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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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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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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坡的爷们连载

在老家槐树坡,我从小熟悉的爷爷当中从来没有我爷爷的影子。

小时候听奶奶说, 1960年麦收后,爷爷去西藏探望当兵的二叔,来回四十几天。秋收前,父亲用生产队的毛驴把爷爷从县城车站接回家里。爷爷回家后在炕上躺下就起不来身。爷爷的单位国营煤矿派了几个医生来家里给爷爷看病,说人在路上受了重风寒。

打针吃药都不抵事,一个多月后,爷爷去世了。去世时,爷爷只有四十八岁。爷爷的单位和政府为他送来了花圈,这是槐树坡自古埋人头一遭。

爷爷去世那年,妈妈生下大哥,四五年后妈妈又生下我。八九年间,妈妈、二娘、三娘先后生下十个弟弟妹妹。过年过节,奶奶看着我们姊妹们十几个人就流着泪说,你爷爷人可怜,没有见上自己的一个孙子!可不是,我们兄弟谁也没有见过自己爷爷的面。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对于爷爷既想又怕,想是不知道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是否像村上的三爷、五爷、老五爷一样慈祥可爱;怕的是奶奶被爷爷哪一天就不声不响地带走了!

那时候,日子苦,一大家子十几二十口人,吃饭穿衣是一家人的大事。家里人吃多吃少,穿瞎(哈)穿好,锅碗瓢盆磕磕碰碰,常常惹得奶奶不开心。奶奶生气时就哭着说,她晚上梦见爷爷了,看见爷爷就站在家门口,吆喝着要她跟他走,眼不见心不烦,省的一天受儿女们的闲气!

奶奶讲过,爷爷从小就没有了父母,跟着他的堂兄们我的大爷二爷一起长大。很小就出门给邻村大户人家放羊,十一二岁就到十几路外的小煤窑上下窑挖煤,挣下钱一分不剩都交给管家的大爷大奶。当时,大爷是一家子老大,和大奶奶整天一起躺在家里抽大烟,几年时间,地卖了,头狗(大牲口)都被人牵走了,好好的一个家让他们抽完了。

爷爷在煤矿挖煤,时间长了就学会了在矿井里找煤挖煤的窍道(技术)。老板就让爷爷当管代,负责井下找矿挖煤。槐树坡有人家里过不下去的就来煤窑挖煤,在井下成天吃爷爷的白馍馍。爷爷每天要下窑,老板都让人给爷爷口袋装八九个白蒸馍,要够爷爷在井下吃一天。

老五爷家里遭了难,也去下煤窑。爷爷就常常照顾这个同村的五叔,爷爷知道老五爷从小就没有下过夫。这是老五爷以后常常对我父亲提起他感念爷爷的。

解放后不久,小煤窑成为国有煤矿,爷爷成为煤矿正式工人,负责井下采煤。兰州解放后,参加运输队的父亲从部队回家。为了使一大家子人能吃上口饱饭,农闲时,父亲赶着他为解放军运送物资的骡子到煤矿捡煤。矿上向外面沟里运煤渣煤矸石的人常常偷着帮父亲,在运出来的煤矸石下面捎带几块煤让父亲捡。二叔父完小毕业,被爷爷带到煤矿当学徒,学习机电技术。二叔叔一门心思想当兵,一年后,他当兵去了西藏。这就为我们兄弟见不到爷爷打下了伏笔。

奶奶说,爷爷从西藏看叔父回家后,对家里人口口声声说西藏好,可他的病越来越重,奶奶说,她知道爷爷没有说实话,他是怕家里人为二叔操心,自己一个人把难受咽在心里……

爷爷小时候在三爷家里帮过工,和五爷一起在村中的古槐树下玩过,和老五爷一起下过煤窑。我从小天天都能见到古槐树下说古的老五爷、三爷、五爷,看到他们慈祥可亲的样子,我就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爷爷……

世纪之交,槐树坡已经和历史中的槐树坡大不相同,除过种姓没变其他几乎都很难找到过去的影子。村上的许多青年人中年人大都在外上学或打工,留守在槐树坡中的老人,只要还有把子力气就都闷头扎在自家的果园或庄稼地里。

已经六七十岁的五爷的儿子们,每天轮流陪着奔往白寿的父母打上一两个时辰的麻将消遣。初春的槐树坡春寒料峭,池塘边的柳树已经早早绿满了头,满山坡的树木枝头已开始嫩绿,浅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白中有红的杏花儿赶着趟开放,一朵朵、一树树、一堆堆在妆点着槐树坡广阔田野和一座座家园。在槐树坡人们的心目中,这些粉的桃花、白的梨花、香喷喷的杏花就是新年的迎春花。五爷家院子的杏树上杏花多半已开,来来去去忙着采蜜的蜜蜂们把一座向阳的小院子渲染得春意融融。

这天天气不错,槐树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些春天淡淡的清香味。吃过中饭,老大老三按照五爷的意思把麻将桌摆在院子的杏树下,然后,兄弟两扶五爷五婆坐在铺就金丝绒软垫的紫檀官帽椅上,杏花的清香和蜜蜂的吟唱使五爷五婆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五爷慢慢用手捋一下自己已经全白的山羊胡子,对一旁伺候的老大老三说,和你们兄弟打牌没有啥求意思,今天我想论论输赢,你们输了看着办,我们输了给你们数纸蛋蛋!

为了哄二老高兴,老大老三笑着说都依您老的。

牌局开始老大老三主动放胡,五爷五婆连赢几把牌,老大老三就十元二十元的给五爷五婆。五爷五婆本就有上乘的牌技,加之五爷还有一双慧眼。他说阳光太强,让老大从屋子取来自己的另一副老花镜戴上。五爷笑着看了一眼五婆说,还是这镜子透亮!五婆看着五爷轻声笑了笑,两个人就联手打起了通牌。老大想碰什么牌,五爷就打什么牌;老三想胡什么牌五爷就打什么牌,立刻五爷五婆两个人轮着输牌,输一次五爷就付老大老三几个纸蛋蛋。

牌打的高兴,老三就说五爷就像能知道自己碰什么胡什么,五爷五婆听见笑着不答。老大还开玩笑说,今天咋兄弟两赢了不少纸蛋蛋哩……

一个时辰过后五爷有些累了,老三起身给二老每人续了杯热茶。突然,五爷端水杯子的手抖得很厉害,身边的老三急忙伸手扶住五爷,可五爷的身子已顺势一下子滑下了椅子,慌乱中桌上的纸蛋蛋落了一地。

五爷平静地去世了,享年97岁!

五爷院子边上的蜀葵还未开花,这是五爷生前最爱的花儿,高高的个儿,很长的花期,开放时,满院子都是淡淡的清香,红的、白的、紫的,四五种花色给小院每年都增添美的颜色和惬意。

看着去世的五爷,坐在一旁的五婆对着跪地啜泣的老大老二说,你大人已经走了!这些纸蛋蛋是你大留给你们弟兄几个的最后家产!

五爷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棺椁里,枕边放着五爷去世前戴着的眼镜,这是五婆特意要求的。五婆对儿子们说,这副眼镜早前你大戴过,以后几十年都没有再戴了,这次就让它随你大去吧。

除过五婆没有人知道,五爷春风得意时曾经戴着这副眼镜混迹江湖,从豪绅富贵等有钱人的手里赢了不少钱。和五婆结婚后,五爷发誓不再戴这副镜子,因为,只要他戴上了它,其他人手里的牌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五爷静静地去了,他是槐树坡最后去世的一位爷们。村里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都去送上五爷最后一程,也为古槐树下最后的爷们送葬!

槐树坡,因一棵几百年的古槐而得名。所谓的爷们,是槐树坡人对于几乎天天集聚在古槐树下的老人们尊敬亲切的称谓。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伙须发花白,手持少则半尺、长则两三尺旱烟锅的老人,常常集聚在村中间的大槐树下,大家彼此分享着荷包里的旱烟沫,就着一口口青烟,……爷们对槐树坡的一年四季、丰歉收成、家长里短,和一些难忘的大事小情都一一评说……

每当春天来临,古槐树上几枝繁密的绿叶在槐树坡的天空摇曳着闪着光,树身上巨大的树洞像张着的大嘴,徐徐的清风中飘荡着老人和孩子们的欢笑,喜鹊、小鸟的欢唱……古槐树下老五爷半敞开着黑色的土布衫,三爷卷起了他的宽大裤腿,五爷的一身绸缎衣衫合体排场,老人们一个个舒坦自然,人人如同神仙。在古槐旁的池塘边一群孩子追逐嬉戏,稚嫩清脆的笑声像长了翅膀的小鸟儿,从古槐树的枝枝叉叉中一缕缕飞出,又在近旁的老杏树上的颗颗小紫杏上碰撞,传出一声声脆响……

槐树坡人人都知道,古槐和爷们是全村人尊敬的爷。岁月荏苒中,古槐用她茂密的枝叶,为树下的爷们遮风挡雨;爷们用他们的心陪伴着这棵孕育了槐树坡历史今生的古槐和槐树坡的乡亲。人们经过古槐树下或在此歇息,都会被古槐树清新醇厚的岁月气息所滋润,或者被爷们酣畅乐观的情绪所感染。

古槐周围,有一块由村人多年培土形成的三四百平方米平展如邸的小台地。台地上面每天都会被爷们收拾的清爽敞亮。天气好的话,爷们每天都会相聚在古槐树下,一起目视着经过他们眼前为生活而忙碌的子孙们,爷们的神态如同狮王辛巴般的慈祥威严。

爷们,一个个饱经岁月沧桑,古铜色的皮肤是黄土高原几十年风雨霜雪和生活的酸甜苦辣留给他们的共同记忆。爷们之间没有身份贵贱之分,也没有利益纠葛之扰,彼此之间坦坦荡荡亲如兄弟。在全村人的心目中,爷们个个德高望重,他们就是槐树坡中辈分高、人品正、有影响、有故事的老人。

槐树坡的人都知道,爷们中最有故事的人要数三爷、五爷和老五爷了。老五爷是爷们中辈分最高、最受人们尊敬,也是最有决断力的人。他不但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还有渊博的生活知识,村上一年的收种碾打、婚丧嫁娶的生活常识和规矩,大家都听老五爷的。人们说老五爷是槐树坡的“宝”。

老五爷常年戴一副黄铜腿子的茶色石头镜,身披一件黑色的土织布夹衫,贴身白色的土织布汉衫腰间缠一条已有些岁月的深色布腰带,一根两尺多长的旱烟管斜插后领,一顶竹编的帽子伴随他一年四季,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风霜使老五爷的脸颊有着刀刻斧凿样的纹痕,有些佝偻的身躯难以掩盖他的聪慧和曾经的英武之气。

爷们中间,要说另类的要算五爷。五爷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身材高挑挺拔,常年穿着绫罗绸缎,戴一副金腿子的石头镜;春秋季还会戴顶黑呢子礼帽,手拿黑油漆拐杖,脚上一双小口的黑牛皮鞋干净锃亮。六十多岁的年纪仍然掩饰不住他的干练和潇洒。五爷每天都是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干净利落,与爷们说话爱常常用手比划,声音也高低拿捏注意分寸。五爷有些另类做派并不妨碍他和其他爷们之间的情感和交流,也不影响槐树坡人对他的尊敬。

