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带我穿过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其实,知青们的心里,并没有能真的告别过去,而是在暮年更深切地读懂了六十、七十年代,读懂了自己的底色与独特性,并因此对当下的社会与过去诸多的不幸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
每当听到《颂歌一曲唱韶山》这首歌时,心里立即溢出一股莫名的激情,瞬间便有了迅速、猛烈、爆发式的的情绪状态。
当歌声深情款款的穿透耳膜后,旋律虽然深情大气,字正腔圆,婉转优美,甚至还能鲜活的在思绪中蔓延,但它绝对不是那种感心动耳、荡气回肠的激动,而是带着伤感和复杂的惆怅,这一切,都归于那个时代所造成的至臻化境的理想悲催。
歌声和旋律之所以能在我心里徘徊,让我听得心酸、震撼,还因背后挟带的那个年代非常扎心的感觉,使我曾经激情四射的人生观又突然转向悲观失望的思想转变过程。这个过程与我一次奔丧听歌后的那种环境紧密地缠绕在一起,而且,都没有因时间和远隔岁月的流失而在我脑海里被淡忘。
那是1973年2月,当时我还只有17岁。作为知青第一次从石门东山峰农场请探亲假回长沙,刚刚过完元宵节,在假期即将结束返回农场的时候,突闻姑父已经过世,消息传来,母亲旋即安排我和当知青的大姐一起去姑妈家处理丧事。
姑父是在近郊的省外贸土畜‘肠衣厂’厂工作,姑妈也只是
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偶尔在单位做点临时工。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父亲家里解放前有良田千亩,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富人家。因此,姑妈就是过去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按此推测,姑父也绝非一般人物,至少是受过高等教育之人。从文化大革命挨整批斗到被折磨得精神失常,唾液肆溢,疯疯癫癫,蹒跚踉跄的状态下,时而还能‘子乎也者’的出口从章。从中便可窥见他‘硕学通儒’的风范。
不知什么原因,姑妈与姑父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膝下也无儿无女。幼年时我被姑妈带过几年,姑妈和我的感情应该也最深。后听母亲说过,那时父亲曾有把我过继给姑妈做儿子的想法,只是由于母亲的不舍,才没有成为姑妈的继子。姑父的过世,姑妈便从了孤寡老人,作为父亲姊妹中的血脉关系,我便成了无冕的继子,在姑父的丧事中,我将是唯一能做捧相框之人了。
在家吃完中饭,姐姐带着我,匆匆忙忙乘上市内公交车再转乘直通郊外的‘专线车’赶往离城二十多公里外的黑石铺姑父家,车站就在马路边上,离姑妈家还有一段路程。
刚下汽车,郊外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立即映入了眼帘,沿路两旁的地摊上摆满了许多当地自产的农副产品;鸡、鸭、蛋,鱼、肉,水果摊、蔬菜摊,日杂生活常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种郊外市场的繁华与西北边陲山区农村的凋敝,不断地刺激着我的情绪,反复在我脑海中穿梭、对比,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即使拐进路边弯曲的小道后我仍能听见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内心不由得涌出一股悲凉和伤感,不知何时能重回故乡?
