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斌
王局长胳膊交叉着半伏在桌子上,亲切地看着郭小刚,问:“你上大学前家在农村?”
郭小刚坐在王局长桌子斜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扶膝,谨小慎微地看着王局长,答:“是!”
王局长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举着问郭小刚:“你抽烟吗?”
郭小刚摇摇头说:“不会。”
王局长打着打火机点着烟,喷出一个烟圈儿,说:“你先在办公室吧,干什么工作陈浩会告诉你。”
郭小刚就去局办公室。局办公室在王局长的隔一个屋子。郭小刚进屋时,伏在办公桌上写什么的办公室副主任陈浩抬起头,笑笑,站起来,伸出手请郭小刚坐在沙发上,给郭小刚沏一杯茶。陈浩只比郭小刚早毕业二年,也很年轻,郭小刚有了亲切感,就不像见王局长那么紧张了。陈浩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椅着椅背问:“王局长咋和你说的?”
郭小刚说:“王局长说先让我在办公室。”
陈浩像早就预料到这样似地点点头,说:“新来的大学毕业生都先在办公室,熟悉局里情况后再往其它科室分。王局长告诉你干什么工作了吗?”
郭小刚前倾着身子,小心谨慎地说:“他说让你跟我说。”
陈浩坐直身子,胳膊交叉在桌子上,领导向下级作指示的姿势神态,说:“咱们局有个扶贫点,就是包扶点,已经包扶三年了,是南沼乡东甸子村,上级要求村子里要常年有人负责。这之前我负责了,局长办公会上决定由你今年负责那个包扶点。”
郭小刚没有想到刚工作就接受这样一个工作,这是考验、锻炼还是重用呢?是不是对我工作能力不放心才这么安排的?郭小刚猜测不出这样安排的用意,心中一片茫然。郭小刚原本设想坐办公室,没想到一天办公室没坐,就变相地下乡了。组织上已经这样安排了,努力去做吧。他生长农村,对农民有着特殊的感情,还是乐意做这种事的。他问:“我都做哪些工作?”
陈浩好象很忧愁,望望窗户外,似乎在思索,犹豫不决地说:“现在要种地了,那个村儿有五户贫困户,是咱们局的重点扶贫对象,你去给他们一户送一袋子大米,有两户还没有种子种地,我已经和种子公司联系好了,你到种子公司取上种子给这两户送去。”
早晨上班,机关司机马友在大门口等郭小刚。马友二十多岁,脸上的褶子太多了,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长,身子也细长。他亲切地拍着郭小刚的肩笑着说:“这活儿让你干了?”
郭小刚和他不熟,谦虚地微笑着说:“是呀是呀!”
马友不怀好意地笑着嘀咕:“没人愿意干的烂活计,推给你个生个子了。”
郭小刚一愣,问:“怎么是烂活计?为啥都不愿意干?”
马友有些打抱不平的神态,意思是让新来的青年人干这个工作不是欺生吗!猛然觉得失言,拉着郭小刚胳膊说:“上车上车!”拽着郭小刚朝院子里走,院子里的三菱车已经发动着了,突突突地抖动着身子。郭小刚坐在副驾驶员位置上,马友坐好,扶着方向盘,问:“直接去吗?”
郭小刚说:“先到粮油公司拉上大米,再到种子公司把种子拉上!”
马友骂一句:“这些穷种可真难伺候!”看样子他常去那个村,知道那里的情况。郭小刚觉得马友缺少同情心,扶贫是国家政策,也是我们这些城里人应该做的,准是以前负责这项工作的人没做好,我一定全身心地做这项工作,让受帮扶的老百姓满意。但他不便于说什么,只是看看马友,马友嘲笑地启动车,车朝大门口驶去,马友盯着前面不再说话。
两个人拉上东西,朝南沼乡驶去。
南沼乡在镇子的东南方向,和镇子相距五十多公里,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通乡政府,不到一个小时,车就到了南沼乡,乡政府在公路边百十米处。两个人在乡政府院子里停了车,马友领着郭小刚朝屋子里走。这一路郭小刚反复想咋跟乡长说扶贫帮困的意义,看看乡里对局里有什么要求,乡里打算提供什么方便,他决心把这项工作做得头头是道,让乡里满意,让被帮扶的老百姓感谢他,让局里的领导和同事对他刮目相看。
走进乡长张喜文办公室时,屋子里坐着四五个人,有两三个男人喷云吐雾,屋子里烟雾弥漫,郭小刚一进屋呛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肥胖的张乡长站起来,听了马友的介绍,他那圆大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形式似地和郭小刚握握手,郭小刚感觉张乡长那肥胖的大手软绵绵的发松,他拿不准张乡长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是不看重扶贫这件事。郭小刚打算坐下来和张乡长好好谈谈扶贫这件事,要对今后怎么样帮扶贫困户做个打算。张乡长和郭小刚握着手看着另几个人,好象郭小刚不存在,郭小刚等待张乡长转过脸来说明来意。张乡长松开郭小刚的手,对那几个人说:“就这么着,按着咱们商量的办,有不服气的愣点整!”