三爷身材高大,面部棱角分明,是典型的西北汉子。三爷从小习武,手大臂长,眉毛长浓宽厚、太阳穴凸出,人称孔武有力的“练家子”。三爷常穿一身宽大的深色土织布衣服,全身上下经一条黑色布腰带紧紧系住,看起来浑身干净利落,一顶有些年月的平绒瓜皮帽冬夏不离他的头顶。岁月的风风雨雨,使三爷的双颊松弛地坠着,厚厚的嘴唇有些干裂、周围花白的胡须稀疏杂乱,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仍透着些许威严,也透出他内心深藏的痛处和心酸。古槐树下的爷们中,三爷总是沉默寡言,除过和爷们彼此间的几句有些沙哑的问候,他都会安静如山般的蹲着或坐着。

爷们大多六十多岁,只有老五爷年过了七十。爷们一个个丰富的人生经历,就是槐树坡一本本活着的历史书。说起年岁,爷们虽没有古槐树的长,但他们饱经沧桑的人生经历,都收藏着槐树坡曾经的过往。爷们在槐树坡人的心里,也是感情最软、最好、最难忘的所在,空闲时间,村里的青年人和孩子们都愿意来古槐下听爷们说说哪些槐树坡曾经的历史故事。

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村子的人,你的禀赋中都会留有故乡的基因。古槐树下的爷们就如同槐树坡村生命的楔子,已深深地契入了槐树坡人的心里。

俯瞰槐树坡的地形,从地貌特征看还真的像是一个巨大的楔子——它以不太规则的南北走向嵌入了泾河北缘的黄土台塬,形成一个沟坡塬相间的黄土台塬地貌。槐树坡围绕着这个巨大的楔子,以沟壑坡塬相连。村子最南端的坡地静静地俯瞰着蜿蜒了多少个年月的泾河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南坡以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山涧为界,分区域生长着成片的杏树、枣树、柿子和梨树等等果树,人们依据地形称呼杏树洼、枣树坡、柿子台、梨树涧。这些果树林,从年初开始,以梨花的雪白、桃花的粉红为先,依次用灿烂的花色洇染了整个槐树坡的南山坡,拉开槐树坡美丽春天的序幕。随着春夏秋冬的岁月轮转,山坡上果实和枝叶的颜色变化,春天的花香、夏天的厚绿密翠、秋天的果香四溢以及摇曳在冬天雪花中的一串串柿红,使坐落于泾河北岸的槐树坡南山坡上的风景美不胜收。

满山坡的野花更是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的野花奔放妖娆,蒲公英的黄透着亮,最摄人心魄的是一片片的秋野菊,白若星光、黄如织锦、棕色的细腻光滑,还有似绿、似蓝的薄荷色像一簇簇火焰……

在槐树坡沟坡相连的起处,有形式大小各异的山泉水日夜潺潺流淌。一道道山涧中多路泉水不舍昼夜流淌,汩汩潺潺淙淙汇聚于南山坡的脚下,流经一段几公里长、深不见底的石峡后缓缓流出,清清澈澈地汇入了一路蜿蜒向东的泾河。

山泉中,麻地坡的山泉水丰沛甘甜,从麻地坡向北一直延伸到塬,就和院家胡同相连,古槐树就生长在这塬畔的最高处。

不知经过多少年月时光,槐树坡祖祖辈辈绕沟坡畔上下梯次挖窑洞形成一院院架板庄子,在北高南低的塬面上耕种五谷、过着平静恬淡的小农生活。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的水土流失、风雨冲刷,使槐树坡子的塬面绕沟形成了长短不一的三条胡同。

胡同连接塬和沟,是雨天从塬向沟输送洪水的天然渠道。胡同的出现也为槐树坡人的生活带来了些许方便,人们居住地也相继从沟坡之畔向胡同转移。除过沟畔上一些位置向阳的人家,槐树坡的大都分人家都已分别居住在三大胡同——王子胡同、四户胡同、院家胡同之中。三道胡同围绕村边的大沟成扇形分布,从东向西依次是王子胡同、院家胡同、四户胡同。槐树坡的祖辈就借助胡同之形势,以大体坐北向南的走向,在胡同畔取土建造窑洞,在三大胡同中形成一家家彼此相邻的人居生活的空间——地窑庄子。

地窑庄子由大小不同、朝向各异的窑洞组成,庄子一般因地势而造,有的沿胡同底的地面在胡同壁上挖窑洞,这些窑洞一般都不是很高、空间也不大,走出窑门就进入胡同这个公共活动空间当中。这类庄子的窑洞通风采光都很好,来去也很方便,缺点是私密性不太好,人们从庄子门前胡同经过就能知道这家人吃什么、说什么。这类庄子人称明庄子。

有的庄子沿与胡同相对垂直方向凿一条直的或者拐弯的洞子,和洞子相连的是从距离胡同边缘有十几米距离,从平地向下垂直深挖建成的地坑窑,地坑一般呈矩形,窑洞修建在地坑的正北面、西北或东北面,这类窑洞一般都很大很深,容纳性强,从窑洞门进入开始,有炕、锅灶台、生活用品依次靠窑壁分布排列,窑后面还可以养牲口,存放许多生活用品,连接胡同和地坑的洞子往往开在庄子的西南或东南角。这类庄子里窑洞采光以地坑的大小而不同,有的地坑经过许多代人的挖掘,能容下几十口人居住生活,采光就很好;有一些人家新挖的面积小的地坑院子,往往阴暗潮湿,来去也不方便。这些地坑庄子私密性比较好,当地人称暗庄子。

还有依胡同地势,先沿胡同壁相对垂直的方向挖土十几米,等到基本能满足一家人活动的有三四百平方米或者更大面积后,再向下深挖七八米,然后在西北、正北或东北方向修造窑洞,和胡同相连的一边地势比较低,在其上修一个长长的土坡子或者洞子供人进出,这样的庄子采光比较好,有一定的私密空间,但运送东西也不太方便,这类庄子称半明式庄子。

一年四季,深厚的黄土为生活在窑洞中的人们营造了一个冬暖夏凉的美好生活空间。胡同中,一家挨一家,一院邻一院,一般血亲相近者多相为邻里。三大胡同,每条胡同两端都与村内的大道相连,在胡同靠近沟的一端都有一个小几亩面积的池塘,周围长满了芦苇水草。除过寒冷的冬季,池塘常年波光粼粼,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就是整条胡同中所有生灵心目中一片水波荡漾的圣湖。生产队的牛羊骡马饮水洗澡、队上浇田育苗、深秋大家伙欢欢乐乐的淹苘麻,还有女人们浣洗衣物,孩子们夏天戏水、冬天滑冰,池塘都是最好的去处。一个小小的池塘,迎着槐树坡的日出、映着槐树坡的日落,收藏着槐树坡的一轮轮明月和繁星点点的夜空,也见证了槐树坡中人们年年岁岁中生活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

槐树坡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村,除过几户外姓,全村基本上都同姓同宗,共敬一个祖先。三爷家收藏一张两三平米见方的族谱,记载着槐树坡人的祖上在三四百年前从外地来自定居生活的历史岁月。族谱上一代代人如同古槐树的树杈样不断分出新的一枝,人们依山坡、胡同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槐树坡沟坡相连、塬面破碎不整,但家家户户都拥有一口甜水井,这是周围祖辈只能靠苦涩窖水为生的的邻村人所羡慕不已的。

三大胡同中,四户胡同最长,是否最初只有四户人家居住,没有人能说得清。走过这条胡同需要很长时间,行人累了可以坐在路边人家大门口的石门墩上休息片刻。出行的人看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就知道快出村了;回家的人远远望见了古槐树,就知道快到家了。当时生产队的饲养室、羊圈大都位于胡同靠近原面的一端,生产队的农田基本上都在原面上。这样的布局有许多好处,既方便饲养室取土垫圈,又方便粪土运输到田和牲畜就近下地耕田。天晴时,生产队的饲养员从附近胡同的壁上挖土,长年累月取土使胡同从这里变得宽敞平坦。饲养室的门前堆积着饲养牲畜积攒的一大堆粪土,到了每年春耕秋播,社员们用牛车、架子车,把积攒了一个冬季、夏季的粪土运到原面上的田里。如果队上要组织社员学习文件、安排布置重要的农事活动,也都常常在饲养室的门前举行,公社干部或队长坐在粪堆最高处讲,社员们就围着粪堆上下前后左右坐着听,这时候羊粪蛋蛋就是男女社员之间打情骂骚的工具。

对于王子胡同,以前是否住着尊贵的王子,槐树坡上包括爷们谁都说不清。槐树坡上担任过几任支书的家和最高辈分的老五爷家就住在这道胡同中。村支书是个老党员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工作上有能力,但他爱钻妇女堆,常常以开玩笑的方式扒女人的裤子,听说队上一个胆小的女人每次出门腰里要箍上七八条裤带。

有一次,村支书的瞎瞎毛病传到公社书记的耳朵里。公社书记也是个老军人,来村检查工作常常背一个军用的挎包和水壶,骑一辆不新不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听到有人说村支书开玩笑扒了一个妇女的裤子,引得人家男人回家打女人。公社书记一下子就火了,马上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大会上,公社书记说:“我们槐树坡是个有能人的地方,工作样样都在全公社前面,其实,比其他村也就是好了一点点,这其实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这一点点也让一些人翘尾巴了!听人说,槐树坡大队有些干部骚情得很,以工作之名常常钻妇女堆,还开很白的玩笑,让人家夫妻闹矛盾,让许多女社员下地劳动都怕的不行!我问你,胡骚情啥呢,你是个牲口吗?小心哪一天就把你给骟了!”公社书记不点名的批评,已给足了村支书的面子,但他的积习难改,最终因男女作风问题被公社“骟了”。

遇到下大雨,胡同中都会有滚滚的洪水,燕子在水流上箭一样的穿越。洪水主要来此胡同一端的农田,沿胡同一路滚滚流淌,先到达胡同一端的池塘,等池塘中注满了水,水流就会漫过池塘边的芦苇和草丛,继续向前流下村边的深沟。沟和塬畔相接处,经常年的流水冲刷,形成崖壁向悬崖里深凹的形状(如同跳水运动员的空中跳台),村人称之为节稍,这是槐树坡口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有生产队的羊为吃一口嫩草而摔下高高的节稍毙命,放羊人也会因此被队长一顿臭骂;或有因家庭鸡毛蒜皮矛盾纠纷而寻死觅活的妇女,在古槐树下爷们的注视中一路向节稍逛奔,常常会被附近的人们或者沟边的放羊人紧紧地抓住。立马就有人来向古槐树下的爷们学说这家男人的不是,又有人会把一旁偷窥事态发展的这家男人拉扯到古槐树下,由爷们大声数落几句,在爷们谆谆的叮嘱声中这家男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低着头嘴里不停嗯、嗯、嗯的应诺着向爷们郑重表态……

古槐树下爷们的申饬,有腿快嘴快的人立马就传话到节稍边哭闹寻死的女人耳朵里,稍稍,在爷们和人们的劝解下,一场牵动全村人神经的一个女人的生命危险和家庭危机,常常以这家男人脸红脖子粗的首先服软而草草收场。

槐树坡的许多人面对爷们都是很规矩的,但离开了古槐树下的爷们的视线,一些人也犯浑。第一生产队的狗娃年轻、也识得几个字,被队长提名当了队上的记工员。他利用职务之便给一些女人多记工,以此和队上几个年轻女人搞不正当关系,最后东窗事发,公社召开全公社社员批斗会斗争他,大会上他坦白交代了几年自己和队上八九个女人有染,三年左右为她们多记工分三千多分!

