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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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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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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棺材

潼河水

门前的大柳树枝繁叶茂,每一年夏天树下就会聚集很多村民聊天纳凉。奶奶纳着鞋底儿,听着他们天南海北谈古论今地瞎侃。有时聊到有趣的事,总是笑声不断。笑声淹没了烦人的蝉鸣。来喜说,东庄的家旺你们知道不?几个妇女说,卖什么关子,谁不知道啊。不就是喜欢扒灰的事么。来喜嘻嘻笑道,你们就知道扒灰,是不是喜欢被扒灰啊。几个妇女一边笑骂,一边跑过来一阵撕扯,弄得来喜连连求饶,好了,好了,各位姑奶奶,俺错了,俺打自己嘴巴子。说完,啪啪两声,好像脸上突然被人扔了两颗炮仗。妇女们收了手,是不是又有什么花边新闻了?奶奶停下了活计,人群顿时静了下来,蝉声此起彼伏在夜色里烦人地荡漾。来喜瘦瘦的,说话细细的,一副半男不女的腔调,话说今年夏天,也就是昨天中午,家旺抱着哭闹的小孙子满庄子找儿媳妇。最后在二流家找到了,几个女人在炸金花。家旺媳妇抱过儿子,要给他喂奶。小孩子脾气很犟,脚蹬手刨,又哭又闹。家旺说,熊孩子,有奶吃还哭,你不吃,我吃了。人们听了来喜的半真半假的叙述,一阵疯笑。奶奶笑出了眼泪。笑声淹没了蝉声。

这样的夏夜,这样的说笑,一直到我八岁的时候,大柳树被两个木匠用大锯锯倒后就再没有了。大柳树躺在门口的菜园边,上边盖着稻草,稻草上边又盖着秧田里用过的破旧的塑料布。爹爹说,等它慢慢阴干了,就找木匠给你奶奶打六六同棺材。我问,爹,什么是六六同啊。爹爹说,就是喜材的上盖、帮子、前后板和底子都是六寸,一样厚。奶奶给辣椒秧浇水,直起腰,要死,你先死,老不死的,咒人啊。我就坐在木头上,听他们说笑,好像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以随便拿来说笑。前年二奶死时,奶奶和一个婶子给她擦洗身子,穿上漂亮的大红袄,绿色的棉裤,黑色的灯芯绒圆头鞋。我问奶奶,奶奶,二奶穿这么漂亮干嘛?她要走亲戚吗?还是去赶集啊?奶奶一脸严肃,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二奶要到天堂去,当然要穿漂亮的衣服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天堂是什么样子?我跑出来抬头望望天,除了很多星星眨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我又跑进屋,奶奶,天堂一点也不好玩,都是星星。奶奶瞟了我一眼,以后星星就是二奶的邻居了。我更糊涂了。正在我准备继续追问时,妈妈一把撮到我,回家,小孩子真是事多,还不滚回家睡觉。我被妈妈提小鸡一样掕着后衣领掕回了家,扔到了木床上。躺在床上,那天夜里,我听到几遍从二奶家传来的女人的哭声。男人们为什么不哭呢?人家说,男人都疼女人。疼女人,为什么要让女人哭呢?我看过妈妈哭过一次,没有声音,只是默默地站在堂屋的桌子边一边吃饭一边流泪。泪水滴在碗里,让米稀饭更稀了。大大吼,嚎什么嚎,还不下湖割麦。妈妈真的不哭了,几口喝了稀饭,摸起镰刀和磨刀石,戴顶麦秸编的草帽下地了。成殓时,二奶被一帮男人抬进了棺材,很多女人扒着棺材,拽着二奶使劲地哭。一个男人用手推着一个女人,哭什么哭,活着时多孝顺点就好了。女人哭得更厉害了,撕心裂肺地数叨。那女人是二奶的三儿媳。我心软,也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眼睛都哭红了。一个岁数比爹爹还大的男人,吩咐盖棺。棺板被女人们砸得啪啪响,像要叫醒里边的二奶。二奶根本不理会她们,她要到天堂找新邻居了。一个身上背着帆布袋,手上拿着铁锤的木匠,用力地在棺材的两边用手工钻打眼。打好眼,从包里拿出裹着黄纸和黄蔴的半截红筷子,先在棺材的左边前后各钉一根,再在棺材的右边前边钉一根。我问,奶奶说,你二爹还没有走,现在二奶先走了,只能钉三根。木匠口里念念有词,二奶奶,躲钉喔,二奶奶,躲钉喔。二奶是躺在棺材里的,钉是钉在棺盖的下方,我真担心二奶突然坐起来,被筷子碰到。当我大一点懂事了,感觉那时的想法多么的幼稚。然而这种幼稚的问题一直纠缠我到现在。

