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有一株五百多年的榕树,被今年的第五号台风刮倒了。倒得很彻底,连根部都离开原来的土壤了。
这株古榕据说和柳庄的村龄一样,族谱记载是开基祖亲自种的。柳庄一代代人都对它爱惜有加。不曾想这次台风把它摧残成这样!
得知古榕倒地后,八十岁的三叔公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家在村南边,和古榕距离几百米,中间还有不少房子隔着。树倒的时候,风雨交加,我没有雨衣,撑着伞根本出不了门。三叔公打电话给我时,我还没去看倒下的树,只好如实告诉三叔公。三叔公提高声量说:“等风小了要赶紧去看一下,看看能不能扶正。”我答应他:“我知道,风小了我就去。”
三叔公住的房子离古榕比我家还远两三百米,且他行动不便,日常需拄着拐杖,只好打电话给我。我到倒伏的树旁时,却见三叔公双手拄着拐杖,站在树旁边,跟住在榕树旁的堂叔在争论。听到三叔公生气的声音:“当时劝你不要挖树旁边的土你不听,为给你家边门增加空地,你把榕树旁的土挖掉,如果不挖土,树也不可能倒了。”堂叔说:“阿叔您又不是不清楚,这次的台风实在太大,村里又不是只有榕树倒掉,其他树倒了很多。”三叔公说:“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榕树存活了五六百年,以前就没有台风吗,为什么不会倒呢?”堂叔说:“这次的台风据说是历史上最强的。”三叔公说:“你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吗?还历史上最强,我看你是怕别人说是你造成的。”
堂叔见我站在树旁看,不言一语,便生气地说:“你是怎么了,帮叔说两句话都不会吗?”我感受到堂叔的不满,但我替他说话也改变不了现实,在我看来,这么粗壮的一株榕树倒下跟堂叔是有关系的,他家没把树旁的土地挖成现在的样子,树应该不会被风连根拔起。听到堂叔如此说话,我只好说:“树都倒了,现在应该想想办法怎么来救它,说是谁造成的没什么用了。”三叔公说:“烨啊你说的没错,但是搞清楚什么原因造成的也是有必要的。”堂叔压低声音说:“要说树倒的原因,我觉得那户人家锯掉树的枝桠是主要原因,挡住他家门口的枝桠被锯掉,树失去平衡就倒掉了。当时锯树时,却没人阻止!”堂叔说的“那户人家”指的是丰叔家,堂叔和丰叔为争榕树底下的地闹得互不往来。堂叔怕说的话被丰叔家的人听到,因此压低了声音。
堂叔请三叔公到家里喝茶,三叔公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十几代都没事,到了这时候偏偏倒了。”堂叔不敢回话,要扶三叔公走,三叔公说:“我自己能走,别扶我!”
我见状,忙走过去,跟三叔公说:“树倒了,大家坐下来边喝茶边想想办法,看怎么把树救活才是。”三叔公看了看我,说:“行。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先到我三叔家泡茶,再慢慢说。”三叔公说:“你这慢性子,办事这样拖拉,现在就说给我听听。”我只好说:“这株树县里来普查过,树上有挂牌子的,得先打电话告诉县里。”三叔公说:“你知道打给谁吗?”我说:“我问一下。”三叔公说:“那我们就不能做什么吗,比如把树扶起来?”我说:“我们怎么扶?九头牛也拉不动啊,得用起吊机才行。”
堂叔已经泡好茶,招呼三叔公和我过去喝茶。三叔公站着不动,问我:“他在说什么?”我意识到三叔公重听,便贴进他的耳朵告诉他:“我叔请您去喝茶哩,他已经泡好了。走吧?”三叔公说:“喝一杯吧。”随后迈开步,向堂叔家走去,我紧跟在他后面。堂叔迎了过来,要扶三叔公,三叔公说:“不用扶,我还没有那么老。”大凡老的人都不认老,有的甚至处处逞强,三叔公就是这种人。
堂婶在扫地,见我们进门,忙抬头打招呼,然后继续把客厅没扫完的地方扫完。堂叔说:“我们要喝茶了,你才扫地。”台风过后,风不大,堂叔家的大厅并没有多少灰尘。堂婶说:“我用小扫把扫,没多少灰尘的。”三叔公没有说话,在厅旁的木沙发上坐下了。堂叔用镊子夹了一杯茶放在三叔公座位前的茶几上,说:“叔,这茶是新泡的,你喝喝看口感怎么样。”我知道堂叔是拿出好茶来泡的。三叔公啜了一口,说:“直说吧,你冲水的时间长了。茶是好的,可惜没泡好。”堂叔解释说:“我平时随便泡,没讲究。”三叔公说:“该讲究就得讲究,比如你多挖了那些地就没讲究。”我生怕三叔公不放过堂叔,便想转移话题,说:“我打一下电话求救县里,看能不能派人来帮忙处理一下。”说完就要打电话。三叔公说:“打吧,我也听听人家要怎么帮。”
