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园

一

吴占田汗流浃背地蹬着车子串过辘轳村时，想到哪家找点水喝。村街上没人，人们正睡午觉。他想，一口气蹬到乡政府算了！

过了村子，顺着乡间大道往前走，路旁的庄稼地一片寂静，抬头向玉米地那边望去，碧绿的叶子铺地，滚圆的西瓜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那是水生的瓜地，而水生是有名的吝啬鬼，想白吃西瓜比登天还难。他想悄悄地去摘个瓜解解渴。把车子支在路旁，刚走过水渠，从玉米地呼地站起个人来，把吴占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水生，说：“水生怎么在玉米地里藏着，吓坏人呢。”

水生见是乡里的吴秘书，笑了笑说：“我怕人偷瓜……”

吴占田心里不高兴，可已经走进瓜地了，怕水生怀疑他偷瓜来了，只好装正经。西瓜地地头有一座窝棚，窝棚前有一眼辘轳井。吴占田喊着热，钻进瓜棚，水生跟了进去，吴占田巴嗒着嘴。水生说：“瓜还不熟。”

对于这种守财奴，吴占田多年的经验就是整整他，不但要吃，还要拿。他很快想出了计谋，对水生说：“兄弟，我是特意到你这儿来的！”

“找我？”水生有点怀疑，看着吴占田。吴占田说：“你是乡里的摇辘轳冠军，乡里打算在你们村儿给你开个经验交流现场会。”

水生张着嘴看着吴占田，这种事来的太突然了，他脑袋一片空白。

吴占田微笑地看着水生，耐着性子等水生说话。水生回过神来问：“现场会是干什么的？”

吴占田说：“是经验交流，推动全乡摇辘轳的技术发展！”

水生发觉事情不一般，小视不得。

吴占田觉得该说正事了，不然白玩儿：“开会期间，你得供应参加会议人员吃瓜！”

水生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那得多少瓜？”

吴占田说：“不多，两麻袋！”

水生惊讶地说：“那可不行！”

吴占田仍然微笑着，成竹在胸，“吃点西瓜好像是损失，其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大会一开，全乡都知道你水生了，都来你这儿买瓜，你的瓜价高高的，不发了大财吗！”

这是水生又没想过的事情。吴占田说：“这事是和你商量，干不干你再想想。”他凑近水生，神秘地说：“不瞒你说，别的村儿几个人找乡里要求开这种会，有的要出玉米，有的要出大豆，乡里都没同意，咱们宣传的是摇辘轳冠军，不能乱给人作假广告呀！”吴占田说着，微笑着，站起身要往棚子外钻。

水生慌了，拦住吴占田：“吴秘书，你坐会儿，再坐会儿！”

“不啦，我还得到别的村去，你有难处也不勉强！”吴占田钻出棚子。

水生忙跑到瓜地摘两个瓜塞给吴占田：“谢谢吴秘书，这事还想着我！”

二

水生送走吴占田，坐在瓜棚里犯嘀咕，开会就开会吧，干吗吃我的瓜？这二亩瓜是水生一年吃穿用的本钱，每一个瓜都贵重着呢，要拿两麻袋给人白吃，我水生还不是大财主，不敢这么大方地出手。

水生确实还没脱贫，他除了这二亩瓜，再有个瘫巴妈，就一无所有了。这二亩瓜是他和他老妈的一年口粮和衣裳。

在辘轳乡，水生的瓜是出了名的，他一年的劳动就是种二亩瓜，几年如此，别人有这个勇气吗？没有，瓜喝水最勤，七八丈深的井，靠摇辘轳提水，一个夏季不停在摇辘轳，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得下来的，水生能！不知道他是靠种瓜掌握了一手摇辘轳好功夫，还是摇辘轳的好功夫使他敢于种瓜，反正每年一度的全乡摇辘轳比赛他总是夺冠。他靠摇辘轳种瓜，发不了财也破不了产。

村里有种田的，有打工的，有做买卖的，日子有比他强的，有比他富的，对水生的日子也品评不一，干吗他只认准种二亩瓜？多种点不行吗？少种点再整点别的收入不行吗？说到摇辘轳没有不恭维他的，或许水生就逞强于这一手功夫，靠这一年又一年的二亩瓜活到老呢！

村里人对水生不满的是，他的瓜谁也白吃不着一个，要吃就得掏钱买，不买他的瓜能买谁的，别人不种瓜！

水生让吴占田这么一点拨，有些开窍，要是嚷吵一下，全乡人都来买我的瓜，我提价岂不发财，不就是两麻袋瓜吗，权当扔到大道上喂狗了！水生立刻来了情绪，走，去找村长！

村长媳妇在院里喂猪，村长头朝里躺在炕上睡午觉，光着的脚丫子沾着泥，散发着臭味。水生进屋想等村长醒了，可他受不了村长的脚丫子臭味，他推醒了村长。村长揉着惺松的睡眼，盘着腿坐在炕上，卷着旱烟，撩一眼水生：“啥事？”

水生说：“村长，乡里要给我开会！”

村长不满地说：“是乡里让我去开会还是给你开会？”意思是你这个人真笨，连个会议通知也说不清楚！

水生认真地说：“是给我开会！”

村长停止了卷烟，打量着水生，怀疑他有了精神病，随口问：“开什么会？”

“摇辘轳冠军经验交流现场会。”水生看着村长说。

村长笑了，就你那个全乡摇辘轳冠军？那算啥！”水生急红了脸，说：“是真的，吴秘书在我的瓜棚说的。”

村长摆弄着盛烟的纸盒：“乡里那些狗有几句准话，那是哨你瓜吃呢！”

水生着急了，他站到村长面前，握起拳头，要打仗似地说。“吴秘书说只让我出两麻袋瓜就可以开下这个会……”

“行啦行啦！”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往外赶着水生说：“该干啥事干啥去，我也该下地了。”光着脚丫子下地找鞋，“我当村长的还没开过会呢，你算老几。”

水生真想大喊大叫，可是以后还指望村长，得罪村长不是好事，他只得压下怒火，满含热泪奔出屋子。

三

吴占田回到乡政府，到书记王样办公室，王祥正收拾东西准备下村。吴占田跟王祥说：“王书记，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王祥转过脸来问。

吴占田说：“我想咱们乡应该开一个摇辘轳经验现场交流会。”

