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货大姐

不知道是公司的规定，还是她自己想的，每次送货上门，只是轻轻敲了几下门，把东西放门口便走。有时候反应快点，开门出去，就能见到她在按电梯按钮。常常是见不到是谁送来的，只能从她就职的公司专用包袋知道货自何处来。

有一天，我坐电梯下楼，正好遇到她，她向我点了点头，我也点了一下头。她见我一个人，便问：“去锻炼啊？”我是穿着休闲衣服，并没有穿运动服，她大概是没话找话，我只好说：“不去锻炼，下楼有点事。”她没有再追问。五楼有人进电梯来了，是一个老人家，她热情地问：“阿伯，要下去锻炼啊？”老人家说：“是啊，你今天送完了吗？”她说：“还没有，得送到晚上九点多，现在网购的人很多。”这种话对我不新鲜，基本属于无效信息。但老人家却表现得很热情，说：“这样啊，我以为你就白天送。辛苦了辛苦了。”她说：“工作量太大了，所以根本没办法和买主面对面交接。”这点倒是我想知道的，我就好奇她为什么每次总是不见面就走人，她的话给了答案。老人家说：“你就不怕丢了赔钱？”她说：“丢不了，现在没人会轻易拿别人家的货，况且我送达之前都发了短信。万一丢了，只好赔偿了。”我说：“短信有时候人家没注意看。”她说：“是的，碰到个别人没注意看的。我们公司送的货和其他快递公司不一样，都是买家从本地采买的东西，一般都是当天就到，所以买主当天没拿到东西，也会及时反馈给我们。”老人家说：“你们公司人少吧？”她说：“我们公司是个小公司，老板是个大学生，创业才四五年，他请的人是比较少。像这几个小区就我一个人负责送。”老人家说：“不容易不容易。”我心想，现在送货上门的公司五花八门，竞争也厉害，要立足尚且不易，想发展得绞尽脑汁。我说：“想挣钱就得付出，大家都不容易。”她对我笑一笑，说：“大哥说得很对。”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时，她让老人家先走出门去，我知道她忙，就示意她跟着老人出门，她朝我笑了笑，说：“谢谢你！”我说：“客气了。”走到门厅，她紧走几步，走在老人前面，帮老人打开门厅的玻璃门。老人出门时，她帮我拉着门，我忙说：“你赶紧走吧，我自己来。”她说：“不差这点时间。”我只好快步走出门去。

感觉好些天没见到送货大姐了，来送货的是一个年轻人，胖胖的，看他的样子应该有一米七的身高，但重量估计得一百八以上。他敲门时我正好要出门，便接过他手上的货，顺口问他：“那位大姐现在不送换成你了吗？”年轻人说：“我顶她几天班，她去做个手术。”我说：“这样啊，好几天没见了，不是大问题吧？”年轻人说：“这个保密。不过再过两天她应该就会来上班了。”不谈别人的病情，也是正常的，我就没多问。果如他说的，第三天送货大姐就来送货了。我是在楼厅门口碰见她的，看她脸色没有以前的红润，便说：“好些天没见到你了。”送货大姐说：“是啊，去鬼门关走一圈回来了。”我见她说得这么严重，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切了一个肿瘤。”我问她：“良性的吧，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吧？”她说：“医生初步诊断不是良性，得等活检结果出来再断定。”我忙安慰她说：“是得看活检，医生的判断会有误差的。”她说：“谢谢你的吉言。医生说发现得早，问题应该不大的。就是有问题，碰到了也没办法。”我见她眼睛有些湿润，说这样的话无非是不给听的人增加压力。我没说话，我觉得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见我没再说话，便说：“今天货不多，才有空和你聊几句。谢谢你的关心，我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到人真的是很脆弱，和一张容易撕裂的纸张没多少区别。但也从送货大姐身上看到了普通人面对灾难的淡定，由衷敬佩她的坚强。

