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诸生活,每段岁月都会给人不同的感受,唯有‘故居与父亲’的印记,方能锁住所有的旧日时光。
恭敬桑梓,“何人不起故园情”。采摘童年的婉约,浅醉稚趣的时光,盗取‘钓游之地’一点熟悉的烟火气息,依稀记得;看花影移动,云儿飘过,“意欲捕鸣蝉,溪头卧剥莲蓬,忙趁东风放纸鸢”。无形中就接受了岁月的荏苒。
如果现在仍想在浏城桥水絮塘商业厅宿舍的旧址里寻找“羹墙之思”或童年幼稚指纹印满的封面,可能会让你失望。故居只会对你说;看看你五十年前的故居吧,这里只有岁月沉淀的尘埃,还有曾经潜伏着你童年习性的荒诞变异和埋藏着年少懂事后难以启齿的社会与人生的秘密,请在此呼吸吧?
偶尔回归一次故居,却便要顶着头上现代密集的居民建筑群,望着老宅墙壁上一幅幅斑驳的画面,一脚踩在旧居的尘土里,一脚踩在回忆里,用心,去念及那些童年的阿娇和青年以后漂泊在外密切又无法抹去的联系。
风景无须多美,入眼就是美丽。站在这片生我养我热忱的土地上,给了我太多心酸与感动的记忆,故乡秋的萧条赋予了我灵魂的安静。此刻,我收起生活埋怨的目光,告别因循的过往,陈年的味道便弥漫在整个情绪里,零零星星的童年碎片便清晰在心里绽放。
故居眼前的景象,经过岁月的沉淀后,多少有些复苏的苗头。尤其是原本复杂冗长的情节,直接被清晰明了的思绪取代,在大开眼界的同时,竟能不知不觉积累起童年的审美,旧物有了灵魂,有了神情,有了动作,场景也有了年代感和细节,想起来特别顺畅、有意思!
我温了一壶乡愁,将往事喝了过够,四栋干部宿舍的设计形式便浮现于眼前;都是红砖木屋建筑的瓦房,每家的前后房隔墙却是用竹条敷上石灰砂浆做成的,从裂缝处并可窥见到竹条与砂浆。宿舍前后有序、左右的排开,那时,每栋一楼铺满的都是泥巴地,走在泥巴地上,鞋底就像抹了油一样,光光滑滑的,很是舒服,一股凉爽的气体缓慢的灌进脚底,两脚凉爽爽的。平日里,只要没有小孩的喧嚣,整个宿舍倒显得静谧安逸,走进宿舍中央,有一座古老的麻石砌成的水井在四栋中间矗立,伸头进去,根本看不到井的深度,全是清凉的井水,水汽扑面而来,凉爽渗透到整个人的身体里,清爽弥漫整个人,非常舒适。徜徉在童年的宿舍里,故居就像拜访了左右邻里,亲切随和。
故乡的夏天,是一个让我无限怀想的季节,存留着属于童年许多温柔回忆!往往有趣的让人心醉。几场春雨过后,便是初夏。宿舍的清晨总是回荡着蝉鸣的叫声,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打破了童年的睡梦,宿舍前坪的两颗苦楝子树和熊娭毑家前的芭蕉树叶开始打着卷儿,对面传染病医院内浓密的梧桐树和片片方块果园,被一排排夯土砌成的围墙把我的童年世界给隔离开来,夏天能陪伴我的也就只有树上的知了、麻雀和围墙缝隙中的蛐蛐了。
热风中,搬来一把竹铺板,放在树梢的阴凉处,在斑驳的树影里,我静静地坐着,从早上到中午,再从午饭到黄昏,享受着夏日里的阴凉,树荫映着灿烂的晚霞像浮动的彩色缎带,捎上了我童年的许多梦想,裁剪出童年夏天的梦境。只有到了夜晚,父亲下楼帮我背回竹铺板,然后又搭摆在走廊上,点燃一只蚊香,让我进入梦乡。
深秋后,在晚风的撼动下,宿舍前坪法国梧桐树会铺上一层金灿灿的落叶,犹如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所以,每次回忆童年与少年的故事时,故居与父亲的记忆就会在冷色调的人生和文字里带有一抹暖意的回味。为此,我很怀念故居、想念故居中父亲那清瘦的背影。
故居在拆街大锤落下之前,在那里我居住了整整十六个年头,现在偶尔回去一次,都要刻意在曾经的水絮塘“宿舍”的巷子和楼栋前走过一下,或若有所思地向里面观望,或干脆走进去在原地呆一会儿感受一下那使人怀念的童年和少年的温情。虽然宿舍原址已经寥落很久了,而且早已没有了过去的痕迹,但小时候家的感觉依旧还在,每一次立足于此,都会使我记起童年与少年里的辛酸与幸福。不由得就想起父亲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来。
宿舍的歧义还在于有不少未被知晓的内幕。这里大都居住的是机关干部和他们的子女,从‘家庭成分’的划分来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颇多,从蒙尘“阶级斗争”的政治变幻中,人心之凉薄极矣,疯狂的人们打着荒谬的旗号,掀起了“破旧抄家”的热潮。历史长河流淌得汹涌,许多知识分子如同行走在薄冰上的舞者,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处在政治生态侵蚀下的父亲是苍老而落寞的。
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微小,中等瘦高个子,颧骨稍稍凸出,眼睛不