还有个小队长,长得身高马大人模狗样儿,坏心眼很多。春播以后,田里的种子发芽拱出地面前,最怕鸟兽糟蹋。生产队大田里刚一下种,队上就要安排专人每天司职赶鸟。赶鸟的人在田里插上稻草人或者将一米多长的木棍插在田里系上一件旧衣服或化肥袋,或者赶鸟人手里拿着麻绳做的响鞭边走边甩鞭子,一个人往往要负责几十亩地的赶鸟任务。往常,这些任务多由队上的老人和妇女完成。

有一次,这位队长算计上了队上的一个新媳妇,他利用派女社员为春田里赶鸟的机会,把新媳妇安排到距离村子比较远的田里去赶鸟。新媳妇被安排赶鸟,心里对队长也算感激,毕竟有机会干这样比较轻松农活的女社员不多。

第一天上工去赶鸟,队长对新媳妇说,你年纪轻多跑点路,安排到最远的地方,要坚守岗位,中途我是要来检查的!说着话,队长瞅着新媳妇露出一阵嘻嘻的坏笑。中午,队长来检查,看到田里也没有几个鸟,就对新媳妇说你干得好啊,过来坐下歇歇。新媳妇刚一坐下,圪蹴在旁边的队长就伸手一把拉住她的手,一把就把新媳妇拥进了自己的怀里,新媳妇吓得不轻,一下子慌了手脚,她开始像蛇一样在队长的怀里挣扎,等稍稍定神她就吓唬队长说,你看大路上有人过来了,队长不得已就悻悻地撒了手。

等队长看清了周围形式,就对站在一丈开外的新媳妇说,你要从我,明天我还来,你也就继续赶鸟,不同意的话你明天就去队上和其他人一起拉粪车吧!

新媳妇回家和丈夫说了队长欺负自己的事,丈夫和自己兄弟商量决定好好地收拾收拾这狗日的队长。第二天,新媳妇继续去赶鸟,兄弟两人早早就藏在附近的破窑之中。早上,队长发现新媳妇又去赶鸟了,就暗自窃喜,想是自己对新媳妇的吓唬起了作用,中午匆匆地巡视了其他几处田地,就兴冲冲往新媳妇赶鸟的地方而来。

新媳妇看到满脸坏笑的队长,知道这家伙贼心不死,就在队长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说到,这地方太显眼了,有人看见了不好,前面有一处僻静的破窑洞可以去那里办事。队长不知是计,就尾随着新媳妇奔向不远处的窑洞,等兴高采烈的队长刚进窑洞,被藏在一旁的兄弟俩迎头一阵棒打。队长正在兴头上,经此无防备的暴击,惊吓确实不小。事后,队长在自家炕上躺了小半年,痊愈后出门走路的姿势和宫中的太监已无二别,社员说,嘿嘿!队长连说话都像太监了!

三爷家住在院家胡同,和四户胡同、王子胡同相比,这道胡同短而且窄。大伯是三爷的大侄子,他的家就在靠近池塘的胡同口,与池塘相近的高处,生长着为爷们遮挡风雨,庇护全村人平安幸福的古槐树,距离古槐四五丈外还有一棵有些年月的歪脖子杏树。

古槐下的爷们每年的清明时节看着孩子们在杏树下荡秋千,夏天在池塘里玩水嬉戏、在杏树上摘酸甜的杏子吃,秋风中一群孩子追着落叶疯跑,冬天,孩子们在池塘的冰面上滑冰打闹……院家胡同口的池塘、古槐、歪脖子杏树就是槐树坡的孩子们和爷们快乐的天地。但民国十八年院家胡同的大水,使三爷一家人有着永远无法忘却的痛,也让古槐下的爷们心里永远无法释怀。

解放以后二三十年,槐树坡上万亩水土流失的耕地,经过全村人几十年修整治理都变成了保墒保肥的丰产田。槐树坡因成功治理水土流失,成为全省、全县兴修水利和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村,每年秋冬季兴修水利时,都有外地的干部群众来参观学习。

槐树坡的漫坡地变成了一层层梯田。多少年来危害乡亲们生活的水患也被抑制住,胡同里没有了洪水,雨水大都被收归农田,变成了乡亲们对于丰收的希冀。

对于农田水利建设,槐树坡上当时有许多人是有抱怨的,村人戏称兴修水利是修理地球运动。冬天天寒地冻,人们起早贪黑,为了挖开封冻如石头样的泥土,要用钢钎、炸药,人人双手严重冻伤,特别辛苦。一些大的区域性工程,常常要以县或者公社为单位,成千上万的人,整个秋冬季都要住在野外的窝棚,早晚喝玉米榛子,吃杂粮杠子馍(形如同农村人担东西的担子)。几十年后,当人们看到多年来的辛苦变成了沉甸甸的丰收,遇到下大雨,再也见不到胡同中大规模的洪水,人们的出行方便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大家才回过味来,就想念多年前要求大家起早贪黑苦干的公社、县上的驻队干部。

槐树坡人们重感情,乡亲们的日子好了,爷们叮嘱队上干部把丰收的玉米打好糁儿,带上队上果园的国光、秦冠大苹果一起送到曾经驻过槐树坡的干部们家里。

早前,槐树坡就是一幅山水画,池塘边婆娑的古槐下爷们慈祥、亲切、温暖的微笑,和日夜流过槐树坡沟沟叉叉潺潺汩汩的山泉水,像小船样游弋苍茫星海划过古槐树梢的月牙,春耕中老牛蹄子下一犁沟飘着醇香的黄土,夏日涌动在槐树坡田野的一波波的麦浪,一架架山坡上被秋风点燃的柿子树,寒冬腊月呼啸着扑面入怀穿透人身心的风雪,……

秦观的《行香子》记载:“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这就是对槐树坡的写照。古槐树长成了槐树坡的地标,爷们成了槐树坡人们心里的一个个动人的传说。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槐树坡还是大集体,以生产队为基本生产和管理单位。二十多年间,生产队长敲打打谷场边一棵老杏树上系着的铁水管或铁犁铧为上下工信号,社员一起下田劳动,一起收工回家。

每天饭后,如果天气不错,爷们都会集聚院家胡同口的古槐树下,爷们或坐或圪蹴着,老五爷坐着一把用细牛皮绳做的小马扎,牛皮绳和木头架的上面有着满满的岁月光感。五爷也带小马扎,是用黄色打包带和角铁做成的,看起来更精致轻便些。爷们彼此间照面,先彼此说句被祖辈说秃噜皮的问候语——“吃了么?”“吃了!”然后大家落座,再相互承让一锅香喷喷的旱烟,随着一缕缕青烟飘荡,立马,爷们就人人如沐春风、心里惬意而舒坦,彼此之间一下子就和谐亲近起来,唠嗑的话题对于相聚古槐下的爷们,熟稔的如同他们的吃饭、劳作和睡觉。

“吃了么?”这一声被祖辈用的问候语,一般人听起来朴素经常,如同大槐树上的枝叶,一年年、一天天的样子似乎不变,但爷们和槐树坡人没有一人觉得多余,这声熟悉的问候,永远都是人们传递感情最真挚简洁朴素的方式。

农闲时节,许多社员收工后都愿意集聚古槐树下听爷们唠嗑说古。农忙季节,爷们常常会主动为生产队长建言献策。爷们有时也会身体力行,为年轻的后生们去田里示范扶犁、下种,去打谷场扬场、垒麦秸秆,劳作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爷们一个个认真的如同小学老师。在槐树坡社员们的心目中,爷们各个都是务农的好把式。

每年初春,当古槐树枝上黄黄的嫩芽一夜变成毛茸茸的小叶子,阳光的金线被一天天长大的叶子挂住,古槐下就有了一片浅浅的阴凉,树上的小鸟声音清脆悦耳,一个个轮着挣着唱。“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当布谷鸟的声音响起后,槐树坡子的田野上到处都能闻见春天泥土的醇香,爷们注视着走过古槐树下的社员和牲畜,眼热的如同将军目送出征的士兵。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晚上能听见麦田中翻滚着绿浪的小麦拔节、抽穗的声响。当沁染了花香的春风变成带着小麦醇香的夏风,太阳像燃烧的火球,烤的满坳的小麦弯了腰低下头,烤的槐树坡的男人女人心急火燎。全村人都在等待着一年最重要的时刻,满坳的麦子开镰的日子。

古槐树下的一大片荫凉里爷们也个个心焦。从小麦吐穗的时间起,爷们就一心盯上了满坳的麦田,天天说起的都是麦子吐穗、扬花、灌浆的事时。从早到晚,爷们一个个手搭凉棚向坳里起伏翻腾的麦浪张望,满眼都是着急和牵挂。

夏至一到,爷们和天空顶着炎阳呼叫算黄算割的小鸟一起,一天天催促着队长开镰收麦。收麦,社员叫收皇天,也叫龙口夺食,是生产队一年中最重要的农事活动。社员们一个个早已盼红了眼睛、铆足了劲,手中的麦镰早已磨得闪闪发光。

开镰时刻,男女老少人人头戴一顶新草帽,人们说戴旧草帽不吉利会引起收麦子时下雨下雹子,后生们各个身穿自家女人精心缝制的白色手织布汗衫人人透着干练,女人们散着皂角清香的花衣衫也使麦浪翻滚的田野增添了几多柔美和欢乐。面对散发着醇香、翻滚着、沙沙作响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浪,由割麦子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把式打头,男女社员们在麦田畔边依次摆开,随着麦镰的闪光在麦丛中游动,一会儿,一整片田地上的麦子被割倒、打成一个个麦捆,放暑假参加麦收的初中学生将麦捆抱起,一丛丛立在新开出的空地中,等热烈的阳光把麦捆暴晒一两天,就被生产队的牛车、马车拉回队上的打麦场,堆成一个个两三丈高的麦垛等待碾打。等一丛丛麦捆子从田里拉走,小学生们就结队进入闲田里,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如雷达般在空田里寻找,一只只小手,迅速捡起一棵棵大人们劳作时遗落在田里的麦穗,既确保了颗粒归仓,也是小学生们勤工俭学为自己开学准备学费和笔墨纸砚的最佳时机。

收麦开始,槐树坡上主要劳力都投入了主战场,年龄大的女人就组成后勤队伍,把一桶桶清凉的深井水抬到田间地头,把积攒了好久的细麦面做成香喷喷的面条、白面馍馍送到收割麦子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顺手递上几个绿中透红的酸杏子,一下子会让疲惫劳累的人们身心轻松、欢呼雀跃!

