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级

好不容易评上高级六级，没想到四年后，因为少了班主任工作，被降为七级岗。

蔡老师问我还在难受吗，我告诉她说不难受是假，但好多了。她说：“奔六了，健康第一，名利其次。”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因此对她道谢。

不求名利，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我潜意识里并不接受蔡老师的安慰。我已经在一线连续工作了三十来年，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突然改变评级标准，给我一个措手不及！

柯老师和我关系一直很铁，知道我无缘六级岗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我真为你不值！按照学校的规定，五十五周岁以上评级不再要求当班主任，你就差几个月，为什么某些人就这样较真，把你给降了级！”我说：“这个评级方案公示的时候，我也找过领导，但杨校长说‘这是经过教代会通过的，你的情况是比较特殊，只是方案如此，我要对你特殊处理难以服众。’”柯老师说：“你也真是的，杨校长的话你也不早点告诉我，要是知道了我就召集几个老师去帮你说情。”我说：“谢谢你！我很不愿意欠人人情的。”柯老师说：“你不争名夺利，我是知道的，只是……”未等他说完，我说：“算了，每个月就差那么点钱，靠它富不起来。何况不止我一个人降了级。”柯老师忿忿地说：“咳，前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啊，让我信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课上完后，接到杨校长的电话，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我进办公室大门后，杨校长忙起身，让我到沙发上坐。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后，问我：“刚上完课，嗓子还好吧？喝点茶水，润润喉。”我道谢后，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放下茶杯，问：“校长有什么事？” 杨校长是个比我小十几岁的人，他已经没上课几年了。他看了看我，说：“不绕弯吧，谈谈你降级的事。听说你心里的结很结实，聊一聊吧？”我说：“你听谁说的？我心里有结，那是人之常情，不过我自己会解开。” 杨校长说：“听你这么一说，别人告诉我的还是事实。这样说吧，从个人情感角度说，我感同身受，我也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其实，降级换作谁都不乐意。不过现在不再是排资论辈的时代，咱们定的方案已经比别人多了不少人性化的东西了。”我想听听杨校长是怎么说的，便没有插话。可杨校长却停了下来，问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要不我们改天再聊？”他怎么看出我心情不好呢？难道看到我的微表情？我说：“我心情没有不好啊，你说吧，我听着呢。” 杨校长说：“不好意思，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忙说：“岂敢岂敢，我谈不上君子，你更不是小人。” 杨校长忙说：“不较真。我接续说前面想说的话吧。你辛苦教学三十来年，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作为领导自然不会忽视，问题在于拟定方案的初衷是为了学校的发展，兼顾老师的利益。两者相权，取其重，在学校发展和老师利益发生冲突时，天平倾向于学校发展。这也是大家的共识，所以教代会通过了方案。”我说：“你说的我能理解，说真的，我的心结真没你想的那么难解开。” 杨校长说：“说白一点吧，要是局里把我降为副校长，我可能会郁闷相当长的时间。我推己及人，觉得应该跟你好好谈谈。可是你似乎不大愿意聊。这样吧，要不我让唐书记跟你聊一聊。”我说：“真不用。”杨校长说：“咱先把这事放一放，先喝茶。”我一口把杯里的茶喝光，校长要再续茶，我说：“我先走了，不喝了。” 杨校长愣了一下，跟着我站起来，说：“那改天再来喝。”

我出校长办公室，经过书记室，唐书记见到我，问我有没有空，我点了点头，她便说：“那进来坐一坐吧。”

我落座后，唐书记问我：“降级的事对你影响大不大？嫂子有没有给你颜色看？”我说：“那又能怎么样？”她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没有事先做好沟通，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这一两天不知道嫂子有没有空，我到你家里坐一坐。”我说：“不用了，大家都忙，没必要。” 唐书记说：“感觉你有一肚子气。有什么意见提一提吧，让我听听。”她身子向前倾一倾，眼睛看着我。我说：“都过去了，我就自己能消化。”书记说：“你要把组织当成你的家，对家人倾诉不很正常吗？”我笑了一下，说：“我老婆也是我家人，我要是和盘托出，她不得把我说得一文不值。”

