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

山 泉

家乡的山坳里，有许多清澈的山泉。我快乐的童年就是在山泉潺潺的流水声中度过。听村上老人讲喝山泉水男人能长得壮实英俊，女人会长得白净漂亮。我和一群小伙伴去山坳捡拾柴火、打猪草，常常都要蹲在山泉边用手掬起清凌凌的山泉水喝个够，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将来是一个体格健壮的帅小伙，漂漂亮亮的好姑娘！

那时候，家乡的山坳里长满了树，春暖花开的时候，景色优美使蝶恋忘返，蜜蜂迷途。村上人们依山坡居住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窑洞里。清早起来，男人去山泉挑水，女人在家做早饭，沿着沟叉翻腾扩散的白色雾气和山坡上摇曳的炊烟，引得村东边鸡鸣狗叫，西边牛羊声声。

吃罢早饭，人们提一陶瓷罐山泉水去塬上田里干活，累了喝几口山泉水解乏解渴，或有远道者经过，讨一口水喝，也会砸吧砸吧嘴巴，说声这水真甜！

村人中有许多关于山泉的故事和山泉文化在流传。

山泉中水最大的是麻地坡泉。村上的老人说，很早以前，这眼泉水旁边的山坡上每年都种满了苘麻，到春天时，满山坡都是嫩绿色，就连山泉水都变成了绿莹莹的。处暑一过，满山坡的秋阳变得温柔，人们用一把头弯刃窄而长的刀砍倒由碧绿转成浅黄色的苘麻，然后用弯刀对着苘麻繁密的枝叶随意挥洒，一根枝繁叶茂的苘麻就剩下笔直的身子，十几个一捆，一捆捆在山泉边上垒成堤，上面压上几块山石，让山泉水在星星月亮的陪伴下慢慢地浸泡，等待半个多月，经过日月星辰和山泉水的滋润，苘麻已彻底脱胎换骨，身体变得灰白，人们将一捆捆苘麻捞出水面，又满山坡的撑开，让深秋的阳光像老牛舐犊般舔干苘麻的腰身。

岁月荏苒，秋天在秋老虎山一程、水一程的逼迫中，在秋雨连绵的惆怅中走到了冬天，当漫山遍野被晶莹剔透的雪花覆盖，男人们就非常惬意地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将已经完全风干的苘麻皮剥下来，一边的女人用陀螺将白色的苘麻皮捻成线。当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女人们借着煤油灯光，又用麻线为一家老小缝制一年间穿用的布鞋，整个家乡的冬夜就在一位位母亲的心心念念中岁月静好！

家乡的苘麻生长在山泉边，又用清澈的山泉水浸泡过，用苘麻皮做成的线和拧成的麻绳白净、韧性好，当时生产队耕牛的套绳和生产用的绳索都是用苘麻皮拧制，在集市上麻坡泉的麻绳口碑很好。家乡因麻绳出名，山泉因麻成名，后来村人们就称这眼山泉为麻坡泉！

山泉中最具盛名的是牛鼻缝棱泉，泉水从状如牛头的牛鼻子、牛眼睛的巨石缝隙中汩汩而出。据村人说从状似牛眼的石缝中出来的一滴滴泉水，有医治眼疾的功效，所以常常有人去牛眼处接泉水治病。我们一群满山涧采药材、挖野菜的山村小子也用牛眼的泉水擦拭眼睛，人人都感觉自己的眼睛会一下子明亮许多，牛眼泉水的神奇，使我们一伙野小子的心里对牛鼻缝棱泉有了一份虔诚。

传说中的牛鼻缝棱泉有些“恐怖”，一般孩子们到这里玩水都会心有余悸，胆小的更不敢靠近。每当山涧有风刮过，汩汩的山泉就如同老牛的低鸣，孩子们会吓得一窝蜂似的逃开。传说中这眼山泉是一头神牛变成的，神牛因触犯天条，被天庭打落凡间，并像如来佛惩治孙悟空一样在神牛的背上压上大山，那日夜汩汩流淌的山泉水就是神牛悲戚哽咽的泪水和鼻涕。所以，虽然山泉水清澈人们也很少喝，只有哪些不懂人间世故的羊群在这里吃草时饮几口牛鼻缝棱泉水，也无人知道这泉水是否甘甜或还有什么助消化的功效！

