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峰的‘雪’
雪,是季节里最后的一抹抒情。它是以水的固态形式而存在于寒冬中唯一有灵魂的物质,总是在没有色彩的季节里绽放。在每个雪舞的时节,踏着冬的门楣,从零度以下的云端中,吸收着周围饱和的水蒸气而凝结成自然界中的冰魂雪魄。
雪第一个拜访的地方,就是湘北边陲的东山峰。先是一小朵、小朵的细碎六角精灵如柳絮般静静的缤飞,接着又密密匝匝的羽化,再后就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在灰色的天空中划过无数道弧线,随着风旋转、飘悠的飞舞。这种翩跹的形态象绵絮、象芦花、象蝴蝶、又象飘落于心中的一地思念。
雪、凝固了岁月,惊艳了时光,素白了整个山峰,所有的思绪在纷飞中都停顿下来,斑驳成寒意,静静地沉入冬天的风景中,于是,便有了知青风雪人生的模样。
雪,从我心头舞过,又以疏松枝状的六角形棱柱体和星盘状姿态层层叠叠,晶莹剔透,温婉如玉的在裙袂中优雅地飘落,予以我眼眸里那一抹淡淡地素雅。那种冰雪变化的莹沏绮丽,明月照积雪的无际清光,苦寒中生机的绝佳默契,仿佛婉约了一季的白,融合出这世间极美的银装素裹。为此,我对雪一直怀有丰富的情感。
雪、轻盈的落在山坡上,落在枝桠上,落在知青半户的茅草屋顶上、落在肩头,落在阑珊的思绪中,勾勒出白雪与云海美丽交错的弧线,勾勒出不同的人生感悟,融合在朦胧的视线里,浸润着青春时代的全部梦想。
悄悄地剪开思绪,所有的记忆都和那个冬夜还有雪花飘落的声音有关。知青小屋的灯火照不了多远,于是,在季节深处,你趁着夜色,跋涉千里,在蜿蜒迤逦的雪色里,轻轻的叩响我的窗棂,让青春邂逅在山峰的第一道雪上。那扇山峰心窗的距离,就像心中注定的情,将始终飘落在乱舞的雪花上,薄了时光,瘦了岁月。
坐在时光的枝头,回避都有了解释,留在雪地里,聆听雪花飘落的言辞,任由雪花沾满衣裳,让雪色熨帖着着四十四年前那张泛黄了的书浅,就像很多伤口永远都无法痊愈,那些光影错落的从前也永远无法重来一遍,不忍翻阅又不舍丢弃,想起来的时候会皱眉,翻开来又呛得人直掉眼泪。
1972年的东山峰,远还没有到阴历十月,雪,就提前落入了知青芳华的世界里。始料不及的雪花,素白了山峰,如同一床绒绒的白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种“孤独寂寞冷,漫漫寒夜长,凄凄倚空床”的心境。还只有十六岁的我就这样莫名的被卷进了雪的世界。
雪,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我躲在茅草屋内卷缩在被褥里,容颜憔悴,瘦弱身躯显得几分摇晃,眼丝伴着几分期待,望着月色雪影摇窗而入,洒在窗畔的床前,洒上我的额头上,沁润着我心事诸多的彷徨,倾诉着青春寂寞的灵魂。曾经那个平淡如水里的知青故事,便燃尽了茅草屋内的煤油灯,点点映亮了我心中那些陈旧的往事!
雪花,凝结在窗棂上,使人产生多种情绪。雪的细节,印证了知青生活的一些本质。如果要考证知青时代的历史,只能走进当时的具体环境中,把生活中粗糙的事件、以及习惯于在黄昏来来往往惆怅的身影中,用思维复印一番,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沉寂的雪野里,一股醇厚的冰峰漠野气息,在等你的到来。冻云中的雁阵横空,瀑布都被冻成一排排冰柱,许多流动的小溪都被冰封截流了,西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大雪满天飞舞。但雪天里依然还是出工的好时机,早饭后出工的鈡声久久地响彻在山凹中。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脚和手都有些麻木了,此刻,恐惧和畏怯早已占据了整个心里,妥协无奈也让我有些心虚,心情顿时跌入谷底。不得已背上修公路用的钢钎和铁锤,换上出工的鞋子,当脚在伸进结着冰疙瘩鞋子里的刹那间,那种肉与冰接触的钻心疼痛,真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好在还依占着年轻,一天劳累的工作,硬是用身体的余温把结着冰疙瘩毯底彻底融化、烘干。待到收工时,细雪又开始乱舞,黄昏的雪,深切切的,好像有千丝万缕情绪似的,又像潮水般汹涌,能够湮灭一切,心也跟着起伏,飘落的寒冷不融化,不知道等什么,我已经变得沮丧,就连泪也懒得去一一细数了,晚上鞋底里的汗水接着又把鞋底冻成冰疙瘩,周而复始。
多少年后,那种肉与鞋子里冰疙瘩结合的阴影还时常笼罩在我脑海中使我不寒而戾。如果是放在现在,这种场景别人也许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但、这的确是我们那一代人的亲身经历。我想,那些未经过“暴风雪”磨练的年轻人听了,或许就会有一些思想触动;再或许,他们会明白:这世上只有他们的知青父辈才会遭受如此的苦难?
