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盛夏,火日炙人,天热得有些发狂,连日透蓝的天空,都被悬着火球久久地挂在当空。即使过了三伏节气后,眼睛依然感知到白天光束的强烈和炽灼,顿时觉得自己的感官被放大,情绪变得压抑,人也焦躁不安,总觉得天气煎熬式的憋气难受。
处在酷热之中,突然窜出一天凉爽来。再躁热的心,被清凉触碰,便渐渐地安静下来,于是,萌生着想下楼去散步的奔涌。乘着电梯踱步于小区的林阴小道上,行进到隔壁宿舍幽静的围墙边,居然看到了几簇簇浓密的藤蔓和数支绽放的月季枝条爬满在围墙上,如同漫天张起的一芳锦帷,心湖静静地映在橙色的天幕中,眼眶被晚霞喷出的绚丽所晕染,皱褶的脸上如同涂抹了淡红的胭脂,惹出内心一阵微微的涟漪,瞬息间,便揉和了我凉爽的素影。
側耳,我又听见数只归巢的蜜蜂翅膀下鼓膜的声音,它嗡嗡地从墙头一朵朵绽放的淡红色月季中传来,那种散发磬香气味的野花和茂盛的枝叶,轻悠地嗅过鼻孔,缠绕眼帘,仿佛是心灵的一株菩提,常青着你灵魂的四季。
我震颤于这酷热中的温柔,居然不知,在这块卑微旮旯的墙角边竟崇高的隐藏着一抹俏丽的盎然,它象一片葱翠却悄悄掩盖着岁月的斑驳,又辉映着我额头上爬满的银丝。在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季节,交替着时光,变迁着格局,让儿时许多无所顾忌的趣事再次闪耀。
童年的辉煌,聚敛在情绪的起伏之间,身边酷热的迟钝,又被黄昏的光线轻轻地刺开了思绪,蓦然发现,在那些淡淡的日子里,揉碎的时光与往事被记忆一层一层的抽剥,仿佛看见那些岁月如何的奔驰。
心、托起这一轮即将落暮的残阳,眼拥飘曳的藤蔓,在一无所有的脸上,我用年迈的脚步,与这晚霞索要一份安静的时间,等待着不期而遇的熟悉,时光便依稀飘渺了童年的梦。
沉浸在日落的情趣中,那些曾经的失忆,在嘴角的微笑边被徐徐唤出;红砖灰瓦的楼宇,一分钱挑三担自来水的水站,沧桑的老井,医院旁边的夯土围墙,炉渣路面的小巷,巷中挂满藤蔓的小院,一洼洼菜土,
宿舍幸存的旧居,青少年时代错过的花开时分,对自己并不完美的愧疚,还有亲人离世的悲恸,这些在岁月中发酵的残骸,虽然带着支离破碎的残缺与霉绿的色彩,却都是赠予我记忆中的臻品,它让我浮想联翩,常常在逝去的光阴里陶醉。
还是在夏风逗留的那个日子,踏着荆棘,穿花拂叶的少年,画出心境的松弛,描出脆泪,淡写着仓促的愁续,静听着轻鸣的蝉吟蟋叫,多少轻忧伴着夜晚的残风在宿舍与那扇挂满藤蔓的巷子中缠绕,虽有泪可挥,但不觉得悲凉。因为心的影、树的梢、天的穹、还有蝈蝈和没有睡觉的青蛙将童年的一径长途点缀的花香弥漫。
今晚,凉意垂青,被此眼前藤蔓串起的记忆,在倦怠的情绪里游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们总归枝叶蔓蔓,根茎唯一,从经久的岁月的沃土中钻出,然后沿着篱笆和墙壁,一路肆意攀爬,常青为狭窄巷子中一道翠绿的风景,清风徐徐地一晃,碎碎的阳光并从叶缝间掉落下来,这种意境,在偶发的小状况里,在透明的审美想象中,穿透儿时与青春岁月的妄语,袒露我现在矛盾复杂的情感状态,让我意识到孤独之外的时空,从而影响、充盈、指引和感召我去思考感悟。
童年的夏季也会变幻莫测,从夕阳那边吹来的风,也带有黑夜般的寂静。不知所踪的我,躲在童年五彩斑斓的锦盒里,竟不能洞悉‘阶级斗争’的玄机,有种被家庭成分划分的恐慌,承诺尚未感慨,生命的悸动就变得五味杂陈。灯火阑珊中,一道冷色调的光线凝结小巷子的深处,反映的是不断裂变和恶化了的现实,如枯叶状的纸上,摇出几行带有伤逝的字迹。
时光不同于1967年那种充满徘徊和踟蹰,思绪也似乎是相会的一
种形式,时间再久,记忆再惚恍,还是能拼凑起那天的细枝末节来。记忆与场景混为一谈的地方,就是永恒的感觉。五十五年了,它们从未流走过,而且推我自尊。
夜阑人静,晚风乍起,银白色的月光撒在碎碎黏黏的巷子中,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组成一个柔密的梦幻,我们已约好今晚结伴去坡上的石缝中捉蟋蟀,路过巷子时,眼睛所接触到的都不像白天那样现实了,每一样都隐藏它的细致之点,快到前面庭院时,突然门开了,我屏住呼吸,立刻停在巷子口上,用双手把大家遮挡在后面,悄悄地观察那门里出来的秘密。
