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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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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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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乡

王祥虽然在赤峰北部农村长大,但对辘轳乡只有耳闻,从没踏上过这块土地,他辨不出该朝哪个方向走。忽然,他看见公路左侧的山根下有一眼辘轳井,一老一少在摇,几十只羊聚在水槽子周围。

王祥朝辘轳井走去。

此时冬末春初,旷野一片荒凉,空气有些暖了,让人感到绿色的活力孕育在这远山近岭和空旷的草地上。老少摇的辘轳粗似牛腰,长似梁柁,辘轳两头两个拐把摇柄,一面一个人,这边的摇柄处在上升时,那边那个摇柄恰好在下降,这个人挺身,那个人探身,挺身的像迎接什么,探身的像询问什么,快慢、劲道都恰到好处,俩人配合得异常默契,让人看了舒畅,就像看优美的杂技表演。在一老一少的摇动下,辘轳吱吱嘎嘎呼天喊地,像喊着只有山里人才懂的劳动号子,不情愿地转动着它那笨重的身子。

王祥见过的辘轳井都是一个摇柄,一只斗子,一个人摇,这么大的辘轳,他感到眼晕。更让王祥奇怪的是,井旁还扔着三个完好无损的斗子,两个小的,另一个更小,看样子常用。

王祥打量这一老一少。老的四十多岁,一身青棉衣,又脏又旧,落满尘土,棉裤腿用黑了的白布带子缠着,身体上粗下细,像圆锥,脸黑黑的,像一下生就没洗过,细小的眼睛眨动着,全神贯注在摇辘轳上。少的二十左右岁,大裤裆,屁股上打块补钉,绿涤卡上衣开着领口,露出红的、粉的绒衣和球衣领子,戴一顶绿涤确良帽子,厚嘴唇,看样子挺憨厚。

一老一少不看王祥,也不说话,只顾摇,山里人的脾气就像这不停转动的辘轳一样经摔打、有耐力。

老者接一斗子水倒水槽子里,撒了辘轳把,说,“歇会儿。”

言下之意,愿意和王祥说会儿话,这是对陌生人有好感的表示。

老者从裤腰上拽下烟袋荷包,挖一锅烟,划着火柴点着,又手端着递给王祥,王祥连忙挡住,说:“我不会,不会!”

老者也不谦让,蹲下巴嗒巴嗒吸起来。

小伙子继续摇斗子。

“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老汉问

“从旗(内蒙古有些县称为旗——编者著)里来,到辘轳乡。”王祥说。

老者瞧一眼王祥,又自顾吸烟。

“你们是哪儿的?”王祥问。

“辘轳乡东沟村的。”老者说。

“东沟村离这儿多远?”王祥问。

老者把烟杆往东南挥挥,说:“那边,十多里吧!”

“你这是……”

“放牧点儿。”老者指指羊和那两间房。

小伙子不知道摇了多少斗子,气不喘,汗不出,就像干一件极轻松的活儿。王祥手痒痒,也想试试,放下行包,对小伙子说:“我试试!”

小伙子无所谓地让开井台,王祥谨慎地看看井口,抓牢辘轳把儿,用力一摇,呀,好沉,他把摇半圈的辘轳放回去,他估计摇不上来。他探头往井下望一眼,天呀,几乎望不到底,隐隐约约,看见井底碗口那么大,足有十几丈深吧!王祥一阵头晕,扶住辘轳把儿站稳,恢复常态,对站在旁边的小伙子说:“你上那边摇。”

王祥自己摇感到没把握。

小伙子一怔,奇怪地看着王祥,又看看老者。老者问:“我说你第一次进山吧?”

王祥说:“不,经常在山里转,这辘轳乡是第一次来。”

“这辘轳井你第一次摇吧?”