大,短头发是我懂事起是一直不变的发型,在左右邻居的心目中,他的面部表情永远像是内心受过伤害式的非常拘谨、寡言,甚至还有些严肃,很少难见他有灿烂的笑容。一副木讷的表情下深深隐藏着他的厚道与善良,但在家里却非常随和开朗。这里既有性格的自身原因,而更多的却是政治环境的因素。因为父亲毕竟属于旧中国的知识分子,他身上曾揣着三种文凭;旧时的“浙江大学、黄埔军校和后来的武汉财经学院的函数本科”。这些,如同秘密一样保守在他自己口里从未对我们姊妹说过,只是母亲晚年后,她才如实告诉我们,因为那个年代的政治环境父母亲不容许我们姊妹知道,怕引起我们心里的自卑而遭来歧视。
这就使我不禁想起了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类人,他们既不是阶级,也不是阶层,但身上披着那一件孔乙己的长褂还是透着知识的‘幽灵’,并且享有一定社会地位。刚一解放,父母亲同大部分知识分子一样,兴奋异常,觉得自己真是站起来了,并且也能获得了新生。他们高兴得像小孩,幼稚得也像小孩。他们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更觉得新中国的建设将会依靠或重用他们的知识,但好景不长,在即后的几次大型政治运动中,由于是旧时的知识分子出身,父母亲就被迫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无数次‘坦白交代’洗刷自己的‘原罪感’。他们甚至觉得:“上帝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想法来成为新阶级的一员。但他们低估了政治环境的变化,低估了‘阶级斗争、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运动对他们心身的重创。这种场景从童年一直伴随我到而立之年。
每当这种场景在思绪里打开时,都成了我晚年一种回忆的悲催,它让我领悟到风俗之良劣,在乎人心之厚薄。那时,父亲与母亲一起担负着养育四个子女的职责,在我的童年以及少年时期,父亲一直是以严父的姿态存在的。平日一般他不会给你颜色,但你绝不能过戒。不管怎样我还是非常怕他的,尤其是不好好读书的时候,不愿做作业的时候,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还有就是与宿舍孩子打架或惹祸的时候。第一个让我心生惧怕的就是父亲,所以我们姊妹经常合起伙来弄虚造假,妄图在父亲那里蒙混过关,可记忆里,我们几个古灵精怪、调皮捣蛋的智慧,永远只有被父亲揭穿的狼狈与尴尬。因为我的一次惹祸就遭到了父亲扁担的一次教训。
后来,我踏入社会、上山下乡、回城工作,读了大学,结婚生子,父亲大约是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于是卸下来坚硬的外壳,恢复了本来面目,他原就是个脾气绝好的男人,一直到他的晚年,我都很少见他发过脾气,想来小时候对我发的脾气都是装出来唬人的,目的是怕我们在外吃亏。
我跟父亲的性格很像,都有些害羞、内敛又执拗的人,这恐怕基因遗传的结果。后来科学发达了,我也懂得了;‘基因’(遗传因子)是产生一条多肽链或功能RNA所需的全部核苷酸序列。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凋亡等过程的全部信息。但是,我与父亲在性格上还是稍稍会有些不一样。特别是那种执拗和‘木讷’我就比他灵活得多,这也许是两代人之间的后天差异,但我与他相同之处实在太多了,仿佛复制下了他的性格。比如善于思考,与人为善,恋家,喜欢玩弄花草、养鸽子,长时间里沉默,脾气有时急躁,甚至脆弱。但是父亲特别爱看书买书,在他的影响下我很小就读过法国作家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格兰特船长的女儿》,《静静的顿河》《红旗谱》《红岩》《林海雪原》《创业史》《三家巷》和其他那个年代流行的文学,知道读书,是最廉价的高贵。
父亲也许是遗传了祖父的勤劳,也许是作为祖父众多子女中唯一的读书特别多的男子,父亲的聪明、勤劳,还背着一种天然的责任,他想要这个家更好,在我们姊妹成长过程中,生活给他的重担,让他总把身体躲在不被人看到的角落里忍辱负重,从而使我们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父亲不善言辞,好像总是默默无闻,他用年复一年的忍耐,默默释放着对一个普通家庭的最大光明,用最残缺的境遇,给与我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偏左”的倾向狂飚突起,形式变得云谲波诡,而在这一过程中,许多人都麻烦不断,屈辱与艰辛接踵而来。