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

正月里

家乡的正月从腊月二十三就已开始。

从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开始，新春正月里热闹欢快的序幕算正式拉开。从城市到乡村，随着爆竹烟花在夜空的绽放，祝福声成了正月里最温暖的话语。从正月初一开始，人们走亲访友，很长时间不见面的亲朋在一场场美食酒香中欢颜相见。过了正月初七，打工的远行，上班的开始上班。但乡村的年味仍然浓烈，一队队社火竹马在村子街道广场昼夜轮番上演；城里的大街小巷中依然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各个社区的社火表演在欢乐的锣鼓声中走街串巷，为人们送着新春祝福和欢乐！

传统观念中，人们认为正月里是小初一大十五。所以，这一波一波的欢乐都在为正月的最大节日——正月十五蕴蓄着热闹的气氛。正月十五的灵魂性物件——灯笼也已经华丽登场。卖灯笼的人们将一个个大红灯笼和各种颜色形状的小兔子花灯系在街旁的树枝上，或者自己搭的支架上。当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步一丛丛、一团团灯笼的火红鲜艳中，人人眉眼间都洋溢着新春的幸福和惬意。看着身边一处处以大红灯笼为主基调的灯笼方阵，目睹热闹欢快的小孩们在灯笼丛中奔跑，思绪就一下子被带入曾经的年少时光……

小时候，从腊月小年以后，为了迎接正月十五的狂欢，村上的许多人家就开始动手扎灯笼。一个“扎”字，体现着人们做灯笼的艰辛和不易。扎灯笼主要取材于秋天收获的高粱。人们收获高粱时先将高粱穗从主秆上搬下来，和高粱穗连为一体的部分高粱秆均匀且细长，少则三四十公分，长的有四五十公分。然后把高粱穗从连着的秆上剪下来，剩余部分就是一节粗细均匀、长几十公分的箭杆。村上人都叫这段高粱秆为箭杆，估计它也是冷兵器时代箭的主要用材。我和小伙伴小时候玩射箭就以高粱秆为箭，搭在用细竹棍弯曲的弓上，细麻绳做成的弦上拉弓射小鸟。大家伙玩弓箭久了，还真有人能射下一两只麻雀来！

做灯笼时，一家人常常围坐在家里的热炕上，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人人心里幸福惬意。大家按照分工进行流水线工作。大人先用模具量好箭杆长度，用刀截断箭杆。四长八短或者十二或十六短为一组，第二个人接过一组长短箭杆，又用装配模具上固定的钉子在长的箭杆上扎四个小孔，在短的箭杆两头扎上竹签。第三个人开始组装，长的作灯笼的四个柱子，短的做链接上下四个柱子的横梁。一般要上下扎六个横梁，也有复杂点扎八个的。等一组长短箭杆连接好了，一个正方体或长方体的灯笼骨架就在这些长长短短的箭杆构件连接中扎成了。第四个人把用模板印了图样的白粉纸前后左右糊在灯笼骨架上，再把上上下下也用白纸糊了，灯笼柱体中间留出上下对称的四四方方的小孔，又用红纸条糊了灯笼的四个棱柱。第五个人用五颜六色的彩笔为灯笼四个面上的图案上色。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灯笼就算做成了。

因为用材方便做工简单，村上的许多人家都做这样的灯笼。人们把做好的灯笼一层层装在用棍子搭成的大柜子中，两个人抬着或用车推着，正月十五前，就开始一个个村子转着卖了。

村上还有一些人家做技术含量高用材讲究的莲花灯笼、南瓜型状的灯笼和牛屎普塔灯笼，这些灯笼要用到红绿的彩纸，看起来非常漂亮，但由于彩纸比白粉纸厚，晚上灯笼点上了蜡烛不是很亮。这些彩灯做工复杂，先要按照大小尺寸备好彩纸，然后用专门的工具催筒，把彩纸催成均匀的褶子，然后贴在用竹芈子邦成的不同形状的灯笼架上，就可以做成一盏盏漂亮的莲花灯笼、南瓜灯笼；牛屎普塔灯笼没有架子，只要把催好的彩纸粘起来，上下用硬纸板做个对称形状的底就行。

