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尺
纪军民继承了祖上的衣钵,农闲时间为乡邻盖房或做个进出院子的小门楼。乡邻有人称呼他房木匠,也有人叫他泥水匠,不管别人如何叫他,称呼他,只要有人上门请他,他都会立马放下家里的活计欣然前往。
请他的人手提肩扛着纪军民干活的几件家伙什——平斤、锯、大小几把锉刀、下线的墨斗、泥刀和斧子等等,纪军民自己手执一把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黑红相间的长木尺,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官道出村,周围的庄稼树木前拥后呼的哗啦啦响着。走到人少的山涧小路上,听到身边小鸟溪水清脆婉转的声响,纪军民感觉脚下轻松了,会情不自禁地吼上爷爷、父亲都会唱的几句秦腔,“祖籍山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
纪军民手里的这把又红又黑、黑中透红的长木尺可不一般,爷爷说它叫雷公尺……爷爷还说这是一把有神力的尺子,能保平安,能打鬼驱邪……
老纪家的祖上多少代都是房木匠,熟悉的人都尊称纪军民的爷爷为老纪木匠!老纪木匠出门盖房或者带着小纪军民在村中转悠,他手里总是不离这把雷公尺。许多人也都知道这把尺子的神奇和能耐,平时也没有人随意碰他的雷公尺。如果,村上谁家的小孩有点小病小灾的,或者小孩是个夜哭郎,家人都会抱着小孩找到老纪木匠,让小孩叫老纪木匠几声爷爷。老纪木匠听到孩子怯生生甜乎乎的唤他爷爷,他老人家也似乎很享受孩子们的呼唤,他会连声不叠地应着孩子,哎!哎!哎!随即会笑眯眯地将自己手里的雷公尺伸到小孩的面前,让小孩子的小手轻轻地摸摸它。
许多人都传说老纪木匠的雷公尺很神、很灵验,小孩子只要摸它几下,过上几天小孩子的病准会好了,夜哭郎晚上也不会再哭闹了……
黄土高原的西北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喜欢依山坡挖窑洞居住。这里的人们也多少年以来都是靠天吃饭,十有八九家都比较贫穷,能够起房造屋的人家也并不多。老纪家的祖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乡邻盖房,到了纪军民的爷爷依然靠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农闲时间给方圆的人家盖个门楼,或者搭几间小厦房,如果哪一年能够帮有钱人家盖座大房子或者一座大宅子,那他们一家人的日子也算遇上了好年景。
虽然,黄土高原上的土地比较贫瘠,但只要风调雨顺,生活在这些沟壑纵横、川原相连的地方上的人们,还是能吃上顿饱饭。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不管沟里洼里、川里原上的大小村子,村村都几乎有供奉神灵的庙宇。
纪军民的祖上就是为一个人称庄里村的地方建庙宇时在十里八乡出了大名。这里的地方历史记载,大约从明清时期开始,这里的大小村子就流行修建庙宇。哪个村上修庙,每每都会吸引方圆百里的能工巧匠前往。一群群懂雕刻的匠人、房木匠、画匠等等都会争相承揽修建庙宇的工程。
一般建庙宇的材料都是村上人根据大家集钱多钱少自己准备,选出各项工程好的手艺人,这是村长和乡绅们比较犯难的事。工匠的手艺人品都是保证整个建设工程质量和成败的关键。雕梁画栋的手艺明眼人一看就能看明白了,只有选盖庙宇手艺好的大匠人——房木匠,让庄里村的村长和几个乡绅的确费了许多心思。
村长和大家一起商量,几个乡绅认为村上盖庙都选用了上等的材料,庙宇的大小图样也是大家提前商量确定下来的,还有雕刻、画画几拨人让他们按照统一要求做些样子让大家眺眺就能选出最好的,只是泥水瓦工很难一时决定谁的手艺高低。大家商量中有人就提议,修建庙宇必须要泥水瓦工上乘,木工榫卯紧清,可以分步让各位师傅一起比比,每次都选好的淘汰差的就行。
众人商量后,决定先比木工。看看各位师傅的卯榫结构,卯榫是房屋结构中最要紧地。村长让参加竞聘的每个匠人用相同的木料做个尺寸相同的小型的屋架。匠人们每人领到相同的几根椽子,按照要求锯木锉卯造起了一个个大小相近的小型屋架。村长让人把一个个微型的小屋架从相同高度一个个扔下,卯榫结构大小不合理或不紧净的不经摔,从高处掉落下来就散了架或者卯榫坏了。这样很快就淘汰了一批人。
第二步比砌墙。剩下来的匠人们按照要求砌长度宽度高度相同的一堵砖墙,墙砌好了,村长让人先测量平直,有瑕疵的淘汰几个。然后,村长又让村上几个力气大的后生一起把剩余的几个匠人砌的墙用力推倒。砌墙时泥施到位、手劲足的匠人砌起的墙倒了砖也不容易散开。看谁砌的墙倒后散开的砖块多,就淘汰谁,这样又走了几个人。到最后,十几个匠人就剩下五个人,这几个人都是个顶个的好匠人,纪军民的祖上就在这五人当中。
最后一项比赛,看匠人们的瓦房手艺。盖好的房子只有房瓦好了不漏雨水,才能保证房屋长久不坏不倒。村长告诉众匠人,这是最后的比赛了,谁胜出,谁就是村上建造庙宇的总承包人。
比赛地选在村上一座返修的旧房子顶上进行。经过前几轮较量,剩余下来的五个匠人人人摩拳擦掌,心里都憋足了劲。比赛开始,匠人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用很密的衬子(把木头劈成尺半长的木条,用来坐泥,方便瓦片敷在上面),有的人用很厚的坐泥,有的人从房脊开始瓦到房檐,有的人从房檐开始向上瓦到房脊,有人瓦的瓦距离宽,有人瓦的窄。等匠人们认为自己已经瓦好了,村长就让人提一壶水给瓦好的部分不停浇水,等一壶水浇完了,如果谁瓦好的地方漏水,这位匠人就直接出局;如果瓦片下面泥皮积上水的也要出局,泥皮下面木衬子湿漉漉的也出局。三个匠人轮番上场,几个人都分别败下阵来。
还剩两个人没有瓦房了。按照抽签次序下来轮到纪军民的祖上上场了。大家看见他走过去用铁锨自己开始拌泥,倒水、洒麦草每道工序都很仔细,不大功夫,一小份泥巴让他用铁锨倒腾的变得很滋润光亮了。泥和好了,他抬头看看房屋顶,轻轻拍掉自己手上的土,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着还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把鞋子里的少许麦草土渣敲敲打打倒进了自己活好的泥巴里,他似乎要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才开始上房干活。
