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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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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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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间


 

 

昨天晚上,羊娃忍受了一个男人一生之中最大的屈辱。

昨天晚上,羊娃被老婆劈头盖脸的大骂一顿,被自己的大侄子笨娃羞辱,他差点就一头撞死在自家的门框上。一整夜,他在自家的羊圈中,昏昏沉沉的啜泣悲伤。天不亮,羊娃如同一只丧家犬灰溜溜地出了家门,离家出走了。

深秋的凌晨星光依稀,夜莺在路边的树丛中穿越,随之一两声的鸣叫,使沉睡中的村庄更加寂静冷漠,羊娃弓着腰,瘦小的身躯在风中蹒跚前行。走进夜幕中的沟里,羊娃沿着羊肠小道很艰难的走着。羊群低着头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前行,跑在他身边的小土狗对着秋夜的寒星,发一两声汪汪的吠叫,像是在为它的主人鸣不平。羊娃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的老婆大码,也一遍遍埋怨着自己,羊娃你真是羞先人哩么!

羊娃天天走的这条羊肠小道,二三十年前,村上许多人也要天天走,也不知道人们走了多少辈子。那时候,村人都吃沟里的泉水。每天早上天不亮,人们就开始在这条山路上挑水。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农村经济社会的发展,村上引泉水上塬,在村子中间修了一座供水塔,随之,人们祖辈挑水的山路就慢慢变得荒芜。但羊娃一家人还要走,那时候羊娃一家子人还住在这条沟里边,每个月,羊娃的父亲山娃都会出山上塬一次,向队长汇报他管理的羊群和沟里十几亩庄稼的情况,顺便到公社的供销社为家人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完了和村上的几个要好兄弟们谝谝闲传,了解一下村上的人情世故,听听村人传说的社会新闻。后来,羊娃家从沟里搬到塬上,除过羊娃父亲要下沟放羊,这条山路就很少有人再走了。

几年前,羊娃的父母相继去世。之后,羊娃的一对儿女也先后成家。儿子结婚不久,就带上自己的新婚妻子和村上的年轻人一起出门,到城里打工去了。儿子和儿媳走后,原来吵吵闹闹的家里的就剩羊娃和他的老婆大码。偌大一个院子,除过每天几声羊叫狗吠,几乎听不见人的声息。大码以前就很少和羊娃说话,此从在儿子城里买房的事上和羊娃有了分歧,如今,她干脆就不理羊娃了。

大码是二十多年前被羊娃娶进家门的,因其体型高大肥胖,村人都称呼她大码!

大码原是甘肃山区里的农村姑娘,她是家里的老大,人长得像个男人一样五大三粗。她家里穷人口多,大码从七八岁就帮父母料理家务,到生产队挣工分,十五六岁就随父亲出门赶场。她是羊娃的父亲山娃托人以比别人高的多的彩礼娶入羊娃家的。多少年来,大码任劳任怨,一个人负责羊娃一家老小的生活和十几亩承包地的收种劳作。她少言寡语,为人简单,是务劳庄稼的把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的劳作使她如不知疲倦的机器。

大码和羊娃结婚两三年,就为羊娃生养了一儿一女,儿女们从小就聪明伶俐,他们的身上既没有羊娃的猥琐也没有大码的沉默寡言不通世故,村人看见这对漂亮的兄妹都很诧异,有人就说这都是羊娃的祖上修来的。

多年来,大码除过一人照顾家里十几亩承包地,还要侍奉羊娃年迈的父母!羊娃从心里深深地感激着大码的。羊娃像村上男人们一样,孩子面前叫大码孩子妈,两人一起也像村人样叫她大码。大码和羊娃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不咸不淡,一家人的生活在大码的辛苦操劳下,总在磕磕绊绊中前行。

羊娃从小就有残疾,他不像村上的其他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什么也帮不上大码,大码一个人累急了,就睁着牛眼大骂羊娃是个怂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过一天能吃两顿饭,跟着羊屁股打转转,怂事都弄不了,就是废人一个么!

羊娃身有残疾,这是全村人人都知道的事。虽然,村上没有几个人能眺得起他,但这么多年了,羊娃在父母的护佑下,在大码的帮衬下,总是在人面前还有着一些男人的尊严的。他有让人羡慕的聪明可爱的儿女,他冬能穿暖夏也穿单,不缺吃也不愁穿,父亲在世时还能和老父亲隔日小嘬。家里家外,羊娃无足轻重,有时会被老父山娃无厘头的斥责,也无辜挨大码的白眼,但羊娃的心里还是满足的,毕竟自己就是个无用的吃货么。但是,羊娃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昨天晚上,当羊娃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看到大码和自己的大侄子笨娃赤条条地躺在一起时,羊娃就黑血上头,眼前金星星乱飞,他感觉自己一个男人的脸面完全没了,一下子都碎的掉地上了。

昨天傍晚,羊娃和往常一样,赶着羊群从沟里回家。人和羊慢悠悠地爬上山坡,羊儿仍向家的方向徐行,羊娃站在塬畔时已是汗流浃背,他伸手擦了把汗,吆喝着掉队的羊儿继续前行。村道边树上的残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深秋的村子已是一派萧杀。天还没有黑透,路上已不见一个人影。

一整天,羊娃和一群羊待在沟里,身边除过羊叫、鸟叫就是缠绵不弃的清风,除过自己还是自己。羊娃一个人在沟里和羊说话、和小鸟说话、和风说话,累了一个人就躺在山坡上对着远处或天空,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喊、呼叫,直至自己叫不出声才作罢。

走着走着,羊娃突然感觉心里一下子就空得慌,他很想能见到一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听人家说话,或者自己也能说上一半句话人话。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羊娃圈了羊,默默地走进厨房,摸黑拿了一个冷馍、倒了碗开水,出门圪蹴在院子开水就馍。

月亮出来了,羊娃看着月光在自家寂静的院子投下了斑驳的影子,他看着影子发了一会儿愣。感觉累了,羊娃起身,用手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尘土,蹒跚着走进他和大码的卧室,室内黑着,静悄悄的,羊娃没有开灯,这是羊娃的生活习惯。关上屋门,羊娃感觉屋内好像有些异样,刚想摸黑上炕,突然,一只脚歘地就踢向了炕边的羊娃,羊娃啊地一声就倒在地上,他像个皮球一样在脚地上翻了几个滚。羊娃还没有来得及吭声说话,炕上的大码先骂了起来,你个怂货,还知道回家啊,你这个没用的死鬼,滚出去!随着大码的骂声,屋里的灯也亮了,躺在脚地上的羊娃清楚地看到自家的炕上还躺着一个人,是他的大侄子笨娃。

羊娃又气又恼,张开的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几年,为了减轻大码的负担,羊娃请大侄子笨娃有空帮助大码务劳他家的承包地,按照帮工的时间,羊娃给笨娃付劳务费。有阵子村上人风言风语,对大码和笨娃说长道短,但羊娃不用管,他每天和自家的几只羊都在沟里,很少见到村上人,这些闲人的话他也几乎听不见。昨天晚上,当羊娃亲眼看见大侄子和老婆大码都赤条条躺在自家炕上,他才明白,村人的闲言碎语其实都是真的,羊娃后悔极了,真是无风不起浪啊!以前,对于传到他耳朵的风言风语,只是他自己不愿也不想相信而已。

羊娃对于自己的总结就是这辈子点背!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羊娃心里暗暗骂自己,他妈的这辈子咋这么背啊!在羊娃的心里,除过小时候他和小羊一起度过的一段快乐日子,其他的记忆就都是艰难和悲苦的日子了。

羊娃三岁那年,为了寻找自己心爱的小羊,他从山梁上滚到沟底,父亲山娃让昏迷的羊娃喝了弟弟小羊娃的童子尿才保住了他的小命。从那以后,羊娃的快乐日子就算彻底结束了,他的背因为滚沟后来就弯成了一只弓,太阳、月亮、星星他再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自己坐在老屋附近的溪水边上,从水面的波纹上,他才能看到以前天天都能看到的这些天上的景致。

父亲山娃在世时,羊娃觉得父亲使自己不畅快的主要缘故。在家里,羊娃时不时就要被父亲山娃大声斥责,这让他在大码面前总抬不起头。在外面,村上人也不咋样待见他。虽然,羊娃一直要弓着背走路,也很难看到村人对自己的表情,但从人们的鼻息中,他能感觉到人们对于自己的不屑。

羊娃出生的时候,他的家就在村边的大沟里面,大沟蜿蜒曲折着通向远方。大沟里面只有羊娃一家人居住,父亲山娃为生产队放羊,上百只绵羊、山羊就圈在他家隔壁的窑洞中,羊粪成为生产队在沟里几十亩地的肥料,沟里水资源丰富,社员利用羊粪和山溪总能使这些坡地每年都能为队上打好多粮食。山娃也利用空闲在山溪边上也开了几块田,春天来了,山娃每天放羊回家,就用木桶向田里担水,这些田里的玉米、蔬菜被溪水滋润的绿油油的,一亩多的小麦几乎年年都有不错的收成,这也是羊娃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村上其他人家要滋润一些。

那个年月,村上人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许多社员家里缺吃少穿。有人嫉妒羊娃一家的日子,就说羊娃的父亲山娃把生产队的羊粪偷偷上到了自家的地里,队长带人对反映的情况进行调查,在羊娃家的自留地里,他们没有找到一粒羊粪蛋。为了继续寻找证据,队长就让安排反映人每天下沟蹲点监管羊娃家。反映人每天上下要走几十里山路,在沟里吃饭休息都很困难,时间一长,他也受不了沟里的寂寞,队上对于羊娃家的监管也只能就此作罢。

在羊娃的记忆里,一年中,除过家里添置必要的物件,父亲从来不上塬。羊娃三岁那年,他的背还没有弯成弓,父亲带他上过一次塬。由于父亲腿有残疾,十几里山路也是走走停停,羊娃小,走了几道沟弯就走不动了,他爬在父亲的背上,父亲就低一脚高一脚的背着他前行。父子俩从早上出门到中午时分才上了塬。

这是羊娃第一上塬,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了许多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羊娃从出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在羊娃的记忆里除过身有残疾的父母、头发雪白的奶奶,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黑不溜秋的小弟弟,就是大大小小的羊了。村道上,羊娃一直躲在父亲山娃的身后,听到和父亲打招呼的人说,你这娃长得这么乖啊,有空让娃上塬来多逛逛么!

的确,一天天,羊娃见得最多的是羊,它们住在老屋的另一个窑洞中,父亲每天早上赶它们出门,大羊小羊就满山沟的跑,有白的、黑的,有不黑不白的花色的羊,咩咩的叫声一下子让寂静的山沟就活泛起来了。羊娃和弟弟从学会走路,就天天混在羊的中间。一家人把他们弟兄也当羊养,一家人叫他羊娃,叫弟弟小羊娃!

 

羊娃后来有了个大名叫虎娃!十几岁时山娃看他人太瓷蔫,就给他改名叫虎娃!但村上没有人叫他虎娃,人人都一直叫他羊娃。羊娃的身份证上写着虎娃这个大名,村上有些人知道了,就不阴不阳地当面嘲讽羊娃说,你娃就是羊娃的命么,还想成个虎娃,你知道虎娃能是你这熊样啊!

