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
群山峡谷之中,泾河由西向东蜿蜒而行。在南边的紫薇山下与北岸的七星台之间泾河踏出了一条开阔的川道。史料记载3500多年前,古公亶父依紫薇山在泾河之南筑城,至今的彬州城内仍留有名为太王巷的小巷。小时候,站在泾河北边向南眺望,紫薇山下一排排高低不同的房屋中早晚有低沉的呜呜呜声音传来。
与泾河南岸不同,北岸东至红石咀,西到卧佛岭,有七座依次排列开来的小山丘,当地人称七星台。山丘由西而东分布,与泾河之间形成十几公里长平坦开阔的川道,因泾河水长年累月的流淌冲积,川道上形成了肥沃的滩地,当地人称这肥沃的土地为河滩。
改革开放前,河滩是世居南北东西几条原上的人们心里所向往的地方。如果原上谁家和河滩的村子有了亲友关系,知道的人都会从心里发出诸多羡慕。原上人对于河滩的仰慕之情如同红楼梦中刘姥姥对于荣国府的大观园;如同20世纪七八十年代广东、福建人对香港,第三世界人对于西方国家和美国一样的向往。
泾河北岸的河滩地比南岸更广更宽,由于全部是水浇地,是这里寸土寸金,整个河滩几乎都是果园、菜地和良田。春天,钻天杨把河滩划成一畦畦碧绿的田地和一片片粉红的桃园、白的梨园,棋盘样的田地让人美不胜收。
河滩的几个村子成千上万村民沿着山脚、半山坡打石窑、土窑,依山而居。家家户户饲养几许牛羊猪、鸭鸡鹅。早上,主人出门下地劳动,牛羊猪、鸭鸡鹅随之潜于漫山遍野葳蕤的草木之中,各自草中觅食或寻找落地的山果充饥,渴了到山泉边饮水解渴。夜晚,主人回家,看到牲畜家禽吃饱喝足一个个悠哉悠哉地相跟着归家安歇。过几日,主妇在自家附近的草窝捡拾出熟悉的鸡、鸭、鹅蛋,家与禽之间的关系也就和平圆满。
河滩的生产队虽然耕地不多,但每亩地都能够保证旱涝丰收,这和原上广种薄收看天吃饭的土地不同。所以,河滩生产队一个男劳力一天一个工值两元多,原上的村子一个工值一毛钱左右。河滩人与原上人生活上的巨大差距,就相当西方发达国家的国民收入和不发达或欠发达国家国民收入之间的差别。
上小学时,八九岁的孩子还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属于自由之身,利用每天下午放学后、星期天或者假期开展勤工俭学活动。大伙常常结伴去山里、沟里挖草药卖钱,跟着生产队的羊群漫山遍野捡拾羊粪豆换工分。夏收后,孩子们还可以在瓜果成熟时去河滩的桃园买桃子、到梨园顿梨子卖钱。这时的桃园已经退去了招蜂引蝶的粉红,娥眉似的绿叶中一串串红顶青腹的桃子压弯了树枝,甜香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梨园和桃园不同,梨树高大个个都有上百年的树龄,一棵梨树要三四个小孩一起才能抱住。一个个散着清香的青绿色梨子藏在闪着亮光的绿叶丛中,要看梨园子的老人用长长的竹竿去摘。竹竿上端系着一个开着口的布袋,老人先用布袋套住一颗梨子,然后用力以拧,梨子就落在袋中。
去河滩的果园买桃子买梨,大伙习惯叫担桃。担桃的关键在担。从河滩到原上要走十几里崎岖的羊肠小道,挑着几十斤的桃子或梨子,会让一个个八九岁的小男子汉苦不堪言。
下河滩时大伙脚步轻快都一路旋风,一个个蹦跳滑滚,大伙各显神通。十几里山路一会儿就蹦跶着走完了。从园子出来,挑着装满水果的竹担笼上山,走一会儿就一个个舌干口燥、汗流浃背、愁眉不展了。挑担爬坡还是个技术活,大伙一边爬坡一边要小心护着前后担笼不要和山坡碰撞,让肩上的担子尽量保持平衡。如果有谁不小心担子落肩,桃和担笼立马就会滚落,跟在后面的人如果堵住了滚下的担笼,大家都会小心翼翼地先放好自己的担笼,然后才全力开展救援,帮助捡拾山坡上坑坑洼洼还没有滚远的桃子梨子;有时桃子和担笼都滚落崖下了,根本无法捡回了,伙伴们就为流泪哭泣的不幸同伴均出一些桃子以求其能够保本。
每年暑假结束前,我们一群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是人称野孩子的时期。三五个要好的伙伴经过密谋,通过有河滩亲戚关系的人打听好桃子的行情、凑足钱款、准备担桃的工具,等大伙一切都准备就绪,一个天气晴好的黎明大家相约一起出发,鱼肚色天际下甜睡的村庄和狗叫声在大伙欢声笑语中既行即远。