一切准备停当,他仔细把自己活好的泥巴用铁锨铲起来,倒进旁边的泥兜中,伸出一只手,用五指托着泥兜爬梯子上房。他的步伐沉稳,一招一式中透着大匠人的气度和自信。
就在他爬梯子上房时,有人看见了他腰里还系着条绳子。
来到屋顶上,他先蹲下,用泥刀又拌了一会泥兜中的泥巴,然后,取了旁边的几片瓦,用手中的泥刀一一轻轻敲击,选出了三片声音亮清的瓦。接着,他仔细在房檐的贯椽子上铺好一溜衬子,然后敷上自己准备的泥,拿起选好的瓦,手上施着暗劲,在泥上一片一片压好了三片瓦。
等他不紧不慢地在房顶上瓦好了三片瓦,他又坐在房顶上开始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他还和下面站着看热闹的众人聊天,开了几句玩笑。等他把一锅旱烟抽完了,就在自己的鞋底子上轻轻地掸掉了烟锅中的烟灰,把烟袋锅斜插在自己的后脖颈的衣服领子里,伸手取下自己腰里的绳子,仔细系在自己刚刚瓦好的三片瓦上,院子里众人只见他身子一闪,他已手拉绳子已从房子顶上滑落到地面,等他在地上站稳了,场院中看热闹的人们一个个惊愕的目瞪口呆……
等人们回过神来,大家再抬头望房顶上的三片瓦,仍然微丝不动的停留在屋顶原地。负责浇水的人也醒过神来,立马把一壶水浇了上去,由于只有三片瓦,底下人一时也看不清是否透水,浇水的人就想看看瓦底下是否有水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把三瓦片揭下来,那三片瓦就像生生地长在屋顶上了。众人一时个个称奇,有好事者爬上房顶也想亲手试试,他用手使劲揭瓦,三片瓦就是揭不下来。场院中看热闹的人群这才爆发一片欢呼声。
欢呼声中,众匠人向纪军民的祖上弯腰深深一礼,最后一位匠人看到此情景,也不敢再上房比了。匠人们都纷纷离去。经此事后,纪军民的祖上就成了方圆百十里房木匠中的翘楚,有人还称他就是活着的鲁班爷!
庄里村的庙宇正式开始施工,选木锉卯、搭建房梁这些重要活计都是纪军民的祖上亲力亲为,对于砌墙和瓦房活泥的过程中,他也都要自己带的知己人严格把关,选土、加水、加麦草等等过程,每一步都讲求精细,步步都要拿捏到位。特别是自己从鞋子里倒进泥巴中的东西,他更是秘不示人。
纪军民的祖上凭借自己这手密不外传的手艺,在江湖上行走了多少年,方圆百十里的村庄,几乎所有大小庙宇都是他祖上带人建造或者重建的。许多村子的庙宇五六十年百十年经受风雨侵袭,也不漏一点雨,也不倒塌,被世人传为建筑行业的佳话。
纪军民的祖上依靠自己盖房的手艺,养活了一家十几口人。他用挣的辛苦钱给家里购置了八九亩地,但多少年一家人还只能住在沟边的窑洞里,和村上大多数人只能租种别人的田地过日子相比是要好了许多。多少年了,农忙时家人一起忙自己的农活,农闲时祖上率家里男人为乡邻盖房修屋,多少年一家人的日子过的还算顺当。
到了纪军民的爷爷,家里成了单传,爷爷辈就他一人。爷爷仍然靠祖上传的盖房手艺谋生。自己家的兄弟子侄少了,盖个门楼自己一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遇上有人家盖大房就得找其他泥水匠当帮手。干活时一般人的手艺,纪军民的爷爷又看不上。没有办法,纪军民的爷爷只能自己收徒。除过祖上秘传的手艺,其他的手艺他都要慢慢地教授徒弟们。
按照行规,一般徒弟跟师傅最多三年,三年学完了,学成的人就要行出师礼。之后,徒弟们就可以自己接一些活路干了。只有遇上大型的工程,才由老纪师傅打头,带着众徒儿们一起干。慢慢的,对于纪军民的爷爷来说,有活干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一家人的日子就过的艰难了些。这也应了一句手艺人的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好在后来,纪军民的爷爷养了两个儿子,家里的人丁又有兴旺之势。纪军民的父亲纪栓娃从小跟着父亲游走乡里帮人家盖房子,他的叔父纪兴娃不想学手艺,小时候就被纪军民的爷爷送到乡塾去读书。民国初年,社会动荡不安,上了几天学的纪兴娃和村上几个小伙子一起偷偷参了军,他们投到从北京城赶走封建皇帝的冯玉祥将军的麾下当兵。
开始,大伙心里都想着当兵有粮吃,当好了有出息了还能扬名地方、保一方平安。这些年,他们村子也常常被土匪骚扰,虽说土匪主要抢有钱有粮的大户,但黑底半夜来村子杀人放火,还是让这些年轻人又气又害怕。参军后,听长官说,军队只有打倒旧社会的封建统治,打倒那些破坏老百姓日子的恶人,建设一个实行三民主义的新国家,大家就都会有好日子过。到时候,不但自己有吃的,家里人也会平平安安有吃的,大家都会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也就不用再看在城里耀武扬威的洋人们的眼色。
纪兴娃上过几天学,人也算机灵,在队伍中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他比村上其他几个小伙伴接受新思想新知识要来的快。由于他训练刻苦,军事考核样样领先,特别是一把大刀让他使唤的刀法很熟捻。有一次,营长来看新兵训练比武,发现了纪兴娃是个好苗子,又了解他还有些文化,人又灵醒,就把纪兴娃招到营部卫队。这样,纪兴娃就算营长的亲兵了,常常被营长出入带在身边。
中原大战中,纪兴娃跟着营长冲锋陷阵,一把大刀杀了许多人。纪兴娃经过一场场战斗的洗礼,心里也就不像在村上丢二郎当混日子那样自在,他知道他也可能在某一天,像其他战友一样被人用枪打死、用刀砍死。经过一次次战斗后,纪兴娃的心里慢慢地变硬,性子也变得急躁,上了战场,他的眼睛就冒火,他的大刀更是被他挥舞的虎虎生风。
有一次,他们营在战场上遇上了强敌,几个昼夜厮杀,许多人都牺牲了。纪兴娃跟着自己的营长前冲后突,在冲出敌人包围圈的时候,为了保护营长,自己被敌人砍掉了一只胳膊。
养伤中,营长吩咐让人多多照顾纪兴娃。看到纪兴娃年轻轻地失去了一只胳膊,以后再也不能跟随自己左右了,营长就让纪兴娃跟随一个老军医学医。这样纪兴娃就被老军医收做徒弟,经过几年学习,他也成了一名军医。