收麦的程序在槐树坡的祖祖辈辈进行了多少年,整个过程几乎人人驾轻就熟,人人都会在这场重要的活动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为了一年的麦收,一切工作和应急措施都要提前几个月开始准备。从年初开始,队上就抽调人手,由手艺好的木匠、铁匠师傅带队修造春播、夏收所需的农具。收麦所需的农具和其他应急物件种类多量大,准备时间长,到临近夏收各色所需的农具——皮绳麻绳、木器农具、铁器农具、成捆的扫帚、席囤、麻袋、遮雨的塑料篷布等等都按类满满当当放了一仓库,队上的保管员要逐一清点登记,查漏补缺,丝毫不敢马虎。碾麦场也会在一场临近夏收的小雨过后,由几个裹场技术好的社员精心碾压几天,四五亩地大的收麦场会一下子变得平光敞亮。生产队的饲养员也要给队上的大牲畜加精料、细草,让经过春耕劳累的牛马驴骡休养生息,贮备体力。夏初,生产队的苜蓿草已经长得有半人高,每天下午,饲养员都会割上几大捆苜蓿草,车拉担担,要够一个饲养室几十头大牲畜一夜的吃嚼。

临近夏收,槐树坡还要进行赛畜会。由村上领导选择风和日丽的日子,全村各生产队的所有饲养员都把自己用几个月精心饲养的大牲畜一个个打扫收拾干净,一起拉到古槐前的空地上。爷们和几个懂饲养牲口的社员组成评分组,大家仔仔细细地查看场地上的每一头牲畜,最后评出一年最好的几名饲养员,由村上领导和爷们给他们披红戴花,由此也拉开了槐树坡一年麦收的序幕。

夏天收麦时最怕遇到大雨或连阴雨,如果应对不及时,一年的收成就有可能泡汤。收麦开始,爷们就是槐树坡收麦的总指挥、主心骨。爷们在古槐下注意着每一天的天气变化,雷雨大风很难逃过爷们饱经风雨的眼睛。等槐树坡全坳的麦子收割后,迎着一天天火红的太阳,社员们把一个个麦捆摊开在宽敞的麦场上让阳光暴晒,从下午两三点已被人们翻了几个个的麦秸秆被太阳晒得格吧格吧响,一对对骡马、老牛在社员牵引下踩着粗犷的秦腔拉着碌碡围着麦场碾压,然后,人们用杈把碾压成草的麦秸秆与麦粒麦衣子分开,经过扬场扬出麦衣子,到太阳落山前,金黄的麦粒被社员们堆成一个个尖尖麦堆。

一个多月热火朝天的夏收之后,男人们身上都要退一层皮,只有在他们的汗衫下保留着皮肤的原色,人们戏称晒马甲。后生们一个个都为自己的天然马甲而自豪!

夏收结束,秋霖就紧随其后,爷们又督促着给秋田施肥、除草。秋分之后,社员们又要开始忙秋收。对于槐树坡一年收种的关键时候,爷们都从不离场!忙罢,看着生产队满仓满囤丰收的粮食,爷们一个个高兴地跟孩子似的。

秋收后,生产队的碾麦场上都收拾宽敞了干净了。农活不太忙时,等队上放了工,后生们就纷纷来场上叫板比力气,摔跤、翻碌碡。有人要翻碌碡了,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就躁动起来,后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好事者会挑选像老牛腰那样的碌碡,有五六百斤重,定下比赛规矩,看谁能一叫劲,将横着的碌碡竖起来。马上,有后生就脱掉上衣,绕碌碡走两圈,踅摸着好下手的地方。准备好了,身子蹲下,下巴颏紧贴着碌碡边,只见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胳膊三角肌聚成了青蛙,突然屁股一给力,石碌碡便忽地一下子就竖了起来。随着碌碡的稳稳竖起,满场响起一片叫好声喝彩声。

另一边,有几个毛头小子、大家眼中的愣头青也玩上了摔跤。小孩子们也凑热闹,也有模仿大人拉起架子摔跤,喝彩声使整个麦场热闹非凡。

每年槐树坡的后生们,都要以这样的方式增强体魄,也以此证明自己的成长和勇敢。吆喝声也会让古槐下的爷们心热,他们一个个移步碾麦场,小心地揣起自己的烟袋锅,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大伙儿玩累了,就围着爷们听说古,爷们就会借此机会给大家传授一些农谚知识。什么天上黑云重,风是雨的头;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山戴帽,雨来到;晚烧(晚霞漫天)不下雨,早烧(朝霞漫天)不出门;黑云淹(淹没晚彩霞)过天,等不到鸡叫唤;水缸起裙,大雨淋淋;天上钩子云,地上雨淋淋;蚂蚁搬家,一两天就下雨呐;雹走老路,雨隔犁沟……

马上也有人为爷们的农谚提出佐证。说有一天,太阳高照,天气热的冒火星,生产队的打麦场上晾晒着麦子,午饭后不久,老五爷来到场边,大声喊场边歇息的后生赶紧收拾晾晒的麦子,说马上就要下大雨,后生们正在树荫下玩纸牌,大家看见头上的天蓝莹莹的,没有几朵云,大家边玩边嘿嘿地笑着对老五爷说,您老不要急等雨来了收拾也来得及,树荫下睡觉的队长被老五爷喊醒,就立马招呼大家赶紧收起晾晒的麦子,等大家急急忙忙地收起场上的麦子,还没有来得及苫好麦堆,头顶上已经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凭空砸来,为了苫好麦堆,大家伙一个个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

冬天,槐树坡的主劳力基本都去参加水利会战,整个槐树坡变得寂静,一缕缕飘荡在村庄胡同上的炊烟逍遥懒散,只有阵阵狗吠、鸡鸣声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生活气息。立冬后,爷们只有在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才来古槐下小聚会儿。小雪、大雪过后,槐树坡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古槐下也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雪。

晚饭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随着爷们的脚步,来到院家胡同口的大伯家里,这里是每年冬天爷们唠嗑的主阵地。爷们坐在热炕上,窑洞中站满了后生孩子,大家围在一起听爷们说古,也相互交流和盘算着自家冬天的日子和来年的收种计划,大伙想不明白的也向爷们问询,爷们“引经据典”,大伙也相互出主意。这样的形式,类似于一个时期非常时髦的中国城市沙龙,人们在轻松愉快的交谈间就解决了村上或自家重要的农事问题。

由于天太冷,土炕会被大伯的儿子烧的滚烫,除过爷们,地下的人常常要轮流着在炕上暖脚。有一次,大家听老五爷讲故事到最紧要处,炕一下子塌了,炕上的人都掉进了炕洞,这一幕成为每年冬天爷们相聚说笑的开场白。

大伯是三爷的大侄子,一个人带两个儿子生活在院家胡同口的小院里。青少年时期,大伯在县城上学。抗日战争爆发后,三爷鼓励大伯投笔从戎,参加了国民党的青年军。据大伯说,他们青年军有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是当时所有国民党部队中最精良的,但作为精锐中的精锐和国家当时最要紧时候的力量储备,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可惜他们谁也没有上过抗日战场。解放战争中,大伯的部队在上海向解放军投降。经过教育改造后,大伯领了路费回老家务农,然后就结婚生子,过起了庄稼人的小日子。结婚后没有几年,大妈给大伯留下两个儿子后就撒手人寰。大伯十几年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兄弟两一个个都有很大的肚皮。老五爷说,这两个哥儿的娘去世时正是年景,可怜两个孩子东家一顿西家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才吃成了大肚皮。

大伯爱看书,一有闲暇,他常常会手中捧一本《毛泽东选集》小声读。“文革”中,大伯因为会读会背毛主席著作,在村上的“四类分子”教育中就很少受到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惩罚。大伯还有一个不同于村上社员的特点,爱穿胶鞋,走路小碎步频率快。这是青年军时期留给大伯的习惯,也叫肌肉记忆。

槐树坡冬天的夜很长,爷们坐在大伯家窑洞里炕上,周围围着一圈后生晚辈,爷们讲过去的槐树坡,对于关键的人物时间地点,爷们常常相互补充,有时也会为了一些事情的经过,爷们之间争的面红耳赤,引得后生们哄堂大笑。

漫长的冬夜,后生们在大伯的窑洞中听老五爷讲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以及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清朝宰相背锅刘墉访山东等等故事。听爷们讲古是后生们度过寒冷冬天的最大乐趣。一群上小学的男孩子,如果有人有幸听了爷们的说古,就在小伙伴中相互传说这些故事。一群群槐树坡中的孩子,就是在老五爷所讲的故事的道听途说中慢慢长大,故事中的英雄、好人也自然而然成为少年们崇拜的偶像。

冬天农事比较少,一群后生和小孩子常常会围着爷们听故事到夜深人静,有时不知不觉中窑外胡同里的雪花已经落了有半拃高,或是有一轮明月静静的挂在槐树坡清冷的夜空。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人们走出窑洞相互告别,一个个扯着嗓门吆喝着或一句半句地唱着走调的秦腔才慢慢走远,那黑夜中的一声声呐喊仿佛要撕裂那黑沉沉的夜幕。爷们说大漆黑天的呐喊,如同一束亮光,能叫夜行的人心里宽敞、放稳了脚步。

从冬至开始,爷们会九天九天的算天数九。孩子们还不明白爷们数九的意思,只知道数九天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爷们说,三九四九是数九天最冷的日子,“四九尾巴子,冻了娃娃尻子屎渣滓!”听着爷们戏说数九,孩子们一个个缩着脖子嘿嘿地笑。数九天,槐树坡的孩子们脚和手都会被冻肿冻烂,每天放学回家,人人会为洗手犯愁;到了晚上,袜子和冻伤的皮肤结在一起脱不下来,躺在热炕上,受冻的脚手又痛又痒。

寒冬里,孩子们都盼望着数九天早早结束。大家在古槐下玩耍时就一起唱着爷们教的数九歌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去看柳,七九河水开,八九燕子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小伙伴一起唱着,仿佛数九寒天就在自己的歌声中慢慢走远……

槐树坡冬天的夜很长。下午六点多天就黑了,阴天会更早些。夜晚降临,槐树坡整个就被黑暗吞没,昏黄的小油灯为晚上忙碌的人们提供着微弱的亮光,写字看书的小孩常常被油灯的火苗烧着了头发、熏黑了鼻子窟窿……太阳要到早上七八点中才从村东边的山上懒洋洋无精打采地升起。

冬天上学,孩子们要早上五六点起床,每个人手中提一盏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汇聚位于村中间的学校,然后,大伙在自己煤油灯的光亮中开始早读,摸着黑跟着老师在操场上跑步,做早操锻炼身体,等待太阳升起。

冬至一过,槐树坡的夜就会越来越短,白天会慢慢变长。爷们说:“过个腊八,长个杈巴;过个年,长个椽;过个十五,长个犁沟!”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时候,村小学也放寒假了,孩子们三五成群,就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窜,他们把鞭炮中的火药填在用子弹壳制作的“手枪”中,小心地用手指扣一下扳机,用架子车内胎做成的松紧绳迅速收缩,架子车辐条做成的手枪撞针撞响了火药,啪、啪、啪的脆响炸醒了槐树坡灰蒙蒙沉寂寂的冬天,槐树坡的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槐树坡新年的到来!