确实,羊娃也不知道虎娃是个啥样子,他只知道自己的确就是个羊娃的命,以前跟着父亲山娃为生产队放羊。后来,生产队的羊、牛和地都被分到每家每户了,好容易不用再放羊了,可老婆大码认为他怂事都干不了,骂他天天转出转入闲的的蛋痛,又给家买了几只羊让羊娃放。其实,羊娃也爱羊,多半辈子了他都是和羊在一起。在羊娃的心里,羊比他的老婆都亲呢!每天只有和羊在一起,羊娃才能感觉到生活的快乐。

昨天晚上,羊娃被媳妇大码羞辱,他是流着泪从自己的屋里爬出来的。的确,羊娃也只能爬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一整夜,羊娃流着泪和羊们一起度过。黑夜里,他似乎能听到屋里大码和大侄子在一起的快和声响,羊娃使劲用手堵上自己的耳朵,但屋里的声音还是能钻进他的耳朵,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们躺在一起的样子也像电影一样在羊娃的眼前晃荡。羊娃想起身反抗,黑夜中,他摸到自己每天都别在腰里的小撅头。可是,几次挣扎,羊娃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羊娃心里明白,大码对自己就是一座山,再加上个一身肥膘的大侄子笨娃,在这两个人面前,他羊娃就跟一个毛都没有长全的小孩一样,或者就是只小鸡,根本就吱能不起个翅膀来么。羊娃只能就着自己痛苦麻木苦涩的眼泪,蜷缩在相依为命的羊们中间昏睡过去。

深秋的夜里已有了寒意,羊娃醒来时,全身冷的发抖,他看见窗外的启明星一闪一闪的,天也快亮了。羊娃心里仍是满满的怨恨,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给自己带来羞辱和伤害的老婆大码。

羊娃和他的羊群下了沟,眼前的大沟灰蒙蒙的,这让羊娃心里更加悲痛,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最后还是把泪水都咽进了肚子里。羊娃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走路,脚下就是看不到底的山崖,再滚下沟,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彻底交代了,没有人会为自己悲伤,他甚至看到大码和大侄子笨娃高兴大笑的嘴脸。羊娃让自己在冰冷的风中定定神,然后沿着山坡上的小道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下了几道山梁,周围的空气有些潮湿,树丛中的露珠和落叶砸在羊娃的头上脸上,滴滴冰凉也难以浇灭他心头的怒火和怨气!羊娃嘴里嘟囔着,心里的怨气还是让他头重脚轻。

一整冷风吹过,羊娃听到了山脚下山泉哗哗的流水声,他蹒跚着来到山泉边,掬起一捧山泉水喝了几口,喘喘气,定定神,他看到四周的山崖上仍然灰蒙蒙一片,天还没有亮,沟道里的风夹着潮湿和寒意,让羊娃打了个激灵,他的头似乎也清醒了不少。羊娃决定沿着溪水的方向继续向前行。

一个多时辰过去,羊娃的周围还是看不太清楚,启明星不知躲哪里不见了,头顶上的几颗星星好像越发遥远,远处的一两声鸟鸣使山沟里越发幽静,潺潺的流水声也格外清晰,羊娃累极了,他伫步看看自己的身后,羊群一只不少,羊们一路都小心翼翼地紧随着自己的脚步,看羊娃停住,羊们也一个个抬头默默地看着他,好像要问这大早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要去哪里啊?羊娃心里也不知道,他只想离开不要脸的媳妇大码越远越好。小土狗跟在羊群的后面,它发现羊群止步了,就仰起头来汪汪地叫了几声,似乎在告诉羊娃,队伍后面他不用操心,有它在管着哩!

羊娃的队伍在夜色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四五里地,天终于放亮了。羊娃能看清楚几十步前的景物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山峁、沟壑似乎有些熟悉。羊娃就向前紧走几步,眼前一处靠北面南的小山坡下,出现了几座黑乎乎的窑洞,真像他羊娃忧伤的眼睛!

羊娃明白了,这是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从前自己一家人最快乐最幸福的地方。在自己的背还没有弯成弓,小弟弟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傍晚,满头白发的奶奶和傻乎乎的母亲一起,都笑呵呵地坐在门前的场院中,看着他和弟弟、几个小羊羔玩耍,在夕阳下迎接生产队的羊群和父亲回家。每天傍晚,羊群翻过门前的最后一道山梁,涉过场院边的溪水就算到家了。每到这时候,羊群就欢叫着在场院前的溪水边喝水,小羊羔听到母羊咩咩的叫声,就一个个蹦跳着、咩咩应着奔向回家的羊群。夕阳下,羊羔跪乳的温暖场景,一直让羊娃深深地记在心里,羊群母子相见的热烈情景让羊娃一家人也感动不已。奶奶看着这一幕,就会对羊娃和小羊娃说,长大了要记着你大、你妈的恩情哩!

羊娃的父亲山娃腿有残疾,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每天傍晚,山娃站在对面的山梁上,看着羊群下了山坡、来到溪水边,看着羊群母子相见,他都会站在山梁上呐喊几声,挥动手里的鞭子,山谷里就会传着几声啪啪啪的脆响,确认所有的羊都下了山,父亲才吼着深一声浅一声的野路子秦腔下山回家。

山娃每天放羊要和羊群一起翻山越岭,在大山的深处,他几乎每次都能采到珍贵的药材和野果,每次回家都会给羊娃和小羊娃带一些好吃的野果子,山上红红的甜果子、翠绿的酸掉牙的野果子都是羊娃和小羊娃爱吃的。一年四季,只要天气好,羊娃的父亲每天日出就赶着羊群出门;日落时分,父亲和羊群披着晚霞回家。在羊娃的记忆里,小时候,一家人的日子简单而愉快。

羊娃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窑洞,他心里似乎一下子不那么悲伤了。羊娃决定留下来,就住在从前一家人生活过的老屋里。这里和自己与大码一起生活的家相距很远了,有十几里的山路,多少年了没有人走过的山路已经荒草萋萋。羊娃又抬头看看自己家的方向,从心里发出一声深重地叹息,唉!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了可以安身的地方,羊娃的心里也安定了下来,他感觉心情也好了许多。羊群就在他的身边周围吃草,羊娃自言自语地对羊们说,好好吃吧,这里有你们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草,还有那清凌凌的泉水让你们一个个喝个够。

羊娃环顾左右,他发现场院上的石碌碡还在,羊娃拨开草丛,走了过去,一撅屁股坐在碌碡上,他又长长的出了口气。羊娃看着从前自己的家园,一家人曾经生活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岁月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羊娃从出生到滚沟摔成重伤,就一直和一家人生活在深沟的老屋里。三岁那年,羊娃和小羊娃和几只小羊羔玩,小羊羔在场院和溪水边来回奔跑,一会儿,羊娃发现一只小羊羔不见了,这时候,父亲山娃和羊群还没有回家,羊娃就一个人过了溪水、爬上山坡寻找小羊,羊娃边爬边学父亲的样子咩咩地呼唤小羊,上了场院对面的山梁,羊娃还没有看见那只小羊,他环顾四周大声呼唤着,一不小心,脚下踏空就滚到了山梁下。羊娃醒来后,发现已躺在了自家里的炕上,他感觉腰和背很痛,十几天还起不来身。一家人整天围着炕上的羊娃着急上火,奶奶说,娃这一辈子起不来炕可咋办啊!

有天晚上,奶奶和羊娃的父亲山娃商量,要送羊娃去公社医院看看。早上起来,山娃带着一家人的嘱托,用被单把浑身像散了架的羊娃绑在自己背上,一瘸一拐爬了十几里山路,中午时分,父子二人才到了公社的医院。医生听了羊娃父亲的说明,让羊娃躺着,翻来覆去敲敲打打羊娃的脚手和身体,对羊娃全身做了仔细检查。最后,医生对羊娃的父亲说,这娃伤的很重,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娃的胳膊腿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这背上可能有些问题,恐怕要留下后遗症了,公社医院是看不了,要么你带娃去大医院看看!医生说完,看看山娃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说,不去也行,就回家让娃躺着吧,一头半年娃慢慢就好了!

山娃腿有残疾,也很少出远门。带羊娃看病,二三十里路就走了大半天,去大医院为羊娃看病根本就没有可能,先不说钱多少,山娃活了四十多岁了,他对祖辈生活了百十年的大沟的山山峁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公社和常年要赶的集市之外的大医院,他根本不知道都在哪里!山娃心里想,既然医生说娃躺躺就好了就回家躺着吧,反正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要干!想好了,山娃就背着羊娃回家。回家后,山娃把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羊娃的奶奶和羊娃傻傻的妈妈。从此,羊娃就在自家的炕头上躺了多半年,他的吃喝拉撒都由他傻乎乎的母亲伺候着。

羊娃多半年后第一次起身下炕,是在一天傍晚。

傍晚,夕阳的余晖从羊娃家老屋的天窗照了进来,光线在老屋的空中形成了一个斜着的光柱,羊娃静静地躺着炕上,看着亮亮的光柱心里暖暖的。突然,羊娃听见场院中小羊咩咩的叫声,他知道这是父亲和羊群要回家了,羊娃就一骨碌翻身下了炕。羊娃走出屋门,场院中的奶奶和他的傻母亲一个个都吃惊不小,大家从碌碡上站起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羊娃,羊娃笑嘻嘻地看着大家,踉踉跄跄走到咩咩叫的小羊身边,伸手抱起了一只小羊,场院上,小羊羔和羊娃、小羊娃都高兴的乱叫一团,奶奶和傻妈妈都高兴地流泪了,大家看着羊娃的样子既高兴又心痛。

羊娃能起身下炕了,但他的背弯了,背上还长了一个包。随着年龄的增长,背上的包也越来越大了,走起路来,羊娃要始终脸朝地,好像白天黑夜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中。慢慢地,羊娃开始自卑不爱说话,他的额头上满是深深的愁楚,只有和小羊一起玩耍时家人才能听到看到他孩子般的快乐笑声。

老屋距离村子很远,只有一年收种时间,队上会才下来十几个男女社员在田间劳作几天。每到这个时候,羊娃一家人高兴的像过年,羊娃的奶奶对每一个个上门讨水喝的社员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样上下打量问长问短,热情接待每一个上门的人,羊娃和小羊娃也围着来往的人群跑来跑去,高兴地哇哇乱叫。大家看到羊娃背上的包,一个个都流露出惋惜的神情,人们为了宽慰羊娃的奶奶,就说,或许孩子长大了背上的包就会消失了呢……

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羊娃又长大了三四岁。有天中午,羊娃的弟弟小羊娃说自己肚子疼,奶奶把小羊娃拉进怀里,嘴里念叨着祖辈传下来的驱魔咒语,同时,她用手把小羊娃的左右手几个手指头使劲捋捋,然后用缝衣针一个个刺一两下,小羊娃的手指就流出了几滴血来。接着,奶奶又用羊娃母亲缝衣服的顶针在小羊娃的手臂弯上刮,直到小羊娃的两个臂弯上出显一道血痕。之后,奶奶让小羊娃躺在炕上盖上被子发汗,她用碗舀了半碗泉水,用七只筷子一起攒上碗中的水,在小羊娃的身上轻轻拍拍打打,嘴里还念念有词。奶奶这样前后左右在小羊娃的身上打了几遍,就把几只筷子立在碗中,迅速一掌将筷子打落在地上,然后,招呼小羊娃和一家人一起向门外面吹几口气,奶奶自己也吹着气,佝偻着腰把掉在脚地上的筷子一根根捡起,端起碗走出老屋门,嘴里又使劲地向门口吹了几口气,等奶奶蹒跚着出了院子的栅栏门,手上一使劲把碗中的水洒在了场院上。等一切活动结束,奶奶将手中的碗扣在老屋的门外,让筷子靠墙壁立在碗底上。小羊娃在奶奶的操作中也慢慢入睡了。

临近下午三四点钟,小羊娃被疼醒了。小羊娃的肚子好像疼的更厉害了,他哭着叫奶奶,说他的肚子疼得很啊!一会儿,小羊娃肚子痛的在炕上翻滚,奶奶和羊娃傻妈妈可吓坏了,奶奶就让羊娃到院子外大声喊父亲山娃快点回来,说小羊娃肚子痛的厉害的很!