由于部队常常行军打仗,纪兴娃开始主要跟随老军医学习治疗刀枪伤和简单的手术,时间长了,老军医也传授他一些中医、西医的理论和临床经验。由于纪兴娃文化程度低,到他离开部队时西医也只学了一些皮毛,简单的外科手术,治疗跌打损伤、识药断性方面,他还算有了一些本事。好在部队治疗伤病是主要的,纪兴娃也能应付得过来,慢慢地,他也成了一位有些能力的军医,大家称他纪军医。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跟随孙蔚如将军的一七七师参加了著名的中条山战役。战斗中,纪兴娃亲眼目睹了一个个乡党——陕西楞娃被日本鬼子的飞机坦克大炮炸成碎片,自己的部队在和敌人多次血拼中,许多乡党倒下了,自己根本来不及救治,而且,他还亲眼目睹几个和自己一起参军的同村伙伴一个个都被敌人炸死了,自己也根本无法挽回他们年轻的生命……
随着战争的一天天残酷地进行,纪兴娃目睹了战友们许多人都死在了中条山上、黄河边上,这次战役,让纪兴娃对日本鬼子和战争恨之入骨。战场上,他救不了战友乡党,他就用另外一只胳膊轮着大刀砍杀敌人,用枪射杀敌人,跟着部队在敌人中间左冲右突,等部队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从黄河边来到中条山腹地后,看看部队已经折损了大半,纪兴娃自己的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他顾不上伤痛,用一只手为大家包扎伤口,用一只手给重伤员做手术,他想尽自己最大努力保住战友们的生命。
部队休整时检查各个团的人员伤亡情况,巨大的伤亡,让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后来,大家还听到最大的噩耗,有人发现他们师的新兵团和工兵营两只队伍没有冲出敌人包围圈。大家听说这些陕西愣娃,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乡党,一个个战斗到绝境后,就集体跳了黄河……
抗日战争中,八百勇士跳黄河的壮举,说的就是曾经和纪兴娃在中条山一起抗击日本鬼子的陕西乡党。
抗战结束后,纪兴娃身体多处伤病,他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他领了抚恤金就离开部队回了老家。
一天傍晚,村子西边山上的夕阳眼看着就要落下,纪兴娃拖着长长的背影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多少年不见了,纪军民的爷爷看到自己心里梦里念叨的小儿子时一时也没有认出来了,栓娃第一个认出了站在家门口的弟弟,他连声喊着父亲,大!大!是兴娃啊!是兴娃回来了。
原来健壮活泼的小儿子,十几年不见,已经变成了黑瘦的小老头,还只有一只胳膊,这让他妈看见了心还不疼死了,哎!可怜的老伴天天思念自己的小儿子,这下儿子回来了,她却几年前就死了啊……老纪木匠心里想着,他上前一把抓住兴娃的独臂,老泪纵横,他默默地端详着黑瘦的儿子,嘴里嚅嗫着,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家人见面了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的儿子终于回家了,可他成了伤痕累累的残疾人,和他一起参军的村里娃都死在了战场上,死在抗击日本人的战场上,这些让老纪木匠心里难受极了……
老纪木匠想伤心归伤心,儿子活着回来就是自家的福分,伤残了不要紧,在家好好养着就是了。对于简单的疗伤,纪兴娃自己也能给自己治疗,毕竟,他也是从医多年的医生。从部队回家时,他还带回了自己在战场上背了多年的药箱,药箱里面也装了许多治疗伤痛和头痛脑热的西药片。但纪兴娃心里的伤痛谁也治不了……
纪兴娃回家第二天,就跟着哥哥栓娃去给母亲上坟。烧完纸,兴娃让栓娃先走,自己在母亲坟边坐坐。兴娃跪在母亲坟边,心里想着母亲小时候对自己的好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啦啦落在地上……
纪兴娃在家养病期间,老纪木匠托人给儿子说媳妇。纪兴娃知道后就告诉父亲说,他以后不但不能结婚了,他也不能和家人住在一起,他要一个人住……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心硬如铁,难以和人相处;特别是中条山抗战在他心里留下永远无法忘记的伤痛。这些事,纪兴娃和父亲家人也说不清楚。家里人也理解不了他心里的伤和痛……
由于战争给纪兴娃身心的伤害,他已无法过普通人的日子。他回家后几乎天天都躺在母亲的坟边,或者是远离村子的沟边上,沟畔后面就是自己祖上为村子盖的神庙,平时也很少有人来此。
睡了几天,纪兴娃决定在庙后的沟畔上给自己打上一孔窑。这里距离村子比较远,除过村上放羊的人偶尔路过,一般没有人到这里来,也不会有人打扰到自己。
窑洞打好了,家里人帮助他准备了必要的生活用具,一个月左右,哥哥栓娃就会为他送一次面米油等生活必需品。
纪兴娃一个人白天在窑里睡觉,晚上常常一个人满山沟转悠。对他来说,爬山下坡如走平地。特别在黑夜里奔走时,他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亢奋,热血上涌,眼睛冒光,似乎自己正在中条山上冲锋陷阵,正在和敌人作战……
村上也没有人知道,纪兴娃只能白天睡觉,到了晚上,大黑天,他的眼前闪过一个个战友,耳畔响起战友们冲锋的呐喊声,他还会清楚地看见一个个战友被敌人炸的血肉横飞,伤残的战友们得不到及时救治又被敌人一个个炸死、射杀……
纪兴娃只能不停地在黑夜中奔跑,他想让自己忘记让他痛苦不堪的战争惨烈场面……
后来,村上有人碰见晚上在沟洼里疾走如飞的纪兴娃,村人中就传纪兴娃懂法术,会鬼抬轿,常常晚上从沟里飞过,去远处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还有人传说自己有天晚上在县城碰见过纪兴娃,看见他在逛大街喝酒呢。
有一次,纪兴娃晚上在沟里奔走,不小心脚踏空摔伤了腿,一时痛的无法走路。他用手摸摸感觉主要是扭伤,需要休息片刻再走路回家,他索性就躺在沟里的草地上睡了一觉。天明后,他才一瘸一拐地回家,村上一些早起下地干活的人碰见了满身泥土的纪兴娃。几天后,人们关于纪兴娃坐鬼抬轿又有了更神的说法。