几个人沉着脸,思索状走出屋子。
郭小刚想跟张乡长说话,张乡长好象还没有从刚才商量的事中收回心思,整理桌子上乱扔着的报纸、本子、文件什么的。马友捅捅愣站着的郭小刚,悄声说:“坐!”
郭小刚随着马友坐在靠墙的长条沙发上,沙发很脏,红色的人造革面破了洞。张乡长收拾完,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侧身对着两个人,问:“你们去东甸子村?”郭小刚刚想回答,并做一些说明,马友抢着说:“是,给贫困户送点大米和种子。”
张乡长看一眼郭小刚,站起来走了出去。一会儿领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乡干部走了进来,乡干部笑着和马友握手,马友拍拍那干部的肩,两个人相互说你瘦了你胖了地开着玩笑。那个干部看看郭小刚,收起笑容,问马友:“这位是……”
马友说:“这是局里新来的郭秘书,叫郭小刚。”
乡干部握住郭小刚的手紧摇,十分热情地说:“久仰久仰!”
郭小刚脸热了,心里话,我刚参加工作,我对自己都不熟,你就久仰了,这也太虚假了,也许他不知道久仰是什么意思,听别人说就跟着学。马友不在乎这些,向郭小刚介绍:“这是乡政府秘书王玉国。”
郭小刚见这个秘书个子不高,身体却粗壮,面部白净,一副谦恭的样子,眼光有讨好、巴结的含义,感觉他很自卑。张乡长说:“让王秘书带着你们去吧,我有事不陪你们了。”他表情严肃,有着一乡之长的威严,说完看着三个人。
郭小刚原想乡里一定会留吃饭、汇报情况、表示感谢之类,没有想到乡长这么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是不是这以前在扶贫的事上发生过无数让他不愉快的事情?郭小刚从乡长的口气和神态上感觉到了他们该走了,就说:“咱们走吧!”
乡长没有留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这让郭小刚有些失望。三个人坐车直奔东甸子村。
东甸子村离乡政府三十多公里,远倒是不远,但土路七拐八绕,很不好走。司机马友和王玉国说起去年冬天来给贫困户送白面,因为雪大看不清路,车掉到沟里挨一天冻的事,两个人说得轻松愉快,边说边笑。接着说东甸子村贫困户的一些笑话,村长怎么好撒谎,和妇联主任怎么有一腿,还说一个男人钻进一个女人家,没想到放牛的丈夫回来,吓得那个男人从窗户跳了出去,光着腚拎着裤子在草甸子上跑——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郭小刚插不上话,对那些事也没有兴趣儿,他望着外面,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住了,车两边的土地很平,向远处的天边伸展开去,土是黑土,很肥沃,杂草虽然衰败着,但可以看出夏天会有没膝深。在这辽宁、内蒙古交界的大兴安岭余脉山区,这样的土地并不多见。这么好的土地咋还有贫困户呢?在这广阔的土地上,看不见村庄,只是偶尔在远处立着一幢房子,房子是红砖瓦顶,围着铁丝网,野外这种孤独的房子是什么人建的?干什么用的?他问两个人。
王玉国看看远处的房子,说:“是城里人来这儿包地种盖的房子。”
马友说:“收完秋他们就回去了,春天再来。”
郭小刚问:“他们都种什么?”
王玉国说:“大豆、油葵。”
郭小刚问:“油葵就是向日葵吗?”
王玉国说:“是。”
郭小刚来了好奇心,问:“他们城里人跑到这老远种地挣着钱了吗?”
王玉国带着惊诧的口气说:“这你就外行了,可发大财了。”
马友左右打着方向盘说:“你笨寻思,不挣钱他们能跑到这老远来种地吗?”