王祥觉得新鲜，全乡一年要开好多会，可从没开过这种会，他问吴占田：“什么意思？”

吴占田热情地说：“就是把各村头儿请来，也把全乡摇辘轳冠军请来，研究交流摇辘轳技术和经验。”

王祥春天才调来这个乡，对这个乡的风俗习惯开始一概不知，在这个吴秘书的指点下，才知道这个乡盛行摇辘轳。这个乡地下水深，都是辘轳井，也就形成一种习气，看一个人好不好，就看你能否摇辘轳，不能摇辘护在这儿无法生存，一个干部不能摇辘轳，有什么能耐领导别人？乡民瞧不起你，就无法工作，王祥在吴秘书帮助下学习摇辘轳，并且在每年一度的全乡摇辘轳比赛中，夺得了四十公斤级比赛的冠军，赢得了乡民的赞誉，在这个乡站住了脚。召开摇辘轳现场会，他第一次听说，他问：“小吴。咱们乡有年年开这种现场会的习惯？”

“没有没有。”吴占田摆着手说：“你这么做，说明你这个书记不但能摇辘轳，而且重视摇辘轳。”

嗯，是个好主意，年年都有新打算，年年都有新收获嘛。王祥琢磨一会儿，问吴占田：“这个会怎么个开法？”

吴占田见王祥同意了，很高兴：“辘轳村的水生是这二年的摇辘轳全能冠军，就开他的现场会，在他们村开，参加会议的人吃饭住宿他们村解决，你到会上讲讲话，显得你重视！”

王祥对这个乡的风俗习惯并不十分熟知，对怎么个开法没有底数，吴秘书既然想得这么细，还是要多听他的，一个会呗，就是嚷吵嚷吵，就说：“那你安排一下吧！”

“好好！”吴占田乐颠颠出去了。

四

辘轳村的村长接到乡里给水生开现场会的通知，傻了，他拿着通知看了两遍，眼睛花了，脑子也成了空白，他万没想到，水生这么个穷小子，还会闹出这一茬子露脸的事。在村里，闭着眼睛摸一个人也比他强。村长把“通知”团个蛋塞进衣兜，想去乡里交涉取消这个会，这是扯蛋！

站在他旁边的老婆提醒他说：“你可别这么小瞧水生，上边要给他开会，一准上边有后台！”

是呀，要是没有后台，乡里能给他开会！村长把水生的亲戚想一遍，全是庄稼人，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在外边干事的。老婆再次提醒他：“就是没有后台，也有别的什么。”她恐怕男人惹出什么是非。村长想，是这么回事，自己不知道他怎么事先知道，倘若水生有什么背景，自己到乡里要求取消这个会，不但会惹恼乡干部，也会惹恼水生，自己可就有苦头吃了。村长脑袋发炸，水生藏着这么一手，平时咋就没看出来呢？村长再次展开通知反复地看，想从字里行间找出秘密。

老婆说：“不如顺水作个人情，去告诉水生。”

对，乡里开会自己也抗不过，不如说自己要给他开，水生也会感谢自己呢！村长喜气洋洋地朝瓜地走。路上碰见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主动说去瓜地找水生，说是要给水生开个会，并且拍着衣兜说：“乡里的通知都争取来了！”

村长来到瓜窝棚，坐在里面的水生看他一眼，沉着脸不说话。村长坐下说：“大热的天，去摘个瓜吃！”

水生说：“没熟瓜！”这是他对付来吃蹭瓜的人传统说法。水生平时不跟村长打交道，他种他的瓜，村长摆他的派。

村长说：“你小子有啥牛的，不就是开个会吗，乡里通知来了！”

村长把通知扔给水生。水生看了通知，惊讶地看着村长。村长想探探水生到底有什么背景，说：“你小子说说，你这会是怎么扯起来的？”

水生张着嘴看着村长，说不出话。村长等不出水生的话，想这家伙嘴是严，话也不是容易套出来的，就说：“我不抬举你能有这会？”

水生很意外，他没想到村长平时对自己带搭不理的，暗中还操办这么一件事，对我水生不赖呀！怪不得人家当村长，对谁好都不显山不露水的。村长见水生被他说迷糊了，就说：“去摘个瓜来解解渴！”

水生跳起来，急慌慌奔进田，摘两个大个儿的西瓜抱进瓜棚。

五

村里出了水生这么个人物，村里人都觉得了不起，出门碰上外村人，辘轳村人就有点牛皮哄哄了：“水生嘛，我看着他光着屁股长大的。”

水生的瓜地也热闹起来，有人主动给水生看瓜，有谁偷瓜，不但追出尿来，还要追出他屎来。有人来瓜棚和水生闲坐，无非是水生一旦发迹可别忘了咱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水生说就是开个会，没别的，人们就生气，说水生要升官了，怕我们这些穷乡亲求你不是？

水生说不是，人们就打断他的话说：“那就得了，别说那没劲的话。”水生只好笑而不答，任凭乡亲们恭维他。

瓜地有人看管，瓜也有人代卖，且绝对不会贪污他一分钱。那辘轳嘛，人们都夸这辘轳是宝物，摇它就能出人物，村里年轻人争着摇，有的领着孩子来摇辘轳，有的为多摇少摇一会儿争吵起来，打上来的水都流入瓜地，本来瓜是不需要这么多水，可水生又无法阻止乡亲们，只好眼不见心不烦，离开瓜地，呆在家里。

中午水生刚给母亲喂完饭，进屋一个妇女和一个姑娘，姑娘中等个子，穿得花花绿绿很合体，白白的面皮，又圆又亮的眼睛，含情地看着水生。水生认识妇女，是西边石匠沟村的一个远房姨姨，这些年嫌水生家穷，不来往，今天怎么上门了？姨姨夸水生长高了，体格也好，坐在炕边拉着水生母亲的手亲热地说话。姑娘帮助水生收拾碗筷，亲切地悄声说水生：“你歇着去，笨手笨脚的！”

水生不好意思，搓手搓脚不知如何是好。

姨跟母亲说：“水生今年二十二了吧，该结婚了！”母亲皱着眉头说：“这个穷家，我又是个累赘，谁给呀！”姨说：“姐你别那么说，水生这样的孩子，人家还怕咱们不干呢！”母亲愁眉苦脸地说：“托媒说了三四个，人家都不搭理。”“今个儿我带来一个我们村儿的，大姐看中不。”姨朝外屋喊：“小芳，来！”

