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陈显刚进办公室,正在脱掉外面的防寒服,摘掉帽子,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很奇怪,这么早谁打电话呢?他忙忙碌碌地把防寒服和帽子塞进身后的橱柜里,拿起电话听筒,传来副总编辑周继常慢吞吞的声音,老陈吗,来我办公室一趟呀!
陈显脑海出现了周继常伏在办公桌上的姿势,以及懒洋洋的神态,他和陈显的性格有些相似,温和、做事按部就班,因为年龄比陈显小,说话办事都是尊重陈显的态度,称呼也是老陈。周继常从来没有一大早找过他,是什么重要的事?
陈显走出办公室,朝周继常办公室走,心里有点恐虚,不在正常的时间里找他,肯定有不正常的事。因为刚上班,走廊上有来回走动的记者、编辑,擦地的,打水的,上卫生间的,都纷纷跟陈显打招呼,陈主任好!陈老师好!走廊的右边通往大采编室,是编辑们工作的地方,左边最里边右首的屋子,就是报社副总编辑周继常的办公室。
陈显走进周继常的办公室,屋子里四面墙上挂着书法作品,简单地用大头钉扎在墙上,稍微有点风,纸就晃荡,纸也是黄毛头纸。对着门口摆放着周继常的办公桌,周继常正埋头在桌子上练习书法。陈显站在他桌子前,问,周总,有事?
周继常抬起头,说,你坐。放下笔。
陈显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尽量让腰直挺,目视着周继常。周继常倚靠在椅子上,扫一眼陈显,慢条斯理地说。一年到头了,咱们报纸例行的好新闻奖开始评奖了。今年社里领导班子研究评委人选时,决定你是其中之一。
陈显很意外。这个新闻奖在陈显看来不是什么大事,这可能是他在报社工作,天天编辑新闻稿件,对自己编辑的东西熟视无睹,哪篇好哪篇坏,没有多大区别,心态麻木了;对于记者和基层通讯员来说,可是个重要奖项。每年的评奖都是老编辑、权威记者当评委,今年让自己当评委,说明自己进入了老的行列,这是喜,也是哀。
当上评委,陈显微微有些激动,问,今年的评委都有谁?
周继常折叠着桌子上的黄毛头纸,他用这种纸练习书法,是为了节省,他想等书法练习到一定程度再用上等的宣纸。他把叠起来的纸放到一边,说,有咱们报社新闻研究室主任陈树林,我也算一个,还在红山学院的新闻学院聘请了一个教授,是李浩水。就咱们四个。
就四个评委,够权威的了。陈显有了神圣感,更加激动,全市几百万人口,写新闻稿件的也有近千人,看新闻和接触新闻的人,更无法计算,哪篇是好新闻,由我们四个人来决定,可见我的身份是多么地了不起,这就叫出类拔萃,外界知道我是评委之一,定会用仰视的眼光看我。陈显感觉自己伟大起来。
周继常看着陈显,说,评奖这个工作牵扯面广,受新闻界关注度也高,所以得选择有高度责任心的人,之所以选你当评委,就是看你符合这方面的条件;还有个原因是上一年当评委的人都已经退休,你是老编辑了;二个是你比较诚信,在编辑记者当中颇有好评;三个是你对新闻的理解有相当的高度。
这些罗列式的赞扬,让陈显听着心花怒放。周继常说这些话时,有肯定,有表扬,也有提示,不要在评选过程中掺杂私心,把真正的好新闻评出来。
陈显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周继常的话外音,表态说,周总你放心,我不敢说我对新闻理解多么深刻,我敢保证不会掺杂私心杂念。
周继常满意地点头说,这就好。他轻轻地拍拍桌子右面的一叠纸稿,说,让各县区自荐上来参加评奖的新闻稿件在这里,一共复印了四份,咱们四个人一人一份,你现在就拿走一份。
陈显接过那叠近一尺厚的纸稿,问,什么时候咱们评委坐在一起评?
周继常看着陈显抱在怀里的稿件,说,有五天的阅读时间,这几天你可以不上班,躲藏在家里看稿件,也有另一层意思,不要接触任何人,然后咱们四个人聚在一起评选。
陈显明白了周继常说的意思,庄重地点了点头。
二
陈显把稿件拿回家,搬着稿件走进书房,回头见妻子疑惑地看着他,说,这几天除了吃饭叫我,别的什么事都不要打扰我。
妻子眨眼看着他,不解地嘀咕,什么事,整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陈显炫耀的口气说,这事可大茬了,关系着千家万户,无数人的悲欢荣辱,备受全市新闻界的瞩目!