早春的二月,近郊的天空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衬托着初春的寂静,一辆独轮车抽瓦干涩的噪声,在两尺宽的田埂上发出吱吜吱吜地嘶叫,只有远处秃秃的灰黑色树枝上还负着雪,树下的路旁耷拉着残存的草,此地虽属丘陵地貌但仍旧有着连片的广袤小平原,几块连片的鱼塘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一轮轮波纹。
放眼望去,还是有些让人陷入冥思,冬天近郊荒芜的田地里,
浓重的白霜盖住了草丛、田垛、原野。然而,我还是清晰的记得,整个郊外的下午,依然透着丝丝缕缕黄灿灿的阳光和自然篱笆的碎影,宛如在心里腾空架起一道温暖柔和的风景线,它将现实的忧郁和恐惧如微风般吹过一样消解了,心也跟着静了。
跨过一段沟渠,稍往前走,就是大树掩映的村庄,一排翠绿的嫩芽直逼着我的眼睛,仿佛每片叶子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抖。一棵棵碗口粗的树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站在一起,自然地形成一道篱笆式的围墙,围墙后便是姑妈租住的农舍了。
原来,姑妈的家并没有住在工厂的宿舍里,而是租住在厂外附近农民的一座土砖瓦房中。刚进门,打个招呼,就瞧见厂里行政科几个人正与眼眶通红的姑妈嘀咕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协商办理丧后事宜和安抚之类的工作,接着就来了工厂和附近一些农村里的年轻人,他们帮忙抬棺椁,布置灵堂,摆弄花圈,偶尔响两声鞭炮,堂屋前坪也陆陆续续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
晚饭后,姐姐交代一些事情并匆匆告别,回城里去了。其实,我知道,这些年,作为老三届知青,64年还只有15岁的大姐就去了江永插队落户,下放的时间比我整整早了八年,她过得非常不容易,条件更艰苦。望着姐姐回城的背影,看着农家的烟囱上飘着缕缕炊烟,听着村里的狗儿犬叫,一个人孤单单的站在台阶上,心里好似空空荡荡,感觉被人抛弃和遗忘,只有深深的寂寞将我淹没,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暮色降临,农村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早,那年的二月份,天气显得特别阴冷,厂里派人带些材料,帮忙在堂屋外搭了个灵堂,棚顶上接的一盏百瓦灯泡,晚上开启,灯光魅力四射,在郊外漆黑的夜色中显得特别耀眼,棚中央烧着一堆柴火,火焰雄雄燃烧,感觉还有几份温暖。四五个搞‘弹世郎’的青年人就坐在几条长板凳上用锣和鼓及唢呐‘喇吾利物’的吹凑起来,这种民间白事唢呐哀乐,被民间乐器的声响划破了夜晚郊外寂静的天空,时不时的有人点几响鞭炮,响声吸引着附近三三两两爱看热闹的村民,围着民间娱乐的‘弹世郎’旁边,有两个剃着乡里式‘马桶盖’头的男青年在锣鼓唢呐声中,不时的反复哼唱着《颂歌一曲唱韶山》。
那一夜,这首火爆全国的‘革命歌曲’被近郊的几个青年农民唱出情感深沉,极赋‘感染力’的氛围,但我丝毫没有心潮澎拜,反而乱了心弦。这种‘哼出来’的音乐魅力,让我把下放在东山峰农场时的贫困和今日城郊的繁荣做了最真实的扫描,它使我深刻,让我卑微,又好生羡慕,但终究只能把现实的痛埋在岁月中。
今晚这里注定无眠,歌声、锣鼓声、锁啦声汇成一起,冲淡了丧事的悲哀气氛,反倒还透出些喜快的氛围,这可能就是民间俗称的‘中国民间白事礼仪’吧?只是我那可怜的姑妈心里挂满了悲伤和无奈。
已是子夜时辰,我熬不住瞌睡,尽自顾的走到里屋,躺卧在姑妈的床上。此时,热闹渐渐散去,但堂屋里还不时的传来《颂歌一曲唱韶山》的深情旋律,它细细约约的贯进我耳膜中,我感觉落寞的心情仿佛被这黑夜与歌声层层包裹着。这首歌我十分熟悉也会唱,而且歌词也记得非常清楚。它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诞生的一首著名的革命歌曲。也是我在读初中和下放时期经常唱到的一首时髦革命歌曲。此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不同的是歌曲在那个夜晚所带来的气氛和旋律所渲染的心情,使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为此,这首歌曲就在那天晚上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里而刻骨铭心。
