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夫
黄沙漫漫,蓝天白云倒映在湖面上,一群大雁从头顶掠过。沙漠古松,怪石嶙峋,奇峰被松树半遮半掩。胡笳呜咽,穿越戈壁大漠,一支驼队,在驼铃声里缓缓行进。
海海漫漫。驼铃声清脆回荡,让人心神荡漾,如醉如痴。大自然无比神奇,充满前所未有的刺激。芦苇,草地,湖泊,一只草原狼,长大嘴巴,朝天呼叫,呕,呕——
夕阳照耀着,血色黄昏,大漠戈壁深处,驼队踏沙行进。渐渐地,消失在茫茫沙海。在天的尽头,一只飞翔的苍鹰,翅膀吃力地搏击着,一上一下,扇动着,在天幕上成为一个点,最后消失。
突然,一阵风起,沙风刮向湖面,波涛泛起,芦苇起伏,沙鸥的羽翼拍打水面,分散的乌云骤然聚集,滚滚黄沙在强风的卷吹下,顷刻间遮天蔽日。
满天乌云黑沉沉地挤压,树木剧烈地摇摆,花草左右抖动,树上的鸟儿惊恐地跳离枝头。狂风卷着沙尘呼啸而来,搅的天昏地暗。
驼队,在松树山一个淺沟边停顿下来。人们在松树上拴驼,拴马,卸舵子,人马就在这里歇息。人们在昏暗的夜色里,挖土灶,炊烟和沙尘黏在一起,烟尘呛的人不住地流泪。
夜半,一道雷电闪过,如利剑划破苍穹。随之,炸雷轰鸣,震耳欲聋。黑漆漆的夜,黑漆漆的云,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天幕,亮如白昼的闪电,把人马全都暴露在苍茫的荒野。人们瑟瑟发抖,几块破烂的皮张,仅仅遮挡身体的一部分,婴儿的啼哭和马的嘶鸣,以及骆驼的响鼻,人群的呼唤,混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伴随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驼队在暴风骤雨里惊恐着,杂乱着,忍耐着。
山洪倾斜,惊涛骇浪,涤荡而去,滚石隆隆,树木和漂浮物,在洪水里起伏。
东方破晓,太阳终于出来了,太阳红的耀眼,连山峰都像在血水里浸染过一样。赭红色的山峰,风和日丽的莽原,松树,河流,山峦,丛林,草地,沼泽,浅滩,被一场大雨洗礼过,显得越发秀丽。
鸟婉转,林青翠,经受了风雨磨难的驼队,行走在崎岖的路上,两边是花海河碧野。
百灵鸟在啾鸣,野猪出没林间,不时惊起的野雉,又飞向了密林深处。鹰隼俯瞰大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巡视着,扑捉着,悠悠漫漫,不时来一个翻滚,陡然从万米高空俯冲,而后,又翻转,直直地刺向天空。
迎着初升的朝阳,长长的迁徙队伍,蜿蜒在一个丘陵的山岗上。
三个多月的迁徙,人马已经疲惫不堪。路途上,羸弱多病的妇女和儿童,已经有人相继死去。巫师正拿着彩绘陶器准备给另一个长者随葬,彩绘陶器上面的云雷纹和饕餮纹,在太阳下闪耀着迷人的色彩。彩绘陶器的盖子上面是饕餮纹,下面瓶身的纹饰是云雷纹。红色的为朱砂,黑色的为石墨,白色的为含锌的矿物质原料。
要知道,这位长者是汗王意厉维·吐火罗的叔父,他辅佐汗王多年,积劳成疾,就是在最危难的时候,这位叔父断然向汗王建议:迁徙。因为寒冷的天气,已经无法再进行狩猎和农耕,大批牲畜死亡,土地上的庄稼已经连续三年颗粒不收。
气息奄奄,趁着一息尚存,叔父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汗王:再往南去,即将迎来暖日和朝阳,因为他占卜过,曾经有一束强光唤醒了他,那是苍天的呼唤,那是神灵的暗示。他知道,那是他回光返照的时刻,萌发的新希望,也是对未来的再次憧憬。他不甘这样死去,即使死去,也要给后代儿孙指出一条光明的大路。
看着巫师手里的彩绘陶器,汗王不仅想到了商周。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就是说,契被称为玄王,生下儿子昭明,先在砥石居住,后来迁到商之境。十四代人的努力,汤灭夏,建立商王朝。身在砥石之地,早商的先祖的创业之地,如今遭遇极其寒冷的气候,饿殍遍野,草木枯黄,逼迫着汗王不得不背井离乡。
叔父的脖子一梗,便撒手人寰。这时的汗王和众人,长途跋涉积蓄的悲伤,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哭声震天,人们紧紧攥住逝者的手,哭天抢地,不肯松开。
叔父的葬礼十分简单,因为是在迁徙的路上,无法完成非常繁琐的礼仪。
想着历史和往事,望着疲惫无力的队伍,汗王的心里十分感伤:“苍天,哪里才是我落脚的地方?神啊,请赐给我生存的方向!”