妻子瞧不起地说,一辈子没看见你打响腰,还能整出啥动静了!
陈显喜兴满面,说,这回整出来的不是动静,是震动!你瞧好吧!轻轻地关上了门。
妻子向来对陈显那一套大不以为然,整天抠查那些个破字,有啥意思。她对着门撇了撇嘴,嗤之以鼻。
陈显坐在椅子上,先看评奖表格,需要评出三十篇好新闻,一等奖五篇,二等奖十篇,三等奖十五篇。他计算一下,报上来的稿件是100多篇,在看的过程中,就得对稿件该获得几等奖有个估算。
他开始看稿件,看得很认真,边看边做着笔记,把稿件的内容、写法、语言的运用、结构的合理性、思想的表达等详细记录,他要在评选的时候,详细说出哪篇好,好在哪里,哪篇应该是一等奖,哪几篇应该是二等奖,哪几篇应该是三等奖,理由要说得合情合理。
他还没看上十篇稿件,手机响了,他接听,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年轻而亲切的声音,是陈显老师吗?
陈显听出是谁了,温和地答,我是陈显。
对方说,我是吴弯弯。
陈显说,我听出来了。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圆盘脸,眯缝的小眼睛,一副笑面,跟人说话时有些微弯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上日本鬼子的翻译官。吴弯弯调到北山县委宣传部工作之前,在乡下工作。北山县所在地的北山镇北边有一座高山,山是黑色的外表,突出的石头像怪兽一样张牙舞爪,山顶上有一座微波站,接收天线直插云端,北山县由此得名。那座山的北边,有个狼甸子乡,前几年出了个小文人叫吴弯弯,所谓小文人,就是经常在县报、市报发表新闻稿件,外界渐渐知道这个乡有这么个人,去年这个乡党委的宣传委员吴弯弯被调到了县委宣传部,任新闻干事。这在外界看来是小事,不就是个调动吗!可不能小看这个调动,在乡工作的人都知道,从乡下往县城调,比登天都难,有的乡干部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调到县城的愿望,人家吴弯弯凭一手好文章,就成了领导发现的人才。
吴弯弯尝到甜头,继续往市报投稿,起先发表起来很难,很多稿件石沉大海,投十篇能发一两篇就不错了。后来到市里出差,专门请了陈显和要闻部主任辛云吃了一次饭,饭后开着车把他们两个人送回家,下车时,他从后备箱掏出两箱北山县出产的小米和牛肉干,帮助陈显搬上了楼。陈显知道他从乡下调到县城的事,笑送着吴弯弯出门,心里话,这小伙子是会来事!
从那以后吴弯弯的稿件在市报上发表的多了,和陈显联系也密切了。
电话中,吴弯弯客气地说,陈老师,我有个事想求你。
陈显猜测着准是要发表什么稿件,这是小事,陈显管着版面,吴弯弯也是写新闻稿的成手了,哪次吴弯弯提出发表稿件,陈显都给安排发表。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吴弯弯说,这次全市的好新闻评奖你是评委,我报上去一篇通讯,题目是《庄稼院里的欢笑声》,您看看给照顾一下!
陈显心头一震,他当评委不到半天,下边的人就知道了,这消息也太快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次好新闻的评委?
吴弯弯犹豫一下,好像是在笑,不情愿地、也是恭维地说,这种大事能瞒住谁了。停顿一下,嘻笑地说,上边放个屁,下边响惊雷!
