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坑子是个小村庄,位于海西不显眼的一个角落,距县城十几公里,离镇里也是十几公里。
这天是个平常日子,实叔和我三叔却在老人活动室争得不可开交,我二叔和南叔也卷进了他俩的纷争。其实事因很小,只不过是争论本村村名的原名本字。
我三叔好强村里人所皆知,似乎世事惟他熟知。村里人多半都称他是“半桶水”,不少人背后还用方言“半桶屎假溢”议论他。三叔是读过几年书的,但据说初中读完就没考上高中了。不过凭着这样的学历,他也胜过实叔、南叔和我二叔一筹。
三叔认为村名原名和本字应该是“西坑子”,依据是村里代代相传的开基祖的故事。开基祖赶鸭阵到住家西边一个凹地。凹地从高处看就像一个天坑,但坑不是很大,所以后来他分家后到了此地过孤家寡人的生活。再后来,他和人谈对象,人家问他住哪里,他想了想说:“西坑子。”三叔的观点其实是坚持现在通行的村名和本字写法。实叔取笑他:“以前说你死读书,读死书,你都要骂我,现在看来你还是老样子。这样,我们议论村名还有什么必要?”三叔驳他:“这就说明你没文化了,我这也是一种观点啊?难不成得推翻现有常识才算有自己的观点?”实叔说:“我觉得你这是敷衍了事。我觉得当年的村名应该是‘西坑’没有‘子’。理由是:坑有埋的意思,如秦始皇焚书坑儒。后面加个‘子’,就很不吉利吗?子,自然让人想到儿子,坑子,把儿子埋了,多不好的联想啊?”
其实这个坑的西边据说很早就有一块地是专门用来埋葬夭折的人的,因此说“坑子”这个名字名副其实不为过。但实叔这样一讲,在场听的人除三叔外纷纷点头。三叔环顾大家,说:“还都点头了,看你们这么容易信别人的话,难怪有人被电子诈骗了。”说者不一定有心,但有个听者有意。这人就是南叔。南叔去年接到一个自称是儿子领导的人打来的汇钱电话,结果给了五千块钱。钱虽然没有使南叔伤筋动骨,却让他落下了心病。经三叔一说,南叔的脸就像夏天傍晚西边的天空骤起乌云。二叔狠狠瞪了三叔一眼,拍着南叔的臂膊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没多少钱别……”南叔说:“不是为钱多钱少,是……”二叔知道为南叔被诈骗这事南婶一年来没少唠叨南叔。
二叔对三叔使眼色,暗示他说句话安慰一下南叔,三叔装作没理解二叔的意思,只是沉默下来,并没有说话。三叔便急了,说:“你就不会说两句让南哥好受的话吗?整天自顾自地说话,也不考虑人家的感受。”三叔只好说:“我说顺嘴了,不好意思啊南哥。”南叔摆摆手说:“没事,是我的问题。”实叔捏着一枚牌在牌桌上转圈,听了南叔的话后,便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南啊也该放下那件事了。行了行了,我们继续说村名原名和本字吧。我和汉啊都说了自己的看法,南啊和明啊还没说,说说吧。”明啊是我二叔。二叔听了也说:“那就继续聊吧。我小学都没念完,没你们有水平,我说了你们别笑话我。我觉得‘西坑子’的‘西’应该是石狮的‘狮’。”实叔问:“你有没有什么依据?”二叔说:“我比你们大几岁,小时候听上辈人说那坑是一个狮子的形状。你们还没出生前,大搞土地平整,原来像狮子的形状就没了。”三叔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谁说过,你也从来没讲啊?”二叔说:“要不是年纪大了,哪有闲工夫在这里瞎聊。以前我们一年难得见一次面,各自出外打工,聚的时日少得可怜,哪有时间聊这样的话?”实叔说:“确实是这样。现在大家都把接力棒递出去了,天天享清福,才有闲情逸致。我觉得明哥这说法是靠谱的。”南叔说:“因为形状像狮子就取名‘狮坑子’是符合取名习惯的,像我们村南的山叫虎头山,就是由于从远处看山的形状像老虎头。一虎一狮倒是合乎常理。”三叔说:“那你就没有自己的说法了?”南叔说:“我本来有想法的,但听完明哥的说法,我不再坚持我原来的想法了。”实叔说:“你原来的想法也说一下嘛。”二叔也说:“不妨说一下。”南叔便说:“我原来是认为本来的村名应该只有两个字,叫做‘西坑’,‘子’是后人加上去的。”三叔说:“也说说理由。”南叔说:“周围的村庄都是两个字的,唯独我们村的村名三个字,不符合本地风俗。”