走着,走着,从黎明到黑夜,从湖滨到草场,从沙漠到乱石滩涂,湿地洪荒。
深秋的朔风,越刮越紧。无常的气候,让人捉摸不透,忽冷忽热,雨夹雪,风吹雨,变幻莫测的气候,让迁徙路途中的人更加迷茫,更加无奈。揉搓着冰冷的脸和麻木的手,透骨的寒气,仿佛都钻进了灵魂里。随行携带的猪、鹿、羊,连嘶叫声都很微弱了,它们也是一路颠簸,连一顿饱食都吃不上。
驼队还是在艰难中行进。路途漫漫,希望渺茫,一声声叹息在驼队里弥漫开来,像是对老天的哀叹和祈求。
汗王望着茫茫的世界,查看着携带的食物所剩无几,人丁和家畜都筋疲力尽,他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活着,我们要活着,只有活下去,才会承袭祖宗的香火!”叔父的临终话语,坚定了他的信心。
他咬紧牙关,利落的挥手:“别停下,往前走!”他命令驼队继续前行。
驼队到达了山岭的最高处。汗王命令驼队休息。涔涔汗水,气喘吁吁,凉风吹来,十分惬意。就在这时,汗王被眼前出现的美景惊呆了:山下松畴万顷,绿水青山,雉飞鸟鸣,河流密布,蓝天白云,悠远恬淡。三面环山,绿水缠绕,一条河流在脚下滔滔涌去,岸边芦苇掩映,清亮亮的水,绿油油的山,山的西南坡,向阳,避风,相对平坦。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处缓坡上。
“好!”汗王脱口吼道。
汗王意厉维·吐火罗飞快地跳下车,他再次揉了揉发肿的眼睛,抬头望着蓝天和大地,击打着胸部喊了句:“此地,乃我梦中的天堂,就此安营,让我的子孙臣民在此繁衍生息,地老天荒,让幸福的河水永远流淌着我祖先赐予我的吉祥!”已经从茫茫戈壁迁徙了三个月的汗王意厉维·吐火罗,弹掉身上的灰尘高声喊道:“安营扎寨,祭拜上苍,承接香火,筑我城墙,繁衍生息,永世吉祥!”
驼队开始活跃起来。人们手舞足蹈,汗王紧皱多日的眉头,随着人们的笑声最终舒展开来。
随之,卸车的卸车,挖土的挖土,打桩的打桩,很快,临时的栖息地已经修整好。这就是此后的方国,天圆地方,人丁兴旺,经济繁荣,建制有序,宏伟庞大,被现代人称为“东方的庞贝古城”的二道井子方国之城。
意厉维·吐火罗站在了一个高岗。他打着眼罩,向远方眺望,但见森林无边,山峦起伏,眼前的河水,汩汩滔滔,浪花翻卷;高岗之下,平畴泛绿,野花烂漫,点缀在四周的窝棚,冒着袅袅的炊烟。看着这一切,他爽朗地笑了:“此宝地,下临大河,背靠山峦,土地肥沃,松林无边,既无饥饿之虞,又无水灾之患,此地无疑是上苍赐予我吐火罗的大好江山!”
