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西郊有条绕城溪流,跨溪有座石拱桥,人们习惯叫它“西桥”,春和景明之时,桥上桥下如诗如画。
西桥通达西街,那是一条宋代就有的古街,古街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商店,粗略统计,做吃的占了百分七十,其次是做穿的。西城人自古以来被外地人称为“重吃”,据说这个“重吃”是贬义的,只是它切中肯綮。西街南边有家卖面线糊的,打着百年老字号招牌,是两个曾经下岗的工人开的。是不是老字号,吃货们似乎都不太计较,大家看中的是这家的面线糊地道,堪称古早味。
这家面线糊店一到周末就一位难求,等待吃饭的人排队排到小巷深处,把人家进出的门都堵了。半年前采用网上预约,才让小巷人家少了怨声。知情的人都知道周末爆满不仅是因为逛街的人多,更重要的是这家面线糊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姐姐,清纯可人,脸上常挂微笑。这个小姐姐是卖面线糊夫妇的女儿,在本城上大学一年级。听她父母叫他阿莹,熟客们就跟着叫。
老西城人嘴刁得很,一碗面线糊端上来,啜一口就知道面线正宗不正宗,配料地道不地道。阿莹父母的面线长期找西桥尾的一户人家进货。这户人家姓卢,做手工面线可追溯到百年前。现在传承这手艺的是第四代了,也是夫妻店,这对夫妻的儿子大学刚毕业。
这天是冬月的第三天,阿莹父母的面线糊店来了一个老人,他说他已经有五六年没来吃面线糊了。阿莹的母亲认出他来,是住在东街的涂叔。阿莹母亲特地免费给涂叔加了几段卤肠。涂叔说:“你还是没变,会照顾客人。”只是吃了一口面线,涂叔就放下筷子,踱到柜台前来,附在阿莹母亲的耳朵边,悄声说:“你这面线不对,不是原来那家做的?”阿莹母亲说:“还是那家,没换别人的啊。”涂叔说:“你自己吃看看。”阿莹母亲让丈夫盛一点面线让她尝尝。阿莹母亲吃了几口,说:“确实不像原来的。”她谢过涂叔,说:“今天对不起您了,您不要结账,我明天去面线作坊看看是怎么回事。涂叔回到座位,不声不响把一碗面线糊喝完,向阿莹母亲走来,拿出一张百元纸币结账,阿莹母亲说:“刚说好的,您不用再客气了,下回再来。”目送涂叔走出店去,阿莹母亲问阿莹父亲:“现在煮的和涂叔吃的面线是不是同一批货。”阿莹父亲说:“是。”阿莹母亲说:“留个样品,我明天带去西桥尾问问是怎么回事?”阿莹父亲说:“行。晚上问问阿莹,看她明天有没有课,没课让她陪你去。”阿莹母亲说:“又不是去吵架,一个人去就行了。”阿莹父亲说:“要不我早点去,回来再备料?”阿莹母亲说:“你是担心我被人吃了怎的?一会儿要女儿陪我去,一会儿你要自己去。”阿莹父亲说:“我有点不放心。”阿莹母亲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放心的?”
晚上,阿莹父亲打电话问阿莹:“明天有没有空陪你妈去一趟西桥尾?”阿莹说:“有空。”
第二天一早,阿莹和母亲叫了网约车到了西桥尾。距离只有一公里多,本来是可以走路去的,但阿莹母亲考虑到还得招呼客人,得赶时间,于是让阿莹叫车。
两个人到了面线作坊,卢师傅已经在忙活了。见是大清早来了客人,便问阿莹母亲:“老板娘,大清早赶来,有什么急事吗?”阿莹母亲也不说客套话,直接说事:“你上一批送来的面线我带来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卢师傅一听,说:“拿来我看看。”卢师傅看了阿莹母亲递过来的面线,看了看,闻了闻,再折了一根面线,说:“这不是我做的面线啊。”在一旁帮忙干活的卢师傅儿子卢秋石走了过来,问:“是不是送货的人把别家的送给你们了?”阿莹问母亲:“是谁送的货?”阿莹母亲说:“是阳啊送的,他给几家送货,照理是不会送错的。”卢秋石说:“这样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看看你们库存的面线是不是我爸做的,行吗?”阿莹母亲说:“行吧。”
看了包装,卢秋石认出包装袋和自家的包装袋相似,但袋内没看到暗记,便打电话给父亲,卢师傅肯定地说:“没有暗记就不是我们家的了。”阿莹说:“那就把阳啊叫来问看看。”母亲便打电话叫阳啊让他赶紧过来,阳啊来了,说:“我那天还帮小卢师傅运货给良叔,先到他们那里,卸货时是不是搬错了?”卢秋石问:“不是你搬的吗?”阳啊说:“是我帮手搬的。”卢秋石说:“我们去良叔面线糊店看看,可以吗?”阳啊说:“没问题。走吧。”良叔的面线糊店离阿莹家的店有一里地远,卢秋石和阿莹随阳啊走路过去。看了包装袋,果然是搬错了。阳啊说:“我承担责任,该赔偿我就赔给你们。”
阿莹父母都是实在人,并没有追究阳啊责任,只是提醒:“以后看货看仔细点。”