姑娘走进屋，笑着，姨介绍说：“炕上坐着这个你叫大妈，地上那个是水生。”

姑娘说：“大妈好！”瞅着水生笑。

姨临走时说：“我先走了，小芳留下，和水生谈谈，哪天定下来告诉我一声，喝你们的喜酒。”

姨走后，小芳接着屋里屋外忙，水生要插手她不让，她像干家里的活儿一样，大方又利索，还顺手把水生脏裤衩脏袜子洗了。经过小芳一收拾，屋子大变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小芳干完活儿，水生就把小芳叫到院子里，院子里很热，两个人站在树荫凉处。水生很喜欢小芳，但他深知那二亩瓜地能养活几个人，他想打发姑娘走，他说：“小芳你是好人，可我这家境你也看见了。”

小芳看着水生大胆地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是不是没相中我？”

“不不不。”水生慌了，“我说了，你是个好姑娘，我是说我家穷，我妈又瘫巴……”

“水生，我是跟你搞对象呢还是跟你做买卖呢？”小芳脸色变了，气愤地说：“想不到你水生是这样的人，吃不了苦又嫌弃老人，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来了！”小芳说完朝大门口走。

水生大惊，叫道：“小芳，你误会了，听我把话说完！”

小芳站下了：“你快说，我不跟一个没骨气也不讲道德的人多说话。”

水生被小芳感动了，越这样越不能骗人家：“小芳，我那个会没啥用.……”

“不许你提那个会，我俩的事和那个会不沾边。”小芳打断了水生的话。水生低下了头，他终于明白了小芳的心，承认错误说：“对不起，原谅我吧！”

小芳扶起水生的头，把脸贴在水生的胸前。

六

早饭后水生刚要出门，前院的李二婶领着她那十六岁的小子进了屋，李二婶还拎着一袋子东西。李二婶见水生要走就说：“倒是有事由了，忙上了！”

二婶把那袋子东西放到外屋，进屋拉着水生母亲的手亲热一会儿，又夸奖站在一旁的小芳。小芳主人一般让二婶炕上坐，给二婶倒水，那十六岁的孩子站在二婶身旁，腼腆的一声不吭。水生倚着柜站着，这些日子他已习惯家里人来人往，他只等二婶唠叨完了走人。

小芳腰上扎着围裙，亲切地问二婶：“二婶有什么事吧？”

二婶不好意思地说：“是来求水生的。”

小芳脸上盛开了一朵花，她感到了光荣，在乡间，没有能耐谁求你！水生母亲也喜悦得热泪盈眶，有人来求儿子了，儿子长大了，儿子了不起了！水生却忧虑，我能给二婶办什么事呢？

二婶说：“水生，你看我家柱子十六岁了，书也念不成，就这么吃闲饭，求你给安排个工作。”

水生怔住了，这不是胡闹吗！我一个庄稼人，连自己都安排不了，哪有能耐安排别人？他想说我办不了这么大的事，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一个要干大事的人这么点小事办不了？谁会相信呢？就连水生自己都想：说不定会后乡里真给自己安排个事由呢！

小芳不等水生开口，就以主妇的身份说：“二婶你放心，这事交给水生没错，乡里乡亲的说什么求呀！”

二婶抓住小芳的手，眼睛湿润了，说：“小芳，你们一家人心肠都这么好，我忘不了你们！”

客气一番，二婶领着孩子朝外走，小芳和水生往外送，到外屋，水生看见二婶放下的那个口袋，说：“二婶，你的口袋！”要去拎给二婶。

二婶说：“送给你家点黄豆，给你母亲做豆腐吃！”

水生说：“不能收你东西！”去拎袋子。

二婶拦着，两个人争执起来，小芳说水生：“那就收下吧，二婶的一片心意。”

二婶走了，给这个家庭留下了喜悦。

七

水生在瓜地和人闲扯一个中午，中午到家小芳已经做熟了饭。三口人刚围定炕桌吃饭，村长就笑眯眯钻进了屋，说饭菜味儿真香，小芳手艺不错嘛！三个人都劝村长吃点，村长说刚吃过，有急事要跟水生说。听说有急事三个人就快吃，吃完小芳到外屋收拾碗筷，村长和水生面对面盘着腿坐在炕上，吸着烟。村长说：“开会的时间定了，大后天。”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水生：“这是乡里来的第二份通知！”

水生接过通知看着皱起了眉头，他问村长：“吴秘书说准备两麻袋西瓜，通知怎么说再准备四袋子？”

村长吸着烟说：“来的人多，除了吃，还得每个人带上点吧！”

水生着急地说：“吃就行了，还拿？”

村长说：“不拿点，人家干啥来了！”

水生气愤地说：“我就那么一块瓜地，又吃又拿，我还活吗？”

村长说：“你咋能这么想事儿，别人要开还开不着这个会呢！”

水生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别人没有瓜！”

村长笑了，这水生倒是小气，把一个庄严的会说成是几袋子瓜的事，他说：“这可是关系到咱们村的声誉，你可不能动气！”

“我就是要动气！”水生一想到白白地被不相干的人吃拿去六麻袋瓜，就心疼得无法克制，这要是被人偷去了还有地方告状，被人吃拿去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打了牙往肚子里咽呀！水生终究是水生，他还改不了他的脾气，他认定的死理是谁说也不行，“我不能让人白吃拿去六麻袋瓜，我还要娶媳妇，我还要养活老妈。这个鸡巴会我不开了！”

村长本来是高高兴兴来的，他没想到水生会是这样，他很生气。水生叫嚷完，他吼道：“水生你跳啥？”

水生看他，他也看着水生。这些天，水生已经给了村长一种敬畏感，他甚至都怕得罪水生当不牢村长，谁知道水生要做多么大的事呢！水生这么一闹，他才省悟水生还没出山，依然是他手下一个村民，自己有管束他的权力。水生开会的事，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全乡都传开了，倘若不开，外村人岂不笑话辘轳村人爱吹大牛，他这个村长没脸再跟人说话了。村长说：“这会是乡里村里一同定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水生说：“会是给我开！”

村长说：“费用可是村里出！”