到了腊月,村上的后生们会把古槐下的积雪打扫干净,清理出一个绕着古槐树很大的空场子。一些年轻后生在古槐下练习走柳木腿、耍社火,大家伙一起为过年、闹正月十五做准备。爷们也会人人穿上厚重的老羊皮袄,坐在一边为年轻人进行技术指导,偶尔有位爷一来劲就脱掉羊皮袄,操起社火表演用的家伙什露上一手,娴熟的动作让人们嘴子呲呲地怀疑着爷们的年纪。

吃过用五谷做的香甜的腊八糕,槐树坡的大人小孩就闻到新年的味道。槐树坡随着新年的来临逐渐热闹起来了,大队院子里用火烤热的牛皮大鼓会不时会被人敲响,戏装被年轻媳妇们洗干净了,耍竹马、走柳木腿要用的家伙什被后生们也搽洗干净了。

槐树坡过新年的大幕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徐徐拉开,这一天,人称小年!从这天早上开始,槐树坡东南西北都传来杀肥猪的惨叫声,杀猪人家的窑畔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看热闹的大人小孩。这天,爷们也常常会被一些养了大肥猪、又计划在年前后办儿女婚姻大事的人家请去,邀请的主人会满脸堆笑对爷们说,请爷们去我家给操操心啊!

猪杀了,主家煮一锅肉,骨头分给院子看热闹的孩子们吃,为队上的长辈们每人送上一碟香喷喷的肉片。一切收拾停当,就在自家的炕头为爷们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主人亲自为爷们斟上老太白酒或西凤酒,邀请爷们一起啜上一小口,立马,仿佛整过槐树坡都舒坦了、自在了。

酒过了三巡,主人会把自家将要办的大事细细地告诉坐在热炕头的爷们,让爷们给出出主意,操操心!随着爷们滋滋的啜酒声,酒香混着菜香飘满了屋子、院子。

到了晚上戌时开始,槐树坡所有人家的屋里屋外都烛光摇曳、檀香缭绕,人们把准备好的供品摆在屋里屋外敬天地的神龛上,由家里长辈领着,子孙们列队敬天敬地敬祖先,场面庄重肃穆。

过了小年,村上的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过年忙碌,女人蒸白面馍馍、肉包子,要准备过年十五六天的吃食,男人上城镇跟年集买年画、置办年货,槐树坡到处都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为过新年准备着忙碌着!

槐树坡的威风锣鼓被一拨拨走过路过古槐下的后生或鼓把式敲的震天响。小孩们的耳朵被震的哇哇作响,一个个用冻得发红发紫的小手护着耳朵躲躲闪闪,人人小脸膛挂着幸福欢乐。

欢快地锣鼓声如同迎新春的号角,一村响起就马上引得周围村庄的回响。从此,迎新春的鼓声就彻夜不停,不论在槐树坡的任何地方,人们都会听到近的、远的鼓点声,如幕鼓、如爆竹、如春雷,……

迎新春、过新年是人们为了祈求新的一年丰收和幸福快乐,是槐树坡人们最惬意的时候。从迎春的鼓点响起开始,人们的一切活动都好像踩着鼓点,紧张而有序,男女老少春风满面。

锣鼓声里,终于等到了年三十。从傍晚开始,槐树坡家家去祖坟请祖先,户户张贴对联,好吃好喝的摆满客厅的八仙桌,等全家人都回家了,爆竹声就从大门口炸响,檀香的轻烟中爆竹声此起彼伏,槐树坡的年三十之夜就沉浸在酒香美食和男女老少的欢乐之中。

经过大年三十夜里的全家欢聚、陪老人坐夜聊天,族人中的年轻人彻夜拼酒,临近天明又是一阵响彻全村的爆竹声,槐树坡新的一年就在满满当当的幸福快乐中正式开始。

正月初一早上家家吃过饺子,人们便成群结队为长辈们拜年,爷们乐呵呵地接受晚辈们上门为他们磕头祝福,爷们也会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核桃、枣、水果糖撒向院中磕头的晚辈们,新年伴着酒香和祝福的欢乐让槐树坡喜气洋洋。 初二开始到初六,人们开始走亲访友,村中的大道上一整天都人流熙熙攘攘。初七早上,全家人早早起床在家静等魂的归来,家里第一个打喷嚏的人被认为是全家魂魄跑的最快的,也预示着新年身体健康、幸福快乐,会让家里人人羡慕。初八开始,村子的锣鼓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先是相邻的几个村子之间社火互访,大伙叫送春风。如果送春风的路上几个村子的社火队伍相逢,马上就要上演对垒的好戏。这时候,各村的锣鼓把式轮番上场,大家互炫锣鼓技艺,鼓手们欢快张扬的动作和悦耳动听的锣鼓声赢得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呐喊。

到正月十五,锣鼓声会昼夜不停。白天耍社火,晚上跑竹马。晚上,古槐树枝上悬挂着的几个汽灯被点亮,男女老少在树下围成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小孩们手提灯笼被大人架在脖子上,表演者轮番在场子中间上演精心准备的节目。社火耍到最热闹时,也会有几个身手好的爷们在场中间扎势表演,平时不苟言笑的三爷,表演有些“放纵”的虎拳,虎虎生风的腿脚、娴熟的拳法惹的全场人大呼小叫。

表演常常以走场为主,由领头的把式起头,青壮年男女社员分别表演形式多样、五花八门的讨喜的节目:主要有“双进门”、“四门斗”、“水溜溜”、“绕八字”、“蛇脱皮”、“十字靠”、“子股剪”、“跑圆场”、“二龙出水”、“南瓜蔓”、“打渔杀家”、“回娘家”、“庆丰收”等等,内容丰富多彩,让人眼花缭乱。场子一边助兴的锣、鼓、镲声会随着表演者的脚步时紧时慢,有时激越、有时轻柔悦耳,热闹的气氛让大伙儿兴高采烈。

广场表演结束,竹马队伍还要为槐树坡每家每户上门表演,一方面为了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送上问候和欢乐,同时也是家家户户分享槐树坡新年的幸福欢乐。夜幕中,跑竹马的队伍随着锣鼓声走东串西。每到一家,主人都会为表演者、看热闹的人们递上烟酒糖果,或几盘酒菜。一杯小酒下肚,往往使表演者更卖力,领头的把式兴起也会表演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引得围观者一阵阵大声喝彩。

一家又一家,鼓点声远了又近了,槐树坡人们在锣鼓声中入眠,又在鼓点声中醒来。到正月十六凌晨,槐树坡家家户户都接到了新年的祝福,响彻了槐树坡十几个昼夜的欢快鼓点在古槐树摇曳的天空中回荡,伴着檀香的青烟悠悠地飘远……

古槐树的年轮在槐树坡的风雨中一天天增长。老五爷根据族谱记载推断,古槐可能是先人们开始定居此地时所栽,应当有三四百年的岁数了。古槐树仍然年年绿叶婆娑、树冠如盖,高高的树叉上有许多个喜鹊筑的巢,粗壮的树身上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洞,像极了眼睛,不知它注视了槐树坡多少年月!院家胡同口有一汪月牙形的小池塘,这里是村上孩子们的天地,天暖时,他们如同一群小泥猴子,在池塘里玩水、摔泥巴嬉闹。放学路上,男生们都要捡许多小石子,到了池塘边上,照着水面,大家轮流把小石子甩出打水漂,小石子贴着水面蹦跳着飞过,水面上留下一串串水花涟漪,随着水花一朵朵在水面绽开,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也从小池塘飘到古槐树下的爷们身边、飘向槐树坡湛蓝的天空……夏夜,人们在古槐下乘凉,一弯明月在池塘水面荡悠,孩子们一只只小手小心翼翼地从池塘中掬一捧水捞月亮玩,笑声叫声在池塘边响成一片。“掬水月在手”是孩子们和月一样纯洁干净的心境,也是古槐下爷们的美好记忆!

古槐树、小池塘不但有着爷们和孩子们的美好记忆,还收藏着槐树坡最温馨温暖、幸福快乐和难忘的时刻。每年的初春,春寒料峭,当地畔上阳山坡的小草拱出地面,槐树坡在一天天被嫩绿洇染。柔嫩的小草最有营养,是刚刚出生的小羊羔最爱吃的。秋天时,满山坡被结满籽的青草覆盖,结籽后的草,草叶肥厚,母羊吃了最能长膘下奶。春秋季节也是生产队的羊群产小羊羔最多的时候,人们把春天产的小羊叫春羔,秋天产的叫秋羔。小羊羔刚生下几天,放羊的人都要把小羊和母羊分开放牧,小羊羔在平处的田埂、场畔吃草,大羊群要到距离村子比较远的沟里的坡洼、崖间寻草吃。每天黄昏时分,小山村被夕阳的余晖妆点,温馨的味道弥漫在槐树坡的角角落落。羊群踏着夕阳的余晖回村了,羊群在古槐树旁的小池塘边汇合,母羊唤小羊、小羊叫羊妈妈,母子相见相认的激动场景让在场的所有人动容,羊羔跪乳的母子情深也让所有人难忘!

每当这一时刻,羊群咩咩的呼唤声、小孩的嬉闹声、大人们放工的吆喝和欢声笑语使夜幕初合的槐树坡,充满了无限的温馨和幸福快乐,亲情、热情和爱情在古槐树下一起上演,这一幕幕是槐树坡人人都难以忘记的……

槐树坡的许多青年人,都是在爷们的关照下成长、长大。当时,村上每年冬天都有后生到青海、新疆、西藏当兵,送村上青年人去当兵,也是爷们每年的一项重要活动。经过村上、公社、县上层层选拔,经过身体素质体检、政治审查,每年槐树坡都有七八个年轻人光荣地参军。

穿上军装的后生,在离开家赴部队之前,村上要组织参军青年和他们的家人与爷们一起吃顿送行的大餐。队上要杀一只膘肥体壮的羊,选村上最好的厨子做菜,场面热烈。常常聚餐的窑洞外雪花飘飘,窑内几张大八仙桌周围,人们一边热热火火地吃着羊肉喝着羊汤,一边听着爷们你一句句的叮嘱,待后生们一个个吃好喝好后,村支书便把早已准备的礼物——一本精装《毛泽东选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和一只英雄牌钢笔,送到几个已经穿上军装的后生们的手里。爷们会拉着后生们的手一个个默默地走出温暖的窑洞、送出院子,一直送这些后生到村边的大道上,后生们在爷们的嘱咐中、在父母们红红的眼圈面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过乡亲们长长的送行队伍,欢乐的锣鼓声灌满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朵,后生们顶着冬日的朔风或满天雪花,要一路向西向西,到青海、新疆、西藏去卫国戍边,去实现他们年轻人的人生梦想。

送子侄参军和迎后生从部队回家探亲,都是槐树坡上的大事。有的后生在部队三四年不回家,得到他们回家的消息,村上会安排队上的年轻人,吆上毛驴去县城汽车站迎接。由于信息不畅、路途遥远,有时,接一个人回家往往要去县城好几次,等上好几天。为了等参军的后生回家,爷们也不管冬日的寒冷都集聚在大槐树下,孩子们在村头、大树之间来回穿梭,向爷们汇报大路上的情况。

人刚被接到古槐树下,周围一下子就会集聚许多槐树坡的男女老少。已经脱胎换骨的后生在鲜亮军装的衬托下精神抖擞,围观的人们个个发出声声的赞叹,“部队真是成人的好地方!”