要知道,那时北至西拉木伦河,南临渤海,东抵医巫闾山,西界太行山,是夏家店下层文化的核心区域,鲁努儿虎山自然分为东西两部分,东为老哈河流域,以赤峰为中心,这一地区属于黄土景观;西为大凌河、小凌河流域,属于山地景观。
看得久了,想得多了,不成想就在这个时候,汗王被一声呼唤回过神来:“父王!”,迎着声音,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孩子,跑在前面的是大儿子海月·吐火罗,跑在后面的是小儿子泰日·吐火罗,这一对公子,可是汗王意厉维·吐火罗的掌上明珠。虽然他们才七八岁,但已经显示出他们的聪颖、勇敢和胆量。所不同的是大儿子海月·吐火罗霸气十足,小儿子泰日·吐火罗则冷静诡异。
汗王用双臂抱起两个儿子:“走,我们去庆贺,庆贺这风水宝地,庆贺我们迁徙成功!”
哼吁,哼吁,哼吁,哼吁!雄劲、有节奏、欢快的号子,鼓声和陶埙奏鸣声,从坡地响起。开槽,运土,垒砌,提水,搭建,一处处新房正在落成。
汗王正在检查环壕的情况,他站在上沿大声叮嘱工匠要小心:“小心,别砸着!”不时滑落到环壕的泥土,都被挖壕的人重新扔上沟岸。过来一名挑土的,汗王迎身接过担子:“够累吧,我来挑一回!”说着将挑子扶上自己的肩膀。
从远处跑来一位男子,他气喘吁吁,拱了拱手道:“汗王,东侧城墙底座已经挖好了,现在可以进行包砌吗?”“土坯那边制作的怎么样了?”汗王关切地问,继续挑着担子往前走。“土坯一直在做,能供上使用了。”男子说。
汗王转过身,撂下担子:“走,去看看!”随后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男子紧随其后。
汗王到来,几名工匠放下制坯工具,站直了身:“吾王辛苦!”
汗王摆了摆手,看了看一旁整齐摆放的土坯,对身后的男子说:“墙体可以包砌了,不过,进度不要太快,要结实稳固,这可不是住一天两天,要长久耐用才是!”随后,他挽了挽袖子,捡起放在脚边的夯锤,和工匠们一起哼吁哼吁地干了起来。
《四季夯歌》在夯锤的一起一落里,抑扬顿挫,节奏明快:“正月里来去修锄,二月里来去种地。三月里来剪桑树,四月里来采果蔬。五月知了阵阵叫,六月韭菜披白衣。七月大火正向西,妇女早早缝寒衣。八月田间忙收获,九月瓜果甜蜜蜜。十月树上叶子落,十一月北风吹寒气,十二月里雪花飘,杀猪宰羊贺年礼……”
工头唱一句,众人嗨唱随和,一唱一和,让工地沸腾了,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明媚的阳光,湍急的河流,葱茏的田野,一望无际的森林,碧草青青,獐狍野鹿,飞禽走兽,百鸟婉转,大地一派勃勃生机。
搬石头,砌基础。一个工匠从另一个工匠手里接过泥铲:“要这样,先用草绳做成模子,然后再进行泥土浇筑,在外面重新垒砌土坯,我们的粮仓就能防潮加固了。”“是啊,粮食能保存久了,我们就不挨饿了!”另一个工匠随声附和。
环壕,城墙,粮仓,房屋,街道,广场……方国里,一座城池在崛起。
建祖庙,祭告先祖,沟通天地,以求保佑。以米酒洗刷牲口,烹熟,摆放,宗法分配,分而食之。
站在新建的土台子上,汗王有些激动,他显然是被这里的一草一木感动了,被部落的艰难迁徙感动了,被众人的建设劲头和壮志感动了。他手握权杖,声音有些颤抖:“本王宣布,自此以后,我们要在此长久居住,落地生根,永续延绵,福运久长!”他将桌上一碗酒高高地举过头顶:“祈求上苍保佑,愿我祖宗的基业永世辉煌!”跪拜在地下的臣民,作揖叩头:“吾王吉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阵阵,一声声口号,声震原野,传向四方。
