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眼蜜

龙眼树开花了，放蜂人老唐来了。

老唐是外镇人，今年六十出头了，头发依然是黑的。他的肤色也偏黑——至少我见到他的时候，都是这样。

老唐有三十来箱蜜蜂，一箱就是一群蜜蜂。箱子是杉木板做成的，每个箱子里整齐放着隔层。蜂巢附着在这些隔层上，爬满蜜蜂。

这是老唐第三年来南溪村放蜂了。三年前老唐得知这个村种了上百株龙眼树，便骑着自行车到村里来走了一圈，并暗地里选好了放蜂箱的位置。他选的是赵花家的地头。赵花家那块地在山坡上，地的南边有块杂地，赵花种了五株龙眼树。老唐第一次来，见到它们大概占据了三分地。老唐在龙眼树开花前就来南溪村，问明了那块地的主人是赵花，就找赵花商量在她家龙眼树下放蜂。赵花是个很善良的惠安女，素来喜欢帮助别人，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一年老唐第一次摇蜜，就送要给赵花三斤蜂蜜。赵花不肯接受，老唐送了三回，她退了三回。老唐最后没办法，等到他撤离时，悄无声息地把一桶五斤重的蜜放在赵花的厅里。赵花发现后，要提去还给老唐，只见龙眼树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早不见了老唐的踪影，也不见了蜂箱。

第二年老唐还是来找赵花。赵花特地说：“如果你再送我蜂蜜，我就不同意。”老唐便笑着说：“那就听你的，不再送蜂蜜了。”等到离场时，老唐买了一大块排骨，趁赵花不在放进她家冰箱，赵花知道老唐肯定走了，便自言自语：“这个老唐真是的！”没再提着排骨到龙眼树下找老唐。

今年老唐上门找赵花的时候，赵花假装生气地说：“老唐你做人不厚道，把东西硬塞给人家，害我过意不去。”老唐说：“一点心意而已。”赵花说：“心意我还不知道，你挣得是辛苦钱，让你这样破费，怎么行？”老唐说：“我做的是老人活，能挣多少是多少，又不想靠放蜂发大财。”

老唐话音未落，赵花便说：“事不过三，今年你可别再走生分礼，你再送我东西，我就是追到你家里也会还给你的！”老唐笑着说：“我两个孩子都在城里安家，老婆没了五年了，我基本不在家里，你哪里去找我？”赵花听了一愣，原来老唐是个鳏夫，而自己也是守寡的人——六年前老公在工地出意外抢救无效。同病相怜，让赵花对老唐多了一分怜惜，但随即也滋生了得和老唐保持距离的念头。

赵花是个寡妇，老唐是去年知道的。放羊的老柳来找他喝茶时告诉他的。老柳和提醒老唐离赵花远点，以免让别人误会。聊了半天，老唐才知道老柳和他一样是独身，子女也在城里，老伴前年才去世的。但老唐觉得自己是来放蜂的，光明磊落，又不需要经常和赵花打交道，哪会惹出事端来。

你无心别人却有意，不知村里什么人传出老唐是因为赵花才一直在他家龙眼树下放蜂，老唐每次来都给赵花钱。还是放羊的老柳把这个信息告诉了老唐。老唐心里难受了一阵，没想到自己给赵花还是带来了麻烦。正是龙眼花盛开的时候，他在离不离开问题上陷入了两难之境。听到老柳给他的信息当晚，老唐过了夜半依旧难以入眠。躺在床上，他想着这件事的种种可能。

老唐终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他想如果自己走了无异于向别人说明真有此事。不为自己，为了赵花的清白他也得留下。

流言就像一阵风，很快就没了影子。

那是老唐摇蜜的第二天。这天是个晴天，老唐走出帐篷，看着满树黄澄澄的龙眼花，心里格外舒畅。按照习惯，他泡好了一壶茶，坐下来准备喝茶。凳子后是他摇好的蜜，他发现摆放的瓶子少了两大瓶。一大瓶就是五斤，老唐意识到昨晚睡得太沉了，被小偷光顾了。

赵花得知老唐蜂蜜被偷之后，对告诉她的三婶说：“谁做的失德事啊，人家出门人不容易。”三婶说：“村里有几个山妖精，想想就知道是谁了。”赵花说：“是谁？”三婶说：“多半是那个放羊的。”三婶说的放羊的指的是老柳，但这只是三婶的猜测，并没有谁亲眼见到。

老唐蜂蜜被偷，尽管心里难受了两三天，但他并没有报案。他以为被偷的数量有限，不一定能立案，况且自己孤鸟插人群，一旦查出是谁，那人得到惩戒，之后会不会报复很难说。

又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老唐没有准备送给赵花什么，只想在离开前向她道声谢。但老唐蹲在龙眼树下，看着赵花住的地方，脚像生根一样，两三个小时没有移位。他能感知赵花对他的好，但是那种好感似乎只超越了对陌生人的程度，她和自己充其量只是朋友，这样的关系，去道谢是合情合理的。但他忌惮之前的流言，他怕自己去赵花家导致赵花被人说三道四。