羊娃被小羊娃的哭喊也吓着了,他也哭着跌跌撞撞跑出院门,站在场院边对着门前的山梁大喊:大!大!大哎!你快点回家啊,小羊娃肚子疼的哭啊!羊娃对着山梁一遍遍喊着,他知道每天父亲就是翻过这道山梁回家的。

羊娃的父亲山娃每天都去沟里为生产队放羊,小羊娃生病这天他和羊群走的很远,他翻了几道山梁,羊娃的哭喊声他根本听不见。傍晚时分,羊群终于翻过门前的山梁,羊娃也看到父亲和羊群,他就向着山梁边爬边喊……站在山梁上的山娃灰头土脸,当他看到了山坡下哭喊着的羊娃,心里一下子也吃惊不少,知道一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山娃就急忙下了山坡,听羊娃说弟弟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他就让羊娃等羊群回家,自己急急忙忙奔回了家。

山娃气喘吁吁地跑进屋,一眼就看到满炕打滚的小儿子,心里也吓得不轻。心里稍稍安定,就脱下自己的布鞋,对着小羊娃的全身一阵乱拍,嘴里还地不停骂着:赶快走!不然打死你,谁让你这瞎怂来祸害我娃!山娃的臭鞋起了作用,小羊娃似乎疼痛有所减轻,又在奶奶的怀里安静了、不哭了。

忙乎了一阵,看小羊娃肚子痛有所减轻,山娃也稳住了神。少许,山娃又在自家做饭热油的小铁勺中放了几把青盐,用炉火慢慢烤热,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感觉不太烫手了,他把热盐巴包放在小羊娃的肚子上慢慢按摩,几次三番,小羊娃的疼痛确实减轻了不少,一会儿,小羊娃又躺在炕上睡着了。

看着安定下来的小羊娃,一家人紧张了许久的心情才有些缓解。奶奶说,还是男人煞气大!那些鸡脚鬼怪就会欺负小孩子,奶奶又看着羊娃说,以后门上来了生人,你和小羊娃不要和人家说话,有的人歹毒的很哩!

安顿好小羊娃,一家人草草地吃了晚饭休息,大人们一个个还在为白天小羊娃的事心有余悸。

半夜时分,羊娃被弟弟小羊娃的哭喊声吓醒,他看到一家人又围着弟弟忙前忙后,父亲的臭布鞋和热盐巴包这次好像也不起什么作用,弟弟哭着在炕上乱跑,从奶奶的怀里跑到傻娘的怀里,又跑到父亲的怀里,嘴里一遍遍喊着自己肚子疼。羊娃的傻娘也急地嘤嘤直哭,小声央求山娃快救救小羊娃啊!

山娃也无计可施了,已经花白的头上急的冒着热气,一家人哭哭啼啼折腾了半夜,黎明时分,山娃背上小羊娃爬山路上塬,到公社医院为小羊娃去看病。

一整天,奶奶、妈妈和羊娃都在场院中焦急的等着,一天时间大家没有吃一点东西。到了傍晚,羊娃和奶奶、傻妈妈还站在场院中,他们一遍遍地看着沟中越来越模糊的山路,心里都盼着小羊娃能高高兴兴地回家来!到半晚上,山娃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到家,他的身上沾满了泥土!

原来,小羊娃早上被山娃和几个乡亲一起到公社医院,几个医生看到奄奄一息的小羊娃都说送来太迟了,把娃给耽搁了,医院也救不了了!山娃就跪地央求医生救救小羊娃,医生无奈之下,就给小羊娃紧急输液抢救,没有半个时辰,小羊娃还是去世了。

山娃不让小羊娃再回到大沟里面了。在村上几位乡亲的帮助下,山娃把小羊娃埋在塬上村子的坳地上。山娃跪在小羊娃的小坟头,老泪纵横,他心里想,是他耽搁了小羊娃的命,如果自己的家在塬上,小羊娃就不会死啊!

知道小羊娃去世的消息,一家人对着漆黑的夜空放声大哭,夜风把羊娃一家人的悲戚声传过一个个沟弯和山梁。小羊娃死了,羊娃从此没有了弟弟,一家人从此也没有了欢乐。半年后的冬天,羊娃的奶奶和山娃艰难地说完几句话,也撒手而去了。

 

 

安葬了母亲,山娃让羊娃和他的傻妈妈每天在老屋附近为生产队放羊。按照老母亲临终的嘱托,山娃上塬找生产队队长和大队领导,在塬上批了一处庄基地。过了年,春耕忙罢,山娃请人帮忙,在村子里的胡同边修了一院半明半暗的地窑庄子。一年后,新家的一切基本准备到位,羊娃和母亲随着父亲一起搬进了塬上的新家。窑洞中的湿气很重,山娃的腿和羊娃的背在新家中都有些隐隐发痛。

塬上的新家,虽然没有沟里的老屋宽敞明亮,但新家的周围有许多人家,有许多和羊娃大小一样的孩子。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游戏羊娃以前从来没有玩过,看到小孩们玩,羊娃心里既羡慕又高兴。一家人中,除过山娃熟悉村子的环境,羊娃和他的母亲既陌生又不适应,每次出门,羊娃和母亲都要跟随着父亲山娃,羊娃总是躲在父亲的身后,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村子里,像羊娃年纪的孩子几乎都上学了。有一天,羊娃跟随父亲经过村上的小学,学校小朋友朗朗的读书声吸引了他,羊娃告诉父亲自己也想上学。第二天,山娃带着羊娃来到学校,正在校园玩耍的孩子们看到羊娃,许多孩子都上来围观,羊娃的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很大的压力。

上了几天学,羊娃几乎天天被一些淘气的孩子戏弄欺负。除过学习上的压力,羊娃感觉自己和其他的孩子几乎无法相处和沟通,慢慢地,羊娃对上学失去了兴趣。

一天放学回家,羊娃的身上沾满了土,眼泪巴巴的。山娃知道羊娃又被人欺负了。羊娃去上学,山娃也不指望他能学到什么,他觉得羊娃有些窝里造,本来是让羊娃在外面摔打摔打,一个男孩子没有胆量,整天窝在家里咋办,他这个父亲也不能管他一辈子!

山娃每天都在注意观察着羊娃,看他被其他孩子欺负,也找学校老师说过,让老师多照顾些羊娃,毕竟孩子从小在沟里长大,对于新的环境有些人生,主要是羊娃还是个残疾。但山娃心里明白,羊娃还是个孩子,摔打一下有好处,毕竟以后的路要靠他孩子自己的。

羊娃心情伤感地告诉山娃他不想上学了。山娃看看羊娃说,男孩子打架没有什么不好,但不上学肯定不好,你自己要想清楚了!羊娃沉默了好久说,他不想上了,和一群比自己小几岁的孩子一起上学,大家都看不起他!

山娃叹了口气,就对羊娃说,不上就不上了,你大也不识几个字。娃呀!你这样子识字也没有什么用,只要以后能认得钱就行了。

山娃认为羊娃不是念书的料,看着身体残疾又瘦弱的羊娃,山娃心里着实有些着急。看来农活孩子是无法干了,想让孩子出门学个什么手艺吧,看羊娃的身子骨似乎什么也学不来,农村的事都要有些力气才行,山娃为羊娃的以后思前想后,想不出个道道来。山娃明白,父母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啊,羊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么!

为了羊娃的将来,山娃常常一个人坐在山梁上对着空旷遥远的山沟发愣。

小儿子小羊娃去世后,山娃几乎被无情的生活击垮,那段时间,他躺在老屋里的炕上几天时间发迷糊,好些日子不下炕不出门。一百多只羊天天吃干草,老母亲也一天天坐在他的身边劝说。

山娃心里明白,自己不能倒下了,更不能停止了劳作,一群羊、一家老小还指望着他养活哩么。确实,山娃是羊娃家的顶梁柱,他倒了这个家谁管啊!沟里的日子太难了,他们家的日子太难了!

一天,老母亲告诉山娃,他们一家人住在这深沟当中,近百十年了。以前,几辈人在这沟里了就是为了能活命,为了给他们家留下一个根啊!如今,社会变了,没有必要再躲在这大沟中了。母亲要山娃答应,等她百年后把她和先人们埋在一起,要把家搬到塬上去,要为这个家延续香火!

想着母亲的话,又想想儿子羊娃,山娃知道,羊娃就是这个家的将来,他一定要帮羊娃把这个家给撑住了,让这个家要过上好日子。有一天,山娃突然明白,以后给羊娃找一个有力气贤惠的媳妇帮他。就是,羊娃的未来就是这个家的未来,他以后的日子必须要有人帮,这个人就是他羊娃未来的媳妇!羊娃如果有一个身体强壮的媳妇帮助,这个家就会好起来的。

 

为了给这个家的未来找到一个好帮手,山娃真是殚心竭虑了,他每天放羊回家,一有空闲时间,他就到大队的代销店买上几包几分钱的羊群烟,到和村上的几个好朋友家里串串门,和朋友说说家里的事。有一天,山娃把自己为羊娃谋算着找一个有力气的好媳妇,以后来帮衬羊娃的想法告诉了大家,朋友们听后都说这是个正主意!山娃就一人一包羊群烟,让大家有空给多操操心。要是事能成,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上这个人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者是天作之合,羊娃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人真给羊娃介绍了个女娃。女娃的条件也符合羊娃父亲的要求,只是女娃和父亲到羊娃家来看过活,觉得羊娃的条件也太差了,开始就不答应,这事把羊娃的父亲急的,他托人和女方家人商量,只要答应下这门亲事,彩礼可以出的比别人多!最后,山娃花了被别人多两倍的彩礼为羊娃订了婚。

说起羊娃的这门亲事,还真是有些天作之合。

山娃的几位好朋友每年夏天都要出门赶场收麦。这一年,他们在河南赶场割麦时认识了几位甘肃的麦客。当时,有一位甘肃的麦客和女儿一起出门赶场,他的女儿人高马大。每一次下地割麦,都是女娃领头,他的父亲居后为她打帮手。女娃干活卖力,比许多男人还能吃苦。晚上歇息,山娃的几位朋友和这位甘肃麦客聊天,说起为养娃找媳妇的事,甘肃的男人也想为女儿找个好地方的好人家,让女儿走出他们那里的穷窝窝,就答应到了陕西时一起来山娃家看看过活。

看过活也叫相亲,是陕甘地区人们为女儿选婆家的主要活动之一。当有人为女儿提亲,如果父母家人基本同意这门亲事,姑娘的家人就要选几位有见识的亲人去男方家看过活。实际就是提前实地了解男方的家庭和姑娘未来对象男孩的情况。那个时候,农村人家十有八九都很穷,人人家里的基本生活要件都不全乎,为了应付女方看过活,许多家人就会东拼西凑,到亲朋好友家或邻居家暂借被子毯子柜子桌子椅子等生活用品,相亲当天,还要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主要出席迎宾的男方人员衣服也要穿的干净体面。特别是姑娘的未来对象,还要应对女方来看过活人们的问话和打量。看过活的人,通过言行举止来判断男孩的为人处世、长相和身体的基本情况。有些男孩身体有瑕疵,一些家人也有找男孩的兄弟代替应付,这就为以后的婚姻埋下隐患。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找到称心的婆家,杜绝婚后的矛盾,女方家人还要托熟悉男方情况的亲友们打听实情。

山娃接到朋友从河南寄来的信,高兴地几天睡不好觉。他思前想后,也提前为应对甘肃父女看过活做了许多准备。羊娃的傻妈妈听说有人来给羊娃说媳妇,就高兴的不行。一个人把家里的被子褥子和羊娃山娃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对自家屋子院子里外收拾一遍。山娃看着自己的傻老婆忙东忙西,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高兴。山娃找队上干部要了一些旧报纸,让老婆还贴了炕围子;跟集上会,山娃还置办了一席新的碟子碗筷,他用一家人全年的布票棉票买布买棉花,让老婆缝了两床新被子,还托熟人买了二斤水果糖、两瓶老太白酒、二两茉莉花茶叶,二斤肉票也在山娃的兜子里装着磨起了毛。为了应付女方看过活,这阵势比山娃家以前过年东西都置办准备的齐当!

