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出院后,堂伯、堂叔都认为,九十一岁的他全天都需要人照顾。叔公的三个子女都六十五岁以上了,他们决定请一个护工来照顾老人,作为子女,他们轮流来照看。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大多在外地上班,只有堂妹在本地当中学教师。
请来的护工是通过中介介绍来的,姓柯,大家都叫他“老柯”。叔公没住院前,生活都是自理的。他原本和婶婆两个人居住在老房子里,婶婆三年前去世,叔公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饭。堂伯堂叔和堂伯母堂婶有时给他送点吃的,他老人家嫌饭菜不可口。大家都觉得老人太难伺候了。有次我去看叔公,正好碰见堂伯提着保温桶来,未等堂伯拿出饭菜来,叔公便让堂伯拿回去,还说:“说过你们煮的我吃不惯,以后不用再送来了,没人会说你们不孝的。”堂伯摇了摇头,对我说:“看你叔公,人老性子还这么犟。”叔公原来是个小学教师,照理不会不讲理的。堂伯走后,我问叔公为什么不能将就吃一下。叔公说:“我有手有脚,自己还能照顾自己,他们有自己的事做,我不能连累他们啊。”我说:“可是您不说,伯伯、伯母、叔叔、婶婶会错怪您呢。”叔公说:“嘴是他们的,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知道和年纪大的人说话顺着他们才不会讨没趣,便没再说什么。
请护工,一开始堂伯他们还担心叔公会不同意,没想到试探叔公意见时,叔公问:“我的退休金够不够给护工的工资?”听说够用,他便答应了。
老柯刚到叔公家里,发现叔公厅房都装着监控,笑着问堂伯:“你们是怕我害阿伯是吗?”堂伯说:“不是,这是我弟弟他们提议安装的,装了一两年了。我父亲毕竟年纪大了,又要自己单独居住,怕出意外,我们才安监控。”老柯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信任我哩,要是不信任就另请人了。”堂伯说:“你看一下摄像头,上面都有些灰尘了,绝对不是现在装的。我们肯定相信你。”
老柯跟堂伯说他已经做护工十来年了,照顾过二三十个老人。堂伯小声问他有没有照顾过临终的老人。老柯说照顾过三四个。堂伯问的并不突兀,叔公年龄算是刷新了我们家族寿数的记录,虽然还能自理,但谁能保证他不会突发问题呢。
老柯放下旅行箱后,走到叔公床前,握住叔公的手说:“阿伯,今天开始我就和你作伴了,我比你大儿子年纪小,你就把我当成自家孩子看,要我做什么就直说。”叔公看了看老柯:“你白发比我大儿子多,祖传的吧?”老柯说:“应该是祖传,不过也是命不如您儿子好,我是劳碌命,老得比较快。”叔公指着我堂伯说:“你说他命比你好,那你说错了,他小的时候被我连累,连高中都没上。”堂伯说:“老黄历了,不要再翻了,不都过来了吗,说那些没什么用。”老柯说:“向前看,向前看,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叔公说:“以后我恐怕看不到了,不过现在他的日子过得还行,自己当老板,自由自在的。”老柯说:“大的厉害,这也是阿伯的福气。”叔公笑了笑,说:“几个孩子现在生活都过得不错,就是整天忙。”老柯说:“阿伯这么疼子女,实在是好老人。我照顾过那么多老人,感觉阿伯最好。”
从叔公住处出来后,堂伯问我感觉老柯这个人怎么样,我说我和你一样,才刚见他一两个小时,很难判断,第一印象是这个人有点假,得再观察。堂伯说:“我们有监控,安全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我担心老柯待的时间久了就会老油条,我看他有点油气。话说回来,人无完人,身上有点小毛病是正常的。”我说:“是的,先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再换人。”
老柯照顾老人真的有一套。没两天,和叔公就有说有笑的,叔公也觉得老柯做的饭菜比自己做的好吃,在我面前夸老柯这个人很好。
本来叔公的食材都是堂伯他们轮流买来的,老柯来了,堂伯就和老柯商量,把买菜这事交给老柯。老柯吃住由雇主提供,这样做是给老柯自主安排伙食提供方便,老柯觉得没问题。
但谁也预想不到,就是因为这样的决定,导致了两件事的发生。先是老柯买菜时遇见了他的小学同学美芹。美芹是老柯小学四五年级时的同桌,读完初中,美芹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当了幼儿园老师,嫁给了一个副厂长。副厂长后来当了总经理,和美芹离了婚。美芹经人介绍,和一个离异的小学教师结了婚。老柯见到美芹时,美芹是退休后在帮女儿看食杂店。美芹问老柯在做什么,老柯说在做护工,美芹劝他:“做护工还不如帮工厂看大门,如果想换工作,我帮你问问看。”