有人说,这些抬轿的小鬼们必须要在鸡叫前回到自己的坟墓,如果走到半路听到鸡叫,坐轿的人喝醉酒了不注意,小鬼们就会立马放下轿子跑回自己的坟墓。人们传,有人看来纪兴娃准是中招了,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吃酒多了,忘记了回家时间,回家半道上才被小鬼们扔了,就掉下沟了,才把人摔伤了等等。
当然,纪兴娃懂医术村上许多人也知道,人们还通过亲戚朋友传的十里八乡人都知道了。不管远近,有人有小病小伤来找兴娃治,大家都知道必须是在晚上,只有晚上他才开门出门。纪兴娃从部队带回的医疗箱中存有一些西药,治疗头痛肚子痛也会药到病除。但农村人都不敢吃这些黄黄绿绿的药片,大家习惯吃草药和巫婆们烧香跳神求来的神药——一些用黄表纸包着的一点点朱砂或者香灰什么的面面药。
纪兴娃为了让病人吃他的药,就将这些西药药片压成细沫,用纸包了送给病人吃。对于一些跌打损伤者,他有在山沟中找到的一些草药挂在家门口,结合自己的正骨术,常常也能手到病除。
纪兴娃为乡邻们治病,和附近的巫婆们比效果要好很多,时间一长,求他治病的人就越来越多。还有一些被他救治痊愈的人,就上门致谢,送他一二斤肉一瓶酒,或一只烧鸡、一小袋米什么的。临了,许多人还到他家后面的庙里顺便上个香感谢一下神灵。
慢慢的,乡邻感谢纪兴娃的活动就和村人们到庙里上香还愿一样。许多人就猜想说,纪兴娃为什么要住在庙后面,其实,他就是庙里供奉的某某神灵的弟子罢了。自然,神灵的弟子也是神灵。对于神灵,乡下人往往都是敬而远之。纪兴娃虽然为许多乡邻们治过病,但他特立独行的生活习惯,还是让许多人心里恐惧害怕,平时无事也没有人敢和他接触。
哥哥栓娃和父亲心里都明白,兴娃不是什么神灵,他就是在部队上学了一些治病的手艺。栓娃每次给兴娃送吃的,发现兴娃心情好时就坐下来,兄弟两一起喝点小酒,谈谈话,慢慢地,栓娃也就知道了一些自己兄弟的不易和痛苦。过年过节,栓娃就请兴娃回家和家人团聚。毕竟,老父亲已经六七十岁了,身体也没有以前硬朗了,出门干活,上房和一些高处的活计都是栓娃自己干,让老父亲只给自己打个下手。这些年,村上常常有土匪袭扰,人心动荡不安,盖房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一家人的日子也过的紧紧巴巴的。
为了父亲和家人能过的好一点,兴娃就把自己为人看病的一点点收入,给栓娃带回家贴补家用。慢慢地,他也答应白天给人看病,但要出门还是要在下午太阳下山前去,晚上要回家。毕竟,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这些年来,他一个人也无法度过那危机四伏的漫漫长夜……
有一次,村上的放羊娃放羊时不小心滚沟了,下午被人找到时全身都是伤,腿和胳膊也都已摔折了,只剩微弱的一口气了。村人忙跑到庙背后兴娃家找兴娃救人,兴娃跑过去看了放羊娃的伤情,他就一溜烟跑下沟,翻过几道沟叉来到一个远离村子的阴山坡——知母洼,这面阴山坡上到处生长着一味草药知母,也有柴胡、枸杞、远志、黄连等等草药,纪兴娃在这里找到了一味神奇的草药,回到放羊娃身边后,他把找到的草药放在自己的嘴里连根带叶咀嚼碎后,仔细地敷在放羊娃的胳膊腿受伤处,然后,用布条又轻轻地包扎好。
大约一个时辰后,围观的人发现放羊娃的脸色慢慢地由白转红,气息也开始慢慢恢复。等放羊娃的气息均匀了,纪兴娃让人把放羊娃在地上放平稳了,他开始用正骨术,慢慢地帮还在昏迷的放羊娃接上摔折了的胳膊腿。
大约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围观的人听见放羊娃的胳膊腿上传出咯吧咯吧的声响,就像夏夜里秋田中玉米高粱拔节的声响。声音停止后,过了不大功夫,躺在地上的放羊娃开始声唤了。圪蹴在一旁的纪兴娃这才站起身,人们的眼睛都热了,大家也突然发现纪兴娃单薄的身子原来是那样的伟岸和高大……
放羊娃被人们送回家里,村上的许多人还在他的身边围观。几个时辰过后,放羊娃终于慢慢地醒过来了,他折了的胳膊腿也能慢慢地动了,放羊娃的父母着急问他感觉咋样,放羊娃微微笑着说就是感觉自己的胳膊腿有点痛……
纪兴娃救治放羊娃的事,村上有许多人看见了,乡邻们都传说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纪兴娃神灵一样的角色在乡邻们的心目中就越来越真了。
后来,一些见过纪兴娃救治放羊娃过程的有心人,想到沟里的知母洼寻找纪兴娃为放羊娃治病的草药,许多人找了许多天都没有发现一棵。多少年后,大家都知道村上的知母洼里有神药,但竟究是个什么样的草药,永远也是村上人不可知的一个迷,也是纪兴娃在人们心目中人神传奇的秘密。
纪兴娃回家的第二年,他大哥纪栓娃有了第一个儿子。老纪家有后了,全家老小高兴极了,大家纷纷给小孩送上小玩意表示祝贺,兴娃也给小侄子送上一个自己用手枪子弹壳做成的项圈。他认为这个自己从战场上带回的东西具有煞气,可保小侄子一生平安。
小侄子刚满周岁那天,正当一家人和亲戚朋友为孩子庆生的时候,小孩却突发癔症,纪兴娃用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将小侄子唤醒。一家人吓得团团转,栓娃和妻子更是吓得半死。纪兴娃的父亲老纪木匠也急的手足无措,他一个人颤巍巍地蹲在地上,双手合十,心里一个劲地祈求神灵保佑孙儿,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自己小孙子的平安……
老纪木匠祈求了大半天,看小孙子仍然脸色发白,静静地躺着回转不过神来,他求神灵不灵心里又想到了巫婆,突然,老纪木匠心里一惊,早前听村人说,村上的老巫婆常常偷人家小孩子的命为自己换阳寿……想到这,老纪木匠站起来大声说,一定是让村上的巫婆给咋娃作了手脚……
老纪木匠大声吩咐兴娃和栓娃,马上扛起家中为老牛铡草的铡刀,父子三人一起就急匆匆奔往村上的巫婆家。
这时候,村上的巫婆正坐在家里的炕上嘴里念叨着为来人看病,她看到几个人气势汹汹的闯进了家门,纪栓娃第一个跑进门,他刚进门就跪倒在她的脚底,央求着让她放过自己的儿子,巫婆弄明白了来人的意思,她闭上眼睛,鼻子了冷冷地哼了声说,我咋知道你家的小娃娃有病啊……