郭小刚不明白了,问:“那么挣钱咱们当地人咋不包地种?”
两个人笑了,那笑有些神秘,也有嘲笑,又好象是瞧不起当地了。王玉国望着外面向后移动的土地,嘀咕似地说:“越经济落后的地方文化越落后,文化落后观念就落后,观念落后就什么都操蛋。”
郭小刚不太明白王玉国的话,因为他这番话是重复报纸、领导讲话的说法,和要去的贫困村没有联系。马友忽然说:“到了!”
郭小刚朝前望去。平展展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间房子的屋顶和几棵树,更多的屋顶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顷刻就一片,七零八落的。车快走进村子时,在寂静的村街上出现一个人,他从村中间出现,朝村头这边走来,走得晃晃荡荡,腿下有点拌蒜。王玉国说:“这个人就是五个贫困户中的一个,他家就在村子这头,他的大米给他就行。”
郭小刚看着那个人,问:“他走路怎么来回晃荡?”
马友笑了,他觉得很好笑。王玉国有点不大自然,犹豫一下说:“他有病。”
郭小刚问:“他有什么病?”
王玉国好象很生气,所问非所答地说:“他没病能贫困吗?”
郭小刚一想,是这么回事,但他还是不明白,问:“他有病不能劳动,他们家别的人呢?”
王玉国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就是他家,他家就是他。”
马友诚实地说:“他是光杆子一个人。”
郭小刚不作声了,心里不是滋味,一个病人单独过日子多么艰难呀!
车进了村口,驶到那个人面前,停下来,那个人站在旁边看着车,马友说:“看,他知道给他送东西来了,他到家门口不进家,专等咱们呢。”
王玉国骂一句:“吃惯了屎的狗。”抢先跳下车,大声对那个人说:“给你送一袋子大米,自己扛回去吧!”气冲冲地跟着马友去车后备箱里取大米。
郭小刚下车,走到那个人面前,想跟那个人讲一下国家的扶贫政策、上级对贫困户的关怀,要和气,让他感到政府没有抛下他不管,使他鼓起勇气下力气劳动致富。他见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有点红,两眼迷离,站立不稳,身子来回晃悠。他惊讶,这人病得不轻,得拉到医院看看。他刚想上前扶他,猛然闻到这个人呼出来的酒气,他喝酒了?一大早他喝什么酒?王玉国和马友抬着一袋子大米扔到这个人面前,王玉国说:“自己搬回去吧!”拉着郭小刚说:“上车,咱们走。”
郭小刚不忍,说:“他这样子咋能搬回去!”王玉国拉着郭小刚上车,说:“这个门口就是他的家,给他一袋子大米就够意思了,还给他送进屋?给他做熟得了。”
郭小刚在王玉国的拉扯下,上了车。车朝村子驶去,王玉国说马友:“马师傅,开到村长家去吧,这些东西都给村长,让他给送到户得了。”
马友用眼角余光瞄一眼郭小刚,郭小刚脑子很乱,一时不知道怎么着好,他猜测王玉国准是发现他知道这个人喝酒了,怕再遇到这种尴尬的事,就不让郭小刚和贫困户接触了。
村长家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红砖墙,青瓦顶,一溜五间。院子里有一台大拖拉机,一台小拖拉机,屋地是大理石铺面,白灰刷墙。东屋坐着六七个人,那神态显然刚从一种紧张中脱离出来,装给人看的,可能他们在打扑克,或是赌博,听说有来了就收拾起来装作没事。村长傍四十岁,穿西服扎领带,戴个赵本山式的帽子,三角眼滴溜溜转,很精明的样子,一看就是农村中的人尖子。他把三个人让进西屋,西屋虽然很干净,但很冷,是个没人住的闲屋子。三个人因为冷,无法坐在落着尘土的炕上,只好站着。王玉国介绍了郭小刚,马友和村长熟,握了手,马友看着村长脖子笑着说:“谢村长这领带精神呀!”
村长捅马友一下,骂道:“操,这是你嫂子上北山镇给我买的。”
马友问:“我哪个嫂子?”