转灯笼做工最复杂，它和宫灯类同。做成一盏转灯笼，要花费很大的人力物力。转灯笼做好了，下面底座上蹲一个高焰的蜡烛，灯笼里面绘着的小人的灯芯，就在升腾的热烟气中开跑，灯笼的周围就会有漂亮的彩光旋转变化。

还有脸盆灯笼，它是乡村人们正月追亲的专用品。追亲是专门对于已经订婚还没有结婚的青年女子开展的一种加强亲的习俗。脸盆灯笼和转灯笼外形差不多，但里边没有旋转的芯子，只是外面的装饰会非常漂亮。

我们家主要做兔娃灯笼。这是奶奶的手艺。这些兔娃灯笼，主要为我们一伙兄弟姐妹们在正月里玩，也有给姑姑和姐姐们的小孩子在正月十五送的。

小时候，奶奶每年正月都要给我们兄弟姐妹们每人做一个兔娃灯笼。兔娃灯笼做工比较简单，但是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每年新年过后，家里该走的亲戚和该招待的亲戚都基本上完成了，日子也相对比较闲适了。奶奶就从家里的老扫帚上抽几根细竹棍，用水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她用镰刃把细竹棍破成长长的竹芈子。简单打磨一下竹芈子，一条条细长的竹芈子就开始在奶奶的手里闪展腾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只小兔子的主体骨架。接下来，奶奶再给每一个小兔子的骨架上粘贴上白粉纸，一只只小白兔就露出了雏形。最后，奶奶用彩纸给每一只小白兔粘贴红红的眼睛、耳朵、小嘴和尾巴，立刻，小白兔就活灵活现了。

看着奶奶做好的一只只呆萌的小白兔，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开始叫喊，都像要自己最中意的那一只小白兔。奶奶笑这说，不要急啊，兔娃灯笼还没有做完哩！说这话，奶奶又用彩纸剪出一朵朵漂亮的花儿，她将一朵朵彩色小花朵贴在一只只小白兔的身上，小白兔好像又增添了许多精神，立马显得更加活泼可爱了。

奶奶这才是完成了兔娃灯笼的第一步。小白兔要在正月十五晚上跟着我们到处跑，还要给每一只小白兔做一个小座驾。做小车的事，往往都由三叔完成。在奶奶忙着编小白兔子的时候，三叔就在外面的桐树上选一枝小胳膊粗细、浑圆直溜的干树枝，用锯子锯下来。然后，锯成一个个一公分厚的小轱辘，用细竹棍做轴，配上小木板或者硬纸片做成一辆辆小板车。小车子中间装上和小兔子灯笼中间小口大小一致的两根交叉着弯曲细竹棍，把小兔子灯笼放上去，依靠细竹棍的弹力，小白兔就稳稳地坐在小板车上了，给小板车前面系条细绳，玩时用手拉着绳子，兔娃灯笼就跟着我们的脚步“蹦蹦跳跳”地跑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

等兔娃灯笼做好了，到了晚上，三叔给每一个小白兔灯笼点一支红蜡烛，一下子，亮堂温暖的光就洒满了小兔子的周围。我们家一伙八九个小孩子，一人拉一只兔娃灯笼，走在被冻得硬邦邦坑洼不平的村道上，和左邻右舍挑着各种各样灯笼的孩子们汇聚一起，常常我们家一群小白兔灯笼就成为孩子们羡慕关注的焦点。

下一年正月，村上人们又开始扎灯笼，就有阿姨奶奶们上门要奶奶给她们教做兔娃灯笼。慢慢地，村上许多人家的孩子在正月十五都有了自己的兔娃灯笼，但他们家长的手艺始终都欠着火候。

奶奶的手艺活在村上是有名的。她不但每年正月为我们姊妹们做兔娃灯笼，还每年在腊月小年前为我们家新添的兄弟姐妹做个两三公分高枣木的小人和小棒槌，她把小人儿、小棒槌和一个精致的小银牌一起系在用红布做成的项圈上，让他们戴上。每年过小年时，我们每个兄弟姐妹的项圈都会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缝上一层新红布，一起放在一个盘中，放在灶台灶爷灶婆的面前。敬天地神灵时，家里的男孩子要一起随着敬神灵的父亲或叔父，给灶爷灶婆磕头，让他们记着我们家的一群小孩，护佑我们姊妹们平安健康。