看到巫婆当着他们父子的面不肯承认是她自己所为造成小侄子发病,纪兴娃眼睛发红,心里一急,上前一巴把巫婆就抓了起来,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着巫婆,只见他接着忽地一转身,一下子就把巫婆塞到铡刀底下,并厉着声问道,你放不放我侄子!
老巫婆一下子被兴娃轮晕了,她心里也就一下子怯了十分。以前,她听说过这位老纪家的二儿子,村人说他很厉害、懂法术,她再看纪兴娃瞪着一双要人命的红眼睛,嘴里本还想说不是自己,还没有等她说出一个字来,就感觉头上的铡刀已经落下,碰上了自己的脖颈,血已经流入自己的衣服领子上,巫婆慌忙指着自己腰里的肚兜说,你倒!倒!倒出来小娃就好了……
听到巫婆说话,一边早急红眼的栓娃忙扑上去,他一巴撕下巫婆腰里的肚兜,用力撕扯开肚兜的袋口,向使劲向地上一倒,从肚兜里面倒出来许多纸剪的小人,只觉身边一阵风起,小纸人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巫婆家这边的吵闹还没有结束,突然,屋外传来老纪家家人的喊声,家里人来报,小侄子醒来了!
后来,村上许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演绎说,当栓娃撕扯开巫婆的肚兜口袋,就看见许多个光屁股的小孩从肚兜口逃出来了,大家还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落到地上的小人儿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老纪家这次算大动了干戈,为乡邻们出了一口恶气,救了许多小孩在命,也保住了自家小孩子的性命。一家人既高兴又后怕,听到老父亲和哥嫂的叹息,纪兴娃说,你们不用怕了,以后看谁还敢动咱娃一指头,我保证让他不得好死!
说归说,为了保小侄子周全,纪兴娃觉得以前大哥给小侄子起的名太软做,叫什么牛牛,这世道狗阿、牛阿都容易被欺负。纪兴娃作为老纪家有些文化的人,他说要给小侄子改个名,让小侄子以后改名叫纪军民。
小侄子改名叫纪军民,纪兴娃还给父亲和大哥大嫂进行解释。他说,小侄子的父亲是农民,小叔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曾经的军人,军人命硬,军和民一起共同保护着小侄子,这样就一定会让小侄子一生周全。老纪木匠听后,嘿嘿笑着说,还是兴娃说的在理么!
老纪家度过灾难后,老纪木匠和大儿子栓娃有空继续游走乡里为乡邻盖房子、修门楼。纪兴娃回到他庙背后的家里,除过隔三差五有人请去看病,他觉得精神和心情都好些了,也常常回家看看小侄子。他每次看见小侄子就军民军民的大声叫着,小侄子也哈水涟涟地迎着他笑。每一次,他都要抱着小侄子玩上大半天,摸着小侄子软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听见侄子一阵阵脆生生的笑声,纪兴娃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软了,过了一段时间,和小侄子相处中,慢慢的纪兴娃的心也软了。
不知不觉,纪兴娃的脸上有了笑容,路上偶尔碰见村人,相互打个招呼,看见人们对自己一个个热情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就像有一束光照进来,一天比一天暖和。
慢慢地,纪兴娃晚上也能安稳地睡上一段时间。白天天气好,他也在自己窑洞后的庙背后蹲一会儿,看见村上的放羊娃也主动说说话,有了小侄子相伴,纪兴娃的心里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就这样,只要父亲和大哥栓娃出门为人盖房,兴娃就回家帮着大嫂照顾小侄子,帮着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挑水、铡草、喂牛这些农村男人各个熟门熟路的活计,对于纪兴娃却并不简单,他缺了一只胳膊身体又多处受过伤,干农活不但费劲而且还痛苦,但他看见一旁的小侄子蹦蹦跳跳笑嘻嘻的可爱样子,他就咬着牙坚持着,心里说这小侄子就是自己的命么……
有一年夏收后,老纪木匠和栓娃为二十几里外的人家修好门楼回家,走到半道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天上也乌云滚滚,从天空周围瞬间涌上来一朵朵的乌云。老纪木匠看到西南边一朵镶着金边的乌云很黑很重,如同脱缰的野马快速奔过来,天空四面八方狼奔豕突的乌云也不停集聚上来,他对栓娃说,咋要快点走,这乌云来的很快,眼看要下一场大雨了……
父子二人手里拿着盖房的家伙什疾步快走,还没有走多远,有一朵飞奔的乌云和镶着金边的黑云在他们的头顶上发生碰撞,刺眼的蛇形闪电夹着轰隆隆的一声炸雷,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紧接着,狂风乍起,电闪雷鸣,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老纪木匠和栓娃急忙跑到路边的小草房中避雨,狂风暴雨中,小草房被大风卷着大雨冲着似乎立马就要从他们父子的头顶上坍塌下来,雨水像蛇一样顺着周围低矮的墙壁流到地上,脚下的大部分地面瞬间积满了水,栓娃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的一处砖棱上,纪木匠看着风雨交加的庵棚外,心里也随着电闪雷鸣在一阵阵发紧,这雨咋来的这么快,他嘴里念叨着,突然,又一个雷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炸开,刺眼的闪电逼得纪木匠眼睛一黑,咯叭叭!一个炸雷声从小草棚上滚过,震的两人耳朵直嗡嗡,纪木匠看到一个大红球从天空上滚落,炸的眼前整个天际一片火红,眼看不远处一棵大树被雷击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袋烟的功夫,雷声闪电慢慢远去,雨伫后,父子二人走出小草房,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腥的味道,道旁的低洼处积满了一池池雨水,道上一个个大甲虫伸着长长的爪子斜斜歪歪的走着,不知他们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父子二人走出不远,纪木匠就看到道旁不远处一节还在燃烧冒烟的树枝,他疾步上前,急忙用地上的雨水把树枝上的火浇灭,看看尺寸,纪木匠心里大悦,他让儿子栓娃把烧焦的树枝扛回家。一路上,纪木匠左顾右盼寻找被雷击中的哪棵大树,走出十几路,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地方有被雷击中燃烧的树木。