“不,也摇过。不过,我从没见过这么深的井,也没摇过这么大的辘轳和斗子。”

“啊,那就对了。柱子,给他换一个。”老者说。

小伙子把那个扔在一边的最小的斗子换上。原来井绳并不拴死在斗子上,而是有个能开能合的挂钩。

王祥奇怪,他宁可换个小的,也不帮我摇。

王祥抓紧辘轳把儿,这个最小的斗子和他见的一般大,他有把握摇上来。他开始摇了,很轻松,感觉良好。摇到一半,按说,斗子该上来了,至少他摇过的辘轳井斗子该上来了,可是不见斗子影儿,他有点力不从心,心发慌。又摇几圈,力气不支。他咬牙切齿地往上拚,拚得死去活来,终于看见斗子了。待他把斗子摇到井口时,必须腾出一只手去接斗子,可两只胳膊早拚得哆嗦,双腿打颤,无论如何腾不出一只手去接斗子,他就这么羊顶架似地和辘轳把支撑着。他看看父子俩,两个人都装没看见,老者望着远处的羊,小伙子早已脱了鞋,抠脚丫间的泥。他知道,这样僵下去,一会劲儿没了,一撒手,非叫辘轳把打到井里去不可。

这一老一少怎么见危不救呢?

“快,帮我一把。”王祥一急,喊叫。

一老一少转过脸来,大惊。老者示意小伙子上手,小伙子跑上井台要接斗子,老者忽然说:“别帮他接!”

小伙子停住手,王祥脑袋轰然一响,难道他们要咂我的杠子?我身上可没有几文!

王祥的胳膊腿都恐惧地颤抖起来。老者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小伙子像省悟了什么,跑到另一边,压住慢慢回转的辘轳把儿。王祥松了手,感到两臂酸麻,他坚持着接了斗子,趔趄着把水倒进水糟子里,走下井台,瘫坐在地上,喘息着,汗也出来了。

“你是乡里来的干部吧?”老者问,看神态,他早猜中了。

“是!”王祥说。

“你当不了这儿的干部,为啥还来?”

王祥惊奇,问:“你怎么知道我当不了这儿的干部?”

老者瞅瞅辘轳井,王祥似乎明白了,又什么也不明白。

老者不再开口。

这是瞧不起自己吧!王祥预感到这辘轳乡当干部有别于其它地方,越是这样,他越发要好奇地探探险,闯一闯。他站起来,背上行李,问:“辘轳乡所在地在哪儿?”

老者对他这大无畏的精神很赞赏,往蓝幽幽的远山一指:“那边,二十多里路,顺着车便道一直走。”

王祥告别了叫他心惊胆战一场的一老一少,上路了,心还悸栗般咚咚地跳着。

王祥到了辘轳乡所在地,天已经黑了,接待他的是乡政府行政秘书吴金泉。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脑袋小脸,细小的眼睛,穿戴挺干净,嘻嘻哈哈的,乐天派。

“呀嘿,王书记,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我骑着自行车去公路上接你。”

“边走边看看!”王祥边把行李递给吴秘书,边扯下搭绳上的手巾擦脸上的汗。

“看到了什么?”吴秘书不惧官,乐着问。

“辘轳井不少!”

吴秘书大笑,说,“王书记火眼金睛,看得准!”

王祥挽着袖子说:“刚一进地界,就给我个下马威。”

吴秘书又笑,笑得很神秘。

王祥问:“现在全乡农民忙什么?”

“嘿,那还用问,摇辘轳。”吴秘书一本正经地说,也不能说没有开玩笑成份。

王祥侧过脸,问:“这时候摇什么辘轳?”

“快种麦子了,没有河,天又旱,不事先浇浇,晾白地儿呀。”

“嗯。”王祥想想,把手巾搭在绳上,活动活动胳膊,问:“眼前乡里安排什么重要工作没有?”

“有一件。”吴秘书吸一口烟,又弹掉烟灰,说:“五月五端午节,全乡要举行一次摇辘轳比赛,年年都必须有这么一次,具体怎么安排,正等着你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是问生产方面的事。”

“不,这对你来说是顶重要的事,这事抓不好,你在这儿就玩不转。”

这么重要。王祥问:“怎么个比法?”