地里的麦子在一天天变黄,山娃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终于,几位朋友和甘肃父女一行人到了羊娃家,山娃第一眼就先打量甘肃的姑娘,他看见憨厚腼腆又身体高大的甘肃女娃一下子就满心欢喜。马上托人骑自行车上集买菜卖肉,请村上的厨子李老汉来家里主厨,亲自去请队上书记队长来家里作陪,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招待甘肃父女。酒席间,羊娃出面为客人敬酒,从来没有经过如此阵仗的羊娃也是频频出错,先是结巴地不会称呼人,给未来岳父敬酒又撒酒,山娃一旁连气带紧张脸都成了茄子色。

甘肃父女看到羊娃的样子就想打退堂鼓。山娃忙请朋友劝甘肃父女先住几天、歇息一下,消除路途劳累再说。为了成就这门婚事,山娃托人说项,答应只要甘肃人能答应下羊娃的婚事,以后,他们一家人就会把甘肃女娃当成自己的亲闺女来看,彩礼的事好说,可以多出一些!其实,甘肃父女对于山娃家庭还是满意的,主要看羊娃身体背锅不太满意,在众人的多次劝说下和山娃信誓旦旦的表白,甘肃男人代女儿答应了这门婚姻。

完成送礼,就算羊娃的婚事定下了。山娃马上启动为羊娃结婚的程序。他亲自陪羊娃和水娃就是大码,到大队开介绍信,上公社登婚。由于大码是外省人,手续比较复杂,山娃托大队书记给公社秘书送了两盒宝成烟一瓶老太白酒,顺利办了羊娃水娃的婚姻登记。村上人说,在羊娃的婚事上,山娃比羊娃都高兴。

羊娃终于结婚了,山娃连续多天奔波,本就有疾的腿肿的像老碗样粗。

水娃的父亲参加完婚礼,也高高兴兴地拿着彩礼回了甘肃老家。

羊娃结婚二三十年了,他的媳妇大码就是水娃从来没有回过一次甘肃老家。水娃的甘肃老家山大沟深,一年四季下不上几场雨,人们的生活十分艰难,吃水吃饭是大码一家人最大的困难。水娃是家中老大,底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爷爷奶奶的身体早就被这山这沟累坏了。她的父母为了为了养活一家人,常年为生计奔波也累成了病身子。为了减轻父母的生活压力,水娃从六七岁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她没有上过几天学,大字也不识几个,到了十五六岁,每年都要和父亲一起出门赶场收麦。从甘肃扒火车先到河南,从河南开始一路向西,河南、陕西、甘肃,一路赶着时间收麦,一个多月后到达甘肃地界,家里的麦子也就到了收获的时间。她和父亲每天都要割上三四地的小麦,晚上和一群各地来的麦客睡在当地人家的屋檐下,遇上好天气,还能少受点罪;如果天气不好,挣钱少人也受罪,吃不好睡不好,每年出门赶场,父亲就是她的帮手和保镖,毕竟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奔波不容易。

这一次赶场,遇上陕西的几个赶场的麦客,一路相伴,大家相处很是融洽。最后,水娃被留在了陕西,成了羊娃的媳妇,村上不叫她水娃叫她大码。

水娃的父亲为了给女儿找一个好人家,或许也是为了一大笔彩礼就把女儿留在了羊娃家。除过父亲,水娃结婚时没有和其他家人见上一面。羊娃心里明白,和自己结婚,在媳妇大码的心里有着一千一百个的不愿意。

大码是个很朴实的山村女人,她和许多农村女人一样,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结婚后,大码履行一个媳妇的义务和责任,她把羊娃一家人的生活里里外外照顾的很到位,三四年时间就给羊娃生了一儿一女。羊娃的父亲山娃临终前抓着大码的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掉泪的大码,在羊娃的父亲山娃的面前也哭成了泪人。

公公山娃去世后,大码给羊娃在集市上买了几只羊,在村道上捡了一只小土狗,她让它陪羊娃一起去沟里放羊。羊娃每天去沟里放羊,这活他从小就熟悉,干起来也得心应手。羊娃家的日子也就这样平静地过着。虽然,家里的事没有以前辛苦,收种都有农机帮忙,但大码毕竟是个女人,一个人照顾十几亩地庄稼和三四亩果园,整天忙的脚打后脑勺。羊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羊娃想给大码找个帮手,他想到自己的大侄子。多年来,大侄子笨娃为了照顾有病的父母,不能像村上其他人一样出门打工,靠着自家的几亩地过活,日子过得恓惶,三十好几也没有成个家。羊娃让大侄子有空帮帮大码,按天给他出钱付报酬,这样对两家都好,肥水不留外人田,一举两得!

一年时间过去了,春秋两季羊群添了几只小羊羔,羊娃到集市上卖了几只羊,用卖羊的钱买了一只奶山羊。奶山羊大白每天都能产上一斤多的奶,羊娃想为老婆大码补充补充营养,羊娃的这一做法让大码还真的感动了一次。羊娃记得,他第一次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奶送到从地里回家的大码手里,他看到大码端起盛着羊奶的碗,一边看看羊奶一边又瞅瞅傻乎乎憨笑着的自己,她女汉子的样子好像也温存了许多。那天晚上,大码还主动紧紧地抱了一回羊娃,在大码的怀里,羊娃感觉大码在悄悄的哭泣。

 

 

一阵风吹过,羊娃看到太阳已经偏西,他走进已经荒凉不堪的院子,院墙和窑洞的崖面上有几处坍塌,院子的砖道上荒草萋萋,其他地方都被半人高的野草覆盖,几个窑洞的门窗还在。羊娃一家人离开这里都三十多年了,曾经的家还能辨认出原来的模样。羊娃使劲推开老屋门,老屋里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炕上的床榻上还有一床黑乎乎的旧被褥,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其实,羊娃的父亲山娃在世时,他来沟里放羊,有时间他常常会来老屋这里歇息或者躲避风雨。

羊娃明白,这些都是自己的父亲留下来的。羊娃想,难道他老人家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来这里啊!羊娃嘴里念叨着,到屋子里面到处看看,他动手收拾出能够生活的空间,从案板上拿了一只碗和陶盆,来到场院边不远处的溪水边。羊娃洗了碗盆,打满一盆水,他想为自己烧些开水。已经吃饱了的羊群随着小土狗也回到羊娃的身边,他们一起进屋,老屋子一下子就有了生活的气息。羊娃把场院中找到的一些柴火放进炉膛,点上火,盛着水的一口小铁锅在火苗的舔舐中,开始发出吱吱的叫声,它好像也为这多少年后的苏醒而高兴,或者在为自己主人新的生活而欢歌。

羊娃走到奶山羊大白身边,大白的奶子胀鼓鼓的,羊娃才想起昨天晚上忘了为大码挤奶,唉!难怪挨大码脚踹,羊娃自己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悲戚的笑容从羊娃的脸上闪过,羊娃还是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羊娃挤了碗羊奶先让一边的小土狗喝,小狗没喝,它抬头看看羊娃似乎在说你不喝我也不喝。以前,大白的奶是专供大码的,羊娃和小土狗都没有这样的待遇。羊娃又给小土狗在另一只碗中倒上奶,自己也端碗准备喝奶。小土狗也饿了一天,它也随着羊娃一起吧唧吧唧的喝起了羊奶。

一会儿,锅里的水开了,屋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草味,特别呛人,羊娃舀了一碗开水,走出老屋门,坐在场院中间的石碌碡上慢慢喝水。月亮升起来了,山里的秋月很亮很静,星星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羊娃觉得这一切和小着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这一晚,羊娃似乎睡得很香,羊群就在羊娃的身边,小土狗卧在老屋的门口。

太阳出来了,卧在门口的小土狗听到外面的响动,对着外面汪汪吠了几声;羊群也咩咩的叫了,羊娃睁开有些浮肿的眼,朦朦胧胧地看到陌生又熟悉的屋子,沉思了一会,羊娃艰难地起床,半肚子水在胃里咕咕哝哝的乱响。

羊娃走出老屋,羊群和小狗随着他的身后。山里的早晨,一切都很清新,羊娃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抻抻有些酸痛的腰,走到溪水边洗漱,羊群和小土狗也喝了水,一切自然的如同这不舍昼夜的潺潺流水。

太阳不错,羊群在场院边开始吃草,小狗追着小鸟在场院上乱跑,羊娃把炕上的被褥拿到院子,展开,搭在树枝上,这被子还是羊娃的奶奶用她和羊娃妈妈的手织布做成的,虽然过去几十年,被褥还没有坏掉,昨天晚上羊娃依然感觉到了她的温暖。

喝了一碗热水,羊娃从屋里找出䦆头和锨,开始清理小院和场院中的杂草。中午时分,小院被羊娃已经收拾的像模像样,肚子咕咕叫的厉害,羊娃走到不远处的果树下,想找几个果子充饥。羊娃记得这些果树在他小的时候能结出许多果子,每年夏天他和弟弟小羊娃都能吃到酸甜的杏子、秋天吃梨子和苹果。许多年没人管了,这些果树有了许多枯枝,只有很少的几个树枝上有果子,也被鸟儿啄烂了,羊娃捡起地上的几个小果子吃,吃起来仍然很甜,几个小果子下肚,羊娃的饥饿劲上来了,眼前发晕。

突然,羊娃听到小土狗的叫声,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羊娃走过去,他发现小土狗捉住了一只小兔子,正在死死地咬住兔子的脖子。羊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下小狗和自己都有吃的了。

收拾老屋和庭院,羊娃一个人忙乎了几天,每天只吃几个水果,喝半碗羊奶,到了晚上,羊娃还是饿得难受,就一碗一碗喝热水。羊娃想,有了落脚的地方,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解决吃饭的问题,他想起父亲以前出门放羊,每天都会带回许多好吃的,羊娃就想第二天到山里更远的地方去找找,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早上起来,天气还不错,收拾准备后,羊娃就和羊群、小土狗一起向山沟里的远处走去。翻过几道山梁,在山里的深处,羊娃收获还不少,在一处山梁上,他发现有人废弃不久的几块山地,地里有些七零八落的玉米棒。羊娃把这些玉米棒捡起来,把玉米豆用手使劲搓下来,用自己的上衣包好,一路上羊娃还採了许多野果,身上有粮走路不慌,羊娃和羊群踏着晚霞回家,他还和小土狗、羊群一起说着开心话,心里有些小高兴。走到老屋对面的山梁上,看着对面披着晚霞的老屋,羊娃学着父亲山娃的样唱了几句秦腔,他的声音在寂寞的山谷中回响着。

回到老屋,羊娃发现老屋里有人来过,案上放了一袋子馒头和米面油,炕上还多了一床被褥,这被褥是羊娃在家里时用的。大码来过了,羊娃想。大码从来没有来过老屋啊,一定是她和笨娃喔哈怂一起来的,羊娃立刻感到一阵厌恶,心里立马有些不痛快,他从案板上抓了一个馍头,扔给了身边眼巴巴的小土狗。

羊娃离家出走后,开始几天大码还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三四天后,大码喝不到羊娃每天为她准备的羊奶,想到这些,她就想起羊娃的好来,大码的心里觉得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大码和羊娃一起都生活了二三十年了,不说有多少感情,她也有些习惯对羊娃呼来唤去的日子。羊娃离开了她,让她有了一份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爱,自己终于也有了能说体己话的人,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也让她感觉到了轻松快乐和真爱的滋味。