二奶奶的棺材在家里放了三天,灵棚用白色的塑料布搭在门前,很多人前来拜祭。儿孙们跪在两边,夜晚也在边上打地铺看守。棺前的老盆里燃了厚厚的灰烬,长命灯不分白天昼夜亮着。长命灯是一条棉花做成的灯捻子,置在碗边,碗里倒上素油。唢呐班吹着时而悲哀时而欢快的曲子。整个村子因为二奶奶的离去热闹非凡。

晚上,儿孙们去村外拜了土地爷土地奶奶,他们围着土地庙转了三圈。两个人抬着水桶,一个人不停地用勺子舀水泼撒,俗称“点汤”。转完后,在庙前的路上烧了花轿、电视机、楼房。一个人还用木棍去砸它们,烟灰在火光里像蝴蝶一样飞舞,竹竿儿噼噼啪啪,骨折一般的声音。

木匠请来了。还是以前锯树的那两个。木匠用粗粗的麻绳把大柳树的腰部捆上,两边的绳头拴在楔入地下的木桩上。木匠们站在高高的板凳上,用力地来回扯着大锯。锯末在寒风里飘舞,雪花一样。木匠热了,脱了上衣,赤着身,远看像落水的人,双手拼命地够着木头。太阳出来了,又下去了。木匠把大柳树调了个头,又开始锯了。奶奶端过一碗凉茶,双手举过头顶,歇歇,喝口茶。木匠接过大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奶奶又递一碗给左边的木匠,木匠弯了一下腰,接过奶奶举过头顶的茶碗,然后直起腰,右手端碗,左手背捶了几下腰,也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我坐在墙根的石头上,石头都被我焐热了。奶奶说,还不进屋去,小心石头冰拉肚子。要不,去跟小孩子玩去。我从小身体不好,性格孤僻,不喜欢跟其他孩子们玩耍,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大大有时骂我是呆子。妈妈会说,都怪你,自己不养,让他奶惯的。我们兄妹六个,大大又不识字,虽然干大队干部,从来不贪污,也不会贪污。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举债过日子。奶奶总说,这样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锯末又开始飞舞,风也大了许多,地上的锯末也被旋了起来。奶奶说,把眼闭上,别弥了眼。我嗷了一声,紧闭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寒风刮在脸上凉飕飕的,整个村子灌满了冷风,不知道何时才能刮完。屁股下边的石头还有一点热气,努力地向上爬着。石头是长条形的,上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字笔画很多,一个老师说是繁体字。他趴在上边琢磨了半天也没有认全。他站起来,扶了扶眼镜,对着大家说,此碑刻于清同治九年,也就是1870年,是宿迁官府刻的,通俗讲就是一份官府的文件。人们的兴致被提了起来,原来天天躺在墙根的是件宝贝啊。老师清了清嗓子,话说雍正二年,乌鸦岭渡口乃官府所设,有马船一艘。摆渡的人由苏姓和来安庙的空皆、均悉雨等经营。并规定,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官府批给苏姓人家和寺庙良田五顷。有几年收成不好,渡口生意惨谈,船也不修了。苏启瑼、苏庆方、苏庆茂、僧空皆、均悉雨等商议准备出卖渡口,到山河庄购置土地七顷。官府知道后,前来调查。说,渡口土地虽然卖了,但是渡口不能卖,仍然归寺庙和苏姓世代管理。官府态度比较强硬,并且刻了这块石碑,永久保存。人们听了老师的一番叙述,都说,老师就是老师。柳枝上有几只麻雀,一动不动,好像也在专心地听讲。后来他们又说起粗俗的乡野趣事,麻雀们在人们一阵阵笑声中叽叽喳喳一会就飞向不远处的稻田。

