说：“也没什么好让你带去的。”岳父说：“你种的菜不是可以摘了吗？摘一些让阿泽带去。”我说：“不用了，下次回来再说，你们先吃饭吧。我走了。”

我开车回城，把鸽子被偷的事跟老婆讲了。老婆问：“有没有报案？”我说：“还没有。”老婆说：“这贼就偷了十几只鸽子，很专业啊，应该是那个小唐没错。”我说：“我去他家看过，这个家伙现在是无业状态，偷鸽子卖钱这个作案动机也是说得通的。”

我刚吃过晚饭，岳母打电话来给我：“你劝一下老头，让他别去报案了。没多少钱，让人家留下案底，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我娘家堂侄子因为打伤人被关了一年多，三十五六岁了，没人愿意嫁给他。”我说：“可是不报案也不对啊。”我开的是免提，老婆在一旁听，插话说：“我爸是什么想法？”岳母说：“你爸想报案啊，我把堂侄子的事说了，他态度没有那么坚决了，所以我才打电话让阿泽劝劝你爸别报案了。”老婆说：“这事说大也不大，我和阿泽商量一下吧。”

老婆问我：“报和不报，权重似乎差不多。”我说：“你没从对社会的危害角度看这件事。对家庭来讲，损失是不大，但那个小偷已经违法了，他得接受法律的惩戒。”

老婆说：“你是主张报案？”我说：“是。你是医生，你的病人有病了，你是不是得把他的病给治了。不报案，对那个小偷就是留下病根。”

我打电话给岳父，让他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岳父说：“刚才听老太婆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我再想想报不报吧。你们也别再想这事了，先放下，别让它搅乱了心情，睡不着觉。”我说：“那行，你晚上也先别想了，明天起床后再考虑吧。”

第二天黎明，岳父打电话来，说丢失的鸽子回来了。早上开门出来，见到十几只鸽子栖息在老屋露台的栏杆上。上楼喂养它们，看到一只腿上捆着纸，解开是一封信，信里表达了歉意，并希望得到宽恕，署名是“一时被贪念蛊惑的年轻人”。岳父说：“看这样，偷鸽子的人已经很明确了。”我说：“您报警了吗？”岳父说：“还没有。”

我想像十几只归来的鸽子和从石窗飞出来的鸽子齐刷刷站在露台栏杆上，披上第一缕阳光，而后飞上晴空，对喜爱它们的岳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