为了迎接当兵的儿子回家,除过村上给主家送上几斤菜油几斤大肉,自家人也会像过大年一样,打扫庭院,买酒买菜,准备许多好吃好喝的。爷们也会被请到后生的家里,和后生一阵手拉手的亲切问候和仔仔细细地上下大量。等爷们一个个在炕上坐定,立马上就有爷急吼吼地问后生立功没有、在部队生活咋样等等情况。

参军的后生在部队是否立功受表彰是爷们认为最重要的话题。爷们一个个不停地问,后生也一一答,这一问一答中,不时会激发出大家伙开心、高兴愉快的笑声……笑谈中,爷们一边喝着后生几千里外带回家的茶叶,品着后生为他们点上的香烟,屋里屋外的气氛祥和温暖,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快乐!主家院子里看热闹的小孩一个个手里嘴里拿着吃着主人送的水果糖,你追我赶的喊叫着,大人们也不恼,仿佛孩子们这样的欢乐气氛就是为了释放大人们等待了许多时候的欢喜心情……

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后生如果到了成亲的年纪,爷们也会征求后生和家人的意见,爷们便一个村一个村的数说谁家有女已成人,爷们要为自家的后生选择一位好姑娘。槐树坡在部队的许多后生,都是爷们出面为其说的媒。有人开玩笑说,附近几个村子的好姑娘都被爷们说给槐树坡在部队上的后生们了。

那个时代,解放军是当时姑娘们择婿的最热门的人选;另外,槐树坡在方圆几十里算是最大、也比较富裕的村,最关键是村子有甜水井,人喝了,男孩身材健壮魁梧,女孩眉清目秀,这也是周围村子人羡慕和每年都有七八个人能参军的主要原因。

对于他们的姻缘,如果爷们的提议,男女和双方家长都有此意向了,女方也会先安排女孩和自己的姑姑或姨姨等有生活阅历的人去男方家里先看过活,从男方家人的生活习惯、家里的摆设、女主人的为人和茶饭能力等等进行综合分析,最后和女方家长得到的各路信息一起研判,如果女方同意,爷们就会选好黄道吉日,安排在男方的家里或者小镇的小食堂,男女双方由各自的亲人陪同相互见面。如果男女双方彼此中意了,就由老五爷择吉日进行送礼仪式,经爷们和双方家人见证,男女青年当面互送定情礼物。一支英雄牌钢笔或手绢,一对毛巾、围巾都是当下青年男女最好的定情物(说起当时乡人的定情物手绢,记得日本人对于交往的朋友如果护送手绢,就算绝交!看来日本人从盛唐时开始学习中华文化到后来学习西方,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个中西文化组合体的矛盾心态)。等一切程序顺利完成后,一对让全村人人羡慕的美满姻缘就算订下了。最后,男女在各自队上开结婚证明,一起上公社登记扯结婚证,双方家人选择好日子款待亲朋正式宣布结婚;或者男方返回部队后确定了结婚日期,由女方父亲或兄长送女孩到部队完婚。

爷们对于槐树坡真是无人能取代的。村子里不光是年轻人大多是在爷们的关照下、爱护下成长起来的,就连生产队里的牛羊骡马也是爷们关照的对象。三爷是养牲口的把式,为了村上有好的经济收入,他每年都和村上干部去跟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为村上选能产子、产好子的牲畜。队上的功勋驴就是三爷从交流会上买的,几乎一两年就能为队上生产一个驴骡。一头长大的驴骡会为队上增加上千元的收入,相当于当时全队几百名社员一年劳作收成的一半多。这头母驴被社员们爱称为功勋驴,它不但不用下田劳作,还让队上最有饲养经验的社员专职喂养。在饲养室给功勋驴单独开小灶,饲料都是队长每天专批,由饲养员凭人凭票按时在队上仓库领取。

每年开春以后,气温回升很快,山坡上的青草很快就长出地面,这一时期草特别嫩,羊吃了过多的青草很容易发胀,严重就会导致死亡。遇到这种情况,放羊人就会把发胀瞪着白眼的羊,抬到大槐树下,爷们会折几根椿树枝,将椿树枝小心插进羊的嘴里,仔细搅动,不一会,羊连粑带尿,羊的肚子如同漏气的气球慢慢变憋,羊的眼睛开始转动闪光,一只羊的命就被爷们从阎王哪里给拽回来了。

夏天天气热常有大雨,劳作的高脚牲口马和骡子很容易受凉发病,爷们也会用一根很粗的针,在发病骡马的耳朵、蹄子上用力刺上几针,放了黑血,也能使这些牲畜恢复如常。对于受凉的耕牛,三爷会让饲养员找几只旧布鞋用用火烤热,然后在牛的肚皮上慢慢地摩擦,一会儿牛儿的精神头就回来了。

春耕秋播时间紧,人和牲畜特别是耕牛都很累,有的后生耕地不爱惜耕牛,耕牛往往会被打的遍体鳞伤。爷们知道不但要数落后生几句,还会告诉他爱惜牲畜和做人的道理。

有一次,爷们在大槐树下给后生们说古,老五爷就为大家讲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爱惜牲畜的故事。老五爷说,上古时,帝尧到晚年自感精力不济,就有意访贤禅让帝位。访贤途中,听说历山有位众生敬仰的贤人,就去寻访。登上历山,眼前出现一大片田陌。帝尧看见一个后生正赶着两头牛耕田,近前一看非常奇怪,见后生扬鞭不打牛,鞭子落在犁后的簸箕上。待后生一会儿和牛在田边歇息,帝尧上前询问缘由。后生笑呵呵地回答道:“牛为我卖力耕地,实在辛苦,我不忍心打它们。再者,一鞭子下去也打不着两头牛。打黄牛,黄牛用劲;打黑牛,黑牛用力!两头牛用力不同时,力气不均,田也难耕平。”老五爷说这位后生名叫重华,帝尧后来就将自己的帝位禅让给了他。重华光大帝业,后人尊称他为舜。老五爷说,仁爱与智慧是贤人应具有的品质,更是依靠牛耕生产养家糊口的咋们农人所具有的品质。

在槐树坡人的眼中,爷们中间五爷算是一个另类。古槐树下,岁月荏苒,风光变幻,五爷坐在爷们中间,在外人的眼中五爷与其他爷们是格格不入太不协调了。但多少年了,古槐树和爷们的年轮增长了一轮又一轮,爷们在一起说东扯西,爷们没有人和五爷生分。五爷对于各位长辈兄弟,见面都要先问安,对于小自己辈分年纪的也从不轻看。多少年来,爷们之间总是云淡风轻、和谐相处。

五爷年少时,家境贫寒,父母患病很早去世。十一二岁,五爷就一个人在外闯荡,多年的江湖岁月,使五爷由一个青涩的农家少年成长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江湖阅历丰富,在当地秦腔圈内称角,江湖人称小爷的人物。

第一次离开家乡,五爷跟随逃难的人群来到了县城。为了活命,五爷流浪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次次被要饭的叫花子围殴。一天夜晚,又一次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五爷一个人蜷缩在剧场外的旮旯里。剧场曲终人散,泾川秦腔剧社王襄理从剧场回家,看到角落里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的五爷。王襄理放慢了脚步,五爷发现有人路过也睁开眼睛,两人在路灯的光里目光相对,五爷清澈聪慧的目光吸引了王襄理。五爷被王襄理带回了住处亲自为五爷医病疗伤。

后来,王襄理对五爷说,那天晚上,灯光下五爷明亮清澈的眼睛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也是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五爷。从此,五爷跟随王襄理混迹秦腔界。在王襄理的关照下,五爷由一名砌末帮手,开始学习跑龙套。五爷从小就有秦腔的慧根,又因人勤快练功能吃苦被剧社老生台柱子人称震秦川的秦师傅收为徒弟。五爷跟随秦师傅学戏进步也就很快,随着师徒情谊一天天加深,秦师傅震秦川对于五爷更是爱护有加。

秦师傅脾气耿直,当他发现了五爷是一块可造之才,就把自己压箱底的绝活也倾囊相授。秦师傅要求五爷要佝偻承蜩、潜心学艺。有空闲时间,他把五爷就叫到自己身边,把自己多年秦腔舞台总结的表演要诀“提顶松肩,气沉丹田,腰脊旋转,双目注远!”的心得要领一遍遍仔细讲解示范。

在秦师傅的严格要求和用心点拨下,短短几年的功夫,五爷上台演唱就一鸣惊人,特别是五爷演唱《辕门斩子》《三滴血》《金沙滩》《打柴劝弟》等等秦腔唱段,让许多观众激动的泪流满面。从此,五爷的秦腔演唱一发不可收拾,被许多秦腔爱好者追逐和捧场。五爷在秦腔界的名头一下子在西北多县家喻户晓。

震秦川的徒弟和师傅在秦腔舞台上并驾齐驱,成为西北秦腔界的一大新闻,圈内人也捧称五爷为小爷。每临泾川剧社演出,一定是天天满场,秦腔戏迷都是奔着五爷来看戏捧场的,五爷一上台,叫好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县城里的一些官太太、小姐,豪绅的家眷、姨太太们争相前往,大家都想目睹秦腔界的新星青春年少五爷的风采。

红起来的五爷,除了在西北各地县城剧院唱戏,许多时候,还会被官员豪绅们请进家中唱堂会,五爷也与许多权贵、社会名流相结识,从此,五爷的江湖舞台一下子也就大了许多。

五爷本就聪慧,加上多年的江湖历练和舞台经验,二十出头的五爷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变得英俊挺拔,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五爷成名后,泾川秦腔剧社为五爷分有干股,短短几年,五爷在城里买房、乡里置地,日子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青春年少、风流倜傥的五爷,依靠灵活头脑和了得的唱功,成了许多官员豪绅家的座上宾,也成为许多贵妇人和大家闺秀心目中的偶像。

古语云:花无百日红!正在五爷春风得意、名声大噪的时候,一位城里的豪绅恶霸恨上了五爷。原来,五爷曾受邀为这家豪绅唱堂会,交往中认识了豪绅的太太们,豪绅大老爷有三房姨太太,且姨太太大多为风月场中人,每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相互明争暗斗,五爷的青春年少自然使姨太太们各个春心荡漾。大老爷最疼爱的小姨太迷恋五爷的风采,天天追剧不着家。小姨太还请五爷一起吃饭聊天,俊男靓女私会会让其他太太们想法多多,有机会她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大老爷面前说小姨太的闲话,也顺便捎带上了五爷。也应了句老话“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也有奸人诬陷五爷和这位小姨太有染。一天晚上,五爷从剧场回家,半道上被一伙强人按住,生生地打折了一条腿,强人还被迫五爷喝下破声的药汤。

五爷被打折了一条腿,嗓子又受损失声。王襄理和秦师傅一起为五爷多方求医救治,五爷的腿算是慢慢地痊愈了,但为了恢复五爷的声音秦师傅也用尽了秘方偏方,都始终无法恢复正常。秦师傅和王襄理看到五爷年纪轻轻就由一个秦腔名角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两人都在为五爷伤心。

五爷和秦师傅相识,还算有些机缘。有一天,秦师傅在大堂前看徒子徒孙们演练,一个跑龙套的小青年引起他的注意。他发现这个小青年舞台经验虽然尚欠火候,但他为人聪慧机敏,每一次都能很好地弥补其他同伴的疏忽和不足。

后来,秦师傅就多留意观察,他发现这个小青年不但长得周正人还勤快,而且练功吃苦努力是个可造之材。秦师傅还了解了五爷的身世,也对五爷有了怜悯之心,就收五爷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和五爷相处中,秦师傅觉得五爷不但有秦腔的慧根,而且人又乖巧又聪慧,他就开始尽心尽力栽培五爷。当五爷被人唤称为小爷,应酬多于舞台唱戏的时候,秦师傅就多次提醒五爷,要他安心唱好戏,少和官员豪绅、太太小姐们来往!

