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仨

一个月前，叔叔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一岁。

他最后一次住院是去世之前两个月。住院前，叔叔的三个孩子——我的堂姐和两个堂兄弟持有不同意见。堂姐嫱薇和堂哥维家主张不要再折腾，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心脏病，去医院起不了多大作用。堂弟坚持要送叔叔去医院。堂弟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区一所中学当教师，已经退休两年。堂弟说：“就是治不好，也要让老爸走前少受一点罪。”堂姐说：“去医院哪有不受罪的，不要说各种检查，就入院抽血检验，就得抽好几瓶，老爸年纪这么大了，抽那么多血我看对他影响更大。”堂姐原本在乡下务农，她女儿嫁人生孩子之后，到城里帮忙带孩子，现在外孙已经上小学了，她负责接送。堂姐不同意其实也考虑到自己一旦去照顾父亲，外孙就得由女儿女婿自己带，她不放心。堂哥是做室内装修的，虽然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但还在接活。他说：“要是老爸去住院，陪护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年纪都大了，小辈各忙各的，不好安排他们。”堂弟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真实想法，便说：“妈去世后，照顾老爸全靠我们姐弟仨了，总不能看着他受罪吧？”堂姐说：“咱村里属老爸年纪最大了，说句难听的话，他要是老去了，也算大福了。”堂姐长期在乡下，受到乡村文化的熏陶，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堂弟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他知道乡下的人情世故，因此并没有驳堂姐的话。堂弟说：“我们问一下老爸，听听他的意见再定，行吗？”堂哥说：“老爸肯定想去医院啊，这些年他一有什么不舒服就要让我们带他去看病，我看别问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做决定。”堂姐说：“要不问问吧，不问也有点过意不去。”堂哥说：“我还要忙活，要问你们去问吧。”

婶婶去世后，为了照顾老人，堂弟和堂姐堂哥商量，请了一个保姆在老家照看叔叔。商量是否让叔叔住院是在堂哥买在县城的套房里。堂弟说：“这里离老家又不远，我们现在就回去问吧，你们坐我的车，回来时我再把你们送到家。”

堂姐他们回到老家，叔叔躺在床上。堂姐问他：“爸，想把你送去医院住院，你去吗？”叔叔重听，尽管堂姐声音比较大，还是没听清，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堂姐。堂弟见状，便贴近叔叔的耳朵，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住院。叔叔点了点头。

三个人都在场，见叔叔想去住院，就商量什么时候去。堂弟说：“要住肯定得去市医院，但现在床位很紧张，得等床位。”堂姐说：“要是去市医院住，我去看老爸就不方便，不可能天天去了。”堂弟说：“让保姆去陪护，我们有空就去。不过也得轮流一下，看哪一天谁一定要在医院照顾。”堂哥说：“你住在市区，现在又退休了，你就多花点时间去吧。姐要接送外孙，我的活停不得，你大嫂也要接送孙子，我们都没时间。”堂弟说：“没事，我可以负责照顾。”

堂弟妹知道叔叔要去住院，堂哥堂姐把照顾叔叔的事推给堂弟，便对堂弟不满地说：“他们懂得找借口，谁没事情可做？赡养老人是子女的义务，他们怎么可以当甩手掌柜？”堂弟说：“他们也确实比较忙，算了，不要和他们计较了。老人年纪这么大了，……”未等堂弟说完，堂弟妹就说：“行，你们家的事，我不多说了。”

堂弟约了邱主任的号，带着叔叔按约定时间找邱医生看病。邱主任让叔叔先做检查和化验，再办住院。抽血得空腹，只好等第二天。堂姐来帮忙，看抽了那么多的血，对堂弟说：“你看爸被抽了五六瓶血，要吃多久才能补回来。”看着叔叔嘴唇没半点血色，堂弟也摇了摇头，说：“跟医生说过了，但按照医院规定必须这样做，实在不行到时候输点血。”堂姐说：“那可不敢，听说现在血液不是那么安全，万一输到有问题的血怎么办？”堂弟说：“没那么夸张，总体上输血还是安全的。”

做彩超，发现叔叔肺部有积液。堂弟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问要怎么处理。医生说等所有检查和化验结果出来再定。堂弟只好听医生的话，等办住院后再说。为了方便检查，堂弟在医院旁的快捷宾馆开了房间，让叔叔和保姆暂住两天。