村子东头泰山庙后的山崖下也有一眼山泉，村人称其为庙底泉。这眼山泉因其位于神庙之下而身世神秘，常常因为乡邻解除病痛和干旱的烦恼而受人们敬重爱护。人们世代遵守着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大人小孩不许在庙底泉玩水。如果有人家家人生病，由家里长辈拿上香、表，虔诚地跪在泉水边焚香、烧表，向神泉诉说原委，将几枚辛苦钱投入泉中，然后打一瓶泉水回家，让家中的病人喝下神泉水。不知咋的，村上有些许病人喝下泉水后竟也痊愈，这就更加增添庙底泉的神秘。为了消除相邻心中的神秘感，有关部门对庙底泉水采样分析，专家认为泉水中含有大量有益人体健康的矿物质，人们也终于明白庙底泉水具有为人治病疗伤的功效原由了。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要下沟中捡拾柴火，有一次有人被树丛中的野蜂蛰伤了手臂，一下子疼痛难忍大哭起来，有人建议取庙底泉水疗伤。我们一伙孩子就跑到庙底泉边，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地向山泉磕头，然后，用手掬泉水浇在小伙伴被蜂蛰的地方，一会儿，小伙伴破涕为笑说不疼了。

那时候，家乡山坳的植被很好，山坡山涧都长满了许多树木。队上在沟里也有林场，许多年的人工栽植保护，还形成了大面积的人工林。人工林依山坡走势，在不同地域栽种不同树种，许多树木都已成材，村上修建新学校或扩大饲养室，经大队主管领导批准，由林场管理人员选定，砍伐成材的树木，来年开春，林场会在被砍伐地方补栽树苗。由于植被好，山林茂密，在山坳里到处都能见到山泉。麻地坡泉、牛鼻缝棱泉、庙底泉因水量大、有祛病等功效出名，还有许许多多的山泉水日夜默默地流淌着，滋润着家乡的一草一木。

80年代，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后，家乡的面貌在一天天的发生着变化。乡亲们经过几年辛苦拼搏终于解决了生活上的温饱问题，人们手里有了钱，就纷纷告别沟畔上祖辈生活过的窑洞，在平地修建房造屋。这一时间，有人就打上了林场的主意，常常有人半夜下沟偷砍队上的树木。最后，因队上领导偷着砍伐了一些成材林，为自己家里修建房屋而是整个山林陷入了灭顶之灾。村干部的偷采树木引发了全村人的愤怒，几天时间，村上几千人像蚂蚁一样在山林间乱砍乱伐，先砍队上林场的成材林，后来就连山涧的自生林也未幸免。

一场发生在家乡山水之间的浩劫过后，从前山清水秀的山野成为光秃秃的山坳，一场厚厚的冬雪也难以掩盖人们的罪过，一棵棵树桩向长天作证，大自然的惩罚没有谁能够逃脱！终于，冬日的西北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它龙腾虎跃般穿越在家乡的山野田间村舍，初春的干旱让人人口齿嚼沙，全村人第一次知道了沙尘暴的名字和意义。

我从上大学的城市回家，走在故乡像走他乡，从前熟悉的树木茂密的山野完全不见了，家乡的山野被彻底退化到了黄土高原的本色。行走在山野间感觉不到小时候的温润和清凉，山野间汩汩流淌的山泉大多消匿，牛鼻缝棱泉的巨大石头更加突兀，一撮衰草挂在头牛的额前，一滴滴从草丛间滑落的山泉水如同老牛伤心的泪；庙底泉已经彻底干枯，只有曾经水量充沛的麻地坡泉还呜咽，也好像在呼唤！

我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工作生活了已经三十多年，每一次回老家都要去小时候的山泉边走走 ，许多山泉已经很难找到踪迹。沙尘暴施虐的前几年，我生活的城市初春也是日夜昏沉沉的，我根据气象预报分析着每一次沙尘暴的来处，品尝着嘴里含着的粒粒砂土，有几颗熟悉的味道，会让我心里涌起对家乡的眷恋和担忧……

实行退耕还林还草，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这些年，乡亲们在家乡山野栽植的小树苗在慢慢成长，家乡的山水在岁月中被绿色一片片洇染着，恢复家乡青山水秀的日子不远了，也许明天的清风里就有来此远方家乡山泉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