陈显心中的神圣感升起来,这种事下边很看重哦!既然这样,不能掉以轻心,得有点派头,严肃地说,这种事怎么好照顾呢!再说啦,那么多人盯着,我照顾了你,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反了天。
吴弯弯似乎着急了,说,各个县区宣传部差不多都知道了,都在托人,涝泥塘子都干冒烟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垂死也得挣扎几下。那几个评委我也不熟悉,只好给您添麻烦。
陈显心中一动,都在找各个评委,这个他可没想到,他想像着另三个人的电话响个不停,评委纷纷答应,呼朋唤友,就我在这里扛着,是不是傻呀!心活动了,口气缓和地说,评奖和发表稿件不一样,稿件天天发,多发一篇少发一篇没关系,也没人在意;好新闻一年就评一次,名额有限,众人瞩目,不能有一点马虎,你写得好,自然能评上,如果写得不好,没法照顾。
陈显坚定地认为,组织信任我,要有底线。
吴弯弯沉吟着,有些不甘心地说,陈老师,我吧,这个奖对我非常重要,他和我的晋升、待遇都挂钩,陈老师,我在行政机关,除了熬职务没有别的奔头,咱上边没有靠山,也没钱送礼,只能凭能力。咱们是新闻干事,表现能力的地方就是写的新闻稿件获奖。
吴弯弯说的可怜,说的入情入理。陈显是个心软的人,加之猜测别的评委也在开后门,动了恻隐之心,加之平时对吴弯弯就有好感,勉强地说,好吧,我认真看看你的稿件,如果差不大格,我照顾一下。
吴弯弯欢快地说,谢谢陈老师,谢谢!陈老师,您告诉我一个卡号,我给你打过去点钱,就不请你吃饭了,您随便买点啥。
陈显坚决地说,你不要想这种事,评上评不上和这个无关。
吴弯弯说,您就告诉我吧,要不我还得往市里跑。
陈显生气地说,你要是非这样,我就不管你的事了!
吴弯弯听出了陈显的口气,爽快地说,那就我去市里看您吧。再次感谢!
陈显顺口说,不谢。关了电话,有点不高兴,走后门评上奖,有意思吗?要把心思用在写出好新闻上!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那叠稿件里翻找吴弯弯的那篇稿件,找出来后认真阅读。
手机又响了,陈显接听,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是陈显吗?我是田园风。
陈显心中一动,田园风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当年陈显从北山县调到报社时,田园风从市干部学校也往报社调,他们两个在市委宣传部办理调动手续时碰面,相互一介绍,因为年龄相仿,又都喜欢写作,性格也都是温和型的,一见如故,两个人唠了很长时间;陈显望着个子中等、面皮粗糙的田园风,有一种亲切感;田园风发表的新闻稿件少,说经常看陈显发表在各级新闻媒体上的新闻稿件,很是崇拜陈显。给两个人办理手续的副部长说,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需要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得有一个人留在宣传部,另一个人去报社。两个人面面相觑,留在宣传部,意味着要做杂乱的行政事务,陈显惦记着写东西,不愿意留在宣传部,愿意去报社。田园风就留在了宣传部。随着时间的推移,田园风当上了副处级的副部长,陈显升到正科级的新闻部主任就到顶了。两个人因为职级的差别,很少联系,偶尔碰上,也是老朋友似地说几句礼节性的话就分手。田园风给自己打电话是什么事呢?
陈显应答道,是田部长呀,有什么指示吧?
田园风说,哈哈,哪敢在新闻专家面前弄大斧,谈不上指示,有事相求。
陈显打趣儿道,部长说出相求的话来,让我受宠若惊。
田园风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这次全市好新闻的评委,我还跟你们报社的林总编和周副总编辑说呢,陈显这样的老资格当评委谁都得服气,我在你面前也得多请教。
陈显听着受用,知道田园风在政界混得时间长了,终究沾染上了油滑气,说事之前恭维几句属于正常。接口说,不敢,不敢,得请教你。
田园风说,文化局有我个学生,就是办公室副主任薛自然,经常给你们报纸写点小稿,你有印象吧?应该有印象!
陈显的印象里好像有这么个作者,写得很少,除了写小消息,别的不写,是个三流作者。他说,有点印象,时常写一篇两篇的。
田园风说,就是他,找到我了,让我帮助他在这次全市好新闻评奖中给他整上一篇,我寻思你是评委,得你帮助办,就给你打个电话。
哦,是这事呀。陈显心有点凉,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皱眉顾虑重重地说,他的稿件都是小豆腐块,没有拿得出手的……
田园风打断陈显的话说,要不咋找你帮忙呢,就是一篇稿件呗,也不是大事,你是评委,你说哪篇好就哪篇好,他报的题目是《市文化局把学习上级文件当作大事来抓》,一篇小消息,你看看给他整上。
陈显为难,想解释几句,他那报尾巴小稿是填空用的,算不上新闻,没法评!再说啦,评委不是我一个人,我说行,另三个人说不行也评不上。陈显纠结着,不知道怎么解释。
田园风直爽地说,就这样,拜托了。挂断了电话。
陈显坐着发呆。这事咋办,田园风是副部长不说,还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认为这不算个事,才打的这个电话,可是基层的人却认为是个挺大的事,不办好吗?陈显看看那叠稿件,懒地去翻薛自然的稿件,他的印象中,薛自然只会写小豆腐块,连通讯都不会写,和评选的好新闻不沾边,可是,不给他评上田园风怎么看自己?陈显你行呀,当上评委就三根电线杆子绑到一起,好大的架子!