对于知青来说,雪是一个至为丰富的体验世界,一个能彰显人的生命感受和情绪意志的对象;眼影摇曳,风雪数日,看雪笼千丘,听“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种独特的雪韵,只有在我当知青时,才会感受到唯美的意境!
或许人的生命本来蛰伏的东西太多,我们原以为自己平庸、乏味、事事不如别人,甚至,自觉不自觉的就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灵光。雪的映照,使灵光跃现出来,原来,山峰上的雪是干净的,而人们平时生活很容易沾染上污浊的东西。但在雪中,知青们似乎将心灵洗涤了一番。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遭遇,辉映在‘知青当年倍相亲,同床共挥镰与锄,半钵米饭双果腹,牧野归来暖亦同’的温暖中。这种聚集在一起的集体炊烟生活,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上丛生着万千温柔,是泊在那时知青心中静美的惊鸿照影。
清晨,一片雪花启程后,抖一抖身上的落雪,我认出,那些雪地上凌乱闪烁的知青出工脚印,是诗;而收工后被踩得黯淡板结的路,又是一篇散文。落在树丛茅草上的雪,不是嫁接,而是塑造了那个年代知青的胸怀。山巅的寒素,留韵的断章,都成了知青几十年的惦念!
面对这雪后的冷清,披上雪纱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了轮廓。如果碰上放假,农场各队上的知青们就会在雪中激发着内心深处的温柔,女知青们便会用脸盆提桶去刮着洁白的雪花烧水吃或洗漱用,还会相约出去踏雪,玩雪,打雪仗,更有那些恋人们,还会躲在茅草屋中某处,激发着内心深处的温柔,拥抱,亲吻,站在茅草坡上俯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甚至把雪揉搓成团放在手里然后抛向远方,追寻着少男少女们心里的梦想。这种幸福,像花儿开放一样,悄无声息,那温馨,在彼此心田里缠绵、涟漪,化作了生命中的一种永恒和地久天长。
天赐的白雪,在农场职工的眼中,是自然的规律,也是农家庄稼的保护。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覆盖了整个大地,甜菜地里、溪流、树林、茶园,显得如此的纯洁而安详。然而,还有更多的知青却是挤在职工家里的火塘边,围炉向火,眼睛盯着火塘中一窜一窜的火苗,议论着‘北糖南移’的事,细数着来年瑞雪兆丰年万亩甜菜丰收的景象。仿佛万亩甜菜一夜间就从雪地里变成了白花花的白糖来,知青、职工的心笑了,山峰的雪也笑了。知青的心就这样深深的扎根在湘北的边陲。
雪是冷寂的,总给人凄凉的感受,使人有深深的内心体验,在东山峰的世间里,确实还有许许多多在寒冷中仍然寒冷的人,这里边,一部分是内心寒冷的人,一部分是身心俱冷的人。前者,需要个体的自我调节,后者,也许是那些需要全社会关注的贫穷弱者。
在寒冬腊月里密集,贫瘠的生活、与年龄不相称的累活、现实的巨大反差,雪和雾的侵扰,把知青曾经的梦想,丢了,丢得无影无踪。那个时候知青部落里基本没有一栋像样的房舍,就连农场的场部也好不到那里去。漏雨,透风,潮湿,光线暗淡是当时知青住房的基本特征,几乎每个知青床上的蚊帐顶上都放着一块塑料布用来遮雨和融化的雪水,甚至女知青一餐都能吃上八两至一斤半饭,无油无肉是生活的常态,苦和累与知青结成了生活的忠实伴侣,每天心愿都在冰雪中摆渡,渐渐的,在冬雪的注视下,我望不见准备萌芽的小草,也望不见几欲抽蕾的花儿。