秦师傅的话五爷似乎并没有完全走心。五爷还是整天衣冠楚楚地在高接远送中出入高官豪绅的豪宅和小姐太太们赌局饭局。看到五爷已经不再像小时候样听话,秦师傅本就性子直也就懒得搭理五爷了。

其实,处在人生最鲜亮状态的五爷根本就没有时间细细思考秦师傅的忠告,他以为自己似乎羽翼丰满了,能掌控自己的未来了。终于应了不听老人言的后果,五爷失声成了残废,他曾经的美丽光环就不再光彩四溢了。

五爷的秦腔生涯就此结束了。

经过大半年的将养,五爷的腿伤几乎痊愈,只是遇阴雨天落下了腿痛的毛病。五爷上不了舞台,唱不了戏,五爷也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暂时在剧社帮忙度日。

一年之后,经王襄理介绍,五爷认识了几年前丧夫的五婆。五婆本来也是五爷的粉丝,在五爷走红的日子里,五婆也常常来看五爷的演出。她听说五爷遭歹人黑手成了废人就心生怜悯。经过王襄理引荐,五婆和五爷相识。

五婆和五爷年纪相当,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由于优越的生活条件是她看起来仍然年轻漂亮。五爷和五婆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两人相处也比较融洽,最后,他们就决定结婚。

对于两人的结合并非你情我愿就行,五婆的族人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族中长辈告诉五婆,她这辈子只能守在家中教养两个孩子,她的儿子是她家这份家业的唯一继承人。为了能和五爷结婚,五婆被迫无奈,只能放弃家里的大部分家业。

五婆用家产换得了族人的同意。一年后,五婆终于和五爷结婚了。结婚后,五爷也告辞了剧社专心帮助五婆料理家务。

从此,五爷过上了有家的日子。新的生活给一家人也带来了快乐。五爷五婆心心相惜、两个小孩也在他们的护佑下健康成长,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好景不长,五爷五婆又再次受到族人的刁难。对于五爷,在她族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入侵者,族人常常不分老少、不分男女,谁遇见五爷都要给五爷难堪。

族人对五爷的胁迫,也让五婆难堪。为了一家人的幸福,五爷决定带五婆和孩子们回自己的老家槐树坡定居。

槐树坡解放前的几年,五爷拖家带口回到离开十几年的老家。除过从小看着五爷长大的槐树坡长辈,许多人都认不出五爷了。

为了能顺利回到老家重新生活,五爷主动上门拜访村上的长辈和邻里乡亲,然后选黄道吉日请能工巧匠收拾父母留给自己的已经很破败的家。几孔窑洞用青砖箍了,窑洞里面用白灰裹腻了,脚地和院子用方砖铺了,靠山花墙盘上了槐树坡人少用的火炕,门窗都换成有雕花的、一水的漆成黑色,倒塌的院墙重新用新土打垒,门楼整体用青砖打造,顶上有歇山雕花,宽大的黑漆木门上青铜打造的门环光滑闪亮。等家里一切收拾停当,五爷又从县城车拉马驮了新家具。然后,选黄道吉日,五爷在家里摆上几桌酒席,请村中长辈佐证,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领着五婆和孩子们回老家开始生活。

五爷一家人的归来,成为槐树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许多人的眼里,五爷一家就是村上一个另类的存在。对于村人关于五爷的许多说法,有多年江湖阅历的五爷心里明白,自己十几年在外漂泊被村人接受尚需时日。

一有闲暇,五爷带着五婆孩子走东串西,遇见村上的长辈,就亲自介绍五婆,笑着为长辈们点上长长的旱烟锅。五婆本是大户人家出身,为人随和,接人待物也体面得当。日子一长,村上人就感觉五爷一家人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五爷五婆讲究的绸缎穿着,五爷一些不同于庄稼人的做派,人们还是有些看不惯。

回老家生活后,除过一些必要的应酬交往,五爷有空就带着孩子玩儿。几年时间后,五爷的家里又添丁增口。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五爷更高兴了,不出门时,就整天抱着儿子玩。有时候,他会唱段秦腔给一家人听。当然,五婆仍然是五爷最铁粉的听众,她会一遍给孩子做衣服、做饭,一遍听五爷唱戏逗孩子们玩,全新的生活,对于五爷五婆都感觉很受用。

幸福的日子过了几年,到了五爷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五爷就很少伸手抱孩子了。看见一群孩子满院子疯跑,五爷这个爱热闹爱孩子的人,慢慢也有些不耐烦了。一天,五爷在院子的躺椅上晒太阳,孩子们为一些小的纷争哭闹,五爷一下子火起,他大声呵斥了孩子们,还伸手打了一巴掌五婆带来的大儿子。

人常说,打着亲骂着爱,这是对自己亲生的。对于五爷五婆这样的组合家庭,毕竟是有层结的,伸手打骂孩子就会造成家庭矛盾。五爷的这一巴掌也打碎了自家多年的幸福日子。

五爷打了不该打的孩子,终于,五爷和五婆之间发生了一次大的冲突。两个人脸红脖子粗、高喉咙大嗓门、摔碟子摔碗吵闹后,刚刚降临五爷家的第四个小男孩被五爷嫌弃。

在矛盾重重的家里,一大群孩子人人都是矛盾的爆发点。为了不影响小儿子的成长,五婆就托人给老四找户好人家。二爷得知消息,就凑了五块银元,上五爷家把几个月大的四叔抱回了家。

二爷和二婆没有孩子,对于四叔的到来,两人像捡到了宝,真是有些含在嘴里怕化了,端在手里怕摔着。他们全身心并好吃好喝的喂养着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四叔,五婆知道了二爷和二婆对于四叔的百般疼爱也就放下了心。

由于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五爷和五婆之间关系一段时间比较紧张,为了缓和家里的矛盾,五爷想到外面逛逛散散心。

五爷又开始走江湖了。来到县城,五爷和原来道上的几个朋友除过看戏,就是一起玩牌。一次,五爷在朋友家里玩了一夜牌,天刚刚亮,轰隆隆的炮声从县城不远处传来。大家听说要打仗了,就马上向各自家里跑,五爷出城走到半道,遇到解放县城的西北野战军,五爷就加入了西北野战军的后勤运输队。

后来,五爷和许多民工推车牵马挑担为解放军运送物资,跟随解放军解放了周围的许多县城,最远跑到银川、兰州。五爷说,兰州解放时,仗打的很激烈,战斗结束后,站在黄河铁桥上都不敢向黄河中看,人跟麦菅子(麦捆子)似的掉在河里,水上飘满了淹死、打死的马家军!

在运输队,五爷也经历了生死考验,他清楚地看到了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的不同。五爷也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人生意义。他开始积极地为解放军做事情,利用自己的江湖经验和丰富的社会阅历,五爷帮助部队解决了粮草医药等许多困难和问题。由于五爷对部队的突出贡献,被大伙推选为优秀民工。表彰大会上,五爷的作为和能力,引起了参加大会的解放军团长的注意。就这样,五爷和解放军的王团长相识了,后来也成为了朋友。

五爷本来就是一个江湖人或者是生意人,他意识到一个带领上千人队伍的团长,一定会对自己的未来带来好处。他工作更积极了,多次利用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关系,帮助解放军收集情报筹集紧缺的药品、粮食、蔬菜等物资。

运输队解散后,五爷拿着人民政府的奖状就风风光光地回了家。五爷家里的矛盾也因此冰雪消融、自然化解了。五爷因为工作成绩,一下子,五爷成了新建立的乡、区人民政府的红人。五爷这些出头露脸的事,爷们认为是替槐树坡挣了脸面,爷们也人人心里服气。

人民公社化后,槐树坡分成几个小生产队。六七十年代,村上人除过去镇上赶集,走的最远的就是队长和三爷,他们每年一次去百十里外的临县跟物资交流会,为队上买卖牲口。槐树坡只有五爷去过省城,省城和槐树坡有三四百里的路程。不知情的人认为五爷坐五六个小时车,折腾一天的功夫去省城,一定是想沾四叔的光,也好让他拥有的奢华生活与现实社会相匹配。对于五爷的所作所为,古槐树下的爷们都说不清,一般人更猜不透!

其实,五爷去省城主要是为了消遣,这是他长期生活的习惯,看看四叔不过是五爷对于五婆的一种说辞而已。

五爷每一次到省城,都先找酒店住下,然后,就用宾馆电话通知在省城国营厂工作的四叔。四叔知道五爷到了省城,就会去酒店看看五爷,偶尔也会带上自己要好的几个同事前往。

四叔的这些同事,不管家在城市还是农村,第一次见到五爷就被五爷的气质和做派征服了。从此,四叔单位的许多人都知道,四叔有一个又帅气、豪气和财气的大气老爹!可惜,五爷的作为槐树坡没有人知道。说实话,五爷才是四叔的金字招牌,四叔在省城能潇洒自在的生活,是沾了五爷的光才对。

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到分配省城国营厂工作,四叔一直都是非常积极上进的。四叔在省城工作后,五爷一年两三次来省城消遣,四叔就一年几次和五爷在省城相聚、游逛。每一次在省城父子相聚,四叔都要耽误工作,在厂领导和同事们的眼里,四叔成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

四叔的这些变化,五爷不一定明白,但四叔最少是喜欢这种轻松潇洒乐享其成的生活。五爷有钱,五爷每一次去省城都会带上许多钱。从省城回家时,他要四叔给家里买好多好吃的东西。离开省城前,五爷也会给四叔留上一笔钱,并一再叮咛四叔一定要吃好穿好把自己照顾好!

五爷每一次从省城回到槐树坡,对于槐树坡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或者热闹的日子。当五爷的几个孙子从村边的大路口接五爷回家,每个人的手里提着背着五爷从省城带回的好吃好喝的,一个个高兴的合不拢嘴。看着五爷带回的大包小包,村上许多人也会眼睛发着亮光、透着羡慕,许多孩子闻到糖果点心的香气也一个个偷偷地咽着口水。

四叔在省城工作后,五爷第一次到省城,他还去拜访过解放战争期间认识的那位解放军的团长。团长是省上部门不小的领导,只是在“文革”运动中受到冲击。复职以后,工作上也不是很得志。五爷看到,虽然,曾经的团长和老伴住在省委大院,但和大院的其他人家相比有点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感觉。

五爷本来打算请这位贵人帮帮在省城工作的四叔谋个一官半职,在省城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成个家。看到贵人家有些落寞的情景,五爷话到嘴边也就咽在肚子里了。

后来,五爷每一次去省城,也会为这位曾经的故人带上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五爷就在省委大院的门房,向领导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东西放在大院门房也就匆匆离开。

四叔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工作,对于四叔这位农家子弟,这就是一个光明前途的开始。凭借四叔的才华和为人后来当个一官半职是有可能的。随着五爷在四叔生活中的出现,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五爷每几次去省城,除过自己大把花钱,还会给四叔许多钱。

对于五爷来说,给四叔大量的钱花,他可能是想弥补自己对于四叔小时候的亏欠。可是一位青年人长期不劳而获,会让他滋生生活上的娇气,会让他迷失自己的人生追求。这一切,五爷不一定清楚,多年以后,四叔是看清楚了。当年和他一起大学毕业,一起从偏僻落后的农村来到大城市,一起和他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几位同学,人家个个都有了一定的成就,搞科研的有自己的科研成果,搞管理的成了领导,临到下岗退休就四叔一人还是个普通群众!