陈显懒惰地继续看稿件,笔记也记得少了,只是对每篇文章的体裁和题材记一下,别的不再记录。
手机响了。他接听,话筒里传来妹妹熟悉的声音,哥哥吧,你在哪儿?哦,家呀,没上班吗?在看好新闻备选的稿件呀!我正是为这事找你,南山县宣传部的小侯——就是侯马市,他说认识你,和你见过面,他也经常给我们电台写稿件,来市里请我吃过饭,他说报上来一篇通讯,让我跟你说说,评选时照顾他一下。
陈显没了解释的心思,他天天编辑报纸,全市的作者大多熟悉,侯马市的稿件和薛自然的稿件比,还算过得去,但与好新闻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评上,妹妹这儿怎么交待?再说啦,还能跟妹妹打官腔吗!他随口说,行吧,我还没看他的稿件,到评选的时候,我给他提提。
妹妹说,他要来看看你,我说不用,我哥哥是个好说话的人,用不着那么麻烦。
陈显无言以对。
妹妹挂断了电话。陈显呆坐着,彻底失去看稿件的心情,他看着桌子上的手机,想,下一位是谁打进来呢?
三
评奖的场地设在周继常的办公室,时间是星期日,这是精心选择的,防止上班的时间人多嘴杂,在评选的过程中有人打搅。
早饭后,陈显往报社走的时候,心里很犯踌躇,他不知道评选时怎么做合适。
他把所有的稿件看了,但是,看的目的已经不是最初的选出好稿件,而是为了熟悉都是些什么稿件,为自己提出这十几篇关系稿找到合适的理由,他所以踌躇,是怕在他提出获奖篇目后,另三个评委看出猫腻,提出质疑,怀疑他提出这些篇目掺杂了私心,那不等于当官贪污受贿、执法者违法吗!暴露了真相,让人耻笑,也会让参加评选的作者和有关领导愤怒。
陈显顺着街道旁走,天气晴朗,蓝天白云,高楼大厦,安然平静,街道上的车穿梭不息,来往的行人脚步匆匆。谁也没注意到陈显阴沉的脸,更不在意这个低着头走路男人脚步有些蹒跚。刚当上评委时的兴奋心情、神圣感、使命感一扫而光,现在有的只是惆怅,他没想到,评委是这样难当。他有个万全的打算,把他认为特别好的稿件提出来,掺杂上关系稿,另三个人就算看出来,也有个人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说法。
望见报社高大的红色大楼,他嘱咐自己打起精神,在心里把要说的话整理一遍,重要得是要见机行事,他最大的希望是别人把他要评上的稿件提了,剩下三两篇,自己做个补充,天衣无缝,还圆满完成任务,皆大欢喜。
他决定,让别人先发言,自己根据形势决定怎么做。
评选时的大政方针定了,他心里踏实一些。
他走到周继常办公室门口,另三个人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周继常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跟两个人说话边写练习着毛笔字;陈树林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穿着的防寒服敞着怀,拿着一个老年人戴的棉帽子,五十多岁的人没有几根白头发,大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微微有点突出的嘴巴,边说边笑,看上去很开心,也很轻松;李浩水坐在周继常办公桌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四十多岁,中等个子,面皮白净,圆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棉衣服散放在身旁的沙发上,好像看周继常练习书法,也好像是听陈树林说话,又好像心神不安。三个人见陈显进来,都笑着说,就等你了。陈树林说,评完我还有事呢。李浩水说,我也有事急着办,咱们快点评。周继常笑微微地看看陈显,又看看另两个人,说,都有事咱们就开始。
这三个人中的两个是熟人,只有李浩水不太熟悉,李浩水在市电台呆过一阵子,采访时陈显碰到过他,有两件事给陈显留下过印象,一件事是一次市委石书记到新闻单位视察,报纸刊出的照片是李浩水站在中间,左右分别是石书记和报社总编辑林前进。看了报纸的人都很惊讶,有人问拍摄的记者,怎么把李浩水放在中间了?摄影记者很生气地说,整个视察过程中,他总是往中间钻,怎么也找不到石书记站在中间的机会,只好那么拍了。市委领导看了照片怎么个反应陈显不知道,那时候陈显还没当新闻部主任,不分管版面。另一件事是一天中午,陈显正睡午觉,李浩水打来电话,说上午的采访他没记录,没法写稿件,你写了吗?陈显和市里几个新闻单位的记者一起采访,采访完了他就把稿件写出来了。他说写了,啥事?李浩水说,稿件给我用用!陈显很不高兴,你去采访怎么不写稿件?而且是中午打搅人家,陈显说,我交给总编审阅,他还没审阅完呢!李浩水说,林总中午就在办公室睡觉,你马上来,咱们到他办公室找他要稿件。
陈显不高兴地说,没审阅完怎么要?