水生吼道：“瓜呢，我是说瓜！”

村长讥讽地说：“不就是六麻袋破瓜吗！”

水生大叫：“我出不起！”

村长见说不住水生，气急败坏地跳下地，红头涨脸地看着水生，握起了拳头，吼道：“你太小气了！”

水生不怕村长，瓜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人白吃白拿，谁也管不着。他也红头涨脸，握起拳头看着村长，吼道：“我就这么小气！”

两个人对峙着。

小芳一直在外屋听着两个人吵，这时她走进屋来，惊讶地看着两个人公鸡斗架一般，她难过，控制不住眼泪，她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扭身出了屋。

村长看见小芳进屋，才想起还有个外村人在这里，就压着火气问水生：“这会你到底开不开？”

“不开！”水生坚决地说，他就这个犟脾气。

“好，我这就回去给乡里打电话，撤掉这个会！”村长火气冲冲地出了屋。

乡里给水生开会纯属谣传的消息人们很快知道了。

西山咬住太阳时，小芳把屋子收拾一遍，对水生说：“我有几天没回家了，回去看看！”

水生想她还没结婚，回家看看是应该的，水生送小芳出村，小芳不让，说路不远送什么！水生坚持送她。小芳就选了不被人注意的村西小路，两个人默默地走，路边是庄稼，脚下是杂草，头上是蓝天，走了好一会儿，水生先打破了沉默：“小芳，我对不起你！”小芳笑着说：“这从哪儿说起？”水生难过地说：“那个会没开成。”小芳大大方方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回家看看，明天就来！”水生心情立刻温暖了，他要搂抱小芳，小芳制止他：“别，让人看见！”

临分手，小芳嘱咐水生注意身体，说她明天还从这条路上来。水生说你来吧，我明天到这条路上来接你。小芳朝水生笑笑，大踏步朝前走了，没有回一下头。水生望着小芳背影儿，直到她消逝在绿色的庄稼里，才转身往回走。

水生进街，看见自己家大门口围着一些人，院子里有人吵叫，他到大门口，院子里奔出一脸怒气的李二婶，李二婚背着那半袋子黄豆嚷着：“穷掉了腚了咋的，骗我家黄豆吃，这一辈子缺德，下一辈子也缺德！”她骂着，从水生身边闯过去，把水生撞个趔想，横穿大街，颠达颠达奔回她家。

围观的人憎恶地看看水生，散去。

水生惦记瓜地，到瓜地更让他寒心，瓜棚前是一片被人啃过的瓜皮，瓜地没有人影，水生痛苦地蹲在了地头，抱着脑袋。

八

太阳刚跳到东山头上，水生就到村西小路上等小芳，小芳是他今后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只有想到小芳，他那痛不欲生的心才好受一些。

随着太阳升高，天气炎热，水生为小芳没有出现着起急来。他怕小芳路上出现什么意外，等一会儿，往前走一段路，再等一会儿，再往前走一段路，直到越过庄稼看见石匠沟村的房顶，也不见小芳的踪影。

在蚊咬日晒的煎熬中，水生等到太阳西沉，也没见小芳，倒把吴秘书等来了。吴秘书是在村里打听着找到这儿的。吴秘书见了水生，以为水生想不开要寻短见，就开导水生。后来见水生一言不发，老是往小路西边张望，才猜出什么，问他：“你在等人吧？”

“是！”水生低着头说。

吴秘书观察着水生问：“等谁？”

水生揪着草叶不说话。

吴占田看一会儿水生，瞄一眼西沉的太阳，见天不早了，说：“那正好，你等人，我跟你说个事。嗳，太热了，咱们坐到高梁秧下边去说！”

两个人坐在小路边的高梁秧下，周围草地的蚂蚱无力地蹦达着。吴占田关切地问水生：“你怎么不愿意开会了呢？”

一提这个会水生就来气，让这个会把他弄得鸡犬不宁，水生愤愤地说：“你跟我说只出两麻袋西瓜，后来又加了四麻袋，这不是要我命根子吗！”

吴占田不慌不忙说：“六麻袋瓜是多了点，可是你留着六麻袋瓜能卖多少钱？拿出去六麻袋瓜，好像损失了，其实这叫投入。六麻袋瓜换个大会宣传，你的瓜价暴涨，不但能赚回六麻袋瓜钱，还能大赚一笔！”

水生想，这好像一个电视上广告说的道理。

吴占田说：“比如说种瓜你得买化肥、种子，你能说那钱是白扔了吗？那就是投入，这六麻袋瓜也是投入，没有投入能发大财吗？”

水生思量是这个道理，火气在往下降。

吴占田说：“话说回来，会你不开了，你成了骗子，谁还买骗子的瓜吃！二亩瓜怕是一亩的价都卖不上。”

水生有些担心，那样可就惨了，吃的没有，冬衣都穿不上。

吴占田拍着水生的肩，赏识地说：“水生你是全乡摇辘轳冠军，不是一般人物了，会议一开说不定有更好的运气呢！想事情可不能小心眼，六麻袋瓜换个大会，值！”

“水生思想活动了，他舒一口气，可他仍耿耿于怀六麻袋瓜，说：“六麻袋也太多了，少点不行？”

“不行不行！”吴占田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想，乡里来人，各村来人，还有服务人员，六麻袋紧打紧。”

水生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行了，就算遭了一场雹灾。”

“暖，你要这么说那就算了，反正别的村要开的多了。”吴占田说完，站起来要走。

水生想，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要是为了六麻袋瓜误了一次大买卖岂不土包子了？豁出去，干吧，人家吴秘书看重咱们，咱们倒拿起了派。水生站起来问吴秘书：“这会啥时候开。”

吴占田见水生想开了很高兴，说：“明天你准备一下，后天开！”说完，拍拍水生的后脑勺。

水生觉得吴秘书真是好人，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心里激动，眼睛发潮，他说：“吴秘书你为了我来回这么跑，我得咋谢你？”

吴占田开玩笑说：“这好办，多吃你几个瓜都有了。”

事情说妥了，吴占田要急着回乡里，水生还要在这儿等一会儿。吴占田拉着水生说：“走吧，咱们一起回村，你甭等那个人了，会一开，她自个儿就跑来了！”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朝村子走。村子的烟囱上纷纷升起了烧晚饭的炊烟。