不知是被什么吸引,外面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是这里的土著。可能是对这群穿着皮衣,拿着箭弩的人感到好奇,也可能是被他们外来的驼队昼夜不停地建房搭屋感到不解和神秘,几个村落的居民便聚拢过来,想看看究竟。这人群里,有一位小姑娘,她六七岁的样子,白净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对着汗王美美的一笑,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一颦一笑之间,美丽的神色自然流露,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的清雅灵秀。
“孩子,”汗王走下祭坛,向小姑娘走来,小姑娘向后退了几步。显然,她有些陌生。
“孩子,”汗王顺手拿起桌上的肉干,递给小姑娘:“吃吧,孩子!”声音有些走调。
“你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海月·吐火罗和泰日·吐火罗哥俩儿,他们围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能一起玩吗?”
这下子,小姑娘倒是没有害怕,她显得落落大方:“我叫海曼,你们要在这里常驻吗?”
“是的,我们要在这里长久的住下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在这里建寺庙,修殿宇,唱歌,跳舞,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汗王告诉海曼。
“你叫海曼,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海月,一个叫泰日,真是有缘,海上出太阳,也出月亮,海水翻卷浪花,海海漫漫!”汗王说:“以后,你可以常来我家,你们可以称兄叫妹了!”
几个孩子愉快地跑了,他们一溜烟,跟在海曼的身后,跑到了河边,开始玩泥巴,抓鱼逮蟹。
日子就这样愉快而漫长,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筑墙搭屋,垒砌修葺,街街巷巷,正房偏房,环壕,城墙,院落,灰坑,窖穴,作坊,窑址,错落有致。一座城在太阳的晨出暮落中出现了,城内是由街巷连接起大小不等的院落,院落内有土坯垒砌起来的圆形房子,主房,配房。房屋前后有储存粮食等物品的窖穴和盛放垃圾的灰坑。一条条1米多宽蜿蜒的街巷,将不同的院落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城市体系。
海月·吐火罗和泰日·吐火罗哥俩儿早已成为城市的主管,哥哥分管贮存、作坊和规划,制陶和青铜制作,弟弟则分管农耕和渔猎生产,他们在父王的麾下,一起管理这所城市。
火苗熊熊燃起,深沉浑厚的音乐舒缓响起。男女青年穿着草衣、头戴草帽,赤脚在舞台上。他们踩着细碎的舞步,身体左右摇摆,摇头抖肩,草衣随着抖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的舞姿渐渐粗犷豪放、遒劲阳刚。舞姿翩跹,方圆变幻,奔放激昂。渔猎农耕的生产生活场景,在妙曼的舞蹈里表现了原始古朴、粗野诙谐的气息。