村长刚想打马友,看看郭小刚,有点不自在,没有打马友。王玉国说明了来意,村长爽快地说:“行,把大米、种子放到我这儿,我给他们送去。”
郭小刚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哪能把东西扔到这儿就走呢,那不是走形式吗!扶贫是国家行为,不但帮助贫困户解决生活问题,还要帮助他们解决生产问题,更主要的是让他们知道国家关心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暖,增强战胜困难的决心,尽早发家致富奔小康。郭小刚说:“我还是亲自送去,也和他们见见面。”
村长看看王玉国,王玉国看看村长。村长为难地说:“那破家你都没法看。”
郭小刚说:“越破我们越应该关心。”他见村长和王玉国都不高兴,就说:“我们不单是送点东西,更主要的是让他们感到有人关心他们,让他们对生活充满信心。”
王玉国转身说村长:“郭秘书要去看看,就去看看吧,郭秘书刚毕业参加工作……”
村长挠挠头皮,无可奈何地说:“去看看就看看吧。”
看的第一家大门是用向日葵杆绑成的,快散架了,几一边咧歪着,园子墙豁口连着豁口,像锯牙齿,孤独的三间房子土皮都脱落了。四个人往院子里走,村长介绍说:“因为穷,他媳妇抱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叫任有富。”
有富,郭小刚心里嘀咕,他的父母对他的希望落空了。村长推开了屋门。外屋除了一口锅和一个水缸,没有别的东西,东屋炕上躺着一个人,呼呼正睡得香,村长推着他喊:“有富,有富!”郭小刚看着脏炕、北墙下的两节破木柜,还有门口旁立着的一把镐头和一把铁锨,皱起了眉头。他闻到了酒味。
任有富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看来人,打个长长的哈欠,表情麻木,酒劲还没有过。郭小刚奇怪,进村后见到两个贫困户都喝了酒,他想到了这儿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广东人什么钱都敢花,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辽宁人什么事都敢做,内蒙人什么酒都敢喝!这儿的人好喝酒,是不是和这北方地区冷有关?
村长对男人说:“给你送东西来了,郭干部来看看你。”
男人瞅着郭小刚笑了,看见司机搬着一袋大米放到地上,用贪婪的眼光盯着大米袋子,说:“又是大米,咋不给点粗粮,大米我都吃够了。”
村长瞪起眼睛训斥他说:“给你大米就不错了,你还挑肥拣瘦!”
任有富下地站着,抱着膀看着郭小刚,说:“郭干部炕上坐,炕上坐!”
郭小刚看一眼炕,很脏,问:“你家几口人?”
男人瞅着地皮说:“三口,媳妇抱着孩子回娘家了。”
郭小刚问:“你冬天干什么?”
男人望望窗户外,思量似地说:“没啥事,打打扑克,喝点小酒。”
郭小刚把关怀、要他勤劳致富的话咽了回去,这种人,这种气氛,还咋说关怀呀、致富的。他对马友说:“马师傅,你把大豆种子也搬进来!”马友出去把大豆种子搬了进来,任有富看着袋子眼睛亮了。郭小刚解开袋子,抓起一把大豆种子向任有富讲解种子怎么种植,注意事项等。任有富盯着大豆种子,闪着惊喜的眼光,赞叹道:“这粒儿真大!”
郭小刚愉快地说:“这是新品种,你种下就会高产!”他为男人对这种子感兴趣儿高兴,种下秋天就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丰厚的回报。
郭小刚他们往外走时,任有富蹲在地上看大豆种子,没有送他们。郭小刚想,一个农民,因为有了春播的种子而高兴,不能跟他计较礼节什么的。
第二家贫困户是一幢破败的两间土房,屋子里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炕上还有两个孩子。炕上没有炕席,铺了一层灰,灰上铺着塑料布,孩子在上面玩儿。村长问妇女:“丛三呢?”妇女答:“出去打扑克了。”村长说:“上边给你们送来一袋子大米和大豆种子。”马友把种子放到地上。郭小刚把事先想说的上级关怀之类的话全省掉了,直接向妇女介绍这黄豆咋种。刚说几句,女人问:“这黄豆还得种上?”
郭小刚一愣,说:“对呀,送给你们就是当种子的。”他不明白妇女为什么这么问他。妇女立起眉毛,说:“你们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吃它还是种它我说了算。”
郭小刚诧异,她怎么一副斗架的架势?村长说女人:“你会说话吧?人家送给你东西,你不倒杯水不请吃饭,还牛上了!”
女人不服气地说:“我这屋没热水我咋给你倒水?我请你吃饭你吃吗?”
村长来气了,大声说:“就你这破家,留我吃饭我还真不吃!”女人得理不让人地说:“这不得了,你叫唤啥!”