木段锯成了一块块板子,木匠开始为死去的人盖漂亮的房子了。木匠对爹爹奶奶说,我干了几十年木匠活,你们家的喜材是最好的。在开工之前,我必须按祖师爷的规矩办事。奶奶问,什么规矩啊?木匠说,棺头的板子叫棺帽,第一斧从它下手。奶奶说,从哪下手那就下呗。木匠说,丑话说前头,我第一斧下去,如果木块飞远了,你们得意思一下,买条香烟;如果落在斧下呢,香烟就免了。奶奶一脸疑惑,还有那么多讲究啊。木匠看着奶奶和爹爹,谁都希望长命百岁,活着时做喜材最好大吉大利。奶奶说,是啊,谁想死呢。木匠的手里提着斧头,另一个木匠双手扶着木头。他们好像刽子手,在执行一项神圣而又血腥的任务。提着斧头的木匠说,我真希望木屑飞得远远的,飞到河南岸,那样你们两口子还能活一百岁。奶奶笑道,那不成了老妖婆了。爹爹也说,我就是老妖怪喽。木匠哈哈大笑,一斧头劈下去,一块巴掌大的木屑飞出五六米远。木匠连说,好好,吉利吉利,我宁愿不要香烟。

两天后,棺材做好了。奶奶对木匠说,桐油多刷几遍。木匠答,都刷三遍了。奶奶说,能不能再刷一遍。木匠摇摇头,摇了很久,像拨浪鼓,刷四遍不吉利,四和死谐音,不是咒人吗。奶奶的嘴张了几十秒没有合拢,成了一个“0”型,原来打喜材还有这么多道道啊。

二奶出殡的那天,八个人抬着沉重的棺材。很多人戴着白色的孝帽,有的帽子上缝块小小的红布条,和我一样。我和二奶的孙子们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二奶的大孙子排第一,手里提着马灯,说是给二奶奶照路。阳光明亮亮的,马灯罩里的光亮微弱得像一粒黄豆。在我们身后是二奶的三个孝子,腰里系着麻绳,脖子里吊着长长的白布,个个悲悲戚戚,鼻涕眼泪挂在脸上,即使流下来也不擦拭。他们像展示多少年藏在内心的古董,看,我们是真的,不是赝品。过村头小桥时,提马灯的孙子说,过桥了,奶奶,过桥了,奶奶。不远处路上有个坑,大孙子说,奶奶,前面路不平,小心啊,奶奶。我暗暗发笑,二奶在棺材里,被人抬着,她根本没有走路。这种享受,人的一生只有两次。听奶奶说过,二奶结婚的时候,也是八抬大轿抬回家的,热闹隆重。现在也是八个人抬着,不过不是抬去家,而是抬下了地,二奶奶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村庄和她熟悉的家人。那块地离村庄有三里多,有很多坟墓,远看,秋天像荒漠里的蒙古包;夏天长满野草像大大小小的丘陵。女人们哭到村头就回去了,一路上都是男人,只有二奶奶是女人。二奶奶好幸福啊。

二奶奶的棺材被放进了土坑里。第一掀的土有大儿子填。我听到土落在棺材盖的声音,一声闷响。那是土地最后一次向二奶奶问好。大儿子抓了一把新土放在刚才装纸钱的斗里,义无反顾地走了,儿孙们也都跟着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不能回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我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很多人用杨瓦子用力地向坑里填土。几个抬棺材的人慢悠悠地跟在后边,说说笑笑。

前边的路口燃起了熊熊大火。二奶奶睡过的麦草,穿过的衣服在火里变形扭曲。几个抬棺材的人把杠子和扁担在火上烤一下才继续走路。我闻到了麦草的香味。

棺材做好了,刷了三遍桐油的木板油光呈亮,有点晃眼。我问,奶奶,放在外边不抬进去吗?奶奶说,过两天找人抬进屋里,现在跑跑味。棺材的两边挂着红布条,很喜庆。我和几个小朋友围着它跑,红布条被我们拉起来的风吹得飘起来了,像棺材的红翅膀。几个小朋友脖子里的红领巾也飘动起来,尤其是脖子后边,被风鼓着,像大海里的红帆船。红领巾多漂亮啊,如果我脖子里也有多好,我会跑得比他们还快。奶奶嚷道,疯跑什么,都去家吃饭去。几个孩子才抹着头上的汗珠子,怏怏离去。他们脖子上的红领巾垂了下来,就像路边的高粱穗子,落满灰尘,脏兮兮的。也许上边有他们的眼里和鼻涕。他们不是说,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吗?他们为什么要擦脏东西在上边呢?有几次,我拉过他们的红领巾用鼻子闻,除了难闻的汗味,没有什么血腥的味道啊。呵呵,老师是骗子。