辘轳园

一

吴占田汗流浃背地蹬着车子串过辘轳村时，想到哪家找点水喝。村街上没人，人们正睡午觉。他想，一口气蹬到乡政府算了！

过了村子，顺着乡间大道往前走，路旁的庄稼地一片寂静，抬头向玉米地那边望去，碧绿的叶子铺地，滚圆的西瓜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那是水生的瓜地，而水生是有名的吝啬鬼，想白吃西瓜比登天还难。他想悄悄地去摘个瓜解解渴。把车子支在路旁，刚走过水渠，从玉米地呼地站起个人来，把吴占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水生，说：“水生怎么在玉米地里藏着，吓坏人呢。”

水生见是乡里的吴秘书，笑了笑说：“我怕人偷瓜……”

吴占田心里不高兴，可已经走进瓜地了，怕水生怀疑他偷瓜来了，只好装正经。西瓜地地头有一座窝棚，窝棚前有一眼辘轳井。吴占田喊着热，钻进瓜棚，水生跟了进去，吴占田巴嗒着嘴。水生说：“瓜还不熟。”

对于这种守财奴，吴占田多年的经验就是整整他，不但要吃，还要拿。他很快想出了计谋，对水生说：“兄弟，我是特意到你这儿来的！”

“找我？”水生有点怀疑，看着吴占田。吴占田说：“你是乡里的摇辘轳冠军，乡里打算在你们村儿给你开个经验交流现场会。”

水生张着嘴看着吴占田，这种事来的太突然了，他脑袋一片空白。

吴占田微笑地看着水生，耐着性子等水生说话。水生回过神来问：“现场会是干什么的？”

吴占田说：“是经验交流，推动全乡摇辘轳的技术发展！”

水生发觉事情不一般，小视不得。

吴占田觉得该说正事了，不然白玩儿：“开会期间，你得供应参加会议人员吃瓜！”

水生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那得多少瓜？”

吴占田说：“不多，两麻袋！”

水生惊讶地说：“那可不行！”

吴占田仍然微笑着，成竹在胸，“吃点西瓜好像是损失，其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大会一开，全乡都知道你水生了，都来你这儿买瓜，你的瓜价高高的，不发了大财吗！”

这是水生又没想过的事情。吴占田说：“这事是和你商量，干不干你再想想。”他凑近水生，神秘地说：“不瞒你说，别的村儿几个人找乡里要求开这种会，有的要出玉米，有的要出大豆，乡里都没同意，咱们宣传的是摇辘轳冠军，不能乱给人作假广告呀！”吴占田说着，微笑着，站起身要往棚子外钻。

水生慌了，拦住吴占田：“吴秘书，你坐会儿，再坐会儿！”

“不啦，我还得到别的村去，你有难处也不勉强！”吴占田钻出棚子。

水生忙跑到瓜地摘两个瓜塞给吴占田：“谢谢吴秘书，这事还想着我！”

二

水生送走吴占田，坐在瓜棚里犯嘀咕，开会就开会吧，干吗吃我的瓜？这二亩瓜是水生一年吃穿用的本钱，每一个瓜都贵重着呢，要拿两麻袋给人白吃，我水生还不是大财主，不敢这么大方地出手。

水生确实还没脱贫，他除了这二亩瓜，再有个瘫巴妈，就一无所有了。这二亩瓜是他和他老妈的一年口粮和衣裳。

在辘轳乡，水生的瓜是出了名的，他一年的劳动就是种二亩瓜，几年如此，别人有这个勇气吗？没有，瓜喝水最勤，七八丈深的井，靠摇辘轳提水，一个夏季不停在摇辘轳，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得下来的，水生能！不知道他是靠种瓜掌握了一手摇辘轳好功夫，还是摇辘轳的好功夫使他敢于种瓜，反正每年一度的全乡摇辘轳比赛他总是夺冠。他靠摇辘轳种瓜，发不了财也破不了产。

村里有种田的，有打工的，有做买卖的，日子有比他强的，有比他富的，对水生的日子也品评不一，干吗他只认准种二亩瓜？多种点不行吗？少种点再整点别的收入不行吗？说到摇辘轳没有不恭维他的，或许水生就逞强于这一手功夫，靠这一年又一年的二亩瓜活到老呢！

村里人对水生不满的是，他的瓜谁也白吃不着一个，要吃就得掏钱买，不买他的瓜能买谁的，别人不种瓜！

水生让吴占田这么一点拨，有些开窍，要是嚷吵一下，全乡人都来买我的瓜，我提价岂不发财，不就是两麻袋瓜吗，权当扔到大道上喂狗了！水生立刻来了情绪，走，去找村长！

村长媳妇在院里喂猪，村长头朝里躺在炕上睡午觉，光着的脚丫子沾着泥，散发着臭味。水生进屋想等村长醒了，可他受不了村长的脚丫子臭味，他推醒了村长。村长揉着惺松的睡眼，盘着腿坐在炕上，卷着旱烟，撩一眼水生：“啥事？”

水生说：“村长，乡里要给我开会！”

村长不满地说：“是乡里让我去开会还是给你开会？”意思是你这个人真笨，连个会议通知也说不清楚！

水生认真地说：“是给我开会！”

村长停止了卷烟，打量着水生，怀疑他有了精神病，随口问：“开什么会？”

“摇辘轳冠军经验交流现场会。”水生看着村长说。

村长笑了，就你那个全乡摇辘轳冠军？那算啥！”水生急红了脸，说：“是真的，吴秘书在我的瓜棚说的。”

村长摆弄着盛烟的纸盒：“乡里那些狗有几句准话，那是哨你瓜吃呢！”

水生着急了，他站到村长面前，握起拳头，要打仗似地说。“吴秘书说只让我出两麻袋瓜就可以开下这个会……”

“行啦行啦！”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往外赶着水生说：“该干啥事干啥去，我也该下地了。”光着脚丫子下地找鞋，“我当村长的还没开过会呢，你算老几。”

水生真想大喊大叫，可是以后还指望村长，得罪村长不是好事，他只得压下怒火，满含热泪奔出屋子。

三

吴占田回到乡政府，到书记王样办公室，王祥正收拾东西准备下村。吴占田跟王祥说：“王书记，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王祥转过脸来问。

吴占田说：“我想咱们乡应该开一个摇辘轳经验现场交流会。”