“分级别,十斤级、二十斤级、三十斤级、四十斤级、五十斤级,谁能摇上来,谁得奖。”

“这‘斤级’指人的体重?”

“不,指斗子大小,也就是斗子盛水重量。”

“奖什么呢?”

“斗子。老规矩。斗子铺捐献,我已经联系好了。”

王祥点点头,这个行政秘书工作挺认真。他拍拍后脑勺,实在想不出还该问什么,有点乏,说:“累了,今个儿早睡。”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吴秘书问。

“没有,哦,对了,明天带我去斗子铺买个斗子。”

“好,好。”吴秘书很高兴。

乡政府临大道。第二天一早,王祥被叮当叮当的水桶撞击声惊醒。他爬起来,听见前街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揉揉惺松的睡眼,见屋子漆黑,只有窗户透进一丝儿晨光。他穿衣下地,走出乡政府院子,街上有人挑水,那半颠式的步法很有节奏,近似于扭秧歌。每一副水桶上都挂着一个斗子,有大有小。家家传来开门声,鸡叫声,驴吼声。有一条狗在街上跑过,钻进一个用向日葵杆儿绑成的大门。街那边一块空场,场中央有一眼辘轳井,井旁围了一群挑水的人,老头儿、小伙儿、姑娘……一人带一个斗子,轮到谁打水,谁挂上自己的斗子。他很奇怪,别处的辘轳井都有一个固定的斗子,这里的人为什么自备斗子?换上换下也不怕麻烦?轮到谁打水,别人瞅着,绝不去帮,只有孩子极吃力的情况下,有人才上前帮一把,边帮边责怪他不该来挑水,那孩子极不服气。

王祥看了一会儿,又转回院子,看见一个姑娘从乡广播站播音室挑着一副水桶走向院内的井,她的桶上也挂个斗子。王祥朝辘轳井走去。

身后有脚步声,吴秘书在身后说:“王书记早哇,散步呢?”

王祥转回身,见吴秘书挑一副桶,带个斗子走来,他这斗子比姑娘的大,王祥说:“习惯了。咱这儿早晨没人跑步吗?”

“没那闲心。”吴秘书说,“摇一早晨辘轳就把身子活动好了。”

王祥问:“为什么井上不拴个固定的斗子?”

吴秘书说:“这鬼地方行不通。你说拴个多大的合适呢?大的,女人孩子来打水,旁边又没人,摇不上来咋办?拴个小的,有人又嫌摇一回上来的水少。没办法,老一辈就留下了这规矩。这里的人看人的力气大小,能耐多高,就看这斗子。”

吴秘书拍拍挂在桶上的斗子。

说话这工夫,姑娘已经摇开了辘轳。她很吃力,近似于咬牙切齿地往上拼,王祥看着危险,奔上井台要帮忙,姑娘眉毛立起来,大吼一声:“滚开!”

王祥一怔,畏惧地退下井台。

吴秘书担着桶,笑眯眯地看着姑娘,半开玩笑地说:“王书记别急,李芳要寻对象了,故意练功夫,好勾引小伙子呀。”

姑娘又摇一斗子水,把水倒进桶里,恶眼瞪视吴秘书一下,担着水走了。

王祥问:“她是谁?”

吴秘书说:“广播员。”

王祥问:“她为什么不让我帮她?”

吴秘书说:“这里人的脾气都这样,争强好胜,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孬。你要帮了她,不显得她孬吗?在这辘轳乡,什么好事你都可以做,不过千万记住,不要帮人摇辘轳。”

吴秘书诡秘地眨眨眼睛。

王祥想起一进山时遇到的险情。

“那么,”王祥仍然不明白,“看见有被辘轳打下井的危险,也不管吗?”