‘嘎咔’一声,年代已久的木门转动摩擦声,从幽深寂静的巷子里传出,在寂静中显得特别扰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木门开启,从台阶上走出来一个清瘦的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笔直的身板,右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左手夹窝里夹着一本书,走近时,其貌不扬,嘴下唇好像还往里面撇缩了进去,与老太太缺牙式的嘴唇极为相似,而且还带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睛,像极了他家门墙上爬满的枯瘦藤蔓,似乎又透出一股不屈的顽强与自信。
这正如几米所说:“戴眼镜的人,通常有一种固定特殊的表情,他们厌烦一定要透过镜片,看这个厌烦的世界”。
那夜的黄昏,似乎给了我静默,我再无法向黑夜挑战。失落与彷徨,心境的平抑与凌乱,把两个家庭出生情况的同病相怜和基因交织,组合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磨钝了我的感觉和灵性。
无疑中,我们都挨过了冬季,也迎来过春天,也延续过寂寞与孤独,可有人说;这还是心里的冬天。因为,都面对家庭出生、讲究阶级斗争的那个年代,还处于稚嫩中就将受政治歧视的日子。哪怕是外面满是侮辱,我已经慢慢习惯了,或者说已经决定接受侮辱的前程,只听自己的心就好。
再后来,我多了一份对那个神秘小院的关注。一次偶然的机会,哥哥告诉我一些小院的故事。此小院的确是住的一位解放前的民国要员,姓马,属于‘民主人士’。他一家都是读书之人,身上飘有书卷的气息,那天我们看见的清瘦男子是他家的大儿子,毕业于著名的某名牌大学,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听说‘湘江一桥’就是他主持设计的)人很谦虚、和善,知识渊博,而且很具有精神内涵,我哥哥与他有过接触,而且受益匪浅,对他非常敬佩,所以知道这些情况。
从此后,我断了儿时的隔膜与偏见,与马老师多了一份亲近,心慢慢靠近了那座爬满藤蔓的小院,尊敬和仰慕的足迹停留在小巷子的中间,再也不从他的生理长相上去挑剔,而是睁大眼睛辨认着从巷子的木门中走出他那具有文化素养而又清廋的背影。
初中毕业后,我已懂事成人了,撒下了阳光承诺的誓言,学会了藏起或抑制住心中的感情。后来,我又走出了宿舍,走出了小巷子,走出了爬满藤蔓的小院子,用无词的表决青春的启程。
社会的视线波澜壮阔,上山下乡运动,回城,改革开放,下岗无不汇集于此,都成为有缺陷的历史作了修订。于是,我又慌忙地追赶。
我看到了回城后知青的庆幸,听到了对读书追寻吸引的回声,感受到改革开放后的巨大变化,还看到了改制下岗后的那些苍老虔诚的脊背。我惊奇的感到无奈;仿佛间,在来去奔波的路上目标消失了,又像一片落叶,渐渐地凋零在岁月的渡口。
多年后,生活的游荡和倦怠又爬满了我的额头,今天我看见小区墙上的藤蔓和月季,想起那座爬满藤蔓的小院,想起木门里出来枯瘦的青年。再看自己的两鬓斑白。一声悸动的心卸下了生活的疲惫,连同那古板肃穆的面孔。
年过六十几,已届古来之希,夏天很快成为甜蜜的回忆。但那如火如茶的岁月不会轻易淡忘,即使夹杂着难言的惆怅,也将在我两鬓如霜时勾起不尽的牵挂,唤起我思绪的百般依恋,撞击我心灵的再次震荡,沉默着而且忘却了季节。
从少年走向老年,记忆缠绵着故居中洒满的童年悲欢、酸甜。时间并没有给我多少情分,辽阔的空旷里,一生历经的坎坷,过苦日子、上山下乡、出生受歧视、面临单位改制下岗、家庭与情感,全都风干了眼里的余温,寂寞在心海,淹没了曾经的丰韵。
我曾仔细的观察过无数的树叶,每一片树叶,落在哪里都是归宿。所以,进而思索;人生的遗憾,总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
当心绪走过萌动的青春,穿过缭乱的风尘,徒步于宿舍隔壁的小巷子时,脑海中,巷子里依然是一种宁静的悠然,不论是我双足与炉渣路面共舞,还是手与爬满藤蔓的小院子亲切问候,这里都洋溢着流年的气息。
目光与黄昏告别,我抖动叶片和花朵,透过常青藤的守望,那带眼睛的文化人,还有吱吱作响的木门声,推开便是坦然。斑驳的老墙,倒映着那些来去的过往。一扇久叩不开的门,也许只是简陋的柴扉,却是通往着那沉淀在岁月里的风采,存着不变的味道。
2021.9.12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