爹爹请了八个人才把棺材弄进屋,放在靠南墙的地方。奶奶的床在北边,离它仅仅一米多远。只要我一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幽暗而又神秘的棺材。月光轻轻地走进来,卧在棺盖上,薄如轻纱。窗棂犹如剪刀把月光裁成一条一条,从棺盖延伸到奶奶的床前。奶奶的一双布鞋上也披着轻纱,像落了一层霜。布鞋帮子上还粘着菜园里的泥巴,泥巴上的霜显得更重,好像翻耕过的土地凉在深秋的夜里,寂寞荒凉。刚深耕过的田地,土块闪着犁铧的光泽,一股只有植物根部散发的味道扑鼻而来。坐下来再看看耕地,好像置身于湖泊,田地翻卷着波浪,无声无息。我用手摸摸奶奶的鞋,凉凉的,用嘴舔舔手指,暖暖的。我的手是热的。奶奶翻了个身,不睡觉,折腾什么?我没有理她,马上眯起眼睛,装睡。不过,很快就睡着了。

奶奶每隔几天就用抹布擦一下棺材。她擦得很细致,先从棺盖,然后依次棺帽、棺帮、棺后板、棺脚板。奶奶的表情严肃,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我问奶奶,它又不脏,老是擦它干嘛?奶奶说,就像人身上的衣服,几天不洗就脏了。我说,它又不是衣服。奶奶说,它比衣服重要。奶奶也用棺材盛种粮,大豆、玉米、麦子。种粮被奶奶一遍遍用簸箕搧簸,除去土、草籽等杂物。她说,不能让脏东西进去棺材里边。我说,种子不脏吗?奶奶的语气有点责备,种子怎么脏呢?我明白,种子和棺材一样,在奶奶的心目中都很神圣。有时,我也要帮奶奶擦,奶奶说,一边玩去,小孩子少碰。我问,为什么啊。奶奶说,小孩子少问。

奶奶老得真快,我从学校回来一次,奶奶就苍老一次。走路不稳,双手颤颤巍巍地抖擞,说话颠三倒四,背又驼了许多。奶奶在擦棺盖的时候,身子趴在边上,膀子好像伸不直了。我说,奶奶,我帮你擦吧。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看了我一眼,也许她根本看不清我了,说,小孩子少碰。我说,我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奶奶说,不结婚永远是个小孩子。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奶奶笨拙的动作,心里发酸。她一遍遍地擦拭,木板发出黄亮亮的光泽。我听到了木板的声音,金属一样的坚硬。我劝奶奶,擦得够干净的了,歇歇吧。奶奶说,马上就好啦,你渴了,自己倒水喝。我倒了杯水,走出草屋,坐在门旁的石碑上,石碑有点凉凉的,还有那些繁体字。

每一年暑假,我都到湖里割草。二奶奶的坟上已经杂草丛生,坟头的哭丧棒是柳树做的,现在也长成了几株柳树。墓碑掩映在树的后边,被柳枝拂着,悠闲而又神秘。这些柳树能长出大树吗?能遮风避雨吗?即使可以,活着的人也不会来到这里。我背着一篮子草,经过墓地的时候,急匆匆的。我有点惧怕看那些坟墓。小时候不,长大了才有这种感觉。人的胆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却越来越小。奶奶也是,她说,她不想死,想抱抱丛孙子。我说,早呢,我才多大啊。