回家后,老纪木匠仔细端详被雷击中的树枝,始终看不明白是什么材质。他心里嘀咕,自己做了一辈子房木匠,也算见过许多木材,就方圆百十里的树木,一看就能叫上名字,今个咋就这段树枝看不明白。
老纪木匠用斧子削去树枝的枝杈,他感觉自己每一斧子都要用很大劲,又用刨子把树枝刨平刨直,他感觉这段树枝是个很结实的木头,木质坚硬如铁。最后,老纪木匠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段被雷击中的树枝做成一个四棱四方又笔直的黑红相间的有着漂亮颜色的木条,他用尺子仔细量量,两尺九寸,纪木匠心里一阵喜悦。他又用刀具仔细在木条刻上尺寸,自己给起名曰雷公尺!
为了方便使用,纪木匠又在尺子的一端打上一个小孔,加上一个小铁环,刚好够三尺。
从此,老纪木匠手里就多了一把黑里透红的尺子,他告诉人们这是一把雷公尺,是个宝贝,可以保平安,走夜路拿上心里不会害怕,还能打鬼驱邪……
这样,方圆的人都知道,老纪木匠手里有了一把打鬼镇邪的雷公尺,但尺长几何无人知晓,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妙用。
纪军民三岁那年,他们的县解放了,新成立的人民政府要求参加过旧政府工作的人员到政府登记,纪兴娃由于是国民党军队的离退人员也要登记说明情况。抗战结束后,纪兴娃因伤残离开部队回家休养,居家期间还为乡邻治病疗伤。这样,纪兴娃的生活也就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土改中,纪兴娃还获得了几亩属于自己的土地。
解放后,乡邻们的日子眼看一天天好起来了,但修房造屋在乡下仍然是稀罕事。盖房子的人家不多,但许多村子正打算为孩子们修建学校。大多村以原来村上的老庙宇为基础,由于各个村的庙建设时间不一样,长的已经一二百年,短的也有近百年。
老纪木匠和大儿子栓娃参加本村对老庙的房子进行修缮改造,为村上娃娃上学读书准备学校;也参加附近几个大村的学校建设和老庙的改造。一段时间,他们父子二人虽然比以前忙碌些,但总归是有了许多收入。
过了三四年时间,纪军民也在村庙的小学开始上小学了。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后不久又实行了人民公社化,除过按人口每家留少部分自留地外,大部分土地和牲畜农具都归了集体所有。这一时期,老纪木匠有了更多活路,几乎天天都很忙碌,他领着大儿子栓娃给许多个生产队盖饲养室。
纪军民上完初小,他不愿意去更远的地方上学,想跟着爷爷和父亲栓娃学手艺。老纪木匠也六十多岁了,看到小孙子已能帮栓娃干活了,小的活计他就让栓娃带着孙子军民出门,自己慢慢地开始居家休息了。为十里八乡的生产队盖饲养室、为乡邻修小厦房盖门楼,人们不但对匠人很尊敬,而且每天都会用好吃好喝的招待匠人,这正好对了纪军民的脾气,他干活也就很卖力认真。
纪军民学习盖房的手艺很快,跟着父亲栓娃干了几个月,他就能许多活路干的得心应手。看到儿子学的很快,做事又很认真,不管什么活路干起来一招一式都不含糊,栓娃就满心喜欢。
过了一年多时间,纪军民就把栓娃砌墙架梁瓦房的所有手艺都学到手了。看到儿子已能独当一面,栓娃就把父亲传下的雷公尺交给了纪军民。栓娃告诉他说,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宝贝,出门干活都要随身带着并要好生保护!他还将雷公尺有保平安、打鬼辟邪的作用一一告诉了军民。
纪军民从小在家中就得到爷爷和父母叔父等一家人的爱护,虽说,父母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但家里人还是喜欢纪军民。他从小也就很乖巧,性格开朗,常常就爱琢磨爷爷盖房的家伙什,老纪木匠也看着喜欢,就慢慢地告诉他一些手艺中的窍门和注意事项。有次老纪木匠还对大儿子栓娃说,大孙子纪军民就是他们家手艺的最佳传承人。
纪军民从小性格豁达,也是性情中人,见人就熟,还是个大嘴巴。等他能独立建房造屋了,他祖上传承的所有手艺中的秘密不久就让人知道了。原来,他的祖上对砌墙、瓦房选什么样的土活泥,在泥巴中加多少水、加多少麦草都有一定的比例要求,这是他的祖上长年累月摸索总结出来增加泥巴粘性的经验。另外,还有多少年前他祖上扬名立万赢了其他匠人时,从他的鞋子里倒进泥巴中东西,也是为了增加泥巴的粘性。
原来,到房子主体建成进入瓦房的程序,纪军民的祖上每天在上房顶瓦房之前,都要给自己的衣服兜子装上一些食用盐。等他开始瓦房时,趁人不注意,自己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的少许食盐,加入早已准备好的泥兜中,然后,再慢慢用泥刀把泥和食盐搅拌均匀。泥巴中加入少量的盐,会使泥巴的粘性有很大的增加。
瓦房不但是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瓦与瓦相互之间不但要相互连接好,而且,每一片瓦都要一次使劲压实,使瓦片和泥瞬间成为一体。
乡邻们都知道,纪军民的祖上瓦房每天都瓦两个来回,一回三行,一天六行,等六行瓦瓦完了,他兜里的食盐也洒完了,当天的活也就结束了。
栓娃把雷公尺传给纪军民以后,就等于向纪军民交了权。这之后,房子咋样盖,材料咋样下,工期咋样安排和人员咋样分配调度等等都有纪军民说了算。纪军民也爱做主,他安排好了就问声低头干活的父亲栓娃,栓娃其实也在一直用心听用眼看,他看见儿子军民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也打心里佩服。
纪军民安排活路时,一手指指画画,一手就拿着雷公尺。他也很爱这件爷爷留给自己的宝贝,小叔兴娃看到侄子成天拿着雷公尺,就对军民说,这是你爷爷授予你的配枪,他让你开疆扩土呢!