望不尽边际的松洲,林海茫茫。一支狩猎队伍正在围捕一只马鹿。人喊,狗吠,一只马鹿在林间飞快地跳跃,像飞一样越过草尖,转瞬消失在林海里。
喊声又起,犬吠又起。包围圈越缩越小。受伤的马鹿身上滴着血。拼命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但转瞬之间,那边又出现了叫喊的人群。几只黑色的犬,箭一样从人群射出,它们显然知道了马鹿逃亡的方向。
一支叉子,倏然飞来,叉在马鹿的勃颈上,马鹿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就在它起身的刹那,一只黑犬猛然咬住了它的脖子。
四面的人群包抄过来。马鹿被擒住了。
人群一片欢腾。
夕阳如火,晚霞绚烂。野兔,野猪,马鹿,袍子,人们抬着猎获物,回到城里。
秋高气爽。田野里,一派丰收的喜悦和忙碌。人们挥舞着镰刀,热火朝天地收割着蜀黍和线麻。割的割,运的运。泰日·吐火罗站在田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丰收的景象。他随口唱出:“正月十五雪打灯,南山北山月照明。垒罢了旺火就摆粪,庄稼就爱勤快人。二月里来龙抬头,家家户户乐悠悠。锄头犁耙和石镰,做新换旧早动手……八月十五云遮月,一年的庄稼上了场……”
歌声随着旋律,在山岗上飘荡,在山谷间回响。
这是一个制陶作坊。海月·吐火罗指挥着工匠们一个程序一个程序地制陶。
“来,这里的陶土,土质很好,先从这里取!”海月·吐火罗招呼工匠。
取土,制瓷所用的瓷土都要取材提炼。工匠们先依山采土,然后碓舂捣制,把其中色澄质细者用溪水淘洗干净,再制成砖状的不(dǔn)子放在那里,准备随时取用。
练泥工匠在练泥。他们把瓷土放入缸中,以水浸没,再用木棍不断地搅拌分离杂质,接着用马尾细箩过滤;最后将泥水倒入下铺细纱布的无底木匣内;待水干后取出,并用铁锹翻动使之结实。
拉坯。工匠们将摞好的瓷泥放入大转盘内,通过旋转转盘,用手及拉坯工具,将瓷泥拉成瓷坯。
修模。他们烧制的圆形瓷器,每一器物必先有一个模子,只有这样,瓷器的大小款式才可整齐划一。而模子必须同原器相似,且不能过大,约一尺的模坯烧成后会收缩至七八寸。修模通常要经过数次的修整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工匠们一刀一刀精心地修着模。
印坯。工匠们把圆形器在拉成坯阴干,然后将泥坯置于模子内,用手拍按使其周整。接着,乳料工将器坯排列在长条的直木上,运送至下一道工序。
画坯。画工先将红彩画于器上,旋坯工在完成边线。锥工、雕工等,也分列其中。
长圆的窑炉,犹如倒置的翁罐,烟囱高耸,烟火熊熊。工匠们把制成的陶坯,装匣入窑,在窑炉内都呈分散排列,然后,封闭,点火。
窑火由黄变成紫红色,窑工进窑取陶。开窑工用数十层湿布蘸冷水包裹头、脸、肩、背,然后入窑,并在热窑内放入新坯烘焙,以去除水分。
一件件精美的陶器,像刚出浴的婴儿,摆放在人们面前。人们争相查看,高兴之余,载歌载舞。抟泥,拉胚,焙烧,出窑,工匠们在舞蹈里尽情地表达自己的创造,在泥土中享受自然的回归,灵性的创造……
海月·吐火罗激动地手舞足蹈,他拿着桶型器:嗷嗷,嗷嗷……
这是一处铜作坊。工匠们正把铜金属材料打胎、錾花锻塑成耳环、耳珰、耳坠、耳丁、铜壶等。精美的铜锅、铜勺、铜盘,就这样在工匠的小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亮灿灿地完美出世。