奶奶最终没有等到抱抱丛孙子。她躺在麦草上,气息奄奄。我们在她边上的桌子上喝酒,商量后事。现在墓地要一万八,最便宜的也要八千。到底买一万八的,还是买八千的,三个儿子争论不休。三爷喝酒后,嗓门特大。我离开桌子,来到奶奶跟前。奶奶紧闭着双眼,眼角还有两行眼泪。我用手去擦,凉凉的,我知道,她的眼泪已经挂在眼角很久了。奶奶,不要伤心,他们不是吵仗,是商量事情。奶奶嘴角动了动。我问,奶奶,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奶奶的手指动了动,我握住了她的枯瘦的手,很凉很凉。奶奶的声音异常微弱,像就要燃烧已尽的灯火。我的耳朵贴着奶奶的脸,仍然听不清。我说,奶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想火化,不想到大考山的公墓。奶奶的嘴又动了动,我听到了她的声音,烧了太可惜了。我心如刀割,眼泪流出来了。我的泪水滴在奶奶的手上,热热的,这是我留给奶奶最后的温暖。我说,奶奶,你走了不火化,不火化,和二奶奶埋在一起。奶奶嘴角又动了动,喉咙里好像有巨石滚动,发出一阵阵呼噜呼噜的响声。奶奶的嘴巴张了又张,要吐出那口浓重的痰。痰始终没有吐出,顽固地阻碍着奶奶最后的表达。奶奶的嘴里呼出一口浊气后,嘴巴紧紧闭上了。听大人说,这口气有毒很脏。我不怕,我没有捂住鼻子,仍然握着奶奶的手。奶奶的身子是圣洁的,她临终时把人世间浸染她几十年的毒气污浊全部吐出来了。我大声地叫着奶奶奶奶,随后一阵嚎啕大哭。叔伯们只是流泪,没有做声。妈妈和婶娘哭声一片,像决堤的黄河水,冲出大门,淹了村庄,淹了农田。很多庄邻赶来,默默地陪着流泪。奶奶也像二奶奶一样,几天前就穿上了姑姑给她买的漂亮的送老衣。妈妈端来半盆热水,拿来毛巾,给奶奶洗脸。毛巾是热的,不知道奶奶能不能感到一些温暖。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洗脸。我有时调皮,不洗,看奶奶拿毛巾就跑。奶奶在后边追我,劳神鬼,快站住。奶奶追上我,一手攥住我的衣领,一手用毛巾给我洗脸。

脸洗好后,妈妈在奶奶的脸上蒙上一张黄纸。奶奶的头边放只碗,倒上素油,加了棉花捻子,父亲半跪着,打火机“啪嗒”了几声才打出火来,像火石摩擦的声音。

奶奶没有进她心爱的棺材,也没有进那块庄西头的墓地。奶奶进了小小的深红色的骨灰盒,进了县城郊外的大考山公墓。

第二年暑假的时候,我坐在墙根的石头上看书。我看到一个人掕着小桶,里边是红漆,一个人拿着刷子。他们在每家每户的墙上写上大大的“拆”字。几年前就听说村子要拆了,看来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县里要把这片土地卖了,开什么奶牛场。

那个拿刷子的人写得非常快,非常熟练,好像经过了专业训练。他不知道写这个字,会令多少人无比的伤痛。他不管,还是写啊写啊,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写,每家每户地写,直到把所有人的心都拆碎了。

寒假的时候,村子里开来了挖掘机。这时的村庄已经空了,他们有钱的买房,无钱的租房,还有人在自家的地头临时搭个棚子。因为我家的山芋还没有收,离县城远,干活不方便,父亲就在地头搭个塑料棚子。

挖掘机开到了奶奶的菜园边。它举起手臂,只轻轻的一钩,房子就塌了。檩条、瓦片发出骨折般的声音。大梁一个趔趄,倾倒在奶奶的棺材上,发出一声巨响,像乌云相撞的雷鸣。尘土飞扬的村庄,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

短短几个小时,整个村子夷为平地。

我用了很大的劲才把棺材上的大梁移过去。我找来清水和毛巾,慢慢地轻拂着上边的粉尘,擦啊,擦啊,直到擦出了亮光,黄亮亮的那种。随后又扒出那块石头,用清水冲刷三遍,那些字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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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用现实主义的笔调画出了农村传统风俗的精彩画卷,描绘出了人间烟火的古老色彩,现代农村的沧桑巨变给人们留下了魂绕梦牵的无限眷恋,读后让人泪水不干,思绪万千。

孙巨才   2019-06-04 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