郭小刚见吵了起来,只好朝外走。他心情很冷,几个人上了车,谁也没说话。
回到局里,郭小刚把去东甸子村的过程跟办公室副主任陈浩说了,陈浩看着郭小刚吃惊地问:“你给他们的大豆种子没拌防虫子药?”
郭小刚说:“没有,那药他们自己还不会拌吗?”
陈浩着急地说:“你没拌也得告诉他们那里面拌了农药。”陈浩望一眼窗外,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焦躁不安。郭小刚看着他非常迷惑。
过了两天,陈浩对郭小刚说:“我又在种子公司联系点油葵种子,你跟我去东甸子村给贫困户送去。”
郭小刚不理解地问:“不是给他们大豆种子了吗?”陈浩也不作声,沉着脸,带着郭小刚到种子公司取了种子,然后坐着车拉着种子去东甸子村。陈浩不去乡政府,进村也不找村长,把油葵种子直接送到任有富家。他把种子放到任有富屋地上,打开袋子对任有富说:“这种子拌了农药,吃就药死你,听清楚了吗?”
任有富呆呆地看着种子,说不出话来。陈浩不说别的,又去丛三家,跟丛三媳妇说的也是这番话,说完就朝外走。跟在身后的郭小刚说:“应该问问他们黄豆打算怎么种。”
陈浩没好气地说:“你那黄豆早变成屎了。”
郭小刚吃惊,又不便问,他知道问陈浩也不会告诉他。上了车,陈浩让马友开着车来到村长家,村长比迎接郭小刚时热情,点头哈腰地把陈浩让进屋子里。陈浩坐下,推开村长送上来的烟,翘起二郎腿,说:“任有富和丛三家我们又送去了油葵种子,你监督着他们种上,我们委派你当监督员,出了什么事或者种不上就拿你是问。”
村长吓得呆住了,看着陈浩说不出话来。郭小刚担心,村长不当这个监督员咋整,人家没有这个义务呀!陈浩说:“苗出来后郭秘书要来检查。”
村长回过神来,慌忙说:“是是,我监督着他们种。”
陈浩对郭小刚说:“我们走!”起身朝外走。郭小刚和马友跟着。车出了村儿,郭小刚问陈浩:“雇村长当监督员,还给他报酬吗?”
陈浩不屑地说:“屁个报酬。”
郭小刚说:“扶贫是咱们的事,让人家帮忙,不给报酬他干吗?”
陈浩说:“老百姓懂啥,你就得吓唬着干,一吓唬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让他干啥他干啥。”
郭小刚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不这样又似乎不行。这农村工作和他想象的差得太远了。
郭小刚接二连三往东甸子村跑,哪次都是村长留他在村长家吃饭。郭小刚要去贫困户家看看,村长领着,不是门上挂着锁,就是找不到人,村长把郭小刚领回家,说:“我跟你汇报不一样吗,非要见他们干啥。”
庄稼长起来时,郭小刚又来到东甸子村,他跟村长说非要看看大豆地和油葵地,村长本不愿意让他看,他坚持看,村长只好带着他去看。村长和郭小刚坐在马友开的车上,到了村外的田里,先看了油葵地,油葵长得不算太好,也说得过去。然后来到大豆地,车在大豆地边慢慢地前行。大豆地有二三百亩,黑绿的豆苗,杆粗叶厚,长势特别茂盛。郭小刚惊喜地说:“太好了,你们这几户贫困户今年可以脱贫了!”
村长不作声,马友开着车,望着路两边的大豆地,笑微微地不说话。村长的沉默和马友的笑都让郭小刚狐疑,但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多想。
回到局里,郭小刚忍不住喜悦的心情,把看到的情景跟陈浩说了,他高兴地说:“今年这几户脱贫,明年就可以奔小康了,扶贫其实并不难。”
陈浩并不高兴,平静地问:“你看到的大豆田有多大一片?”
郭小刚说:“有好几百亩。”陈浩问:“几户人家能种那老大一片?”
郭小刚愣住了,傻看着陈浩。陈浩说:“我私下打听了,你送去的大豆种子,早让贫困户炒着吃了或者换酒喝了。”
郭小刚吃惊,心跳,他不懂,问:“他们不懂种上会打更多的大豆吗?吃种子等于杀鸡取卵,是愚蠢的!”