此时,我发觉整个家庭气氛变了,一种凝固、紧张、害怕氛围萦绕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两间房,记得那天,我紧张地趴在书桌上,细细听着外边的动静,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父亲回来了,他一扫周末晚上回来的规律,而是在周二的白天回家。房间里母亲的抽泣声也停止了,后房里毫无动静,父亲的回来好像只是幻觉,也非常蹊跷。我决定放下书,俏俏溜到关合的中间房门,从门缝中,我看见父亲颓丧地坐在床头,头无力地垂着,眼睛无神地看着手上一张传单,像是一头疲惫丧气的老头。我原本以为高大随和的父亲永远高大坚强,却不想他也有如此消沉无助的一面。
悄悄地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后房内的父亲,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出来平静地说;‘没有事,你看书去’。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会试图在我面前保持他的性格,在我面对恐惧时他以坚强的一
面安抚我们,诠释了一种男人的责任,那一瞬间让我觉得发现了父亲真实或意外的一面,他把美好留给家人享用,把痛苦留给自己消化,用他委屈的脊梁肩负着妻儿所有的重托。
再后来,从这一张传单所释放出来的信息验证了父亲那天的神色,果然,不久父亲就再也没有回家了,被作为“二十一种人”关在单位的猪棚里。紧接着造反派就开来一部车,下来一帮人把我家里一些被面、毛衣、字画、软细都统统抄了去。最后,只剩下心软的母亲从了我们姊妹的保护神。那种境地,使我在这饱受风霜的故居里,不知是怎样的被践踏忍受了十几年之久?
那淡远的苦难和悲哀与童年生活懵懂迷人的韵节交织在一起,的确很无奈,也“复恐匆匆说不尽”。再后来,父亲被关,母亲也一个月回来两次,两个姐姐都已上山下乡,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兄弟俩靠着每个星期(米油除外)一元钱的伙食费撑着,小小年纪就要学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还好,相通的走廊是宿舍房子独有的特点,邻居家庭都有相同的境遇,所以伙伴们彼此还能相互玩耍。又因为家庭被抄家的胆怯,总感觉在那些成分出生好的人面前难易抬头,此时,顽劣的性格还是了收敛不少,而故居与父亲就这样在商业厅宿舍的几栋红砖瓦房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一晃,四十五年过去了,但逝去的岁月,怎么找得回来,童年曾经的微笑却在回忆里散不开。我和故居之间渐行渐远,几乎快要走散了。像是彼此生活中的过客一样陌生但却又无法轻易割舍掉的关系。而父亲离逝我也有十多年了,那场来自血缘关系的联系却远远留在我血脉中。
暮年,居住在这钢筋水泥般城市森林里,那十六年里吃尽了苦头也享受了如今再不能拥有的童年少年的欢乐。它使我常常忘记旧居宿舍的苦楚而更多忆起的是它的美好,使我忆起在宿舍走廊里的自由与左邻右舍的啊姨、伯妈兄弟姐妹们的天真单纯与热情,这种奢侈的感受如今已难已再有。
现在我无法辩解记忆里的一切。只能凭每个人的感受去比较。我唯一能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完美的记忆和完美的人生。曾经那个懵懂顽皮的童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现实生活碾压得没有精气神的准老年人,彼时,我惊呆了!
据此,暮年后,心中常常会产生溜去看我已阔别多年遗世独立的宿舍,去看原来宿舍与传染病医院的那座用三合土夯实的围墙,上面曾经扎满了玻璃渣片,我勇敢骑在墙头上,听着墙那边麻雀逐着落叶叽叽喳喳唱着童年的歌。
故居虽无言,却能容纳我的悲喜,清澈到人的心境,简单而平静!几十余年仍未修缮的三合土围墙显得更孤独了,孤独到岁月的压塌。
一段以水絮塘宿舍童年为记忆的故事,因为独有的沉醉、忘我的体验,时代的喧嚣,越显现出旺盛不衰的生命力。此刻,我靠近墙边抠上一坨斑驳的泥土,仿佛是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家园,以慰籍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那颗沉重、失落的心。
久呆在此地,有风吹过夯土围墙发出沧桑别离的声音,朦胧中似又看到自己年少意气风发,看到父亲年老的背影,于是,轻轻地揉了揉眼眶,待我定睛再看时却又不见了,别了故居,别了父亲。
草于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