唐书记笑着说：“组织是关心你的，不可能给你难堪。你虽然不是党员，但长期接受党的教育，兢兢业业为党育才，应该是有大局观的，我想你会从大局出发，为改革做贡献。”

我没有吭声，唐书记见状，继续说：“嫂子早些年下岗，也是为改革做出贡献的，我想她当时都能想明白，现在你这种情况她应该不难接受。”我只好把事情说了：“这件事刚刚发生，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说。”书记说：“平时你的工资不用交嫂子管？”我说：“我自己的工资自己管。”书记说：“你们AA制？”我说：“也不是，我每月把工资的五分之三交给她，其他的给我父母做生活费和自己应酬用。” 唐书记说：“那不意味着你要少给你父母钱？”我说：“我再想办法。” 唐书记说：“这样啊，好像不是好办法。能不能和嫂子实说呢？这样吧，晚上我去你家里，和嫂子聊聊？” 唐书记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按照她的性格，你是拒绝不了的。我便说：“随你便。”

晚饭后，唐书记拎着一袋水果到家里来。我老婆是认识唐书记的，便说：“什么事劳驾书记到家里来，还带着伴手礼？”见到外人，老婆还是很热情的。唐书记说：“有一件事得和嫂子聊一聊，才不会后院起火，影响赵老师工作。”老婆问：“我家老赵怎么了？有小三了？”书记说：“嫂子真会开玩笑。不过你这种乐观的性格我很欣赏。”老婆说：“人家说心情好比吃补好。” 唐书记点头说：“是这个理。”

我招呼唐书记坐下喝茶，老婆说：“我光顾着说话，让你站了这么久。坐吧，也没有好茶招待你。” 唐书记说：“我嘴巴不叼，给我什么茶我都能喝。”老婆说：“这样啊，真的假的？” 唐书记说：“我不说假话。”老婆说：“你刚才说有一件事，什么事？”书记说：“就是刚刚才有的事，赵老师都来不及告诉你。我们学校前两天进行四年一次的评聘，根据教代会通过的方案，赵老师的级别调整了一下。”老婆是个聪明人，她肯定知道我是降级了，却笑着说：“老赵升级了？” 唐书记说：“降级了，所以我来家里和你聊一聊。”老婆眼圈红了，停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怎么都轮到我们。” 唐书记听后说：“我了解你曾经为改革做出贡献，这次赵老师也一样，我想你过去能支持改革，现在应该也会。”

我老婆阴着脸，唐书记继续说：“调整心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父亲当年是厂长，改制后他被调整了下来，我母亲知道后难过了好几天，怪我父亲太老实。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当你被反向挪动，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是很正常的。我自己从局里被调整到这个学校来，也经历了一个心理适应过程。”我老婆说：“你怎么能一样，你是到底下来锻炼的，不久后就升官了。” 唐书记笑着说：“领导找我谈话，要我做好长期在学校工作的心理准备的。”我老婆默默听着。唐书记问我老婆：“我说了这么多，重点是想请你支持，不要为这事和赵老师闹矛盾，影响正常家庭生活，也影响赵老师的工作。你能不能支持一下？”老婆没有反应。书记说：“要不你再自己调整一下。”她转向我说：“赵老师也理解一下夫人的心情，不要动怒，好好沟通。”我点头表示答应。

书记走后，老婆情绪低落，坐在沙发上。我问：“你不出去跳舞吗？”她生气地说：“跳什么舞，谁像你无心无肺的！”我知道这时候挨骂是最好的，老婆把坏情绪宣泄出来是好事。我等着她继续数落我，意外的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唠叨个不停，客厅安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我问：“你没事吧？”老婆说：“该干嘛干嘛去！”我走进书房，没有像平常那样关起门来备课，而是把门虚掩着，以便听见客厅的动静。

过了十分钟左右，来电话了，应该是老婆的舞伴打来的，听到老婆说：“好的，我现在就去。”我走出房间，问她：“你要去哪里？”老婆说：“能去哪里？跳舞。”我忙到鞋柜前，帮她把舞鞋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