贫穷对一个人的伤害非常巨大,它会从外到内将人伤透。真正比知青生活过的更苦的还是山脚下那些当地的农民,他们中许多人世世代代没有看见过汽车和火车,过着衣不保暖、食不果腹的日子,我曾亲眼见识过当地人的生活,他们的住房是用树棍和杉木皮撘成窝,好一点的是用木板撘成的房,即便这样,也还是四处透凤,许多农户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灶台,一口锅几双碗筷,一个木板钉成的桌子,全家人睡在简易的统床上,一两条旧式蓝底子印花布被褥是全家春夏秋冬的铺盖。油几乎全年难见踪影,肉也只有逢年过节打点牙祭,就连常常吃的小菜都是挠着红锅子胶着盐吃,这种景象给人感觉是满目疮痍,思想一下子就坍塌了。
雪、依然在茅草屋顶上跳跃着滚动着,敲打出一种惊诧的苍凉和凄楚。我穿梭于山上与附近的公社,在折叠的空间中,虽然也从唏嘘感叹到习以为常,但仍然让我惊讶的是;那隐约在冰天雪地里赤脚行走的男人们,他们是极壮健的人。因为贫穷,在这里哪怕是寒冬腊月出门在外,当地一般人家里都很少有套鞋和胶鞋穿,即使是那些壮硕的汉子平日出门都只是穿着一双草鞋,或用棕树叶绑在脚上背着繁重的背篓踏着尺把深的雪嘎吱嘎吱的响声,至今还萦绕在我脑海里。
我用的不是眼睛,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情怀,一种自我的对话。知青那一段生活经历,所目睹的现实,顿时有一种被蛮荒包围的感觉,这样的反差,让我堵得慌,确切地说,反差的尺度令我毫无防备,只有蜷宿在冰雪的角落里,淡抹出最苍凉的世道,等待流光碎影的伤痛。
从长远来看,贫穷,落后和他们那淡漠的眼神还将把整个思想甩上毁灭的祭坛上。因此,熟悉的,陌生的,都会擦肩而过。当时政治理想的承诺,约定如此的不清醒。再也来不及找到脸上那一抺熟悉的笑。闭上眼睛,青春的幸福感觉瞬间发生改变,只是一个不经意转瞬生活片段,无法切割的悲伤,任意萦绕在身边。现在想起那人、那景、那山、那雪还常常在我心里隐隐作痛。庆幸的是知青在雪的熏陶下,依然能用雪的品质扛住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雪,也是多情的。知青的心与雪被塑造成唯美空灵的景象。漫天飘散的雪花里,情人间的思思情愫在空气重愈见清晰。就连空气中都透着心动。还是那年的一场大雪,映照出少女心底的万千温柔。她踮着脚尖,悄悄地来到我的生活中,没有惊扰一丝我的忧伤,我记住了当年那个雪幕后的大眼睛姑娘,她带给了我一片爱的唯美的惊鸿,留下一片灿若烟花的情感绚丽。曾经的过往,如雪的心事。唯有她的眼神诱惑了我,我猝不及防的被她的少女心撞了个满怀,倏而觉得眼睛有点猛然发亮,心中徒填几丝欣慰?空中,晶莹的雪花像轻盈的玉蝴蝶在翩翩起舞。她悄悄地对我说:别弄破了门前这片雪绒,我就这样静静地守候,一整天处于一种激动之中,那抹生命中纯净的洁白,绚烂了最初的纯真。我是不是没有认真看一眼天空的雪呢?我只想凭着我的轻盈,静静无边的思绪,把灵魂彼此的触摸。然而,窗外的雪,不停地洒落在岩石房的玻璃上,从门缝中渗透进来的雪却使我迷路了。还是冬天的那场雪,被回城招工的呼唤把她从多雪的山峰扯裂成细细的碎片。
又一个婀娜的转身飘然离去,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守着山峰的回忆,雪地里没有你的回声,却吞噬了你离去时留下的足迹。我已经错过了雪,也错过了人,从清晰到模糊,从春花到秋露。如风一缕,雪一幕,都化成回城的一帘幽梦。这正如余秋雨一首诗中所说:‘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我藏不住爱你的喜悦,藏不住分离时的彷徨。我就是这样坦然,你舍得伤,就伤’。
多少次,我抬眼望路上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只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想,时间多么残忍啊,它带走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随意沉浮,不知方向如何,不知终点何处。但也不得不说,感谢时间,不正是因为时间拎清了真假,才慢慢看透了冷暖么?经历过苦难不堪、也经历了让人绝望的日子,山峰的雪,让我爱你不易恨你又很难。