王祥觉得新鲜，全乡一年要开好多会，可从没开过这种会，他问吴占田：“什么意思？”

吴占田热情地说：“就是把各村头儿请来，也把全乡摇辘轳冠军请来，研究交流摇辘轳技术和经验。”

王祥春天才调来这个乡，对这个乡的风俗习惯开始一概不知，在这个吴秘书的指点下，才知道这个乡盛行摇辘轳。这个乡地下水深，都是辘轳井，也就形成一种习气，看一个人好不好，就看你能否摇辘轳，不能摇辘护在这儿无法生存，一个干部不能摇辘轳，有什么能耐领导别人？乡民瞧不起你，就无法工作，王祥在吴秘书帮助下学习摇辘轳，并且在每年一度的全乡摇辘轳比赛中，夺得了四十公斤级比赛的冠军，赢得了乡民的赞誉，在这个乡站住了脚。召开摇辘轳现场会，他第一次听说，他问：“小吴。咱们乡有年年开这种现场会的习惯？”

“没有没有。”吴占田摆着手说：“你这么做，说明你这个书记不但能摇辘轳，而且重视摇辘轳。”

嗯，是个好主意，年年都有新打算，年年都有新收获嘛。王祥琢磨一会儿，问吴占田：“这个会怎么个开法？”

吴占田见王祥同意了，很高兴：“辘轳村的水生是这二年的摇辘轳全能冠军，就开他的现场会，在他们村开，参加会议的人吃饭住宿他们村解决，你到会上讲讲话，显得你重视！”

王祥对这个乡的风俗习惯并不十分熟知，对怎么个开法没有底数，吴秘书既然想得这么细，还是要多听他的，一个会呗，就是嚷吵嚷吵，就说：“那你安排一下吧！”

“好好！”吴占田乐颠颠出去了。

四

辘轳村的村长接到乡里给水生开现场会的通知，傻了，他拿着通知看了两遍，眼睛花了，脑子也成了空白，他万没想到，水生这么个穷小子，还会闹出这一茬子露脸的事。在村里，闭着眼睛摸一个人也比他强。村长把“通知”团个蛋塞进衣兜，想去乡里交涉取消这个会，这是扯蛋！

站在他旁边的老婆提醒他说：“你可别这么小瞧水生，上边要给他开会，一准上边有后台！”

是呀，要是没有后台，乡里能给他开会！村长把水生的亲戚想一遍，全是庄稼人，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在外边干事的。老婆再次提醒他：“就是没有后台，也有别的什么。”她恐怕男人惹出什么是非。村长想，是这么回事，自己不知道他怎么事先知道，倘若水生有什么背景，自己到乡里要求取消这个会，不但会惹恼乡干部，也会惹恼水生，自己可就有苦头吃了。村长脑袋发炸，水生藏着这么一手，平时咋就没看出来呢？村长再次展开通知反复地看，想从字里行间找出秘密。

老婆说：“不如顺水作个人情，去告诉水生。”

对，乡里开会自己也抗不过，不如说自己要给他开，水生也会感谢自己呢！村长喜气洋洋地朝瓜地走。路上碰见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主动说去瓜地找水生，说是要给水生开个会，并且拍着衣兜说：“乡里的通知都争取来了！”

村长来到瓜窝棚，坐在里面的水生看他一眼，沉着脸不说话。村长坐下说：“大热的天，去摘个瓜吃！”

水生说：“没熟瓜！”这是他对付来吃蹭瓜的人传统说法。水生平时不跟村长打交道，他种他的瓜，村长摆他的派。

村长说：“你小子有啥牛的，不就是开个会吗，乡里通知来了！”

村长把通知扔给水生。水生看了通知，惊讶地看着村长。村长想探探水生到底有什么背景，说：“你小子说说，你这会是怎么扯起来的？”

水生张着嘴看着村长，说不出话。村长等不出水生的话，想这家伙嘴是严，话也不是容易套出来的，就说：“我不抬举你能有这会？”

水生很意外，他没想到村长平时对自己带搭不理的，暗中还操办这么一件事，对我水生不赖呀！怪不得人家当村长，对谁好都不显山不露水的。村长见水生被他说迷糊了，就说：“去摘个瓜来解解渴！”

水生跳起来，急慌慌奔进田，摘两个大个儿的西瓜抱进瓜棚。

五

村里出了水生这么个人物，村里人都觉得了不起，出门碰上外村人，辘轳村人就有点牛皮哄哄了：“水生嘛，我看着他光着屁股长大的。”

水生的瓜地也热闹起来，有人主动给水生看瓜，有谁偷瓜，不但追出尿来，还要追出他屎来。有人来瓜棚和水生闲坐，无非是水生一旦发迹可别忘了咱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水生说就是开个会，没别的，人们就生气，说水生要升官了，怕我们这些穷乡亲求你不是？

水生说不是，人们就打断他的话说：“那就得了，别说那没劲的话。”水生只好笑而不答，任凭乡亲们恭维他。

瓜地有人看管，瓜也有人代卖，且绝对不会贪污他一分钱。那辘轳嘛，人们都夸这辘轳是宝物，摇它就能出人物，村里年轻人争着摇，有的领着孩子来摇辘轳，有的为多摇少摇一会儿争吵起来，打上来的水都流入瓜地，本来瓜是不需要这么多水，可水生又无法阻止乡亲们，只好眼不见心不烦，离开瓜地，呆在家里。

中午水生刚给母亲喂完饭，进屋一个妇女和一个姑娘，姑娘中等个子，穿得花花绿绿很合体，白白的面皮，又圆又亮的眼睛，含情地看着水生。水生认识妇女，是西边石匠沟村的一个远房姨姨，这些年嫌水生家穷，不来往，今天怎么上门了？姨姨夸水生长高了，体格也好，坐在炕边拉着水生母亲的手亲热地说话。姑娘帮助水生收拾碗筷，亲切地悄声说水生：“你歇着去，笨手笨脚的！”

水生不好意思，搓手搓脚不知如何是好。

姨跟母亲说：“水生今年二十二了吧，该结婚了！”母亲皱着眉头说：“这个穷家，我又是个累赘，谁给呀！”姨说：“姐你别那么说，水生这样的孩子，人家还怕咱们不干呢！”母亲愁眉苦脸地说：“托媒说了三四个，人家都不搭理。”“今个儿我带来一个我们村儿的，大姐看中不。”姨朝外屋喊：“小芳，来！”