接下来几天，几乎天天在楼前见到她的身影，依然是把车停在楼前道路旁，拎着本楼栋住户订的货进楼门来。我站在阳台的时间早于她进楼的时间五六分钟，成了她忠实的观众。有三四天我没有在她敲门的时候马上开门接货，我一直没想到如何在见面时和她对话的内容。那是第五天，我开了门，在门口等她从电梯间走出来。我接货时问她：“活检结果应该出来了吧？”她说：“谢谢你，还记得这件事啊。出来了，是早期。”我“啊”了一声，说：“不是良性啊！不过早期问题不大。”送货大姐说：“是啊，问题不大。你先忙吧，我今天要送的比较多，先走了。”见我站着看她按电梯按钮，便再次对我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啊！”我心想说：如果需要帮忙请开口，但又觉得会让她感觉到唐突了，便说：“没什么，应该的。”见她走进电梯，我向她挥了挥手，走进门来。

大概是半个月后，我出去超市回来，在拐进小区的路口看到送货大姐和一个轿车司机在说着什么，走近才知道送货大姐的车和轿车发生轻微刮擦。轿车的车皮有一道痕迹。轿车是新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女孩问送货大姐要报警还是私了，送货大姐说：“是你刮到我的，要怎么私了？”女孩说：“你占道了，是你的错。”我不是事故的目击者，但我同情送货大姐，便帮送货大姐：“她不容易，你车有保险，找保险公司理赔就是了。”有个从小区出来的老人也帮腔：“小姑娘找保险赔吧。”那个司机说：“找保险理赔，我下次的保费得增加，我才不愿意呢。”送货大姐说：“我赔你一百块吧。”司机没有吱声。我说：“刚才送货大姐说是你碰到她的，责任在你，不想找保险公司，你就自己出呗。”司机说：“你是她什么人啊，说话得公正，她不占道，我怎么会碰到嘛？”我说：“这样说你也是承认是你碰到对方的车的。那我这样说吧，你看到她占道，你应该避让对吧？是你没有采取避让措施导致的刮擦，怎么可以推责给送货大姐呢？我说话公正吧？”没等司机说，站在一旁的老人家说：“说的在理。”我见后面有车停着，便说：“走吧，影响交通了。”那个女孩上车，把车开走了。送货大姐见受伤轿车开走了，便对我和老人说谢谢。说：“没给她一百块。”我说：“是她的错，你不用给她。”送货大姐说：“那么新的车被刮伤了，她肯定心疼死了。”我说：“心疼也没办法啊，总得为自己的过错买单。”送货大姐说：“小姑娘也不容易，这恐怕是她人生碰到的第一件伤心事。”我看着她车里的货，说：“你自己这么不容易，还……”她说：“正因为不容易，我更容易感受到别人的不容易。好吧，我先走了，今天的货还是比较多。你今天没订货。”我挥了挥手说：“走吧，小心点。”

走到居住楼前，看到一部救护车停在楼门外路上，我担心堵住救护通道，便在门口等。过了一会儿，有老人被抬了出来，我看见送货大姐帮忙拎着一袋东西。等救护车走了，送货大姐跟我说：“是六楼的大爷，我送货给他邻居，看到他女儿拎着大包小包的，便帮她一忙。”没等我说话，送货大姐说：“我还有货得送，没空跟你聊了，得走了。”我说：“你走吧，注意休息啊。”送货大姐回头说：“累不死人，忙习惯了，不忙反而觉得不舒坦。”我说：“要适度，不能透支体力。”送货大姐说：“谢谢你谢谢你！”

我走进楼门厅，按了电梯按钮，想想忘了买盐了，便上楼把东西放下，到小区门口便利店买盐。我想买两包，店员说：“你是老顾客，给你一包。”我知道因为有些人怕核污染水排海之后海盐有问题便屯起盐来，造成店里货源紧张。我知道店员是看在老顾客份上才卖给我的，就没多说什么了。走回家的路上，遇见送货大姐要回去。她见我手里提着包东西，问我：“你去买东西啊？”我说：“去买两包盐，结果只买到了一包。”送货大姐说：“这些天你没屯盐啊，你如果要，我从家里给你带几包来。”我说：“要的时候再找你吧。”我想盐是普通调味品，犯不着屯那么多，买两包是我的习惯，其实一包就够用很久了，因此我没让送货大姐带盐来。

没想到，第二天送货大姐来送货时，带了两包盐给我，说：“这两包送你。”我知道盐不值多少钱，但还是要给她钱。送货大姐说：“如果你觉得被送盐不合适，就给钱吧。”我说：“我不是这意思。”送货大姐说：“那就别给了，你先忙，我走了。”

我看见她走了，便把盐拎回家，觉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