“不会。”吴秘书说:“没把握人是不会摇辘轳的。孩子刚学着摇时,有大人看护,孩子还不知道这是个要脸皮的事。”

王祥沉思。

早饭后,吴秘书带着王祥去斗子铺买斗子,路上遇到一些人,谁也没注意这个新来的书记。王祥问吴秘书:“买个多大的斗子合适?”

吴秘书说:“人们通常用的斗子十五斤到三十斤,也有力气大的用四十斤的,很少见。比赛嘛,最大使的是五十斤的,这是头些年的事了,我看你买个四十斤的吧!”

王祥说:“不,买个五十斤的。”

吴秘书感叹地说:“那样的话,你就是全乡头等步魁了。”

步魁是蒙古语,摔跤手的意思。因为这个乡的邻近是蒙古族居住区,因此当地人时常说一些半拉胡片的蒙语。吴秘书带着王祥走进斗子铺,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斗子。柜台后面一个小学生伏在柜台上写作业,没有大人。吴秘书走到小学生面前,问:“小朋友,这铺里的人呢?”

小学生抬起头,瞪着乌亮的眼珠,疑惑地说:“我不就是吗!”

“啊!”吴秘书没防备这一手,乐了,说:“我是说,卖斗子的……”

“你是说我爸吧?”小学生截断吴秘书的话,说:“他去浇麦子地去了,让我代他卖。”

“好,好,我买个盛五十斤水的斗子。”

小学生惊奇地说:“那太大吧?”

“啊,来个能人,你只管拿吧!”吴秘书说。

小学生放下笔,回身到那一堆堆斗子上寻。他不熟悉这些斗子的分类,随便挑一个大一点的斗子,拎给吴秘书。

两个人拎着“五十斤级”的斗子回乡政府。路上人们都注意看王祥。王祥感叹,去时没人注意,回来这么多人看,人们只认斗子不认人呢。人们都猜测他是新来的什么官,看斗子的个头儿,这个官儿茬子挺硬。

人们暗暗嘀咕。

王祥天天早晨和空闲练摇辘轳。恰好政府院内有一块打算种菜的地需要浇,他出身农民,对于力气活儿不打怵。可这摇斗子终究不是逞能的事,摇几圈不算啥,要一口气摇几十圈、上百圈可就难了,何况又是一只大斗子。第一个月他要吴秘书帮忙,实际吴秘书成了他的陪练了,第二个月他就几乎不用吴秘书了,第三个月他就能轻松地把那“五十斤”的斗子摇上来了。

这天,王祥要下去看看全乡土地和熟悉一下各村所在位置,顺便了解一下民情,这些都是乡官不可少的,他要吴秘书随行。

这时是农历四月末,眼瞅着端午节了。远山是黛色,大地是绿油油,小麦开始黄梢儿。王祥和吴秘书骑着自行车走出村子,路旁麦子地边有一眼辘轳井,一个老汉在摇辘轳浇麦子。那老汉上身只穿一件背心,又干又瘦,看那摇辘轳的劲头,很有点干巴劲。

王祥问吴秘书:“这么深的井是怎么打出来的?”

“挖的。”吴秘书说:“下面人挖,用斗子往上摇土,摇不碎几十个斗子,是见不了水的。”

哦,原来打一眼井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这需要人人都有副硬骨头。

“打一眼井要扒一层皮,庄稼人不在乎,这里人打井都有一身本事。比方说下井挖土,轮流下人,下人都骑到斗梁子上,两手抓住井绳,上面的人一点点把他放下去。有的人往斗梁子上骑时,练就了飞身上梁的绝招。什么叫飞身上梁?就是斗子在井口晃着,要下井那人跑上去,象跳远一样,跳骑到斗梁上。”

王祥心吊起来,担心地问:“那要是没骑上咋办?”