姑娘走进屋，笑着，姨介绍说：“炕上坐着这个你叫大妈，地上那个是水生。”

姑娘说：“大妈好！”瞅着水生笑。

姨临走时说：“我先走了，小芳留下，和水生谈谈，哪天定下来告诉我一声，喝你们的喜酒。”

姨走后，小芳接着屋里屋外忙，水生要插手她不让，她像干家里的活儿一样，大方又利索，还顺手把水生脏裤衩脏袜子洗了。经过小芳一收拾，屋子大变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小芳干完活儿，水生就把小芳叫到院子里，院子里很热，两个人站在树荫凉处。水生很喜欢小芳，但他深知那二亩瓜地能养活几个人，他想打发姑娘走，他说：“小芳你是好人，可我这家境你也看见了。”

小芳看着水生大胆地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是不是没相中我？”

“不不不。”水生慌了，“我说了，你是个好姑娘，我是说我家穷，我妈又瘫巴……”

“水生，我是跟你搞对象呢还是跟你做买卖呢？”小芳脸色变了，气愤地说：“想不到你水生是这样的人，吃不了苦又嫌弃老人，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来了！”小芳说完朝大门口走。

水生大惊，叫道：“小芳，你误会了，听我把话说完！”

小芳站下了：“你快说，我不跟一个没骨气也不讲道德的人多说话。”

水生被小芳感动了，越这样越不能骗人家：“小芳，我那个会没啥用.……”

“不许你提那个会，我俩的事和那个会不沾边。”小芳打断了水生的话。水生低下了头，他终于明白了小芳的心，承认错误说：“对不起，原谅我吧！”

小芳扶起水生的头，把脸贴在水生的胸前。

六

早饭后水生刚要出门，前院的李二婶领着她那十六岁的小子进了屋，李二婶还拎着一袋子东西。李二婶见水生要走就说：“倒是有事由了，忙上了！”

二婶把那袋子东西放到外屋，进屋拉着水生母亲的手亲热一会儿，又夸奖站在一旁的小芳。小芳主人一般让二婶炕上坐，给二婶倒水，那十六岁的孩子站在二婶身旁，腼腆的一声不吭。水生倚着柜站着，这些日子他已习惯家里人来人往，他只等二婶唠叨完了走人。

小芳腰上扎着围裙，亲切地问二婶：“二婶有什么事吧？”

二婶不好意思地说：“是来求水生的。”

小芳脸上盛开了一朵花，她感到了光荣，在乡间，没有能耐谁求你！水生母亲也喜悦得热泪盈眶，有人来求儿子了，儿子长大了，儿子了不起了！水生却忧虑，我能给二婶办什么事呢？

二婶说：“水生，你看我家柱子十六岁了，书也念不成，就这么吃闲饭，求你给安排个工作。”

水生怔住了，这不是胡闹吗！我一个庄稼人，连自己都安排不了，哪有能耐安排别人？他想说我办不了这么大的事，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一个要干大事的人这么点小事办不了？谁会相信呢？就连水生自己都想：说不定会后乡里真给自己安排个事由呢！

小芳不等水生开口，就以主妇的身份说：“二婶你放心，这事交给水生没错，乡里乡亲的说什么求呀！”

二婶抓住小芳的手，眼睛湿润了，说：“小芳，你们一家人心肠都这么好，我忘不了你们！”

客气一番，二婶领着孩子朝外走，小芳和水生往外送，到外屋，水生看见二婶放下的那个口袋，说：“二婶，你的口袋！”要去拎给二婶。

二婶说：“送给你家点黄豆，给你母亲做豆腐吃！”

水生说：“不能收你东西！”去拎袋子。

二婶拦着，两个人争执起来，小芳说水生：“那就收下吧，二婶的一片心意。”

二婶走了，给这个家庭留下了喜悦。

七

水生在瓜地和人闲扯一个中午，中午到家小芳已经做熟了饭。三口人刚围定炕桌吃饭，村长就笑眯眯钻进了屋，说饭菜味儿真香，小芳手艺不错嘛！三个人都劝村长吃点，村长说刚吃过，有急事要跟水生说。听说有急事三个人就快吃，吃完小芳到外屋收拾碗筷，村长和水生面对面盘着腿坐在炕上，吸着烟。村长说：“开会的时间定了，大后天。”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水生：“这是乡里来的第二份通知！”

水生接过通知看着皱起了眉头，他问村长：“吴秘书说准备两麻袋西瓜，通知怎么说再准备四袋子？”

村长吸着烟说：“来的人多，除了吃，还得每个人带上点吧！”

水生着急地说：“吃就行了，还拿？”

村长说：“不拿点，人家干啥来了！”

水生气愤地说：“我就那么一块瓜地，又吃又拿，我还活吗？”

村长说：“你咋能这么想事儿，别人要开还开不着这个会呢！”

水生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别人没有瓜！”

村长笑了，这水生倒是小气，把一个庄严的会说成是几袋子瓜的事，他说：“这可是关系到咱们村的声誉，你可不能动气！”

“我就是要动气！”水生一想到白白地被不相干的人吃拿去六麻袋瓜，就心疼得无法克制，这要是被人偷去了还有地方告状，被人吃拿去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打了牙往肚子里咽呀！水生终究是水生，他还改不了他的脾气，他认定的死理是谁说也不行，“我不能让人白吃拿去六麻袋瓜，我还要娶媳妇，我还要养活老妈。这个鸡巴会我不开了！”

村长本来是高高兴兴来的，他没想到水生会是这样，他很生气。水生叫嚷完，他吼道：“水生你跳啥？”

水生看他，他也看着水生。这些天，水生已经给了村长一种敬畏感，他甚至都怕得罪水生当不牢村长，谁知道水生要做多么大的事呢！水生这么一闹，他才省悟水生还没出山，依然是他手下一个村民，自己有管束他的权力。水生开会的事，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全乡都传开了，倘若不开，外村人岂不笑话辘轳村人爱吹大牛，他这个村长没脸再跟人说话了。村长说：“这会是乡里村里一同定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水生说：“会是给我开！”

村长说：“费用可是村里出！”