大码仔细想想,自己和羊娃一起这些年,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一个外乡人举目无亲,多少年了没有和一个亲人见过面、说过话,在她的心里她只知道自己是羊娃的父亲山娃用许多钱买来的,她就是在羊娃家还债的。二三十年,她每天像机器一样的忙,她从来都没有感觉或者都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滋味。不管作为羊娃父母的儿媳,还是羊娃的媳妇,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唯一一个责任就是一切为了他们,为了他们而心甘情愿付出或者是必须要付出。从自己进羊娃家门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不声不吭的活着,心甘情愿的付出,替自己的父亲兑现对于这个家的承诺。

二三十年了,大码为羊娃生养了两个孩子,为羊娃的父母养老送终。如今,她和羊娃的儿女们都成了家,儿子又在城里买房子、在城里定居生活,大码的心里慢慢开始变化了,她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如同被解去缰绳的牲畜,从圈养到放归自然,走起路来也自由轻松了许多,去田里干活,听到鸟儿的欢唱,她也想唱,大码唱起了小时候在老家的山沟沟对着天上的云、清风唱的歌,唱山里青年男女相互爱慕的歌……

当大码第一次和笨娃在秋田里相拥相爱,大码压抑了几十年的感情得到了一次痛快的释放,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激动。多少年了,田里的活计都是她一个人的事,自从有了笨娃的帮忙,她感觉身心都轻松了不少。笨娃虽然木讷,但他为人实在,是真心实意对她好。从他们第一次相爱开始,每次看着高大壮硕的大侄子,她都激动的身体发颤,对于羊娃这怂货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大码明白,如今,大侄子就是自己的依靠、是能保护自己爱自己的人,她大码是个女人,有喜欢自己的男人疼和爱让她幸福。大码决定要和笨娃一起生活,她和羊娃之间就是一种交易,如今,她大码已完成了和羊娃之间契约的全部,她和羊娃之间的债务和义务都已经结束了,全部结束了,她想好了,下半辈子要为自己活。

为了和笨娃的这份爱,大码在心里一遍遍为自己辩解,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羊娃。在大码和羊娃相处的二三十年间,羊娃由于身体残疾,虽然不能像其他家的男人一样为家呼风唤雨,但对于她大码,羊娃还是心甘情愿或者死心塌地地服从。如今,自己这样做,有些自私,或许过分了些,但是,大码觉得还是不能放弃。

大码和大侄子商量,她想出去找找羊娃,四五多天了,他一个人在外面咋过活,人还好着么!笨娃知道大码在担心羊娃,他告诉大码,这么些天羊娃不回家了,说明他在外面一定是有了能安身的地方。沟里面有以前羊娃家的老屋。以前,他们家好几代人在那里住过。大码想起,以前也听过老屋的事,当笨娃说起羊娃可能住在了老屋,她就决定去看看。

早上起来,大码收拾好家,和笨娃一起带着昨天为羊娃准备好的蒸馍、白面等生活必需品,下沟进山。大码从小就生活在山区,走山路对她并不是难事,只是她不知道老屋距离这么远。途中歇息,她对笨娃说,这里的山水比自己老家要好很多,老家的山都是光秃秃的,眼前的一道道山梁上草木茂密,山沟里到处都有淙淙的流水,早晨的山里边,空气清新,鸟儿声脆,这山水让人感觉很舒服。她还开玩笑说,人都说,三年当羊倌,给个县官都不换!羊娃这怂货整天钻这沟洼里,原来这里美里很么!

大码跟着笨娃走了十几里山路,中午时分,他们终于看到了羊娃家的老屋。走进老屋,他们发现羊娃的家还不错,家里生活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大码用手抓了抓炕上黑乎乎的棉被,被子还软和着,笨娃看大码有些疑虑,就说,这里说不准是大伯山娃以前留下的,大码想起,有次清明父亲山娃去上坟,几天都没有回家,难道就是在老屋住了!

看到羊娃好好活着,也没有饿着,大码的心也放下了,她把羊娃的这个新家给重新收拾了一遍,把带来的东西放好,太阳已经偏西,大码和笨娃才离开老屋回家。

 

 

一连几天,羊娃早出晚归,他每天都在山里寻找能吃的东西。连续几天,羊娃都吃野果和水煮玉米豆、毛豆,喝大白的奶对他还不太习惯,羊奶大多都被小土狗喝了。生气归生气,对于西北部农村的男人来说,一天不吃馒头就像没有吃饱饭。晚上回家,一碗热水下肚,羊娃的肚子就咯哩哇啦叫唤,羊娃感觉自己有些气短,是肚子太饿了。羊娃心里埋怨着嘴里唠叨着,他还是抓起案板上的馍馍,蹲在脚地上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流着泪。

羊娃又一遍遍想自己的不幸和无辜,想大码的可恶,想自己的大侄子笨娃的无耻,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笨娃你个怂货咋就惦记上你的婶婶,你真是太不要脸了,你让我这老脸没地方放么!羊娃蹲在脚地上,难过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羊娃想,这么多年了,他和大码之间虽然谈不到有多么地恩爱,但他是真心用心对待大码的么,她大码就算是块石头,他羊娃也应当磨平了、捂热了啊!父亲临终前才告诉他家的秘密,难道真的让她大码误会,这也不是她大码背叛他的理由么!父亲说的秘密,以前自己也不知道么,他本想着要早点告诉大码这件事,可她成天吊着一副黑脸,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机会么。

羊娃又想,主要是给儿子买房的钱这件事上,大码是完完全全误会自己了。本来是给儿子也不是给别人,不知道大码抽的什么风!

作为一个男人、丈夫,羊娃知道自己确实对不住大码,他许多时候都帮不到她,就像大码常常贬派说他,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个无用的怂货。咋说,两人一起都几十年了,娃都多大了,为什么就突然过不下去了吗!

羊娃也知道大码心里的苦。在大码的心里,她就是被自己的父亲无情地抛弃掉的一个孩子。这么多年,羊娃为了能帮大码圆上这口气,他就多次和大码商量,要她回甘肃老家去看看,可大码始终没有答应过,不知道她心里咋想的。记得有一年,家里的苹果收成不错,有了上万元的收入,羊娃劝大码回家看看,他甚至都为大码回老家探亲准备好了许多东西。

如今,大码不顾二三十年的夫妻情谊,背叛他羊娃,和自己的大侄子鬼混到了一起,让羊娃太难堪了,这也让羊娃失去了一个男人仅有的尊严,羊娃不知道以后人面前咋抬头、咋说话啊。

其实,多少年了,羊娃何时在人面前抬起过头啊!从自己变成一个残疾,是人们眼中的可怜人,成为大码眼里无用的人,他真是没有勇气在人面前抬过头。羊娃越想越伤心难过,一个人对着沟里空旷寂静的夜空嚎啕大哭,羊群被羊娃的哭声惊到,也一个个伸长脖子咩咩的叫,小土狗更是吃惊不少,在老屋里跑出跑进,小土狗汪汪的吠声合着羊娃的哭声、羊群咩咩的叫声,把一个深山沟寂静的夜晚搅动的一时不得安宁。

羊娃和大码的感情疏远或者危机主要是近几年来的事。前些年,羊娃的父母去世后,他们的儿女们也相继成了家。儿子成家后就领着媳妇到城市打工,热热闹闹的家里就剩羊娃和大码。每天,羊娃和大码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早上,羊娃去沟里放羊,大码去地里干活,晚上大家回家吃饭睡觉,生活规律的几乎雷打不动。羊娃和羊在一起的时间大于和大码一起的时间,家里的事基本都是大码料理,羊娃不知道也管不着。以前,孩子们在家时,为了孩子的事,大码还会和羊娃说上几句;如今,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每天又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做,除过晚上睡觉,两个人很难见面。时间长了,大码对羊娃爱理不理,羊娃也习惯了,不理就不理,只要每天有饭吃有地方睡就行。

有一天,羊娃放羊回家,正在开水就馒头,大码站院子中间对羊娃说话,不要光顾吃,你儿子来电话了,他说要钱在城里买房,你最近到集市上把羊都卖了,加上家里卖苹果的积蓄给儿子凑上几万元买房!

羊娃蹲在院子吃馍,听完大码的话,他想起父亲去世前给自己的交代的家里秘密,就喝了一口水说,不用卖羊,给儿子买房的钱他想办法弄。

一边的大码吃惊不少,这是羊娃第一次在家里的大事上拿主意,羊娃似乎说着还有些得意,大码觉得既意外又拱火。大码心想,看看你个怂货咋弄几万块钱!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羊娃看见忙了一天的大码拉着鼾声像个汉子一样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熟了,他便偷偷地去厨房,从炕洞中刨出父亲藏的一个瓷罐,取出父亲当年放在罐中的几百个银元,托熟悉行情的人卖了,弄到几万元,他做主把这些钱都寄给城里的儿子。

对于这几万块钱的事,大码心里有了疙瘩和看法。羊娃发现,从他给儿子寄钱的那天起,在大码的眼睛里就多了对他以前不曾有过的厌恶。大码也不再沉默,她有事没事就对羊娃发脾气,有时候还会对羊娃动手动脚,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羊娃能感觉到,大码有些嫌弃他、讨厌他了。

 

对于钱的事,羊娃一直想给大码解释,可羊娃嘴笨,想来想去又不知如何才能说清楚。白天没有时间和机会,晚上躺在炕上,等羊娃想好话想向大码说的时候大码早已睡的雷声大作,大码有个特点倒头就能睡着,对于睡着的大码,羊娃是绝对不敢打扰的,以前他是有过教训。

记得有一次,羊娃吭哧吭哧半夜睡不着,他想抱下大码,看到身边的大码这时候睡得正香甜,她的鼾声震的屋子上掉土渣。羊娃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手刚碰到大码的腰,睡梦中的大码被他一打扰,鼾声立停,接着对着羊娃歘的就是一脚,羊娃直接被踹到屋子的墙壁,碰的鼻青脸肿。几天时间,为了不被外人眺见,羊娃出门都要戴着草帽。

对于大码和自己的矛盾结果,羊娃思想上是有所准备的。羊娃想可能有一天放羊回家没有饭吃没有热水喝,或者晚上不让他进屋门、不让他上炕睡觉,天天给他摔一副死人的脸让他难堪等等。但羊娃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大码之间会有这么严重的结果,大码竟然不顾羞耻,当着自己的面和别的男人睡在自家的炕上,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羊娃的大侄子啊!羊娃越想越气,憋屈和怨恨使羊娃一时无法呼吸。

儿子一家人在城里安家后,邀请大码和羊娃有空一起到城里来逛逛。知道儿子一家子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羊娃心里很高兴,他也很想去城里看看,想见见自己的大孙子,孙子长两三岁了都没有见过抱过哩。

有天晚上,羊娃主动和大码商量,想一起去城里看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躺在炕上准备睡觉的大码,一伸手,砰!屋子的灯被拉灭了,随之,大码的鼻子哼了一声,说,就咋这怂样,还去城里丢人现眼,在乡下,人家都闲咋寒碜呢!