陈浩说:“那是你的思维,有的农民只知道吃了拉,拉了吃。”他一脸的讥讽。
郭小刚还是不甘心,问:“村长带我看的大豆地咋回事?”
陈浩说:“他带你看的十有八九是城里人包种的地。”
郭小刚倒吸一口冷气,接着是生气,种地的农民赶不上不种的城里人!对村长撒谎他十分不理解,他不相信地说:“村长还能撒谎吗?”
陈浩说:“有些乡下干部专门糊弄上边下来检查的人。”
陈浩的话在郭小刚听来,像是天书,这些事他想都没想过。
秋收,郭小刚为东甸子村联系好了油葵的销路,连油葵杆的销路都联系好了。他兴冲冲地坐着马友的车来到东甸子村,他让马友把车直接开到任有富家,一进院他见园子里堆着油葵,油葵头还在杆上。他进屋把喝了酒躺在炕上的任有富叫起来,问:“油葵籽搓下来了吗?我给你联系好销路了。”
任有富揉搓着眼睛说:“秋天割回来就扔到园子里了,没搓。”
这也太懒了。郭小刚着急地说:“你赶快搓下来,过几天我来取,帮助你卖它。”郭小刚走到院子,对任有富说:“油葵杆也别扔,三毛钱一根呢,下次我来一起带上给你卖它。”
郭小刚又来到丛三家,见园子里乱扔着油葵杆,说明油葵搓下来。郭小刚很高兴,这家人还挺勤快。进屋,丛三媳妇抱着孩子站在屋地上,看炕上一群男人围着炕桌打扑克。对于郭小刚到来,丛三媳妇带搭不理的,郭小刚跟她说明了来意,丛三媳妇说:“打的油葵我们都炒着吃了。”
郭小刚怔怔地看着丛三媳妇,生气地问:“那么贵重的东西咋炒着吃了?”
丛三媳妇理由充足地说:“孩子老吵吵着要吃,来打扑克的村里人也要吃,留不住呀!”
郭小刚长叹一声,离开丛三家,愤愤地想,这样的过日子还有个不贫穷的。
过了几天,郭小刚和粮油公司联系一遍,再和镇郊种菜户联系,种菜户说他们已经买了一些明年春天架豆角子用的油葵杆,用不了那么多,再买就只能一毛钱一根。没办法,市场经济就这样,一毛就一毛吧,咋也比烧火扔了强。
郭小刚找了一辆卡车,来到东甸子村任有富家,抱怨任有富说:“你不早把油葵搓下来,这一耽误油葵杆又贱了,一毛钱一根了。”
任有富瞪大了眼睛,问郭小刚:“你上次来说三毛钱一根,这又说一毛钱一根,你这不是骗人吗?”
郭小刚手一摊,说:“价格变了,我也没办法。”任有富愤怒地说:“你没办法不行,你得赔偿我损失!”
郭小刚没想到会这样,有村民围着看,不好和他争吵,只好开着空车返回镇子里。
任有富不依不饶,第二天来到局里,找到王局长告郭小刚的状,在局长屋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局里的同事在走廊里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局长把任有富劝走后,来到郭小刚办公室,对埋着头装作看报纸、实际心里很乱的郭小刚说:“他走了,那油葵杆我帮助他处理。你这一年干的不错,你写个扶贫总结吧!也写写明年的扶贫打算。”局长说完出去了,一点没有生气。
郭小刚坐在屋子里,一天也没有写出一个字。工作没法总结呀,明年干什么也是茫然,还是这么干吗?他想呀想呀,忽然有了领悟,农民和我的想法差异这么大,还不是文化、观念上的差异,给他们吃的用的只能解决他们暂时的生活,长久的生活还要靠他们自己,这就需要文化、观念上产生巨变,这巨变怎么产生?他决定再去一次东甸子村。
郭小刚到东甸子村时,是深秋了,他叫马友在村长家等他,他要自己出去转转。他在村子里村子外转一圈,来到村小学,小学正上课,房子的墙皮都脱落了,透过窗户看见学生课桌东倒西歪,黑板是在墙上抹上水泥,刷上黑锅灰。他想,明年拿出一部分钱资助学校,并且对学习成绩前十名的学生给予奖励。今后的扶贫工作从东甸子村的孩子做起。郭小刚为自己这个想法激动,欢喜得深一脚浅一脚夫地往村长家走。
他没有想过村长听了怎么说、局里领导听后是什么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