李浩水急切地说,审阅完了,你来吧,咱们一起去找他要。
陈显奇怪,他怎么知道审阅完了,说,审阅完了他会给我……不等陈显说完,李浩水说你来吧,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等你!
陈显极不情愿,他心里犯着嘀咕到了单位,刚进走廊,站在走廊上的李浩水一把抓住他,就往林前进的办公室方向拽。陈显说,中午人家在睡觉,打搅不好,再说审完会返给我……李浩水不管不顾地拖着陈显朝林前进办公室走,说着,走吧,审完了,睡觉怕啥,把他叫起来!陈显被他拖着走,生气地说,你不写稿件,还中午去让人烦,不礼貌。
两个人走到了林前进办公室门前,门关着,李浩水让陈显敲门,陈显不敢敲门,李浩水推他上前敲门,陈显轻轻敲两下,屋子里没动静,回头说,睡觉呢!等一会儿吧。李浩水说,使劲敲,并上前用力敲,听见屋里有动静,退到陈显身后。门开了,林前进惺忪着眼睛看着两个人,问,什么事?陈显胆怯地说,林总,我问问上午我写的那篇稿件审完了吗?
林前进很不高兴,说,我不告诉你了吗,审完了返给你,大中午的敲什么门!说完生气地关了门。
陈显埋怨着李浩水不该中午敲人家门,离开了林前进的办公室门口。时间不长,李浩水离开电台,回到了学院。他为什么到电台当记者?又为什么回学院教书,陈显不知道,后来听别人说,他在哪儿也没人缘。
此时,陈显想,李浩水是唯一外单位的,是邀请的评委,必定谦虚地让别人提名,他最后补充。所以,周继常说完开始评选,陈显看三个人,他决心让别人先说,自己拖到最后说,看看形势决定怎么做。
周继常的话刚落地,李浩水抢先说,三个等级的奖我已经按照名额定好了,这是我列的名单。他变戏法似地从衣兜里扯出一页纸,在空中晃悠,展示给三个人看。
陈显相当吃惊,李浩水不介绍审阅作品的过程,也不对作品评价,更不对为何那么排列作品顺序作出说明。而是以权威的口气对哪篇作品能获奖、获几等奖定性,拍板定钉的口气,好像另三个人是来听他宣布结果。这也太赤裸裸了。
三个人都愣住了,傻子似地看着李浩水手中拎着的那张纸。屋子里空气凝滞。陈显看着那张纸来气,脑子有些发木。李浩水说,就这么定了吧,都有事急着去办,早评完得了。
听听这口气,有催促,有逼迫,也有盛气凌人。陈显着急了,这么定了,自己要评上的那些篇怎么办?三个人定住神,还是周继常沉得住气。他伸手拿过去李浩水手上的纸,说,我看看你评出的都是哪些篇。
李浩水边把纸递过去,边满不在乎地说,我也没好好看那些作品,有人找我,我就根据每个人的需要,排列个顺序。
陈树林笑了,说,你倒直性。周继常边看那页纸,边笑。
陈显非常害怕另两个人同意李浩水提的名单。
陈树林笑着说,要是按照李教授定的名单,那还设个评委会干啥!
周继常跟着说,那可不,评委,评委,还得评议,再决定哪些作品当选好新闻。
陈显松了一口气。李浩水说,再评也是这些,改不了!