老柯问我堂伯如果他想走,能不能随时让他走。堂伯跟老柯说得我们商量一下再答复。堂伯他们几个人都觉得为难。答应老柯随时走,护工不可能随时找到合适的;不答应他走,又怕他不能专心工作。堂伯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好建议。我说如果他有想走的打算,不如赶紧找个护工替换他。堂伯说我的意见和堂叔们一致,于是就开始第二次广撒网,全城寻找护工。可我们所居住的是小城,护工本来就稀缺,一时半会哪能找得着。老柯不知从哪里得知堂伯他们在另找护工,便对堂伯说:“我想了想,你们找合适的护工也不容易,如果不嫌我,我就继续做下去,做到你们不需要我做为止。”堂伯听老柯这么说,心里自然高兴。不过他觉得空口无凭,不能保证老柯不会变卦,便说:“你的意思我跟几个兄弟商量一下吧。”堂叔说:“老柯能安下心来做就答应他,不过是不是得签个合同,这样他就受到一定制约了。”
堂伯把我堂叔要老柯签合同的意见转告老柯,老柯说:“看来你们还是不信任我,签就签吧。”堂伯就和老柯签了协议。这事算是翻了篇。
另一件事对我们来说,是大事。老柯做满了一个月,拿了工资,回家休息两天。回来时带来了一大袋龙眼分给堂伯堂叔,说是自家种了一株龙眼树。第三天,老柯去买菜,回来发现我叔公摔倒在床边。老柯忙打电话给堂伯,堂伯问他叔公摔得严重不严重,老柯说:“我不敢动他,问他,老人家也说不清楚。”堂伯忙打电话给120。医生初步判断是摔坏了骨头。
到了医院,老柯就成了陪护,晚上在病床旁的躺椅上休息。
堂妹跟堂叔说:“这事情很蹊跷,会不会老柯有意害老人家?网上有视频说护工为了挣钱,故意害死老人。”堂叔说:“这种没有天良的事情,老柯应该做不出来。”堂婶说:“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网上有人说这样的事情,我们该排除嫌疑得排除一下。”堂叔说:“你又不是警察,你怎么排查?”堂婶说:“实在查不了,也得多留点心眼,防着他。”堂叔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倒是应该有。我跟他们讲一讲,大家多加注意。”
老柯应该是感受到除叔公之外,大家都疑心他对叔公下了黑手。只是谁也没有明说,老柯也就无从分辩。
我到医院探望叔公的时候,正好堂伯他们都不在场,老柯便对我说:“你叔公是自己摔下床的,这虽然跟我有关系,我要是没去买菜,他也许就不会有这一难,但我感觉你堂伯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像以前,应该是疑心我害了你叔公。人在做,天在看,我哪敢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我问他:“你用的是智能手机吗,经常上网吗?”老柯说:“是用智能手机,有时候想我孙子,跟他视屏一下。”老柯说他老婆在儿子家帮忙带孩子。我觉得老柯是有爱心的,害叔公的可能性很小。离开病房后,我给堂伯打了电话,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堂伯。堂伯说:“我也觉得他这个人应该不会那样缺德,不过老二讲的也在理,提防还是要的。”我心想这种不信任对老柯是不公平的,但我又没有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老柯完全可靠。便顺着堂伯的话说:“那是。不过不能让老柯感觉到大家防着他。”堂伯说:“那怎么会呢?我们当面又没有说他什么。”堂伯肯定不懂得相由心生这个道理,我说了他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便作罢。
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医生的说法是:老人家中风了。叔公是突发中风才倒地的。堂伯说:“平时好好的啊。”医生跟堂伯解释了一番,老柯说:“我照顾的老人也有中风的。”我向老柯使了眼色,他可能没有看到。
出院后,叔公卧床不起,老柯没有提出增加工资的要求,日日夜夜不嫌脏累照顾叔公。堂伯说:“多亏有个老柯!”和堂叔他们商量,主动给老柯提了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