那年的春节,是我作为下放知青回城请的第一次探亲假,十六年没有离开过的城市,现在,当我穿过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时,以为前方就是故乡,其实故乡在久别后,早已成为了心中一个符号了。今日长沙的郊外,城市的一切清晰还在那儿,心却总是难以到达。因为城市早已注销了我的身份,户籍已是高高的挂在东山峰上了。如今,我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下放返城的人员,与农民身份相同的知青而已。此刻,湿淋淋,怯懦的哀伤。就被这市郊如霞多姿的色彩,朦胧了双眼。
思绪依然被那晚的歌声凝固着,在城市的边角旁,延伸着城市的文明和物资生活,拉近着家庭距离和亲情,城市到近郊一个小时的路程,立马就可以感受到家乡的味道。而我现在却离故乡有八百多里,来回一趟一千六百里,路程最少也要四天,更难相比的是那个年代出现的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与体力劳动的‘三大差别’和一种离家别愁的相思。而这个差别,毋庸讳言的始终覆盖着当时的整个社会,并且主导着人们的思想意识。影响着你的思维判断和追求。因此,城市的灯火总是在不断地截获着我的目光。
十六岁是一个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年纪,心智和发育都不健全却要背井离乡,被挤到荒蛮的大山里干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体力活;常常背一百多斤的东西,开荒、修水库,炸山劈路;住透风漏雨的茅草棚,长年吃缺油的萝卜、土豆和只有放盐的辣椒汤;而更让揪心的是自己出生不好,政治上遭受歧视和前途的渺茫,甚至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熬到出头之日。无奈的现实环境与我看见当地城郊农村的富庶和农民的生活宽松环境,感觉真有天壤之别。喁喁私语,这里的交通便利、砖墙瓦舍、电灯电话、物资丰富的程度,城市灯光折射的文明,故乡亲情的味道,眼帘所视的情感碰撞无一不使我17岁的年龄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此时,阴暗和伤感一阵阵袭来,心里发出一种无奈的叹息,独留一地的斑驳和自卑。
这种自卑感投影到心里,使我每次探亲回城,望着城市的繁
华、看着城市工人阶级的光荣身份,享受着电影歌舞的待遇,吃着有肉有油的饱饭,那种相形见绌,难以言状的酸楚和卑琐就油然而生,总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因为黧黑的皮肤和红扑扑的脸蛋早已把我的身份亮明在城市的街道上。所以,那天晚上这首歌引发出我心里的无限慷慨,并且一直笼罩在我做知青的岁月中,浸透在心态上,隐隐约约的带给我巨大的心灵冲击。
又将是一天的黄昏,问自己难以忘怀的故乡,我迈不出自己的脚印。17岁能有多少抱负呢?唯有故乡的记忆,父母亲、兄弟姐妹的亲情,小时候同伴的生活印记,想了很久,只剩下些许的无奈,过去都变成最美丽的伤感。
眼前,锣鼓唢喇还在吹凑,歌曲的旋律还在耳际边回响,明天我将作为姑父的继子捧着遗像,送他去天堂。后天我也因假期届满,将无比仓惶地返回东山峰农场,一念之间,一首歌带我穿过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故事结束了,只有落寞陪着自己,在这个远离城市的群山间流浪。我暗暗发誓,故乡的城市,我一定会回来,并且还要与你拼一拼。
三年后的冬天,时间好像给我预留了结局,我如愿以偿的招工回城了,隔着凌乱飞舞的头发静静的看着故乡冬天的早晨。
记得那天,去工厂报到的路上,我一个人,踏着天空露出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凝视着湘江边上的近景远景,端详着故乡的土地,是说不出的心情,只怕忽来的寒风碰碎一个季节的思念,唯有深深的叹息一声,却惊扰了故乡的晨曦。
梦醒了,一首歌再次带我穿过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河东的天际,
冉冉升起的霞光亮了整个地平线,我载动自己那颗纯真的心,剪辑故乡的纤陌,藏一段心事叙说。故乡的冬天也在这一朝一夕里喧嚣又沉淀。
2018.4.28晚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