这件事衍生出一件美事来,卢秋石和阿莹互相加了微信,聊着聊着,成了恋人。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寒假。这天,冬阳照着西桥,桥尾的面线作坊里,卢师傅照常忙碌着。只是他儿子卢秋石不在身边。卢师傅手脚忙着,心里乐着——儿子正在客厅和女朋友阿莹聊天。
客厅比较简陋,实木沙发和实木茶几,沙发上垫着海绵垫。卢秋石泡着茶,阿莹坐在长沙发上,边看卢秋石泡茶便和他说话。阿莹突然问卢秋石:“你毕业后一直做电商,卖你家的面线。你想一直这样做吗?”卢秋石说:“做了一段时间了,感觉效益不理想,过渡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机会。”
阿莹看了看窗外的庭院,那里晾晒着面线。她说:“你们家这样小规模的作坊,产量有限,你要是网上销路打开了,也供不应求啊。”卢秋石说:“我也想到这一层,只是地方小,资金也不足,扩大生产暂时有困难。”阿莹说:“资金不足,可以申请贷款,地方不一定老盯着这个西桥尾嘛。”卢秋石说:“我老爸保守得很,我曾经跟他商量过贷款异地建厂的事,他没答应。不过听说这里在规划拆迁了,到时还是得找地方,由不得我爸愿意不愿意搬了。”阿莹笑着说:“你爸不会成为钉子户吧?”卢秋石说:“那不会,他人很善良的,做事总是为别人考虑,不会当钉子户。”阿莹说:“这样,瓶颈还是没办法破解,你就没想怎么突破一下?”
卢秋石说:“想,但资金没解决,很难有所作为。”阿莹说:“你说服你爸找银行贷款,如果需要担保,我跟我爸妈说一下,让他们做担保。”卢秋石没想到和阿莹谈恋爱时间这么短,阿莹为自己如此着想,心里既高兴又感动。
卢秋石没有说服父亲。父亲说:“这个手艺传到我这代,怕是就完了,你又不学这手艺,我还有几年做这营生?”卢秋石觉得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但自己学的是电商专业,与做面线不搭界,除非自己从头学起。他对父亲说:“要不我来学这个手艺?”父亲说:“怕是你吃不了这苦,而且读了大学再来做这事,有点大材小用了。”卢秋石说:“读大学是为了更好发展,如果可以把祖传面线最大,也是很有价值的。我愿意吃苦,跟你学看看。”卢秋石的父亲说:“做决定之前,你先和阿莹商量商量吧,看她支持不支持你。”卢秋石想想,父亲为自己想得很周到,便点头说好。
卢秋石和阿莹在咖啡厅约会时把想当学徒的事跟她说了,阿莹笑着说:“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卢秋石说:“我还没有做决定,想听听你的意见。”阿莹说:“做面线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配方又掌握在你老爸手上,他传给你,子承父业,学起来应该不会太难,问题在于你能否扛得住别人对你的指指点点。”卢秋石说:“但丁不是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吗?创业的路千万条,能够发展是第一条。”阿莹笑着说:“你这哪是征求我的意见,你其实早就想好了,只不过是告诉我罢了。”卢秋石忙解释说:“不是不是,如果你觉得不妥,我肯定不会去学做面线。”阿莹表情突然很严肃,说:“如果我不愿意未来的老公只是一个手工艺人呢?”卢秋石说:“我的梦想不仅仅是当一个手工艺人,我还想做大,成为企业家。”阿莹说:“那等你成为企业家再来找我。”卢秋石说:“不会吧?你别开这么大的玩笑。”阿莹说:“看把你吓的。”卢秋石说:“我就说嘛,你怎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人,还好我的小心脏比较坚强,要不肯定碎掉。”阿莹说:“不过我担心你扛不住压力。”卢秋石说:“只要有你助力,再大的压力我也能扛住。”阿莹说:“那好,你加油!”
卢秋石再找父亲聊学做面线的事时,母亲也在场。母亲说:“读了这么多年书,你怎么能吃得了当学徒的苦?我看还是别走你爸这条路了。”父亲喝了一杯茶,问:“你征求阿莹意见了吗?”卢秋石说:“她支持我的想法。”父亲说:“那你就学吧,我把要诀告诉你,相信你吃不了多少苦。”卢秋石说:“你不要故意说得这么轻松,我知道做手工面线的辛苦,但我扛得住。”父亲说:“那最好那最好。”
卢秋石在父亲的指点下,学得很快。父亲对母亲说:“读过大学就是不一样,我一说他就明白,不像我当年,跟我老爸学了一个来月,还搞不清配比。”母亲说:“你笨,儿子才不随你。”父亲说:“儿子随你,聪明,你满意了吧?”母亲说:“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