在知青岁月里行走,天地间万物素朴,露出的是最真的容颜和纯粹不遮掩的真性情。我想,这些雪的景象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在于背后挟带了知青成长的思想记忆。还有知青那如雪般的纯洁心灵,还有梅花傲雪般坚强的品质,已致我在回城工作时,即使面临的挫折或困难都‘自然不怵’了。
眼界,永远都是一项不会落后的评判标准。又是那个冬天,雪,如约而至降落在山峰上。我已适应了知青的生活,也慢慢提高了耐寒的生存品质。既然大自然创造了雪的生命,竟还如此的动人,我不禁对雪多出一份情感来,伸出手,想看看这六瓣的晶莹花朵是怎样的姿态,却不料它在掌心瞬间消逝,从指间滑落。即使它们曾经开的多么绚烂,终究逃不过冰融化水的结局。冬天它总是伴随着我的岁数年年款款而来,雪花是冬天里美丽、圣洁的花朵,她是那样地珍贵、那样地坚韧,凝结为冰山、飘洒为莽原、融化成江河,它是大地母雪,飘落在辽远的大地上、耸立在起伏的山峦上,悬挂在挺拔的树枝上。
我想,凡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是眼界开阔的。而生活中,磨砺多了,见识广了,才会能更多的去承担相应的家庭责任,社会的责任,国家的责任。东山峰上,厚雪的“阅历”真正让我很开窍。
因为对我们这一代知识青年而言,“上山下乡”的经历,是从相对优越的城市到贫困农村的生活转变,从无忧无虑的学生到辛苦劳作的农民的身份转变,这几乎是所有知青始料未及的巨大蜕变。一个个激情澎湃的热血青年,下到农村来,与最底层的农民朝夕相处,了解了农民的生活、愿望、喜怒哀乐和人情世故,势必要经历非常艰难的心理与情感磨砺,由此深入了解我们复杂的国情,了解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根之所系、魂之所在。这段经历,正发生在我们人生观和价值观形成阶段。于是,我们的担当精神、责任意识,在湘北边陲的东山峰上萌了芽、扎了根;“振兴中华”的理想之火,在心灵的土地上点燃。
雪、此刻还在心灵里轻盈地飘逸出一种恬静的情韵。它使我产生许多遐想,站在年龄的窗口边,望望它们,会有许许多多的感觉:雪,来至浩瀚苍茫的天界,纯洁的内心中,带着冷冷的情感。在红尘滚滚的烟火中,完成季节的使命。呻吟的,枯萎的,湮灭的,是经不起这纯洁天使的洗礼。走在这风云变革的行程中,龌龊的,肮脏的,丑陋的,走秀的,都偃旗息鼓。昂立在冰清玉洁无限潇洒中的,只有高尚的情操。
尼采说过: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最畅快的事,是诅咒发誓;而最难办的事,就是日常生活。我从多雪的山峰回到城市,改变自身的命运,虽没有成王成候,没有富甲天下,却努力活得不平凡。这是知青这代人的心路历程,也是这代人的生活态度:尽管有时会迷茫,会难受,会退缩,但依旧不忘初心,不惧困难,不断前行。
近几年,长沙的冬天已多季无雪了,偶尔下一些雪,都是轻不压枝。但我还是给自己心灵下了场雪,虽然不是真的,但我脑海里看到的,雪仿佛是无声地飘着,时而又像冰一样带给你无以言说的寒冷,它阴晴不定,象轻柔的小手,掠过宁静的眼眸,滑入如水的心境。
一晃,又六十多年了,曾经的知青岁月里,不仅散发着上世纪的沧凉,背后还隐藏着一部个人与共和国经历碰撞的壮阔史诗,即便,一触即碎地一生,或有一世堆砌的怅然,这时都被纷纷的雪花轻轻软绵成过往,悄然拂去。
如今、我的心中早已雪色充盈,素心如雪,在岁月的起承转合中,轻依季节的斑斓,带着一双游走的眼睛,扬起一团雪花,巧妙地剪裁着城市初夏的宁静,让生活便多了一份色彩,多了一份感动。退休后的我任然敢做伸足踏冰的人。
2017.6.20草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