风箱一拉一送,炉火闪闪烁烁,火光映红了工匠们紫铜色的脸庞。
锤打、拢、杀、收,铜匠们仔仔细细地做着各种各样的铜艺……
兴土木,拓规模,方国之城,日新月异,南北略呈长方形,城墙环绕,四面设置城门,城内街道纵横交错,街坊布局有如棋盘。
门梁,门框,门轴,穹顶,矮门。茅草加木材结构的房屋,防寒保暖。
主房,偏房,回廊,隔断。隔断的小洞,连通着主房和回廊,鸡在觅食,猪在圈里,时不时发出哼唧声。
环壕,城墙,院落,灰坑,窖穴,墓葬。按照墓葬区,作坊区,窑址区,居住区有序排列。城内是由街巷连接起大小不等的院落,院落内有土坯垒砌起来的圆形房子,主房,配房。房屋前后有储存粮食的窖穴和盛放垃圾的灰坑。一条条1米多宽蜿蜒的街巷,将不同的院落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城垣体系。
环壕。城墙。环壕呈环状椭圆形,呈“V”字形。护城河环绕着这座城。
海月·吐火罗和泰日·吐火罗在街上走着,叙谈着,议论着,不时传来笑声……
哥哥为大,他的居所自然在弟弟之上,位置、面积、装饰,都比弟弟优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泰日·吐火罗和海曼,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海曼在前面跑着,泰日·吐火罗在后面追着。
一片花海,碧草绿荫。远山牛羊繁星般点缀。
“美丽的地方,牛羊肥壮,眼睛和鸟儿飞翔,红唇吻着我的情郎,河水啊,日夜流淌,我的情思温柔绵长,大眼睛的小伙呀,浪漫豪放……”
“风铃随风吹荡,姑娘的感情浪漫悠长,满山的松树林呀,红红的枫叶伴我歌唱,啊,我的姑娘,你就是天使,温柔的心,诉说着千古情肠……”
泰日·吐火罗和海曼一唱一和,歌声在丛林和草地里飘荡。
最为让弟弟不解的是哥哥也对海曼关心,甚至超出了弟弟。只要发现弟弟与海曼手挽着手外出,哥哥总是找各种借口把他们拦下,当着弟弟的面,硬是把一朵百合花戴在海曼的头上。本来,弟弟和海曼要好,而且同岁,哥哥则比海曼大两岁。面对出落得天仙般的海曼,兄弟之间开始有了隔亥,这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和气恼,逐渐在他们的心里蔓延。
毕竟是手足之间,亲情和隔亥只是一张纸,有时不要捅破。
这天,海月·吐火罗兴致勃勃,他从船上喊回了正在打鱼的弟弟泰日·吐火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酒作坊酿出新酒来了,咱们,叫上海曼,喝他个痛快!”
酒作坊建在高出地面1米的台基上,沿着一级一级阶梯向上,有密排的柱洞,进门处有台阶。这是一座斜坡式房顶的建筑,屋内堆积大量木柴和陶容器,还有桃、李、枣,房子后面是水井,酿酒工正在用木桶、陶罐等汲水。
“五谷,备曲,料成,蒸酝,撇醅,去糟,过滤……这一切酿酒工艺,缺一不可,水很重要,这里的水,真是神水,酿出的酒甘美清澄,清香诱人!” 海月·吐火罗很自豪地向泰日·吐火罗和海曼炫耀。
蜀黍作酒,芳香四溢。刚进酒作坊,酒香酒直钻鼻孔。海曼拽了拽泰日·吐火罗的衣袖:“哥,我们还没喝酒,就已经酩酊大醉了!”
“兄弟,酿酒要有五齐,泛齐、醴齐、盎齐、醍齐、沉齐,首要一条就是要有酵母曲,好酒在浆,浆不酸不可酿酒。” 海月·吐火罗颇有经验地说。
盉、觚、爵,饮酒器斟满了刚出锅的酒。
“来,我们先干了这几杯!”