长相本来就是羊娃的短板,被大码这一数落,羊娃的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大半截,从此,羊娃就不敢再说去城里的事了。

羊娃一个人时,他想起大码对自己的讽刺的话,他想想也是,虽然大码的话有些刺耳,但话丑理端,确实,因为自己丑陋的长相在村上都没多少人待见,再说,儿子一家去城里打工都近十年了,除过最初几年过年回家,这几年已经很少回家了。在城里有了房后,听说儿子的丈母娘长期就住在儿子家里。有了大孙子,儿子每年过年都打电话说孩子太小,农村老家太冷小孩不习惯,等孩子长大些再回家的话。如今,大孙子长成了什么样自己这个爷爷都不清楚。

羊娃心里难受,但他能想的开,只要儿子一家人过得好就行。

娃在城里长总比在农村要好得多,只要娃长得乖,早看晚看都是他羊娃的孙子么!确实,自己这样子,怕是去了城里能吓到大孙子哩。

多少年了,除过去过十几里路外的集市,就连县城羊娃和大码都没有去过。从电视上看,城市的街道车多人多,人都不知道咋走么,城里人也一个个穿的就跟唱戏似的,自己这样子去城里,会使儿子儿媳难堪么。

父亲山娃以前说过,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人在世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祖上几辈子人住在沟里山里,能活下来就很不易;后来住在塬上,一家人就很满足了;如今,自己的儿子一家人住在了大城市,这就做梦都想不到么。只要孩子们日子过得好有出息,心里能有着他和大码,能记着这个家就行了。

 

 

羊娃在老屋里的生活凑凑活活轻轻松松地过着。山里有野果、有人们废弃的农田,羊娃每天都和自己的羊群、小土狗游走在山沟的梁梁峁峁,一点点采集收集贮备过日子的食物,有了些空闲时间,他就去溪水边整理父亲原来种过的几块地,想着开春后种点玉米豆类和蔬菜。少了生活中烦恼,山里的日子,羊娃过得悠闲自在。他想以前的日子有父母,有大码管着,自己什么心也不用操,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如今,自己一个人过,没有养家糊口的阅历,但作为男人,他应当至少自己要能养活自己。

以前,一家人住在沟里,父亲每年秋天都要为生产队的羊群准备过冬的草料。当时,队上在沟里耕种着几十亩坡地,还有为羊群过冬种的几亩苜蓿草。秋收后,父亲会把地里的玉米秆一丛丛立起凉晒,把苜蓿草割倒在地里排成行晾干,把豆蔓晾在场院上。等风吹日晒上许多天,地里的苜蓿草晾干了,父亲就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把干苜蓿草挑回场院摞起来,把干了的豆蔓也在场院中垒起来,等冬天雪太大太厚羊群出不了远门,父亲就去场院中抱一些豆蔓和苜蓿草扔进羊圈,大羊小羊就围起来吃,羊圈不时传出羊们咩咩的欢叫声;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场院上一个个干草垛像雪地上的蘑菇,洁白晶莹,父亲把羊群被赶出老屋隔壁的羊圈,羊群踏着深深地雪到山坡的田间地头吃已经风干的玉米秆,渴了啃上几口雪,一个冬天过去,羊群在田里吃喝拉撒,一个个玉米秆垛就变成羊粪堆,这些羊粪就给山坡上的农田增加肥力。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也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一些羊群吃过嚼过的碎玉米秆点个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和羊群一起一口口啃玉米秆,回家时还要给羊娃和小羊娃带上几截甜玉米秆,羊娃记得那时的玉米秆和甘蔗一样甜。

羊娃学着父亲曾经的样子,每天出去放羊除过收拾一些吃的东西和药材,也为羊群过冬准备了许多干草,为自己取暖准备了许多柴禾。

日子过得很快,羊娃离开大码已经两三个月时间。他在隔壁的窑洞为羊群准备了足够过冬的干草,在老屋的门口垒了一个柴禾垛。老屋中晨烟晚炊,羊娃的小日子就这样有些逍遥地过起来了。虽然生活有些简单甚至简陋,但羊娃觉得心里敞亮,或者心里还有些舒坦,毕竟这也是自己为自己活。

长了这么大,羊娃终于有了能自己说了算的日子。

每天起来,羊叫狗吠,羊娃和羊群、小土狗都习惯来到门前的溪水边洗漱、喝水,然后,羊娃回老屋拿上吃的,腰间系上绳子,把小䦆头插在腰间,人和羊就不紧不慢地离开老屋,沿着山坡、山梁、山弯走着、吃着、叫着、唱着,小土狗仍然跑前跑后,还不时卷起它的尾巴对远方或天空汪汪吠上几声,沉寂的山沟就这样在一个人、几只羊、一只狗的面前开始有些活泛起来,伴着鸟儿在空中林间飞跃鸣叫,欢乐的声音从一个山梁传到另一个山梁,随晨风飘远、散开;一些小动物也随之在林草间探头探脑,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歘地一声一溜烟跑开,山脚下的潺潺流水汇集散开,在山涧之中发出欢快之声。当一层层薄雾退下远处的山梁,太阳就暖暖地爬上了东面的山头。身后的老屋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晨光之中,场院边几个老树在晨风中摇曳、等候,等待羊娃和羊群他们一起踩着晚霞平安地回来。

如果天气好,早晨,羊娃带着自己的队伍爬坡、翻梁、绕弯,等到傍晚,羊群回家休息,羊娃满载而归。日子虽平平淡淡,但羊娃觉得自己更适合这里的山山水水。与山水草木为伴,少了世俗的烦恼,多了些心里的清净,羊娃活得坦然轻松。

入冬以前,大码一个人把拆洗好的棉衣服为羊娃送下沟,放在了羊娃的老屋炕上。她抽空替羊娃收拾了一下老屋,把羊娃的几件旧衣服和黑乎乎的床单被罩在门前的溪水中洗干净,凉在门前树枝上。看着时间还早,大码又在老屋周围走走看看,她觉得老屋是个好地方,避风向阳,门前开阔,不远处的溪水边还有几块地,已被羊娃收拾的平平整整。大码想,羊娃以前仗着自己残疾,从不下地干活,地里的活计都是自己一人忙乎。如今,为了养活自己,羊娃也下地干活了,还干的不错!明年开春,她还得抽空来帮帮他,他毕竟是一个残疾的身子,收拾这些地不知道羊娃忙乎了多久。

冬天来了,山沟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羊群的呼吸都化成了水汽。已有几天,天空沉重的云团都压在了远处的山顶。傍晚回家,羊娃马上生火,让烟火气温暖老屋。

入夜,西北风由远而近、由近到远,大风从老屋外的一个个山梁上掠过,在山沟的弯处急急地嘶吼,老屋外的小树林传来狂风的啸叫和摔打声。羊娃听着风声进入梦乡,老屋中火塘的火苗一遍遍轻舔着架在上面的水壶,水壶响出嘶嘶的响,一缕白色的水汽从有些残缺的铁壶嘴吐出,让老屋的冬夜温润了许多。

随着西北风,雪花在山沟中降落。雪下了一夜,西北风也刮了一夜。早上起来,羊娃发现老屋的门被半米高的雪堵上,院子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雪下得很大,眼前影影绰绰,山沟里灰蒙蒙的,不远处的山坡被雪覆盖,如同盖上一层厚厚的雪被子。

火塘中的火已经熄灭,老屋里有些寒意,羊娃重新生了火,用铁锨把门口的雪清理开,佝偻着去隔壁的窑洞抱了一大捆干苜蓿草让羊群开饭,小土狗看着屋外厚厚的雪诧异了几秒,绕过忙碌的羊娃跑出老屋门,在院墙下洒了一泡尿,低着头在院子转了两圈,雪花落了一身,立马跑进了老屋。

窑洞是中国西北部人们生活起居的主要场所,冬暖夏凉。老屋已经住了几代人,冬天里干燥暖和,羊娃看看身边的羊和狗,他知道这个冬天的温暖这些羊和小土狗都能感觉到。塬上的家,随着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从窑洞变成了房子,一到冬天,西北风卷着雪花让人冻得难受,特别是下雪的夜里,不管大码把炕烧的多热,羊娃躺在炕上还是感觉冷的不行,他的手脚都不敢往外面伸,一觉醒来被子上面冰凉冰凉的。羊群也怕寒冬,一些体弱的羊也常常熬不过冬天。每临大雪天,羊娃把家里羊圈的门窗用干草、旧棉衣堵得严严实实,夜里总会有羊被冻死。

羊娃给羊群准备好了吃的,就洗了把脸,准备为自己和小狗做早饭,小土狗在羊娃的脚下来回乱串,羊娃知道它看到羊们开吃就嘴巴痒痒了,他把少半碗大白的奶放在小狗的面前。给小铁锅添几瓢泉水,羊娃打开案上的面袋子,这是几天前大码送下来的。他不知道这次大侄子来了么,这么多的面和馍够自己吃好长时间了。

下大雪了,不用出门放羊干活,羊娃今天又大把的时间。他想吃面条,就用碗和了面,让面团在案板上醒了半个时辰,然后动手揉面擀面,等锅里水开了,羊娃的面条也做好了。下了面,在沸水中又打一个鸡蛋,放一些自己种的小青菜,盖好锅盖,看到汽从锅周围升起来,羊娃就揭开锅盖,锅中的面条和青菜已浮在水面。

羊娃先给自己盛好一大老碗面,又用热面汤给小狗烫了食,一会儿,吸溜声吧唧声在老屋中响起,羊娃和小土狗一起开吃!

屋外的雪花飘飘,老屋内温暖如春,羊群、小狗、羊娃都在有滋有味,慢慢咀嚼着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日子。

 

昨夜的大风雪让大码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大码一个人去沟边站了一会,她看到沟里迷迷茫茫,大雪把沟里的梁梁峁峁都盖上了,这大雪天这么冻,不知羊娃在沟里咋过呢!

笨娃收拾好院子,看见大码一个人远远的站在沟边,就用扫帚扫了一条路到大码身边。他看着满身雪花的大码,关心地说,雪这么大,大早上站沟边不怕冻着了!大雪天,羊娃和羊都不会出门,羊娃也是放了半辈子羊,算是养羊的老手,上次咋一起去沟里送东西,我看他在老屋隔壁窑里收拾了许多干草,够那些羊大雪天吃的!

其实,不光大码关心羊娃,笨娃也关心着羊娃哩。毕竟,他还是羊娃的亲侄子。撇开他和大码的这事不说,就说以前吧,村上有人谁敢欺负羊娃,他笨娃第一个就不答应。有一次,他听见村上有个哈怂货欺负羊娃,还在背地里贬派羊娃,他就找机会狠狠地收拾了一顿那哈怂。

笨娃人是笨了些,但他有的是力气,他干活也不惜力,这也是大码最看重他的地方。看到婶子一人在地里忙不过来,他就抽空去搭把手帮忙,每一次见到大码都说,路过看你一个人忙,顺手就过来帮你一下。以后,有啥要帮的,你让羊娃叔喊我一声,山娃大爷以前也说过,让我有空了帮着点你和羊娃叔!

这几年,为了给有病的父母看病,笨娃这个七尺男儿变得气短,在村上、亲戚家钱借的七踏踏八踏踏。为了照顾父母,他也不能像村上其他人一样出门打工。父母身体好点,他就到附近村镇打个零工。有一次打工出门两三天没回家,患病的父亲就摔成了重伤,母亲为此哭的死去活来。这之后,笨娃就不敢出远门打工了,除过务劳自家的几亩承包地,他就要在家照顾父母的吃喝拉撒。眼看着村上人一家家人都富了日子好了,自己却没有什么致富的办法。地里的庄稼被他务劳的比村上谁家都好,但粮食卖不上好价钱,也卖不了几个钱,一年到手的钱根本不够给二老看病和还账。由于家里负担重,三十多岁了也说不上个媳妇。

笨娃家里的难处,大码也看在心里,有空就来笨娃家,帮助他拆洗父母弄脏的衣服被褥。这样时间长了,村上就有人说他俩的闲话。

大码和笨娃都是实心人,相互帮衬对方,起初都是为了还彼此的人情,别人的闲言碎语他们不怕。这几年,随着大码和羊娃关系的恶化,笨娃在一次次地倾听大码的诉说中,他变得心软,他明白了大码的孤独,知道一个女人心里许多年无人诉说的痛楚。

今年忙罢,笨娃帮大码给秋田上肥,刚刚一场秋雨过后,头顶上太阳仍然很毒,加之已经长到半人高的玉米苗密不透风,干了半天活就热的人浑身冒汗,两人就在地头的树荫坐下歇息。当时,大码因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和羊娃闹矛盾。歇息中,大码向笨娃说了羊娃的许多不是,还说了儿子在城里买房的事。说儿子已多年不回家了。说什么自己的儿女从小和自己没有多少感情,姐弟两刚一生下来,就被羊娃的父亲山娃像收鸡蛋一样都抱过去自己养了。羊娃的父母去世后,自己想和孩子们好好处处,可当时,孩子们正在上中学,她和两个孩子一年也聚少离多。如今,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儿子也在城里几年不回家了,恐怕以后,儿子也不要她这个妈了,大码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笨娃本来嘴就笨,看到大码流泪哭泣,一时也不知道咋安慰她。半晌才挠着自己的头对大码说,娃在城里买房子安家是个好事,说明咱娃有本事。看电视上的大城市很漂亮,你有空了和叔就去城里看看逛逛,不要胡想了,人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么,哪有儿女不认自己亲妈么!