其实，每年等不到正月十五，只要奶奶的兔娃灯笼扎好了，三叔父把每个小白兔的座驾收拾停当了。天一黑，我们一伙小孩就会央求奶奶和三叔为我们点上兔娃灯笼，我们就在自家院子里先拉着小白兔溜溜。由于不是正日子，每人每晚只能用一只小红蜡烛，只有正月十五晚上，姊妹们才能每人得到十二只小红蜡烛。

为什么是十二只红蜡烛，当时年纪小，觉得有十二只小红蜡烛就已经够一个晚上玩了，一些小的弟弟妹妹往往都点不了几只蜡烛就瞌睡了，他们的小白兔也就只能静静地在炕前陪着他们入梦了。

如果下着雪，人们会说，雪打灯，新年丰！飘着雪花的正月十五晚上，灯笼也似乎特别的亮堂。我们一群小孩拉着挑着灯笼在村子东串西串，等兜里的红蜡烛燃的差不多了，大家才开始纷纷告别回家。

正月十六晚上，往往是玩灯笼最嗨的一个晚上。小伙伴们又一次拉着挑着自己的灯笼相聚在村道上，许多人在自己兜里的蜡烛用完前就故意让自己的灯笼纸燃烧起来。为了热闹，许多人也会一起点燃自己的灯笼，一个个在黑夜燃烧的灯笼火球让大家伙开心温暖。也有的人怕黑，就小心挑着手里的红灯笼，赶在蜡烛燃尽前回家，在家门口也要点燃自己的灯笼；弟弟妹妹怕火，往往都有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出手，点燃他们的灯笼，灯笼燃烧的红红火焰宣告一个新春正真开始。

正月十六晚上，要燃烧孩子正月里玩过的灯笼，也是家乡的一种习俗。这和一些地方在正月十五，人们放孔明灯应当有着相同的的意味吧！

小时候，当我们每一个小孩长到十二岁后就不再在正月十五挑着红灯笼玩了，也不再戴红布项圈了。孩子长到十二岁后意味着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十二岁后，就该承担或者分担起家里的责任和生活的担子了。其实，我们的童年和如今的孩子确有不同，大约从九到十岁开始，就要求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劳动可以拿到成人的小三分之一工分。成人劳动一天记十分，刚参加劳动的孩子一天记三分工。按劳分配，这是生产队的规定，人们只有劳动才能分到相应的粮食和菜油等生活物资，这些也是一家人一年过日子的保障。十二岁后，参加生产队劳动就会拿到大人一半的工分。

小时候，十二岁是乡村孩子成长的里程牌。十二岁后，孩子们放下了在脖颈上戴了十二年的红布项圈，失去了正月十五和小伙伴一起拉兔娃灯笼、挑灯笼玩耍的机会，但大家赢得了成长，取得了社会和家人对自己的认可。十二年，我们每一个人迎着鼠、牛、虎、兔、龙、蛇（chan）、马、羊、猴、鸡、狗、猪的欢快脚步长大，这一轮轮成长中生活的酸甜苦辣都让我们所有的人铭记。如今，我和自己的小伙伴们已经走过了四五轮十二年，一些人在风雨中掉队了，许多人和我一样仍然在继续前行……

幸福生活是我们每一个人一生的追求，虽然，日子已经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脸颊上留下道道皱褶，大家的身心都已有了岁月的“包浆”，但我们前行的脚步不会停止，直到某一天，已经完成了每一个人自己的使命！

正月十五、十六晚上是孩子们最幸福欢乐的时刻，挑着红灯笼，听着爆竹声、锣鼓声，看着满天争奇斗艳的烟花，当欢乐汇成每一个城市、乡村幸福的海洋，此时此刻，我都会想起自己幸福的童年，想起已经离开我们多年的奶奶，想起奶奶扎的兔娃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