一杯,两杯,三杯,陶杯相碰,三人酒兴正浓。海曼借着酒兴,竟然跳起舞来。泰日·吐火罗居然唱起歌来:“斟满酒,敬天敬地敬神灵,斟满酒,风调雨顺庆丰收,好酒好酒,喝个够……”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事业飞黄腾达、日新月异的时候,不幸也光顾了他们。
一天夜里,父王突然呼吸艰难,他用手指指着海月·吐火罗,咽下最后一口气。
残阳如血,凄凉庄重的胡笳响起,天幕灰蒙。
在墓葬区,海月·吐火罗和泰日·吐火罗以及城内的男女老少都来到这里,为汗王举行葬礼。男人们拿起铁锨,在地面上挖出一个长方形墓坑,人们在棺椁旁跪下,哭声恸天。
男人们小心的将棺椁放入墓坑,将浮土填入坑中,最后堆积出一个圆形土包。
经幡猎猎,乌鸦的叫声十分凄凉而忧伤。
哥哥顺理成章继承了王位,他拿着象征权利的权杖,开始了他的统治。最让弟弟感到气愤的是,父王病逝还没有一个月,尸骨未寒,这位哥哥就亟不可待地娶了海曼为妻。
看着哥哥的所作所为,弟弟愤怒了:“不孝,戴孝期间,居然娶妻享乐;贪婪,居然把国财据为己有,挥霍无度。这样下去,大好江山必然要葬送在他的手上!”弟弟泰日·吐火罗气得咬牙切齿,嘴唇都咬出了血。但他没有马上发作,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却把这些不可言状的想法都深埋在心里。
日子一天天就这样熬着,熬着。看着昔日的恋人、今日的嫂子,泰日·吐火罗几次在夜里发疯。他用箭头扎自己的胳膊,真想用刀子划破动脉死去:生活真的让他度日如年。
不幸,往往就发生在无辜者的身上。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和哥哥结婚十个月,海曼要生产了。连续三天三夜,海曼的哀嚎由一声高过一声到又一声低过一声,最后居然听不到了。泰日·吐火罗捶打着城墙,撕扯着头发,痛不欲生。这些,都是偷偷的。他恨,恨哥哥,恨老天。
最让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巫师的帮助下,孩子保下来了,但海曼却因为难产死了。
由于是王者的妻子,海曼的葬礼十分隆重,随葬品非常丰厚:手镯、戒指、耳环、玉玦……盘盏碗碟、衣服鞋帽、被褥枕头、床铺桌椅,可谓月镜水花,浮生一梦。在给海曼送葬的时候,泰日·吐火罗偷偷地把自己的项链放在了海曼的脖颈下面。
报仇,报仇!泰日·吐火罗在森林里发出野狼般的嚎叫,他对天发誓,要对哥哥海月·吐火罗进行报复,他要将那个不守孝道、夺人之爱的恶人杀掉。
海曼死后,哥哥海月·吐火罗很快又娶了一位女人。这位夫人与海曼截然不同,她专横跋扈,颐指气使,对泰日·吐火罗指手画脚。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哥哥让弟弟早早备上船只,他要和新夫人荡舟河上,扑鱼野炊。弟弟唯唯诺诺,给他们备好了桦皮船,就在河边恭候了。
荡舟野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海月·吐火罗对酒当歌,新夫人小鸟依人,好不快活。正当他们流连忘返的时候,突然,一个巨浪翻卷,桦皮船翻了,翻在了深深的漩涡,瞬间不见了。新夫人死死地抓住了一根漂流木,居然自己游到了岸上。而等到把海月·吐火罗打捞上来的时候,他早已没了声息。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把牛血抹在了船帮上,嗜血成性的鱼群,很快跟踪过来,一时间争夺血腥,从船底将桦皮船顶翻。看着这一切,泰日·吐火罗狡黠地笑了。马上,他又装出了十分悲伤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抢天呼地,痛不欲生。
盛装、入殓、下葬,发丧完哥哥海月·吐火罗,泰日·吐火罗还没有完结这场报仇行动。他知道,他必须获得象征权利的权杖,才能让众人臣服。他躺在屋里,彻底地失眠了。终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托梦!
第二天,他召集众人,说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汗王海月·吐火罗托梦给他,让他打开坟墓,在阴间赐他权杖,并且,让他把心和手拿出来,挂在灯杆上,昭示后人,幸福吉祥!