大码仍然在哭,她又向笨娃一五一十地诉说了儿子买房的经过。大码说,自己被狠心的父亲卖到这个家几十年了,她举目无亲,一个人为这个家累死累活,每天家里地里两头跑,侍候了老哩侍候小的。到如今,羊娃也没有把她当做一家人,人人都把她当长工看,谁把她当人看啊!

大码越说越伤心,她呜呜呜哭着哭着,就靠在了笨娃的怀里,又伸手抱住笨娃,在他宽大结实背上捶捶打打。笨娃被大码这阵势吓傻了,一时慌的不知所措,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大码的哭泣仍在继续,肥大的胸压着笨娃,笨娃堵的难受,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着,干柴碰上烈火,笨娃再笨也控制不了自己,他搂不住火了,两个人就在秋天无人的旷野中,在野外的大树下滚前滚后,一大片野草都枝断叶碎,一场激烈的释放,听着两个人彼此粗重的喘息声,望着躺在地上的彼此,大码对着湛蓝的秋空,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朗笑,笑声让笨娃的骨头都酥了。

从此,笨娃和大码之间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有时间就在野地里偷情。大码胆子大也无所顾忌,两人的每一次偷情,都让笨娃心里惴惴不安。有一次,两人在野地里快活完了,躺在大树下,大码对笨娃说,你看我有啥变化不?

躺在一边草地上的笨娃望着蓝天白云说了句,你越来越好看了么!

大码说,不要胡咧咧了,你仔细看看我!

大码说着,对着笨娃伸伸自己粗壮的胳膊腿。笨娃爬起身,开始仔仔细细地对着大码看,嘴里也一句句说着眼前的大码,你这脸越来越光亮了,手比以前软和多了,皮肤也光滑了很多,笨娃说着伸手去摸大码的腿,大码抬踢了一脚正在絮叨的笨娃,滚开!你这笨怂都成流氓了!

这段时间,大码确实变了,她知道打扮自己了,以前黑里吧唧的衣服换成红的绿的了,更重要的是她几年都不见的“大姨妈”又回来了,大码高兴极了,她想着自己要为笨娃生个娃娃才行。

大码对躺在身边还在胡咧咧的笨娃说,她要和羊娃离婚和他结婚!这下,笨娃一下子住口,人一下都被大码的话吓傻了。大码看着笨娃害怕的样子说,你看你这个怂样,不要怕了,有什么事有我大码一个人担着哩。

这之后,大码和笨娃就想到一起逼羊娃离婚。一天下午,大码和笨娃从地里干活回家,他们吃过晚饭,天刚刚黑,两人就一起上炕躺着,等着羊娃放羊回家。他们本来计划好,想和羊娃当晚摊牌,逼羊娃自己提出离婚后他们也好就坡下驴,谁料想羊娃这怂货被大码一脚踢下炕,就哭着爬出门,连一声都没有吭,第二天又不声不哈地离家出走了,这让笨娃和大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了。

作为羊娃的亲侄子,以前羊娃家也没少照顾笨娃家,笨娃和大码做下这丢人事,如果让村上人知道了一定要骂他笨娃的八辈子祖宗!笨娃知道这样对羊娃不公也不好,可他思来想去,他不想让大码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辛辛苦苦地过上一辈子。说老实话,笨娃也离不开大码了,他决定要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来爱大码帮大码,只有他知道这女人太难了,难的让人心碎,让他笨娃这个老实疙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两天后,雪终于停了。早上起来,羊娃走出老屋,看着满院子半尺厚的雪,他想把院子的雪清理出一条路来,方便自己和羊群活动。院子的雪太厚了,羊娃清理起来也很艰难。用了很长时间,羊娃累的大汗淋漓,费了很大的劲才清理出一条通向院外场院的路。

这一顿折腾,羊娃真的累坏了,他一屁股坐在场院中的碌碡上大口喘着气。羊娃想,以前冬天下雪,收拾院子积雪这些事都有大码管,他根本不用出手。有一次,看着大码收拾院子积雪,他本想帮帮大码,刚上手就被大码翻着牛眼训斥,大码说你是帮忙还是添乱,死一边去!这以后,冬天下雪清理院子道路,羊娃都跟没事人一样站一边看,大码一个人三下五除二,三锤两棒子就弄完了。看着大码干活,羊娃感觉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他心里想,自己这辈子能遇上大码真是烧高香了。要不是大码的话,自己都不知道累死几次了。

大码就是大码,大码干活真不像个女人,真真的一个大马么!又想起大码了,这死不了的大码!不要脸的大码!羊娃心里暗暗地骂着,两行清泪挂在羊娃的脸上。

坐在碌碡上的羊娃,经沟里凛冽的寒风一吹,打个激灵,浑身发冷,他伸手摸了把脸,起身在地上跺跺脚,拿起铁锨、掃把向老屋走去,身后的小土狗翘着尾巴、仰着头对着白茫茫的山野发出一串汪汪汪的吠声。一日夫妻百日恩么,羊娃咋能不想大码呢!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上坡上的积雪一天天消退,冬去春来,山沟里的春天来了!老屋门前的树木开始发芽开花,第一个是场院边上的桃树,粉红色的桃花让羊娃郁闷了一个冬天的心情开始有些愉悦;接着开花的是杏树,从老屋门前的老杏树开始,杏花如同燃烧的火,从屋前蔓延到溪水边,到山梁上,到整个沟坡。蜜蜂成为山沟初春盛宴的第一批贵宾,桃树、杏树、梨树以及灌木树丛中,开满红的、黄的、粉的、紫的花的地方都是宴席,蜜蜂成群结队,嗡嗡成趣,一队队蜜蜂伴着山水间温润的清风飞舞,让肃穆了一个冬天的山沟一天天开始生动烂漫起来!

小草已经染绿了一道道山坡,一连几天,羊娃的羊群开始产羔,三只绵羊下了三只小羊羔;奶羊大白,这个名字还是大码第一次叫出的,一下子产了两只,一公一母,从大白生下这一对小羔羊开始,老屋里就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羊叫大白叫,还有几只下了崽的绵羊,和它们的小崽子们挤在一起,一个个激动的浑身颤栗。

羊娃这几天和小土狗都不喝大白的奶,羊群几天也不出远门,一群羊就随着羊娃在场院边的不远处地里吃草。羊娃一边放羊一边抡起以前不曾用过的锄头、板䦆,把场院边的几块地又整理一遍,他计划着开春后在地里种上玉米豆子和蔬菜。

歇息时,羊娃看着身边的羊群,看着被自己辛苦开垦整理出来的土地和眼前蜿蜒的山沟,他慢慢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前有父亲在、有大码料理家里的一切,他什么事也不用管,也从来不用去下地干农活。在农村,不会干活和干不了活的男人就是废物,所以,家里人、村上人都把自己当残疾人看,村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能眺得起他,大码骂他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如今,他自己不但下地干活还能样样样活计拿得起放得下。看着自己几天时间整理的几块地,在春天暖阳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羊娃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人人眼中的无用之人,只是人家和以前的自己都把自己当成废人了。羊娃背手站在田垄上,感觉自己的身体也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弯曲了,眼前的天地也开阔了,羊娃自己被自己感动了,他的眼前仿佛是一片片翻滚的麦浪,一架架豆瓜、一畦畦嫩绿的蔬菜,他的眼泪像溪水样哗啦啦的流淌下来……

晚上,羊娃做了一个梦,这是他入住老屋半年多时间第一次梦见自己的父亲山娃。山娃仍然黑着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看见羊娃就骂骂咧咧,你这怂娃又把你媳妇咋啦?让你娃对人家好些,你就是爱逞能,让你告诉人家咋家秘密的事,你说了吗?这是我和你妈留给你送你媳妇的人情啊,你没想想,人家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咋家,是为啥么!难道说是有能耐,比谁强啊?……你要记着人心换人心,情在,人就在!我和你妈帮你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你说你这娃咋就不明白我和你妈的心么?……

半夜从梦中惊醒,羊娃吓得不轻,躺在炕上冷的打哆嗦,他再也睡不着了,看着天窗外的夜空,想着父亲的训斥,羊娃又想到了大码……往事让羊娃心情不能平静……

不知不觉,屋外小鸟的欢唱和晨光一起进入了老屋。羊娃起来,感觉头重脚轻,他在炕边静静地坐了一会,感觉人清醒了一些,就来到溪水边用溪水洗把脸,抬起头望望远处的山峦,心里盘算着一个重大决定。

出门放羊,羊娃也不想走太远,他和羊群翻了几道山梁,就躺在山坡上不想走了。羊娃闭上眼,眼前出现的都是父亲山娃和大码的影子,他又想起昨天晚上梦中父亲的话。对于大码,开始羊娃确实有些怨恨,他觉得使她让他失去了一个男人仅有的脸面,经过这段时间静心思考,羊娃算想明白了,自己和大码之所以会有今天的结果,责任不是大码一个人的,说一千道一万,根子还是在他羊娃自己身上,……一个男人的脸面,不能靠女人给争;他羊娃的脸面还是要自己来爱护,靠自己去争么!

羊娃躺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远处家的方向,看着头顶上飘过的一朵朵白云,听着身边欢快自由的鸟叫,羊娃就一遍遍想自己,想大码,想大码几十年对于自己和自己家庭的付出,对于大码的怨和恨在羊娃的心里在一份份的减少,在慢慢消散……

照顾一大家子和务劳十几亩地,羊娃也怕大码一个人太累,他想找个人帮忙,但他更担心大码被别的男人惦记。二三十年来,他其实比自己的父亲山娃还担心大码,他害怕突然一天大码就不声不吭地不见了。

大码毕竟是个女人么,几十年来,大码就像羊娃家里的长工,每天除过干活还是干活。大码和羊娃刚结婚,每天天一亮,大码就要去几里山路的深沟里担水;村上有了水塔,她既要给家里担水还要给四五亩的果园拉水;一个人忙里忙外,天天就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伺奉年长的公公婆婆,养育子女,伺候残疾丈夫,大码样样都是做好做到位了,多次被村上评为敬老尊老的好媳妇。村里的人都说羊娃这怂娃真是个福疙瘩,这辈子能有命遇合上大码这样的好媳妇,真是祖上修了八辈子的福!

大码对于羊娃和他们家的重要性,羊娃的心里明镜似的。可如今,大码不干了,她不想和羊娃凑活了,就像大码说的,她已经过够了,也还清了羊娃家的债!确实,如今要说有债,也是羊娃欠人家大码的,他们一家人都欠了大码的债啊!