我打通电话,开了免提,把榕树被台风刮倒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问得很详细,连根断的情况都问了。根断的程度我答不出来,连三叔公也摇了摇头。便听对方说:“这次台风被刮倒的古树比较多,我们尽快安排人去现场看看。”三叔公急了,说:“尽快是要什么时候,今天能不能下来?”对方说:“要看看有没有人手,我跟领导说一下,尽量早点去。”三叔公说:“我们自己把树扶起来算了。”对方连忙说:“不行啊,阿伯,你们自己扶起保证不了树能继续存活。我们看情况再定抢救方案。”堂叔不敢插话,怕说了三叔公不爱听的话。我挂了电话后,三叔公冲着堂叔说:“刚才你一句话不说,你是巴不得这株树死掉,你可以把屋旁的地再扩大是吗?”我赶紧替堂叔说话:“三叔公,我堂叔不会这么想的,这株榕树几百年了,大家对它都有感情,堂叔家每年夏天还靠它乘凉哩,怎么会巴不得它死掉。”堂叔也说:“是这样。”三叔公转向我说:“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说了,他不得不这样说。”
下午四点,县里派人来了。看了榕树的情况,并拍了照片,很快就回去了。我得知消息后,转告了三叔公。三叔公让我再打电话给县里,催一催,看能不能明天就派人来把榕树扶起来。我只好听他的话打了电话。对方说:“派去的人已经把榕树倒伏的情况拍成小视频传来了,我们联系一下园林公司,尽快去处置。“三叔公听了,说:“又是尽快,又是尽快!”我开的是免提,对方听见了,便说:“阿伯,你们村这株榕树树龄已经五百二十年了,我们很重视的,请放心。”三叔公说:“那就赶紧来呀,树不扶起来,我怎么能放心啊!”
挂了电话后,我劝三叔公该吃吃该睡睡,他说:“你年轻,和这株榕树没什么感情。”我解释道:“我承认对榕树的感情不如叔公深,可是我也不想它死掉啊!”三叔公说:“你还是值得表扬的,村里不少人没有你这份情,特别是你堂叔!”我本想替堂叔辩解一下,但想想逆高龄人说话徒增对方怨气,便说:“叔公批评得是。”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人,背影很像三叔公,用双手托起古榕,不料老人一个趔趄,古榕轰然倒地,老人从枝叶下爬出来,用右肩扛起古榕。
第二天早上,一辆吊车开到了榕树旁。随后来了一部小工程车,从车上下来了三个工人。我知道后赶到现场,堂叔不在家,他家的大门关着。
过了一会儿,三叔公来了。见我站着看工人锯树,对我说:“你怎么不叫我过来?”我说:“我也是刚到,不知道县里这么快就派人来了。”三叔公看了看堂叔家紧闭的大门,问我:“你叔去哪里了?打个电话给他,让他烧点茶水给工人喝。”我说:“我也不知道叔叔婶婶去哪了,我来的时候他们家的门就关着。”三叔公说:“你打个电话问问。”
我打通了叔叔的电话,他说:“我在镇里买东西,你婶婶应该去田里了。”三叔公说:“你去看看阿美家能不能烧点茶。”我说:“算了,我回自己家里烧一壶,再提过来。”三叔公看了看我,说:“那你要小心一点,你家离得远,路上要小心茶水溢出来烫到。”我说:“我多大的人了,不会的。”三叔公说:“还是要小心。”
我烧完茶水,用烧水的大不锈钢壶盛着,拿了几个纸杯,回到榕树旁边。三叔公在一个工人身旁看他锯树枝,见到我回来,便招呼工人停下来喝点茶水。那工人说:“谢谢阿伯,我们有带水过来的,不用客气。”三叔公说:“茶水刚烧的,喝点热的解解乏吧。”那工人便说:“那好吧,谢谢啦!”三叔公说:“得谢谢你们才对。”
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个人,老的有比三叔公年纪大的发伯,小的是阿香婶抱在怀里的孙子。十几个有劳动力的人,一来就帮忙移动被锯下来的树枝。
到了中午,堂叔回家来了。把买来的东西拿进屋,便走来榕树旁,问三叔公:“这些工人午饭在我们这里吃吧?我去做。”三叔公说:“你去问一下工人。”堂叔便问了一个在短暂休息的工人,那工人告诉他:“我们会叫餐的。”堂叔说:“送餐到这里都凉了,我简单做一下饭,你们就到我家吃午饭吧。”三叔公也说:“到他家吃饭吧,也就是一顿饭,不要再叫餐了,麻烦。”
那工人去找另一个人,回来告诉堂叔说:“那行,就在你们家吃,到时我们付钱,有辣椒吗?多放点。”三叔公未等堂叔说话,就说:“付什么钱?他实在要钱的话,我来出。”堂叔笑着说:“哪会让叔您来出,何况没多少钱。”
日落前,树被扶正了,可惜只剩下光秃的树干。三叔公叹了一声:“什么时候才能活成以前的样子啊!”我当他是个问话,答道:“榕树的生命力很强的,很快就能枝繁叶茂了。”三叔公看了我一眼说:“就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