正在老唐犹豫不决的时候，老柳牵着四五只羊过来了。见到老唐蹲在龙眼树下，便问他：“在想什么呢？有茶喝吗？”老唐说：“我准备回去了，今天没泡茶。”老柳说：“才几点啊，车不是还没来。泡一壶吧？我口渴得很。”老唐只好用热水瓶的水泡了一壶茶，请老柳喝。

老柳默默喝了三四杯茶后，问：“你明年还来吗？”老唐说：“看情况吧，到时候再说。”老柳说：“怕我什么，不敢直说？”老唐看了看老柳，说：“我怕你什么啊？这么点家当，有什么好怕的。”老柳敏感地说：“你不会是怀疑我偷了你的蜂蜜吧？”老唐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在意是谁偷的了？”老柳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听你这样说，我得为自己讨回清白一下。”老唐摇了摇头说：“你没偷就没偷，我也没有说是你偷的，怎么还要给你清白？”老柳说：“你对赵花有意思，这是村里很多人都传过的，对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其实我也有娶她的想法。”老唐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袒露真心，便说：“那是你的事，我远道而来，我岂敢对你们这里的人有非分的想法！”老柳说：“看你说的都是敷衍的话。这里又没有外人，就我们两个老光棍，说一下实话有那么难吗？”老唐说：“我和你们村里的人接触的不多，深交的一个都没有，我不管你们村的事，也不想牵连到你们村的事。”老柳说：“你说的可是真话？”老唐说：“你说呢？”老柳说：“你看你，你说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该不该信你。”老唐说：“随便你。茶喝得差不多了，我得准备拆帐篷了，车应该快来了。”老柳只好走了。

乞丐过溪行李多，老唐昨天已经把帐篷内的用具打了包，本想等车来了，再把帐篷拆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况且来了个自己不想接待的人，便把拆帐篷拿来作为逐客的借口。等老柳站起来，老唐便去解开固定绳。

老唐走后，龙眼树下显得空荡荡的。老柳隔三岔五到树底下来，坐看羊吃草，想着老唐走那天两个老男人的对话，老柳觉得自己没有讲清楚自己没偷老唐的蜂蜜。他希望明年老唐能再来，到那时再说清楚。

时间很快到了处暑，龙眼果挂满枝头。老柳摘了一串，吃起来，感觉很甜。过了一会儿，觉得喉咙干涩，他想起了老唐，想起了他泡的茶。

和去年一样，没人来承包龙眼果。赵花还是一天摘几十斤到城里去卖。当下，城里人买龙眼果的不多，卖几十斤龙眼果花了大半天时间。

老柳见赵花一大早摘龙眼，便想着帮她。想归想，他却没有到龙眼树下去。老柳站在自己的露台上，看着赵花挑着两筐龙眼果走向通往城里的道路。

一连看了三四天，老柳终于鼓起勇气，赶在赵花摘龙眼的时间前，牵着羊走向赵花的龙眼树下。赵花来时，见到老柳蹲在地里，几只羊拴在龙眼树干上。赵花问老柳：“今天这么早就放羊？”老柳说：“嗯。你今天还带梯子啊？”赵花说：“不用梯子，高的龙眼摘不着。”老柳想说：“我帮你摘。”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赵花把梯子搭在树枝上，爬了上去，梯子有些晃，便招呼老柳：“你反正也是闲着，帮我扶一下，梯子晃得很。”老柳急忙起身，跑过去，扶住梯子。

第二天，老柳还是赶在赵花之前到了龙眼树下。见赵花要搭梯子，便说：“我来摘吧。”赵花说：“你会摘吗？”老柳笑着说：“有什么不会的？我摘给你看。”赵花说：“枝不要太长了，折的时候听到喀的一声响才是折对了地方。”老柳说：“没想到还是个技术活啊。”赵花说：“你以为呢。”摘了几串，老柳感到很吃力，他一直没听到喀的一声。

赵花请老柳下来，说：“还是我来吧，你摘得太慢了。”老柳只好下梯来。

老柳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来，脱口而出：“老唐摇了那么多蜜，有没有送你一斤半斤？”赵花头也没回，说：“你问这干吗？”老柳发现自己问得唐突了，便忙说：“没没，我是……怕他占了你便宜。”赵花说：“占什么便宜？他在树下放蜂，能占我什么便宜。”老柳说：“用了你的地，得给你点好处吧？”赵花笑着说：“看你说的，这么会计较。”

老柳后悔提到蜂蜜，赶紧问：“换棵树摘吗？”赵花说：“不换，这棵还没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