为了照顾他羊娃一家人,二三十年都没有回过一次甘肃的老家。谁不是爹妈的孩子啊,谁不想自己的亲人啊!羊娃想着想着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凭良心讲,羊娃知道大码确实不容易,和自己这个残疾过日子可能是大码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二三十年了大码没有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不知道自己家人的任何消息,她一个外乡人的寂寞孤独无人知道。

多年来,羊娃和自己的家确实已习惯了对于大码的依赖。以前,大码在家里的事上说一不二,几乎是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对于山娃她有时还敷衍一下,对于羊娃她根本不理不睬,在她的心里她把自己也看成了这个家的救世主。大码太强了,强大到羊娃和父亲山娃多少年了都不放心。这就是山娃到临终对于大码心里只有感激,却没有把家的一切都托付给她交给她的主要原因。如今,羊娃离开大码多半年,他也活过来了,而且,羊娃觉得自己也能像一个男人一样的活着了。

望着天空,听到一声声自由欢快的鸟鸣,羊娃的心里在痛苦地翻腾,在苦苦挣扎,他一遍遍的想着大码如今的样子,……

以前,他没有给大码什么幸福欢乐,没有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如今,他要让大码好好的活,高高兴兴的活。羊娃想,大码对于自己和自己家的付出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唉!羊娃发一声轻叹,大码说要为自己活一次,就让她活吧,只要她高兴,也算是自己对于大码几十年情分的报答么!

作为大码的丈夫,羊娃以前没有能力为她做些什么,如今,他总该为她做点什么!主意定了,羊娃的心里也不再纠结,感觉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惊蛰之后天气越来越热,羊娃有空就伺弄溪边的几畦小树苗,这些活计都是当年他跟父亲山娃学的。冬天在沟里放羊,羊娃采集了不少树种。立春后,沟里的气温回暖快,羊娃抽空在溪水边整理出一小块地,然后,按照树种分畦,把树种埋在土里,每天傍晚回家,给一畦畦浇上溪水,然后用干草覆盖好,保暖保墒,几天时间,树苗就破土而出。雨水过后小苗就有了树形。等到过了春分、清明前后,羊娃就会每天手里拿上一些小树苗随羊群出发,来到山坡向阳的空地上,用他别在腰间的小䦆头,用心栽下手里的一棵棵小树苗。这些习惯是父亲山娃从祖辈人手里继承下来的传统,每年到山坡栽树成了羊娃家人的习俗。羊娃想,到了自己这一辈也不能把这事忘了。

傍晚,羊娃和羊群回家,他圪蹴在老屋门前吃晚饭,一碗开水加有点馊的馒头,辛苦的生活羊娃到觉得有滋有味。远处,一道道山梁已被夜幕慢慢地覆盖,场院边的老树上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小土狗垂着尾巴仰着头围着老树汪汪的叫着跑着,一轮初月也爬上对面的山梁,羊娃起身,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后背,在场院边转了几圈,让自己的身心和柔软的山风、汩汩的溪水、清澈如水的月光融在一起,羊娃心里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一夜酣睡,羊娃被老屋外的鸟鸣声叫醒,他静静地躺在炕上,享受着这深山大沟中一个人美丽春天的来临。早晨,山沟从静谧中一步步醒来,早起的鸟在林中寻找虫子,一声声含着脆的鸟鸣合着不舍昼夜的溪水声和小土狗的汪汪声,和小羊们奶声的咩咩声一起让山沟开始苏醒。经过一个冬天,羊娃的棉衣已沾满泥土和汗渍,干活一热,羊娃自己都被自己的汗臭熏得难受。早上起来,羊娃从床榻上的包袱里倒腾出一套夹衣穿在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活泛了许多,羊娃下意识的踢踢腿,抻抻背,他感觉自己的背似乎也直了好多。走出老屋,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羊娃心情不错,他打算今天和羊群走远一点,多走几道弯、多翻几道梁,好好看看这大沟中春天的模样。

春天老羊能吃上草,奶水也比往年多,春羔长得比往年都壮实,小羊羔都已经能出远门了。小羊跟着老羊,羊群随着羊娃,小土狗跑前跑后,一路上,小羊老羊咩咩的叫声,小土狗汪汪的吠声,让心情不错的羊娃有些想喊上几嗓子的欲望,羊娃看着边吃边行的羊群,停步在一处高处,放眼望望已被嫩绿色覆盖的山坡,听着耳畔的习习清风,他轻声咳了几声,然后,羊娃亮嗓子唱:“扶大宋锦华夷忠心赤胆,坐开封无一日心不愁烦,都只为柳金蝉死的甚惨,连累了颜查散年幼儿男,我且到望乡台亲自查看,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押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铁链,悲惨惨惨悲悲,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正南方一阵明一阵黑暗,望开封那就是自己的家园。牙床上睡定了无私铁面,王朝马汉睡卧在两边。……一阵阵阴风起甚是悲惨,那就是受罪处名叫阴山。柳金蝉一定在那厢受难,包拯我今要入虎穴龙潭。……

这是羊娃从小听父亲唱的秦腔剧《探阴山》,今天自己唱了一段,唱着唱着自己却哭了,羊娃坐在山梁上看着自己家的方向,想着和大码一起的日子,一宗宗一件件,羊娃越想越难受,二三十年来,大码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做了那么多啊,……自己不能再怨恨大码了,也不能让大码一直心里委屈着、可怜着,她也应当过自己的日子了……

吃过晚饭,羊娃和羊群一起早早就休息了。天不亮,羊娃起身,为羊群准备了一些干草,拴上屋门,和小土狗一起出山上塬。大码和大侄子笨娃起床后,大码做早饭,笨娃一个人捏揣着收拾院子,准备吃饭后一起下地干活。

突然,笨娃发现了圪蹴在门口的羊娃,他踌躇着走过去叫了声叔,打开栅栏门让羊娃进来,大码听到有人说话,出屋看到是羊娃,脸就噗地热了一下,她忙让羊娃到屋子先坐,说饭马上就好,转身就进了厨房。

以前大码和羊娃说话,都是高喉咙大嗓门,多半年不见,说话也温柔了许多。羊娃也不吭声,进屋顺墙蹲着。一会儿,大码端着饭菜进来,她身上穿着干净鲜亮的衣衫,脚蹬白的耀眼的运动鞋,身上有些浓烈的香水味让一旁的羊娃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大码有些不好意思的谦笑着说,快上炕吃饭么!

羊娃没动身子,手摸着头顶说,我今天上塬是来办离婚的,你先写个离婚什么协议,我在上面写上个名字,就要下沟,羊还没有放哩!

听到羊娃说离婚,大码和笨娃相视都是一愣,大码马上反应过来,心里不觉一热,忙对羊娃说,你先吃饭么!羊娃还是圪蹴着没有动,先写协议!羊娃仍低着头说。大码看了一眼蹲在脚地上的羊娃说,行!行!行!你和笨娃先吃着,我找纸和笔写了你看看再说么!大码找到笔和纸,开始趴在柜子上写离婚协议。羊娃站起来端碗吃饭,站在一旁的大侄子笨娃拿着馍吃着悄悄走出了屋子。大码看了一眼吃饭的羊娃说,多吃些菜么!开春后,安排好了家里的活计,我和笨娃准备回一趟甘肃老家,到时候,你愿意就回家住!羊娃听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喉咙里含糊着应了声。

大码偷眼细看了旁边吃饭的羊娃,感觉人比以前精神了许多,只是人黑了瘦了好多,她眼睛热热地对羊娃说,你以后就照顾好自己,不行就回家住,这里是你的家么!沟里不方便,要什么就给家里留个话,我每周都会给你送些东西。羊娃喝了一口稀饭,说,放羊住在沟里也方便,都习惯了沟里的日子。

其实,羊娃从小就习惯了山沟的日子,在他四十多年的生活中,沟和羊与他也几乎没有分开过,如今,他也离不开这山这水么!

羊娃又说,开春打算在沟里种上一两亩地,打下了粮食,就不用再麻烦你了,你、你、你也好好过日子!羊娃说话间,不觉泪水已扑簌簌地已流到了他的胸前的衣襟上、手上,滴在了馍上,他没有擦拭,咬一口馍,默默地嚼嚼着咽了。

羊娃在离婚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虎娃,又看了一眼大码在协议上的签字——水娃,羊娃猛地想起,大码曾经给自己说过她的名字,说他们老家的地方很旱,有时候一年也下不上一场雨,水就是他们那里人的命!

签完字,羊娃起身出屋,一转身又进了厨房,他蹲在地上,用灰拌从炕洞中刨出了父母多年前留下的一个陶瓷罐,双手端到院中,用手解了罐子外面泥封,当着大码的面,羊娃掏出罐里面的手织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副凤冠霞帔,凤冠仍然金光闪闪,霞帔的补子上金线织绣禽鸟栩栩如生,下摆缀五彩垂缘也很绚烂。羊娃把凤冠霞帔双手递给一旁发愣的大码,羊娃对大码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也是父母留给你的!父亲临终前让我告诉你,咋们两结婚时没有给你穿戴这些,是怕外人知道了咋家的家底子。

羊娃的祖上曾是清时的地方官员,由于为官清廉,遭恶人陷害,犯了死罪,朋友就帮助他家里的老小潜逃,后来辗转多地就逃到这远离市井的深沟之中安家。这套凤冠霞帔也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由父母传给自己的嫡长子媳妇,它也是家里地位和权利的象征。到了羊娃的媳妇,这套凤冠霞帔在家里已经传了四五代人。近百年间,包括羊娃傻乎乎的母亲,始终都无人敢佩戴它!羊娃的父亲去世时拉着羊娃的手告诉了他这一祖上的秘密,让羊娃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的媳妇,告诉她,这是父母亲留给她的!

要办的事办妥了,羊娃背了玉米和豆种,兜子装了一些瓜菜的种子,手提大码收拾好够他一个礼拜吃的几十个白面蒸馍的竹篮子,带着被大侄子笨娃已经喂得饱饱的小土狗下沟。不回头,不能回头,羊娃前行的步履中第一次有了一个男子汉的果敢和坚毅!

下了沟,进山了,离自己曾经的家越来越远了,羊娃的眼里湿漉漉的,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他停步远望,身后的村庄上空,几缕炊烟像手一样在摇曳着;头顶上,天空湛蓝而深远。羊娃擦拭一下眼睛,呼吸一口气,山林清新的味道使他身心都轻松了许多。耳畔,和煦的春风滑过,经过了萧杀冬天的山林,在暖风中慢慢地蜕变,……

春天,所有的生命都要挣开裹在身体上一个冬天的沉重,山坡上树枝上的黑色在消退,紫的或一点点鹅黄已在一些枝头上绽放,远处一声划破沉寂的鸟鸣声,使山沟中变得更加幽静,羊娃望着眼前山沟中熟悉的一架架山梁和沟弯,听着身边哗哗的流水声,有一种不可言语的亲切感,他仿佛看见族人们的一代代孤独的身影之后,是一棵棵、一道道山梁上成长起来的大树,……

羊娃想,百十年前,自己的祖上来到这山沟中隐居生活。靠山吃上,就是这偌大的山沟养活了他们几辈人,几辈人也和这一架架山、一道道梁结下了感情,从自己出生到如今,他也几乎天天生活在这山水间,他爱这里的山山水水,爱那些温顺的羊儿,说不定自己上辈子就是一只羊哩,羊娃开心地笑了。

溪水声淙淙入耳,羊娃走在这寄托着祖辈几代人感情的山水间,心里流淌着暖暖的情意,……看着熟悉的山山水水,羊娃又吼起了秦腔《探阴山》扶大宋锦华夷忠心赤胆,坐开封无一日心不愁烦,都只为柳金蝉死的甚惨,连累了颜查散年幼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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