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疗馆

东巷理疗馆在东门边的东巷口。东门原本是这个城市非常繁华的地方，据说一百年前还有一个高大的门楼。现在连一块东门原址的石碑都看不到，大概门楼的基础已经深藏在柏油路下了。

东巷理疗馆只有一个理疗师，姓方，我学别人叫他“方医生”。

看面相，方医生慈眉善目，他是外地人，娶的老婆是本地人。据说是个二婚，来做理疗时好上的。这是他主动告诉我的，我相信他也同样告诉了别的患者——看起来他对再婚的这个老婆很满意。我本来以为他老婆是个美女。第三次——也就是第三天，到理疗馆是上午去的，因为迟去，做了一个多小时，结果超出他的营业时间半小时，结果他老婆送饭来了。出乎我的意料，是一个长相一般的女人。

在东巷理疗馆治疗期间，我见到的大多数是老年人。来的年轻人不多，女孩更少。有天见到一个生过二宝的中年人，和我一样时段来治疗。她是第一次来，向方医生诉说她腰部痛，方医生按着她说的大概位置，按住一个点问：“这里痛吗？”中年人说：“不痛。”方医生换个点按下去，还是问：“这里痛吗？”中年人还是说：“不痛。”方医生继续按，仍旧问：“这里痛吗？”中年人说：“痛，痛痛痛……”方医生说：“这样吧，先做一个疗程看看。”中年人问：“一个疗程要多少天？”方医生说：“半个月。”中年人问：“有没有办法快点？”方医生笑着说：“快不了啊，除非你想打药。”中年人说：“我不想打。”方医生说：“那就急不得了。”我等着方医生推拿，觉得他给那中年人看病花太多时间了。方医生见我的表情，问我：“是不是等久了心急？”我说：“有点，我做完还有事得处理？”方医生看了看我：“你还没退休吗？”我心想退休就没事吗？但在他这里治疗，不可得罪他，便说：“临时有事。”方医生说：“可我这里急不了啊。”我只好说：“没事没事，你看你的。”

方医生等中年人交了一个疗程的理疗费后，便安排她到里间理疗床上躺下，给她接好电动理疗仪。我知道不用多久，他就可以抽身来给我治疗了。他吩咐中年人：“你也可以小睡一会儿，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帮你拔拔火罐。”中年人说：“那我看一会儿手机。”方医生说：“好啊。”

方医生示意我坐在高凳上，他站在我身后，右手轻握我的右臂，说：“用力把手甩起来。”我使劲自下而上甩手，甩到齐肩高的时候，觉得疼，便说：“还是疼。”方医生说：“没事，不是太疼吧？忍一忍，尽可能甩高点。今天比昨天进步一点了。”我并没觉得，但他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说：“感觉比昨天好一点点。”

方医生说：“你们病人总是想药到病除，来治疗就能马上恢复。我就是华佗再世，也不能手到病除啊。”我看了眼墙上挂的一面写着“妙手回春”的锦旗，说：“我是慕名而来的，自然相信你。”方医生说：“这就对了，我是医者，你是患者，来这里还是得听我的才是。”我心想，也不能全听你的啊。

我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个方医生挺厉害的才来找他治疗，但我一开始就没有全听他的安排。他要给我打一针不告诉我名称的药，我就不坚持打。不是怕打，而是怕他给我打的是封闭针。

十点半时，早我来治疗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方医生。我说：“今天人好像比较少。”方医生说：“上午本来还有两个人会来的，可能是有事就没来了。”我说：“不来也没给你发条信息？”方医生说：“老人家不懂得发。”我说：“可以让家里会发的人发一下啊。”方医生说：“我本来也想学人家中医馆的做法，把患者拉进群里，便于交流沟通，但担心有的患者怕人家骚扰，就迟迟没拉群。”我说：“拉群恐怕也有问题，不少老人用的不是智能手机。”方医生说：“现在还好，不用智能手机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方医生给我上电动理疗仪后，和我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他恋爱的故事。聊到和现任老婆时，方医生很得意。我偶尔插一两句话，基本上是他说我听。原来他老婆姓蔡，结婚后半年后因为前夫外面有了女人闹开了，三个月后领了离婚证。来找方医生治疗是她离婚一年后的事。