他的这种强硬口气,让陈显不满,也让另两个人不满,陈树林说,我看看李教授都评了哪些篇。他从周继常手里接过去那页纸看,嘀咕,有的篇目还是不错的,和我评的一样,有的嘛……
陈显听了陈树林的话,才回过神来,要弄清李浩水的名单上有哪些篇。他装作无所谓地说,我也看看李教授评了哪些篇。从陈树林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一等奖五名,二等奖十名,三等奖十五名。字写得很潦草,有的篇目的位置还作了改动。
陈树林说话了,我对所有的作品进行了认真的阅读,就不说读后的体会和见解了,我也列了一个名单,不过不是全部获奖名单,是部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页纸,念名单。陈显对照李浩水的名单,两个人提出的篇目有重复。
陈显发现,两个人提出的名单,有的和陈显要评上的篇目重复。两个人提出的名单已经超出规定的三十篇,加上自己要评上的篇目,大大超出了规定的篇目。
周继常说,老陈你说说你的想法吧,是不是你也列了个名单。
陈显抬起头,见周继常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似乎有耻笑的意味,这种耻笑是针对前两个人的行为。陈显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不再为自己的不轨行为不好意思,而是急不可耐地想说出自己的名单,他知道,他再谦虚,连提出名单的机会都没了。他把事先准备评价作品的话通通咽进肚子里,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自己的名单。
陈显说完,陈树林笑,那笑是觉得这事整得可笑,李浩水低着头不吱声,他没想到三个人没有响应他的提名,又提出一些别的篇目。周继常拿捏着,看看桌子上的书法,又看看三个人,扭怩一会儿,说,我把我看稿件后的想法说说吧。
陈显想,他终究是评委的领导,还没有忘记他的职责。周继常大略说了看稿件后的感受,除了三个人提的篇目,他也提了几篇认为应该评上的作品。
都表完态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沉默一会儿,周继常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四个人也没法举手表决或者无记名投票,就在李教授提出的名单上增减一些篇目。
陈显意识到,分赃开始了。他不再客气,首先提出要增加的几篇。陈树林也提出要增加的篇目。周继常要求增加的篇目少。减掉哪篇成了难题,几经商量,三等奖里再增加一些篇。李浩水说,评出多少篇不是咱们评委说的算吗,就这样定了。
周继常微笑地说,因为今年好新闻太多,只能在原定的数目上再增加一些篇。另两个人实现了愿望,没意见。
四
好新闻颁奖大会开的十分隆重。
陈显走进会场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多人,主席台上方挂着红色的条幅:全市好新闻颁奖大会。红底黄字,十分惹眼。主席台上摆着一排遮盖着红布的桌子,桌子的一头放着一大叠红色的奖状,桌子上放着与会领导名字牌,座位都空着,与会的领导还没有来。台下的座位上人们仨一群俩一伙地说话,整个屋子响着说话的嗡嗡声。陈显撒目到哪里坐,座位上站起来一个男子,笑逐颜开地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摇晃着说,陈老师来了,好久不见陈老师了。
陈显打量这个人,三十多岁,瘦弱,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男子热情地说,陈老师想不起来我了吧,我去你们报社送过稿件,田园风部长是我的老师……
陈显猛地想起来了,脱口而出,薛自然,文化局的。
薛自然开心地笑,陈老师好记性。陈显心里话,哪是记性好,是田园风提醒了我。
薛自然拉着陈显到门外旁边的安静处,低声说,陈老师这次帮了我大忙,找个时间坐坐!
陈显说,不是我帮忙,是你写的好。坐坐就免了。薛自然把头抵近陈显的胸口说,我写那玩意儿就是瞎胡闹,要不是陈老师帮忙没戏。知道陈老师喝不了酒,也不喜欢热闹,就是找三两个好不错的聚聚,说说话。
陈显最不愿意做的事就喝酒热闹,多年搞文字工作,他喜欢安静。说,说话可以到我办公室坐着说。
忽然,门口有人喊道,那是陈老师吗!
两个人转过头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朝这边看,陈显趁机挣脱开薛自然的手,朝那个男子走过去。那个男子穿戴随意,蓝色的领带有脏渍,西服肥大,皮鞋挂着尘土,脸色紫红,陈显握着他的手,感觉粗糙,他摇动着陈显的手,说,感谢陈老师,太感谢了!