“那就只有掉到十几丈深的井下,粉身碎骨了。”吴秘书见惯不惊地说。

“有掉下去的吗?”王祥问。

“有。”吴秘书说,“咱们乡政府街前那眼井打的时候就掉下去一个。那个人也是飞身上梁,在他往斗子横梁上跳时,裤裆大了一点,把横着的斗梁子碰顺过来,结果骑空了。”

王祥心跳起来,他似乎看见了那悲剧的场面。他想,这些庄稼人为什么要这么冒险呢?稳稳妥妥骑上多有把握。

王祥没再问,他感到,这里的乡俗和人的秉性永远是个探究不完的谜。

王祥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听说以前咱们乡有个马社长,他怎么离开的?”

“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打井摇辘轳在全乡全踹,正因为这样,那些年上边说他是生产的奴隶,就是那个意思,你也明白,撤了他的职,调到石匠沟乡当助理,后来又调到哪儿就不知道了。他走后,乡里再没来过一个叫庄稼人佩服的干部。”

说话工夫,两个人开始下一个长脖子梁。左边的黄豆地和右边的高梁地飞速地向后移去。黄豆地有零星的庄稼人拔草,路边有几个孩子放驴,驴在安静地吃草,孩子们在扑蚂蚱玩,个个累得汗流满面。

不远处半山坡有一眼辘轳井,井旁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斗子。王祥问:“野外井旁为啥都备着好多斗子?”

吴秘书说:“那是给过路人备的,大的男人用,小的妇女小孩用。”

王祥猛然想起进山时小伙子给自己换个小的,那是妇女孩子用的,怪不得老者认为自己当不了这里的官呢。

下到梁底,又走了二里路,就到了靠山村。这是个十几户的小村,幢幢土房坐落在山坡子上,坡底有一眼辘轳井。在村头两个人跳下车子,推着进了村口。对面一个小伙子挑着水桶走来,吴秘书问那小伙子:“我说陈柱,你怎么跑到这村挑水来了?”

小伙子憨憨地笑,拍拍挂在扁担钩上的斗子,有点不好意思。

王祥觉得这小伙子好面熟,想一想,哦,记起来了,这是他一下班车在路边碰到的一老一少的那个少的。

吴秘书说:“啊,是这么回事。什么时候请喜酒?”

小伙子脸有些红,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吴秘书忽然盯着斗子,笑着说:“嗬,还是自由恋爱呢!她倒挺疼你,你这家伙咋把她哨住的?”

“别嚷吵,她……”小伙子回头望。

王祥和吴秘书朝小伙子望的方向看看,一个大门口探出一颗姑娘的脑袋,看有人望她,又缩了回去。

吴秘书说:“看她多关心你,要是不怕人看见,准帮你一把。”

离开小伙子,继续往村长家走,王祥问:“这小伙子是咋回事?”

吴秘书说:“这小伙子要订亲了。他是第一次进姑娘家门,正过母亲关,看样子没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王祥问。

“你没看他带的那个斗子吗?这儿搞对象,首先要看小伙子能不能摇辘轳,不能摇辘轳在这里没法生活。小伙子第一次进丈人门,先让他挑一挑子水,不许别人跟着。按规矩给他一个盛三十斤水的斗子,如果父母或姑娘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故意给小伙子一个特大号的斗子,让他摇不上来水,婚事就吹了。你没看见,小伙子带的是个小斗子,猜是姑娘偷着给他的。”

是这么回事,王祥思忖着。

村长家到了,迎接他们的是一只狂吠的小黑狗。

五月五,端午节,摇辘轳比赛如期举行。

本来,比赛应该在乡政府院内那眼井,这是解放后年年比赛用井。一九七五年新调来个书记,摇不了辘轳,到各村没人管他饭,他就过摇辘轳这一关。早晨他去试摇,不知道怎么搞的,掉井淹死了,至今这还是个谜。人们认为那井不吉利,就合伙在街南又打了一眼井,就是乡政府街前这眼井,井深十九丈,和乡政府院内那眼井深度仅差三寸,符合比赛要求。