泰日·吐火罗的话,人们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办了:挖坟。
挖了坟墓,取了权杖,泰日·吐火罗没有忘记把自己给海曼的尊拿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的心爱之物陪葬。接着,他又把汗王海月·吐火罗的胸脏、胳膊锯下,墓坑里只剩下了头颅和大腿骨。
拿到了权杖,泰日·吐火罗马上变成了另一个人:执掌大权,发号施令。他宣布,新夫人淫乐无度,致汗王溺死,赐新夫人仗刑,贬为庶民。
躺在床上,这一切仿佛在梦里。扒坟毁尸,偷出权杖,他实现了罪恶的报仇计划。泰日·吐火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这一切都是真的。又一掐大腿,一丝疼痛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海曼的孩子,自己的侄儿。
毕竟血浓于水,毕竟是自己的血脉。泰日·吐火罗收养了这个孤儿,取名昭苏·吐火罗。
孩子一天天长大,泰日·吐火罗视昭苏·吐火罗为己生,没有娶其他女人。
夏季,正值汛期,河水暴涨。12岁的昭苏·吐火罗和玩伴一起下到河里,尽情地游泳、嬉戏,扑鱼摸虾,好不快活。就在他们十分惬意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到上游发下来的山洪,山洪巨大的推动力,一下子把昭苏·吐火罗卷走了。
等到第三天,人们才在下游的一个泥坑旁找到了昭苏·吐火罗的尸首。
泰日·吐火罗疯了,完全处于癫狂状态:老天,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报应吗?
按照丧葬习俗,少年是不能有葬礼的。可这次却与以往不同,泰日·吐火罗不仅为侄儿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而且还埋葬在了祭坛前面。他想用这些来减轻自己的罪恶。
祭坛,祈祷。风调雨顺,丰收连年。城池稳固,人民兴旺。汗王泰日·吐火罗勤勤恳恳,建功立业,国家日新月异。
但,天有不测风云。
这年春天,谷物的秧苗被接连的两场霜冻冻死,刚刚翻种的作物,又被罕见的干旱侵袭,到秋后几乎是颗粒不收。冬天,本来可以靠渔猎维持生存,但是,接连不断的大雪,封住了房门。
极冷的天气,使得人们不得不龟缩在房子里。大自然的力量至今没有任何物种能够抗拒,就连野外那些对气候敏感的野兽,也无法逃脱大自然带来的意外。在极端天气面前,他们无一例外的被活生生冻死了。通常情况下河水结冰仅限于表层,可是气温实在太低,整条河流都被冻住,于是里面的鱼无处躲藏自然会被活生生冻死。
挨过了冬天,到了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又是低温,秧苗又被冻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气温突然回暖,一只冬眠中的青蛙苏醒了过来,可是很快气温又快速下降,已经无法再次冬眠的青蛙就这样被活生生冻成了冰坨子。
哪里才是活路?汗王泰日·吐火罗声音喑哑,近乎于嚎叫。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在祭坛上,额头上的鲜血流淌在脸颊上。
苍天茫茫,世事沧桑。站在祭坛上,泰日·吐火罗显然老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和父王、哥哥、侄儿告别。
他跪拜下去。头,磕在这片热土上,这片热土,曾经让他欢乐,让他迷茫,让他嫉妒,让他诡异,让他哭泣,让他忧伤。可是,今天,面对恶劣的气候,他欲言又止,他又不得不像父王那样率领臣民,迁徙,背井离乡。
泰日·吐火罗死死地攥着权杖,目光迷茫,迁徙的脚步那样沉重,不知哪里是落脚的地方。
冰雪寒光,独木舟冻在冰面上。
蜿蜒的小巷,蒙满灰尘。残败的房屋,空空荡荡。耸立的城墙,静默无语。环壕的边沿,布满杂乱的脚步。
陶罐的残片,丢弃在房角。
辙痕忽东忽西,层层叠压。
人马,车辆,迁徙的队伍,行进在茫茫漠野里。
“哇,哇——”一条新生命诞生了,在迁徙的路上,旌旗猎猎,深深的辙痕碾压着荒野,一只苍鹰在苍穹里展翅翱翔,翻飞,斗转,俯冲,直刺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