方医生对我说：“作为医生，用你们这里的话说，见千见万，照理我触碰到患者的皮肤是不会太敏感的，可是不知为何，给她做按摩的时候，我觉得心跳加速。”我问：“你和小蔡应该是有缘人。”方医生笑着说：“我也这么想，缘分到了，千里来相会。”我听他自述是外乡人，便问他老家是哪里的，他说他老家在河南。我问方医生，谁主动捅破那层纸的。方医生说：“是她。有天也像你现在一样，理疗馆里只剩下她一个患者躺在理疗床上，我帮她按摩，她突然转过身来，我的手滑到了她的胸部，她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心想，小蔡是很勇敢的追爱者，遇到觉得合适的男人，找准机会敞开心扉，从而把握了爱的机会，实在是可圈可点。我对方医生说：“看来小蔡也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方医生说：“你说的没错，她的情商的确高。”

我看了看方医生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脸，感觉和一个当红影星有几分像。我说：“今天我发现你很像现在当红的一个影星。”方医生说：“我老婆当时也是这样说的，不过不仅仅是她这样说，其他人也有这样说的。”我问：“小蔡是不是喜欢追剧？追那个明星的剧？”方医生说：“是啊，追了几年了。”我心想这个小蔡是不是和我老婆一样，是明星的铁粉。我说：“我老婆很喜欢追剧，常常学剧里的人物，时不时来两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方医生说：“是吗？我老婆还好，她关了电视后说的都是正常的话，自从和我结婚后也没有再说我像那个影星了。”我说：“这样说来，你老婆是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方医生说：“称不上实实在在，有时候也会飘。女人嘛，总有那么一点不安分。”

方医生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快到点了，今天感觉好点吗？”我说：“做完理疗，自然会舒服不少，回去再看看，希望能好一点。”方医生说：“你对我要有信心！”我说：“那是那是。”

我还没从理疗床下来，一个人影匆匆进入了理疗室。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凶悍的声音直刺我的耳膜：“还说你是华佗再世，我看你不要再辱没古人了！我老婆去三甲医院做理疗，主任医生说被之前的治疗耽误了。看你要怎么赔我们？”我头脑中马上意识到碰到医闹了。这刷新了我的认知，我本以为大医院才会有医闹，现在却碰到同类的事请——小小理疗室也有医闹！我本想当和事佬，但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还是听听是非曲直再选边站，毕竟自己也是患者。方医生问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来人说：“我老婆腰间盘突出，你说你能治好，结果治了一个月，感觉好了点，就没再找你，没想到过了不到两个月，比原来还痛！给你治疗时，你说得打什么狗屁针，是不是打了一段时间后，药效没了又疼了？”方医生说：“你冷静冷静，你老婆的病情本来就是比较重的，当时你们也说去了一两家医院没治好才来找我。我治疗了两个疗程，你老婆也是说有好转的啊。”那男子说：“好是因为你乱打针，我们被你骗了。不要再扯了，看你要怎么赔偿？”我觉得该出手时还得出手，觉得应该帮忙控制一下局面，不能让事态往更坏的方向前行，便说：“医患矛盾现在算是很正常的事，还是心平气和把事摆在桌面讲，动怒动粗解决不了问题。”来人问我：“你不也是患者吗？怎么替这样的医师说话？”我不喜欢拱火，也不喜欢被裹挟，便说：“方医生的口碑很不错的，我也是慕名而来的。我是患者，也是一个普通人，该讲公道话还是得讲公道话，对谁也不能偏袒。”来人许是认定我不会为他助阵，便说：“这样吧，现在你算起来是外人，你走吧，我和他单独聊聊。”我看情势不对，便说：“行吧，那我走，你们好好聊。”

急忙出了理疗馆大门，我替方医生报了警。

第二天，我来治疗，方医生对我说：“谢谢你昨天帮了我，要不今天我就开不了门了。”我本想问事情处理得怎样，看他不再像平时那样健谈，意会到事情还没有解决，就不想再给他添堵，只是说：“我也没帮上忙。”方医生说：“我知道是你帮我报了警，很感激你！这样吧，这个疗程的费用你不用给我了。”我连忙说：“这使不得，使不得！举手之劳而已，你挣的也是辛苦钱，我还是照样给你！”我坚持要给钱，方医生见我如此便没再多说话。

后来他也不再问我要不要打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