纪军民感觉自己就是喜欢这把雷公尺,特别是尺子的颜色,红黑掺半,拿在手里沉甸甸,用手摸起来很光滑。每一次出门干活,他用这把雷公尺把干活的家伙什挑起来扛在肩上,走起路来,心里也一下子变得稳当踏实。干活时,用这把雷公尺,还能带来一种心里上愉悦的感觉。有空时,纪军民常常仔细端详这把尺子,它确实和父亲手中的尺子不一样,什么木头自己也看不出来。他还发现,爷爷做的这把尺子,一段是一尺一格,划了两格,另一端却是一寸一格,共划了九格,加起来是二尺九寸,再加铁环才够三尺。
对于老纪家的这把雷公尺,乡邻们也有许多说法。人们之间传说,此从老纪家的小孙子那次被老巫婆陷害之后,纪兴娃就夜晚做法,为保护自己一家人平安向神灵求得一把打鬼驱邪保平安的法尺,这法尺是南海的紫檀木,一般人也动不得,只有老纪家的传承人才能用,才拿的起。
的确,自从老纪家有了这把雷公尺,纪军民再也没有撞过什么鬼妖,一家人的日子也一天天变好。土改中,纪栓娃由于为人本分做事实在,被乡邻们推选参加了村上的工作队。纪栓娃跟着工作队,就用父亲传下来的雷公尺为乡亲们丈量土地。乡亲们有了自己的土地,这些世代作为佃农的乡邻,几乎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埋头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作,眼看着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纪兴娃有天晚上正去和县城一河之隔的村庄给人看病,得知县城里的红卫兵在街上搞武斗,他们揪斗走资派,清四旧,烧旧书砸庙里的神像……
回村后,纪兴娃就连夜把村上庙宇供奉的神像一个个被背到自己家放柴火的小窑洞里,外面放上柴草杂物。
过了几天,从城里出来的红卫兵小将一路喊着进村,他们和村上的红卫兵一起来村庙准备砸碎庙里的神像,当几百人的队伍喊着口号冲进村上的庙门,遇着老东西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开砸,一伙红卫兵来到大殿里,他们没有找见供奉的众神像,有几个人搭着梯子爬上庙宇的顶上,把房迹上烧制的神兽们搬下来,仍到院子砸坏,等游行的红卫兵队伍离开村庄,村上的一些老人们才跑到庙宇中查看,看着被摔的七零八落的神兽们,一个个都老泪纵横,大家心里不明白这些村上先人留下来保护村人平安的东西,咋就不明不白地被喊破嗓子的红卫兵们砸了……
一段时间后,当老人们知道是纪兴娃保住了庙宇内中的众神像,大家心里才轻松了下来。从此,许多年时间,原来在村上庙堂供全村人敬奉的众神们,就屈尊在纪兴娃的小柴窑中,到纪兴娃离世都没有再回到村庙之中。
文革当中,老纪家也受到了一些冲击。纪兴娃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的部队,村上就有几个人想找纪兴娃茬,纪兴娃好几次被红卫兵从家里带走。纪兴娃为村上许多人治过病看过伤,特别是纪兴娃救放羊娃的事让人们念念不忘,所以,大多数人不愿意动纪兴娃。几个挑头闹事的红卫兵也知道,虽然纪兴娃只有一只手,人已经瘦的只剩下骨头了,但纪兴娃手里有两下子,一些小年轻也不敢太造次了。纪兴娃被红卫兵叫了几次也就没有人再愿意上门叫他了。但这件事却让老纪木匠惊着了,虽然,他已很长时间不出远门了,但村子成天吵吵闹闹的有人打人闹事,听说村上一些人被红卫兵揪着游街、关牛棚……
老纪木匠怕可怜的小儿子出意外,也天天担惊受怕,他每天都要到小儿子兴娃一人住的庙背后转悠,担心什么时候儿子就被人拉走再也见不到了。一个西北风很紧的冬天,吃过早饭的老纪木匠,蹒跚着从家里来到儿子窑洞附近,他看儿子在窑洞中睡觉,就默默地靠着庙墙圪蹴着为自己的残疾儿子守护。下午,栓娃给兴娃送饭,找父亲回家吃饭,发现父亲靠墙圪蹴着已经去世多时了……
老纪木匠去世后,纪兴娃难过的死去活来,仿佛自己的天塌了一样,几天时间人就变了形。纪兴娃的身体本就伤痕累累,父亲的去世如同抽走了支撑他身心的支柱,安葬完了父亲,纪兴娃也彻底倒下了,几十天时间都出不了自己的窑洞门。
这些天,大哥栓娃和侄子军民都在他的身边照顾,纪兴娃常常梦见自己又和战友们一起战斗,他梦里的喊杀声让守在他身边的栓娃和军民心里非常难受。有时醒过来,他神情也很恍惚。有一次,他惺忪着眼睛,他抓住军民的手说,侄子啊,你是咋老纪家的命根子啊……纪兴娃摇晃着独臂眼泪汪汪地说着,让身边的栓娃父子心里难受极了……
其实,纪兴娃此从巫婆手里夺回小侄子的小命开始,他就把保护小侄子的长大成人当做自己的责任,他有空就带着小军民玩,看着胖乎乎的小侄子就心里高兴,一段时间不见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小军民长到两三岁,他就一只胳膊抱着或背着到自己家附近的沟洼里溜达玩耍。后来,纪军民在他家附近的庙里上小学,他有空就站在学校的围墙外看小侄子读书嬉戏。小侄子初小毕业后,他就开始教他学习一些医术……
纪军民爱听爱学爷爷讲盖房的事情和手艺,他不爱跟着小叔学诊病,他觉得小叔子兴娃的病理讲解就如同讲天书,跟小叔学习了几年,纪军民学到手的也只有兴娃的正骨术。但纪军民爱和小叔玩,他也像小叔子一样爱在山沟里跑、玩耍。在村庙里上小学时,军民常常领着几个逃学的同学翻过学校围墙,跑到叔叔带自己去过的沟洼里逛。在庙背后叔叔家门前的沟底下,有一汪向上涌的泉水,泉水甘甜清澈,在夏天喝上一口让人凉透到心里,几口就会叫人神清气爽,还有泉水咕哝哝的声响如同好朋友一起玩耍打闹一样十分有趣,他们把一根根小树枝插入上涌的泉水中,猛地一松手,小树枝被泉水轻轻地抛向空中,这些都是他自己小时候小叔叔玩给他看的……