第二天下午有人出院，邱医生让护士站护士通知堂弟去办理叔叔的住院手续。

当天晚上，堂弟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邱医生没值班。他这组的主治医生郭医生在，堂弟就向他问叔叔的病情。郭医生看了各种检查检验报告，说：“现在看来，除了心衰加重，还有肺部积液。明天还得增加一两个检查项目看看。”堂弟问他要怎么治疗，郭医生说：“下午刚办住院，得等明天邱主任来了再定方案。”堂弟道谢，走出医生办公室。到电梯间给堂姐堂哥分别打了电话，讲了叔叔的病情。

堂姐说：“这么严重啊，那还怎么治？要不办出院回家吧？”堂弟知道，事情总得通报，但住院又不是儿戏，说要进就进要出就出，把医院当什么了。堂弟说：“等明天邱主任来了，再跟他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吧。”他觉得这样说不会直接发生冲突。打给堂哥，堂哥说：“那就看明天主任医生怎么说吧。”

第二天，邱主任来了。巡房后，堂弟到主任办公室去找他。邱主任告诉他：“得再做一下肺部CT加强看看。”我已经让他们开了检查单了，下午做一下检查再说吧。”堂弟说：“那积液要怎么处理？”邱主任说：“积液得抽出来，明天再插管吧，下午先做检查。”

下午的CT做完后，堂弟便去找邱主任，没见着，也没见到主治医生，问其他医生，说是在手术室。当晚，堂弟到医生办公室见到主治医生郭医生。郭医生告诉他：“CT结果不好。”他让堂弟看检查报告。

看过检查报告，堂弟难掩悲伤之情，眼里盈满泪水。郭医生说：“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手术风险大，你们家属商量一下，看要不要做。”堂弟点了点头，退出医生办公室。他到电梯间窗口，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母亲来。婶婶病逝，是心脏病突发，经县医院抢救无效，撒手人寰。堂弟见到婶婶时，还能感受到婶婶的体温，要医生继续施救，医生被叫来后告诉他心跳停止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堂弟想，再也不能让父亲步母亲的后尘，等到危急才送医。但他面临的是不能由自己决断事情，兄弟三人的意见得一致。他把CT检查结果和医生的说法告诉堂姐，堂姐说：“年纪这么大了，我看就没必要动手术了，只是增加老人的痛苦。出院回老家，能吃什么让他吃点什么。”堂弟说：“爸现在是心衰更严重，我担心回老家万一出现像妈那样的情况，就来不及抢救了。”堂姐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你说的万一，我觉得对老人来讲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少受去世前的痛苦，也是一种福气。”堂弟知道堂姐的思维习惯就是乡下的模式，那是自己无法改变的，这种冲突堂弟也无法化解，便说：“我再跟医生商量商量吧。”堂弟打电话给堂哥，堂哥的意见也是不要手术了。堂弟觉得不手术一旦转移，那肯定会给父亲造成很多痛苦。他想如果有条件做手术，自己作主张。

第二天查房后，堂弟找邱主任。邱主任先问堂弟：“商量得怎么样，要做手术吗？”堂弟说：“我想问一下，手术和不手术区别大吗？”邱主任说：“这个不好说，手术和保守治疗各有利弊。”

堂弟回到病房，叔叔看他疲惫的样子，问他：“早上还没吃饭吧，看你没精没神的。”堂弟勉强笑了笑，说：“吃过了，昨晚没睡好。”叔叔说：“让你回家睡你不听，这里又不是没人照顾。”堂弟本想征询叔叔的意见，看看他本人愿意不愿意手术，但想了想：问也是白问，老人家肯定不愿意手术。就问他有哪里不舒服没有，叔叔告诉他喘气感觉喘不上来。

中午，堂姐打电话给堂弟，告诉堂弟千万不要让老人家再挨一刀，她说：“明知道是治不好的病，就是手术没问题，手术后还能活多久呢？我跟别人说起这事，大家也都觉得老人这么大年纪了，真没必要做手术。”堂弟心里明白，堂姐说的大家也就是村里那些亲戚。堂弟说：“人家有的老人年纪比爸更大，都做手术，年龄不是问题。”堂姐说：“小弟，不是我说你，你不要自以为是，我们的意见得听一听，要不手术出问题你会被大家说的。”堂弟感受到堂姐给他施加的压力，他倒不是怕别人家说三道四，他是不想兄弟几个因为这件事撕裂亲情。

叔叔住了一星期医院，出院回老家。堂弟离开老家回城前，叮嘱保姆一有异常情况，立即打电话给他。

出院在家不到两个月，叔叔去世了。堂姐和堂哥告诉别人叔叔死因：“心脏衰竭，医生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