太阳爬上东山顶时,我们一伙人已来到了原边。放眼望去,彬州城在低沉的呜呜呜声中慢慢苏醒,身披万道霞光的泾河蜿蜒东去。河滩上被钻天杨隔成棋盘状的菜地、庄稼地片片碧绿,大片的果园蓊蓊郁郁,几缕晨烟从山脚、山坡上悠悠地升起,像是欢迎我们这伙远道而来的小客人;红石咀的影子在河滩上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凉,如同懒孩子晨起还未收拢的被子;远处的卧佛岭,佛身沐浴着晨光,慵懒闲适,身心天地一色。
稍作休整,大伙开始沿着红石嘴的山路飞奔下山,向着向往已久的幸福地、富裕地、快乐地一路跑去。来到山下,眼前的一切景物变得真切,大伙一个个眼睛发光发直。走过田垄、跨过哗哗流水的水渠,看到碧绿高大壮实的玉米、高粱,人人嘴里发出喃喃地称赞;路过梨园,身心都沐浴着邠州酥梨的芳香中,上百年的梨树个高臂长,树身结实粗壮。一畦畦的菜园里,社员们在忙碌收菜装车,紫色的茄子、鲜红的辣椒、水灵灵的韭菜大葱,一串串红的发光、绿中泛黄的西红柿,让大伙一个个都看直了眼;头顶上,杨树枝上知了的叫声一波强似一波,大伙肩挑担笼,踽踽穿行在田间树丛,人人都像刘姥姥进荣国府大观园样稀罕、好奇激动!
来到桃园,看管桃园的大爷问清楚大伙每个人带钱的数目多少,然后带我们在桃园中选桃子。根据桃子的成色口味谈好价钱,大伙就分别来到自己挑选的桃树下按照自己口袋中钱的多少开始摘桃子。在桃园,成色口味好个大的桃子一毛钱能买九到十个,两块钱就能买两担笼桃;成色不错、个小点的一毛钱能买十五六个。大伙摘桃子前,先放开肚皮一顿豪吃,这是我们这些担桃人的福利,走出桃园就不行了。只几个脆甜汁多的桃子下肚就已难以下咽。当地人有桃饱杏伤人的说法。看到我们一个个小孩们抻着脖子打嗝,看桃的大爷笑笑说:“你们个碎娃娃能吃几个桃啊,快快摘好桃子赶路要紧!”
吃饱了,桃子也摘好了,挑着装满桃子的担笼到大爷住的庵棚前,大爷收钱数桃子,等交割完成,大爷还会每人送十几个桃子让路上解渴。梨园也一样,按钱数摘好梨子,临走时,梨园老人也会每人送几个晚上被风吹落树下已经摔伤的梨子。
离开桃园,天过中午,在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大伙开始爬坡,一个个汗流浃背心满意足的回家。到家时,已是万家灯火。
担桃,儿时的一个披星戴月之旅也!也是我们少年时期的成长之旅,装满了我们少年时期的美好记忆。后来到县城上中学,每每路过红石咀、经过河滩、坐着渡船过河,都会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这片令原上人向往的地方。感觉劳作的人们穿行绿树和田垄上,沐浴着泾河上微风的惬意舒畅。
记得有一年春天,我路过河滩的一处枣园,新修整过的园地经泾河上吹来的清风滋润后一缕缕泥土的清香让人微醺。路边一棵枣树下的庵棚中传出阵阵鼾声。仔细眺过,一个汉子敞开身上白色短褂平躺在草席上,鼾声从他一张一张的口中传开,状如神仙般让人羡慕。
过去,从来没有走远过,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原上人,河滩就成了他们梦中最美的地方。至今,河滩的美让我仍然记忆犹新——春天,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米粒似的一颗颗落下的枣花、一嘟噜一嘟噜的油菜花从河滩蔓延到山坡上,装点着北斗七星样排列的七星台及沟沟坎坎;夏天的碧绿深浅相间中,一阵凉风划过,河滩上绿浪会引起泾河一波波的浪涌;秋天瓜果的香甜芬芳弥漫着整个泾河川道;冬天,若恰有雪花飘飘,一幅天然的黑白山水画活灵活现自然天成!
河滩不但四季美不胜收,更让人对于大自然的无私和奉献怀着深深地感恩之情!
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发展变化,沧海桑田,河滩已经成为人们对过去历史记忆。如今的泾河北岸,公路、高速路、铁路、高铁线和水泥厂、发电厂、煤矿以及依山而立的一排排小楼,将曾经长长的河滩填满。发展就会改变,从公刘居豳,到洋溢着工业化、现代化氛围的河滩,河滩可能经过了千变万化,但让人念念不忘的仍是她自然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