四个人都有理由,观点都能站得住脚,但凭他们的决断能力是难于做出定论的。于是二叔想到我,把他们的意见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做出公正裁决。我虽然在高校工作,说实话,并没有涉足民俗文化,和他们比,这方面的积淀甚至更少。但想到叔伯们讨论乡村文化话题,实在是难得,应该为其增加柴薪,绝不能浇上冷水。便在电话里说:“我在这方面没有研究,我请教一下我们学校的专家,得到意见后再转告你们,可以吗?”二叔说:“平啊你太谦虚了,你是咱村最有学问的,你还用请教别人吗?你说什么我们都信!”术业有专攻,这是学人周知的,但叔伯们或许并不明了,抑或在他们心目中,我是博士生导师,应该什么都懂。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停顿了一会,决定还是说真话,便道:“我知道叔伯们高抬我,但我确实评判不了。”
二叔说:“不是二叔倚老卖老,我得说你几句,你做人低调我知道,但方圆几十里,没几个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了,出人头地了,不要再畏畏缩缩的。”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自然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说:“二叔说得是。这样吧,我尽快咨询专家,再给你们回复。”二叔说:“好吧,我们等着。”二叔挂电话后,我随即找了冯教授的电话,但怕他正在忙,只给他发了条信息,问他什么时间有空。冯教授一直没回信息,一个小时后,我又发了条信息,依旧没回。过了半小时,他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指教。我寒暄之后,把二叔他们对村名讨论的情况转告冯教授,请他做一个评判。冯教授是一个直爽的人,便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样一个小问题还让赵教授如此重视?村名是一个村庄的符号,名称缘起五花八门,很难说是哪一种更符合原意,可以看看族谱,那上面的记录作为依据相对准确。”我说:“遗憾得很,这个村的族谱是当代人编的,追溯到第十代,之前的就无法溯源了,因此才有乡亲们对村名原名本字的争论。”冯教授说:“这样的话,就很难下定论了。不过我主张还是不改现在的村名,保持现状,等到后期有文献发现,再做结论不迟。”我谢过冯教授后,打电话把他的意见告诉二叔。二叔说:“我们本来也没有要改村名的想法,只是几个老兄闲着没事,聊起来,不过聊着聊着都想自己是对的,所以才想到让你参详参详。”
当晚,应该是二叔把冯教授的意见转达其他叔伯之后,他打电话给我,我听到有麻将声,知道他们在老人活动中心打麻将,二叔开了免提。二叔告诉我说:“你三叔、实叔和南叔都在,我手机开了免提,你能不能把冯教授的意见再说一说,他们不信我的话。”我心想:二叔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大,说话还有人不信,应该是他也是利益攸关方。我便先向叔伯们逐个打了招呼,而后把冯教授的意见说了。三叔说:“我就说嘛,问你没用,你怕得罪人,不愿意说真话。”我忙解释说:“三叔误会了,我不是怕得罪叔伯们,我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没有办法作结论,所以才请教人家大教授。”实叔插话说:“你不要听你三叔乱讲,他是指望你们的结论和他一致,没有想到专家不给结论,结果朝你发牢骚了,别理他。”我忙说:“我三叔应该不会这样的。”三叔也说:“就是嘛!还是我侄子懂我!”听到南叔的笑声,但没听到他说什么。
“臭虫!”是二叔的声音,二叔接着说:“平啊别误会,是屋旁龙眼树的臭虫飞进来了。”我笑着说:“我知道,就是我再不好,二叔也不会骂我的。”二叔说:“没错,叔疼你还怕疼不够哩,怎么会骂你?”
我想这时故乡的龙眼树应该是果实累累了吧。再过两天就是周末了,到时候开车回去看看叔伯们,也看看龙眼熟透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