文革开始后,村里村外常常有人被揪斗,社会上比较乱,栓娃和儿子纪军民也不能外出盖房了。爷爷去世后,小叔叔一病不起,纪军民常常跟着父亲栓娃去看小叔叔。几十天过去,小叔纪兴娃的病情并不见减轻。有一天,纪军民从小叔家回来睡到半夜,梦见叔叔站在一朵白云上告诉自己说他要走了,说完了,他看见小叔叔向自己挥挥他的独臂,不管他跑着哭喊着,小叔叔驾着云朵就不见了……
纪军民的哭声惊醒隔壁窑洞的栓娃夫妇。栓娃披衣跑到军民身边,听到军民哭着说小叔叔走了,他安慰军民说,你这娃咋胡说哩!你这是做梦了,你小叔就在他家窑洞里睡觉呢,咱晚上回家时他还好好的么,咋就不见了,好好睡觉,明天早上叫你妈把饭做早点,你早早给你叔送过去,这些天家里也没事,你就在你叔叔家多陪他会儿……
栓娃安抚好了军民,自己回到炕上心里却犯嘀咕,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着窑洞天窗上面的纸发白,栓娃估计天快亮了,就告诉老婆早早起来做饭,自己先过弟弟家里去看看。
窑洞外,天还没有大亮,东边的山梁上天际露出了鱼肚色,启明星还很亮,栓娃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兴娃的窑门前,看看窑洞外没有什么变化,周围都和几天前一样,他知道兴娃从来不早起,几乎每天都睡到大上午,这段时间更是睡觉时间多。栓娃轻轻地上前推开虚掩着的窑门,屋内也很静,他来到兴娃炕边,他看到弟弟唯一的手臂晾在被子外面,他想伸手把弟弟的胳膊盖好,突然,手感一股冰凉让栓娃心里一惊,他急忙喊:兴娃!兴娃!兴娃!听不到弟弟的声音,栓娃知道弟弟确实走了,他难过地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想起老父亲去世时要他一定好好照顾弟弟,说弟弟多少年从风里雨里活下来,从死人堆里爬回家不容易……
弟弟兴娃一辈子过的恓惶,也没有个后,兴娃活着时,他和老婆商量把军民过继给兴娃丁门子,可兴娃说什么都不答应。栓娃想到这些,就对军民说,你叔一辈子就最爱你,你要争气,把你叔的话记着,把咱老纪家的手艺要传下去……
文革中,纪军民和父亲栓娃作为生产队社员也不能私自为别人家盖房,好在村上成立了以纪军民为首的建筑队,承接私人和集体建房修屋。纪军民率领队上的建筑队,为公社盖房子,为各村盖学校、饲养室、大队部,当时,一些私人家里修修补补或者盖一间两间的小房子根本就不敢请他们的建筑队。
纪军民领导队上建筑队,常年干一些爷爷辈、父亲辈都很少干的事,不断锻炼了纪军民的手艺同时也锻炼了他的组织协调能力。建筑队上除过财务他不用管外,其他,几十人的建筑队伍都要在他的组织安排下紧凑地开展工作。有人说,这纪军民具有他祖上的能力,不但手艺好,还能让跟着他搞建筑的村上后生们个个都愿意听他的话。
20世纪80年代,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土地又回到村里家家户户人的手中,乡亲们起早贪黑忙活在地里,村子也天天都在焕发生机,经过几年努力村上人家家都有了粮食吃,经过多种经营人们手里也有了钱,许多人家开始修房造屋。纪军民的祖传手艺和经营队上建筑队的经验都终于派上大用场。
纪军民看准时机,他自己招兵买马,组织起了属于自己的建筑队,开始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建设新房子,看着一家家搬出窑洞的乡邻们,纪军民心里十分感慨,自己的祖上被人们称为鲁班爷,也没有给自己家人盖一所房子。自己这是赶上了好时景了。纪军民搞建筑手里有了钱,他为家人修了一座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这是他们家世代修房造屋,第一次为自己家人修的以砖到底的新房子啊……
纪栓娃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小儿子跟着大哥军民的建筑队帮着搞管理,两个儿子还给他生了五六个孙子孙女,他栓娃才真正享受含饴弄孙的日子,这是自己的父亲和祖上都不曾想到的好日子啊。
老纪家的新房收拾好了,栓娃领着子孙们搬进大儿子纪军民为家人盖的窗明几净的四合院,老纪家的子孙们第一次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
栓娃的房子在整个正房的正中间大两间,一边放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沙发桌椅,一边盘着火炕。纪栓娃坐在水泥铺地的房子里,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自己祖上代代密不外传的手艺被水泥和一些自己叫不上名的机子代替了,他看到儿子军民也越来越能干了,骑着个突突响的电驴子,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他手里的雷公尺也越发黑里透红、红里头黑,亮闪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