比赛这天,井四周人头攒动。按着孩子、妇女、男人的顺序,先从十斤级组开始。吴金泉秘书主持比赛。

烈日下,人们头、膀子上闪着汗珠儿,有的娘们儿大敞着衣襟儿,露出两包大奶子,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随着辘轳吱吱嘎嘎的叫唤,一阵又一阵掌声铺天盖地,这是辘轳乡一年最热闹、最欢乐的一天。

比赛进入尾声,只剩下五十斤级了,这个组报名的只有王祥。一个是这个级别太重,没人能摇上来,再一个听说乡党委书记报了这个级别,无意和他争,都涌报别的级别,由此别的级别好手云集,争夺异常激烈。

吴秘书站在讲台上,端着名单大声宣布:“下面进行五十斤级的比赛,报名参赛只一人,王祥书记!”

掌声欢声雷动。五十斤级,多年没见乡干部报这个级别了。人们为这个新来的书记高兴、自豪、激动,掌拍着,脚跷着,脖子伸着:看这个书记怎么摇上来。

负责拴斗子的两个小伙子把一个大斗子拴在井绳上,用力拉试,万无一失,往井下放。

王祥看见这个斗子比自己用过的那个大,是不是他们弄错了?一想,不可能,比赛前有专人将每个斗子都检查过,也许自己感觉大罢了。他心情舒畅,“五十斤级”的斗子他摇过无数次,很有把握。他为了比赛,特意到供销社买一副护腕,现在正套在手腕上。

王祥向观战的乡亲们微笑挥手,乡亲们报以热烈掌声和笑脸。王祥不慌不忙地走上井台,做一个扩胸运动,甩甩胳膊,然后弯下腰,抓牢辘轳把,一提,沉,放下,再抓好,一提,还沉,再放下。

吴秘书说:“王书记这是做准备活动,我们鼓掌,为王书记加油。”

掌声暴风雨般响起来,夹杂着欢呼声。

王祥再次抓紧辘轳把,像平时那样,运一下气,一提,凭感觉,他能摇得动,但这重量,他无论如何摇不上来。摇半路摇不动,那就危险了。如果往下放斗子,能摇五十斤斗子的人,往下放十斤的斗子就不错了,放盛着五十斤的水的斗子,天呀,除非神仙。

王祥汗冒出来了。

王祥再次撒开辘轳把儿,捋下护腕,扔在井台上,捋一把脸上的汗,扫一眼围观的人,张张面孔都是急待的,大张着嘴,瞪着眼。

王祥看看日头,嘀咕一句:“天太热了。”

吴秘书关心地问:“王书记,你手腕伤着了?”

王祥说:“没有。”

王祥看看辘轳把,嘀咕:“这辘轳把我怎么握着不得劲呢!”

吴秘书笑脸没了,急得冒汗了,他预感到不妙,知道出了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原来,上次买斗子时,小学生拿错了,给王祥拿的实际是个盛四十斤水的斗子;吴秘书心里明白,口里却没说;而王祥却对此事全然不知,一直当作“五十斤级”练。

只见,王祥再次抓住辘轳把,决定誓死一搏,既然要当个让这里老百姓服气的官,就要让老百姓亲眼目睹自己不玩虚的,有真能耐!

这时,吴秘书忙抓住王祥的手,抬头大声说:“乡亲们,这个组只有王书记一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让王书记摇上来。我宣布,五十斤级冠军是王祥书记,大家鼓掌!”

掌声很冷落,人们很失望。倒不是怀疑王书记摇不上来,他敢报名,说明他有把握,最好摇一次,让大家一饱眼福,高兴高兴,不然算什么比赛。

不待人们有反应,吴秘书宣布比赛结束。

人们不情愿地散去。

王祥回到乡政府办公室,好生奇怪,今天怎么啦?王祥看看扔在屋角的自己专用斗子,决定再试试。他拎着“五十斤级”的斗子,来到街前这眼井,拴牢,放到井下,很轻松地摇上来。

哦,自己真正摇上来了,一点问题没有。

王祥心踏实了,他盼望下一年的端午节,那时再大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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