陈显机械地说,有什么可感谢的!他的眼角余光瞟见薛自然朝这边看,他就想挣脱开侯马市的手,侯马市拉着他走到薛自然站着的相反方向,旁边没人,侯马市悄声说,我给你带来点土特产,在宾馆里,散会你跟着我拿回去。
陈显拒绝说,别给我东西,你带回去或者送给别人吧。说完,要离开。
侯马市抓住陈显的手不放,小声说,我拿来了还怎么带回去。这样吧,我散会开着车送到你家。
陈显觉得土特产让他带回去也不可能,会议室里传出音乐声,陈显说,会议要开始了,咱们进去吧!,说着,挣脱侯马市的手,朝会议室走。
侯马市跟在后边,还想说什么,见薛自然从对面走过来,和陈显说话,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跟着陈显走进会议室。
主席台上的领导已经坐好,周继常坐在左边的末位,正在招呼大家坐好,大会马上开始。
陈显顺着椅子空儿朝前走,寻找座位,忽然身边的座位站起来一个年轻男子,握着陈显的手,热情地说,陈老师来了,我刚才找你没找到。
陈显笑着问,吴弯弯呀,什么时候来的?
吴弯弯很矮的个子,再弯腰,就显得个更矮了,他刚想说话,扩音器里响起主持会议的周继常的声音,宣布会议开始,叫获奖的人员到前面就座。吴弯弯回头看了一眼主席台,回过头来悄声说,会议开始了,陈老师我不多说了,我给你带来几篇稿件,你看看给安排上。把一个信封塞到陈显手里。坐回椅子上。
陈显拿着信封,觉得好厚实,现在发送稿件都是电子邮箱,纸稿几乎绝了迹。陈显意识到了什么,紧忙把信封装进衣兜里,找个座位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随着会议的进行,陈显的心跳也在加速。
尾声
半年之后,陈显到北山县采访,县委宣传部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吴弯弯陪着他到该县北面的狼甸子乡观看草原风光。中午吃饭时,乡干部和他们围坐一桌。乡长是个大个子,他站起来,例行公事地向陈显介绍在坐的人,介绍到吴弯弯时,乡长郑重其事地指着吴弯弯说,这是我们县的大才子,号称北山县一枝笔,获得过全市好新闻奖,在我们县,是唯一获得过此项大奖的文化人,特向陈老师隆重推荐!
围桌而坐的乡干部热烈鼓掌。副乡长恭维地说,吴主任是我们县的骄傲,出自我们乡,哪次有客人来,书记乡长都把吴主任当作我们乡的名片介绍。
往次乡干部向客人这样介绍,吴弯弯都端端正正坐着,受之无愧,这次不行,俗话说,知底莫如老乡亲,他脸红,伸手拦在乡长胸前,阻止乡长说下去,连连说,得奖是陈老师的关照,陈老师的功劳。
陈显装糊涂,说,你得奖和我有什么关系。心里却在吃惊,好新闻奖对基层干部来说,太神秘太重要也太高不可攀了,有很多崇拜者哦!
一年之后,市人代会和市政协会召开,报纸发排的稿件需要送市委宣传部的领导审阅,副总编周继常把陈显叫到他的办公室,递给陈显报纸大样,说,市委宣传部要求新闻部主任去送审,麻烦你往市委宣传部跑一趟,找新任新闻科长吴弯弯审查。
陈显脑袋嗡地一声,随口问,吴弯弯当上新闻科长了?
周继常把一张宣纸挪到桌子正中,打算写毛笔字,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他这是过渡,最终是任分管新闻的副部长,咱们的顶头上司。
陈显张口结舌。
周继常没有注意到陈显的表情,继续说,分管新闻的宣传部副部长田园风这次人代会当选了人大秘书长,市委要在全市选一名接替他的懂新闻的副部长,几个人选竞争很激烈,最后吴弯弯胜出,原因嘛,他有另几个人选不具备的条件,获得过市里的好新闻奖。
陈显深深地叹气,才使胸膛好受些。
周继常埋头写毛笔字,非常投入。
陈显拿着报纸大样朝市委走去,想像着吴弯弯对他是笑脸相迎?还是不卑不亢?是自谦地审查大样?还是很有派头地对文章吹毛求疵?
嗳,那次评奖我真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