水生吼道：“瓜呢，我是说瓜！”

村长讥讽地说：“不就是六麻袋破瓜吗！”

水生大叫：“我出不起！”

村长见说不住水生，气急败坏地跳下地，红头涨脸地看着水生，握起了拳头，吼道：“你太小气了！”

水生不怕村长，瓜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人白吃白拿，谁也管不着。他也红头涨脸，握起拳头看着村长，吼道：“我就这么小气！”

两个人对峙着。

小芳一直在外屋听着两个人吵，这时她走进屋来，惊讶地看着两个人公鸡斗架一般，她难过，控制不住眼泪，她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扭身出了屋。

村长看见小芳进屋，才想起还有个外村人在这里，就压着火气问水生：“这会你到底开不开？”

“不开！”水生坚决地说，他就这个犟脾气。

“好，我这就回去给乡里打电话，撤掉这个会！”村长火气冲冲地出了屋。

乡里给水生开会纯属谣传的消息人们很快知道了。

西山咬住太阳时，小芳把屋子收拾一遍，对水生说：“我有几天没回家了，回去看看！”

水生想她还没结婚，回家看看是应该的，水生送小芳出村，小芳不让，说路不远送什么！水生坚持送她。小芳就选了不被人注意的村西小路，两个人默默地走，路边是庄稼，脚下是杂草，头上是蓝天，走了好一会儿，水生先打破了沉默：“小芳，我对不起你！”小芳笑着说：“这从哪儿说起？”水生难过地说：“那个会没开成。”小芳大大方方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回家看看，明天就来！”水生心情立刻温暖了，他要搂抱小芳，小芳制止他：“别，让人看见！”

临分手，小芳嘱咐水生注意身体，说她明天还从这条路上来。水生说你来吧，我明天到这条路上来接你。小芳朝水生笑笑，大踏步朝前走了，没有回一下头。水生望着小芳背影儿，直到她消逝在绿色的庄稼里，才转身往回走。

水生进街，看见自己家大门口围着一些人，院子里有人吵叫，他到大门口，院子里奔出一脸怒气的李二婶，李二婚背着那半袋子黄豆嚷着：“穷掉了腚了咋的，骗我家黄豆吃，这一辈子缺德，下一辈子也缺德！”她骂着，从水生身边闯过去，把水生撞个趔想，横穿大街，颠达颠达奔回她家。

围观的人憎恶地看看水生，散去。

水生惦记瓜地，到瓜地更让他寒心，瓜棚前是一片被人啃过的瓜皮，瓜地没有人影，水生痛苦地蹲在了地头，抱着脑袋。

八

太阳刚跳到东山头上，水生就到村西小路上等小芳，小芳是他今后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只有想到小芳，他那痛不欲生的心才好受一些。

随着太阳升高，天气炎热，水生为小芳没有出现着起急来。他怕小芳路上出现什么意外，等一会儿，往前走一段路，再等一会儿，再往前走一段路，直到越过庄稼看见石匠沟村的房顶，也不见小芳的踪影。

在蚊咬日晒的煎熬中，水生等到太阳西沉，也没见小芳，倒把吴秘书等来了。吴秘书是在村里打听着找到这儿的。吴秘书见了水生，以为水生想不开要寻短见，就开导水生。后来见水生一言不发，老是往小路西边张望，才猜出什么，问他：“你在等人吧？”

“是！”水生低着头说。

吴秘书观察着水生问：“等谁？”

水生揪着草叶不说话。

吴占田看一会儿水生，瞄一眼西沉的太阳，见天不早了，说：“那正好，你等人，我跟你说个事。嗳，太热了，咱们坐到高梁秧下边去说！”

两个人坐在小路边的高梁秧下，周围草地的蚂蚱无力地蹦达着。吴占田关切地问水生：“你怎么不愿意开会了呢？”

一提这个会水生就来气，让这个会把他弄得鸡犬不宁，水生愤愤地说：“你跟我说只出两麻袋西瓜，后来又加了四麻袋，这不是要我命根子吗！”

吴占田不慌不忙说：“六麻袋瓜是多了点，可是你留着六麻袋瓜能卖多少钱？拿出去六麻袋瓜，好像损失了，其实这叫投入。六麻袋瓜换个大会宣传，你的瓜价暴涨，不但能赚回六麻袋瓜钱，还能大赚一笔！”

水生想，这好像一个电视上广告说的道理。

吴占田说：“比如说种瓜你得买化肥、种子，你能说那钱是白扔了吗？那就是投入，这六麻袋瓜也是投入，没有投入能发大财吗？”

水生思量是这个道理，火气在往下降。

吴占田说：“话说回来，会你不开了，你成了骗子，谁还买骗子的瓜吃！二亩瓜怕是一亩的价都卖不上。”

水生有些担心，那样可就惨了，吃的没有，冬衣都穿不上。

吴占田拍着水生的肩，赏识地说：“水生你是全乡摇辘轳冠军，不是一般人物了，会议一开说不定有更好的运气呢！想事情可不能小心眼，六麻袋瓜换个大会，值！”

“水生思想活动了，他舒一口气，可他仍耿耿于怀六麻袋瓜，说：“六麻袋也太多了，少点不行？”

“不行不行！”吴占田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想，乡里来人，各村来人，还有服务人员，六麻袋紧打紧。”

水生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行了，就算遭了一场雹灾。”

“暖，你要这么说那就算了，反正别的村要开的多了。”吴占田说完，站起来要走。

水生想，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要是为了六麻袋瓜误了一次大买卖岂不土包子了？豁出去，干吧，人家吴秘书看重咱们，咱们倒拿起了派。水生站起来问吴秘书：“这会啥时候开。”

吴占田见水生想开了很高兴，说：“明天你准备一下，后天开！”说完，拍拍水生的后脑勺。

水生觉得吴秘书真是好人，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心里激动，眼睛发潮，他说：“吴秘书你为了我来回这么跑，我得咋谢你？”

吴占田开玩笑说：“这好办，多吃你几个瓜都有了。”

事情说妥了，吴占田要急着回乡里，水生还要在这儿等一会儿。吴占田拉着水生说：“走吧，咱们一起回村，你甭等那个人了，会一开，她自个儿就跑来了！”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朝村子走。村子的烟囱上纷纷升起了烧晚饭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