四叔国营厂改制,他被要求提前下岗。四叔回到老家,五爷、五婆已经去世,家产早已被五爷用纸蛋蛋分完,四叔的养父养母也离开了人世。四叔一个人在养父母留下的窑洞中躺了几天,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肩上的担子和责任。

四叔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大都已经上学,最小的的男孩才三四岁,靠他很少的退休金养活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四叔毕竟是个有社会阅历见过世面的人,过重的农活自己干不了,他就在家里搞养殖,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四叔从省城回家时的大背头变成了光头,一身臃肿的肥肉也不见了,时尚的穿着也换成了庄稼汉的模样。

后来,有人和四叔开玩笑,说他没有五爷以前的派头,四叔只是苦笑,但在心里也为五爷曾经的潇洒自在点赞。

四叔经过自己十几年的蜕变和付出,总算把自己的几个孩子抚养成人。进入新世纪后,四叔的儿子狗娃大学毕业,在省城里一家外资公司工作,工资很高,四五年时间就在省城买了房子成了家。后来,又接四叔四婶去了城里生活,帮助自己带孩子。

又要离开槐树坡了,四叔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对送自己的乡邻说,自己以前在省城工作生活了近三十年,没有留下一片砖瓦,这老了还要投靠儿子去城里过日子……四叔的感慨,别人是不一定能体会得到其中之味。

其实,四叔从小就很聪慧,青年时长得和五爷一样气派和豪气。小时候,他从五婆对自己的爱怜中、从村人的闲谈中,就早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二爷家和五爷家距离很近,都是依一个山坡而建的上下架板庄子,两家上下相距一二百米。每天,五婆坐在自己大门前就能看到二爷二婆送四叔上学。如果四叔一个人出门,五婆就会马上喊住四叔,每一次都会把用手绢包着的肉包子或者一把糖果悄悄地塞进四叔的怀里。也许因为这些无声的爱和关怀,四叔的学习非常用功,从村上古庙中的小学开始,到乡上、县里上中学,四叔都能取得很好的成绩。“文革”之前,四叔就考上了大学,这是槐树坡上较早考上大学的孩子之一。四叔后来调侃自己的上学之路,说是有“神”相助!他说自己从槐树坡上小学,到乡上上初中,县里上高中,都是在一个共同被叫泰山庙里的地方学习,十几年是同一个神灵护佑了自己的成长。

这是四叔的玩笑话,他心里明白,是二爷二婆倾全家之力供自己上学,不管生活多困难,他都能吃上白面馍,穿着干净的衣衫,这是他的同学们所没有的。四叔把二爷二婆这种对自己的好还有五婆默默地爱,从小就深深地记在心里,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对于二爷二婆,四叔都是一直尊敬孝敬,不因五爷、五婆的影响而有所改变。所以,不管四叔到省城后有多张狂,槐树坡上的爷们都说,他四叔是个好娃!

年轻时的四叔受五爷的影响,在省城繁华世界养成了讲究吃穿耍排场,但四叔回到老家,他却从不挑剔家里的饭菜。每一次从省城回家,他会为二爷二婆、五爷五婆准备同样的礼物,对于五爷五婆的生育之恩不能忘,同样,二爷二婆的养育之情他也记在心里。

二婆去世后,二爷已是古稀之年,为了照顾二爷的生活起居,经人介绍四叔与邻村姑娘结婚。结婚后,四婶就一直留在槐树坡照顾二爷的生活起居。二爷是高度近视,上了年纪后,视力越来越差。四叔带二爷去省城为二爷配了副眼镜,又带二爷在繁华的省城逛了几天。二婆在世时,四叔也曾要二爷二婆去省城看看,但二爷觉得两个乡下老人去省城会为儿子添负担,总怕影响儿子的前程。

二爷对于自己这唯一的一次省城之行,心里拥有着永远的幸福和快乐,他把四叔给自己买的收音机一直揣着怀里,从早到晚收听自己钟情了一辈子的秦腔。夜深人静,二爷常常会把这份幸福快乐和二婆在梦里分享。二爷心里后悔没有和二婆一起到省城逛逛,每每想起和自己一辈子的二婆,二爷眼泪会不自主地流下,打湿他乱蓬蓬的花白胡须。

古槐树下,二爷和爷们常常也一起分享他收音机中的秦腔,有时聊起他自己在省城的经历,他心里的美和喜悦像炉火一样也映热了古槐下的爷们。

对于五爷一家的吃穿用度。槐树坡人也早有说法,五爷带五婆回家时,变卖了五婆的家产,连同五婆的体己钱一起带回了五爷的新家。虽然,五爷供养大碎几个孩子,但殷实的家底,五爷从来不会为钱财发愁过。

其实,五爷家五婆是家里实际的财产管理人或者法人。随着几个孩子长大成人成家,分家单过,五爷的院子,也就剩五爷五婆两个人住。听五爷的邻居说,五爷常常为了给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向五婆要钱和五婆争吵。

关于五爷家钱的事,村人中有许多版本。这些话,也就成为爷们的聊天话题之一。每当五爷不在现场,那位爷说起五爷的事,老五爷就会说,老五的家事就不要多说了,都一把年纪了还像小辈样背后地说人……时间长了,五爷也似乎觉得自己对于自己的过去应当对槐树坡的人们,特别是对于爷们有个说法。

一天,风和日丽,蓝天上白云悠悠,大槐树树叶婆娑,一缕缕清风吹过,小鸟在枝杈枝头跳跃啁啾,喜鹊们正忙着在高高的树叉上加固自己的鸟巢。池塘边孩子们在追逐嬉闹玩水玩泥巴。队上农忙最要紧的时候也过了,大槐树下,爷们几乎都在场,老五爷先讲了一段《三国演义》中刘备和孙尚香的故事,爷们纷纷为刘备诸葛亮叫好,一边坐在马扎的五爷说,刘备和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和《三国志》中说的有些不一样,这些原来在剧社时听秦师傅讲戏时说过。

五爷发一声叹,接着说,其实,人这一辈子要经历许多事,遇到好多人,遇到自己的贵人也是有缘分。五爷说自己从小十一二离家,吃苦受累很多,就在自己最难的时候就遇着了自己的贵人,泾川剧社的王襄理是一个,秦师傅震秦川是一个,解放军的王团长是一个,这些人都是在自己最难的时候帮了自己。

说着话,五爷掏出一包纸烟,让爷们每人都点火抽上一根,爷们把五爷抽的的香烟叫纸烟。五爷抬头凝神望了望大槐树后远处起伏的山峦,低头沉思了一会,五爷慢慢地为爷们讲述他自己从来都不为人所知道的过往……

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刚刚建立,不久又遇上朝鲜战争,人民解放军为了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奉命入朝参战。国内后方民众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为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武器、粮食蔬菜等补给。人们纷纷捐钱捐物,为志愿军买枪买炮买飞机。

五爷也盘算着为抗美援朝捐钱捐物,给志愿军提供粮食蔬菜,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泾川剧社走红的几年,用自己辛苦积攒下的银元,曾购得的一个来县城落户的地主家的山庄。这个山庄远离闹市山清水秀,有几百亩的田地,光川道邻小河的水田就有五六十亩。由于世道混乱,毛贼盗匪横行乡里,加之山庄地势比较偏僻,位于距离县城之南上百里的群山怀抱之中。这户地主为了躲避乡下乱世就在县城购得房产门店,有了生意,也不想经营山庄了,就托人寻找买主。经朋友介绍,五爷以一千五百多个银元购得整个山庄的土地所有权。

刚刚解放,土地改革才刚刚开始,这远离城镇的大山之中土地还未发生变化。年初春播时,五爷还偷偷去过山庄,那里有几十户佃农,他们租种了五爷的滩地和坡地,五爷请了当地几个比较有些势力的人当山庄管护负责每年收租。除过几十亩滩地外,其他几百亩山坡地广种薄收,只有遇上丰年,收成才会不错。这些年由于社会动荡、匪事不断,每年山庄收的租子都保存在当地的山庄大院的窑洞之中也不便出手。

五爷本性闲散,对于山庄基本上都让管护们替自己管理,每年到收租的时候,五爷才去山庄。其余时间,五爷也很少去自己的庄园。为了保证山庄的平安,五爷给几个管护更多的好处,并给每个人配备了一把猎枪。几个管护都是当地人,个个都是身强力壮,脑筋也算灵活。佃农和管护之间也多都沾亲带故,五爷多年的山庄经营还算顺利。

想到自己的山庄藏有的粮食,五爷就去找自己认识的解放军王团长,说自己熟悉一个地方能为解放军搞到粮食和蔬菜,只是地势偏僻道路远些,大山中也不是很太平等等。王团长知道五爷的能力和为人,就给五爷派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帮助筹粮和保护 ,并把自己骑的大青马让五爷骑着。就这样,五爷骑着王团长的大青马,带着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浩浩荡荡从县城赴山中为解放军筹粮买菜了。一行人来到群山中五爷的山庄,五爷山庄管护在庄园为十几个解放军安排好住处,把王团长的大青马用好草料好生喂养。

一切妥当,五爷就召集几个山庄管护商量为解放军筹粮的事。五爷让各位管护先去村子种田好的佃农家了解情况,完了到山里边其他村子看看。几位管护翻山越岭好几天,终于为五爷找到了大量的粮食。

大山里由于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人们很少了解山外面的情况。当有人愿意上门收购余粮,而且价钱还算公道,大家都很乐意卖些余粮出来。半个多月时间,五爷为解放军在山里筹到了大量的粮食。

日子临近深秋,五爷发现山中的百姓种植的大白菜已经成熟,五爷就以比较便宜的价购得大量蔬菜。在为解放军购粮中,五爷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山庄多年的存粮换成了银元。

回家的当天晚上,五爷给各位管护结算清了工钱,最后又给每个管护十个银元作为私下酬谢。然后,五爷把山庄以后的事就交由几个管护分别管理,告诉他们自己以后就不常来山庄了,大家就把山庄当成自己的事干就行。

实际上,五爷这天晚上就把自己东家和各位管护的契约关系彻底解除了。

一切终于办妥了,粮食蔬菜已经被王团长派来的运输连运走,天明后,五爷就要和保护自己或者陪同自己的解放军战士回县城了。这是五爷在山庄的最后一个晚上,也可能是五爷这生最后在山庄中过夜。为了安排好这次离别,五爷这几天也做了许多安排。

当天晚上,一顿好吃好喝之后,五爷送走各位管护,听着他们告别时一个个千恩万谢的话心里也着实感动了一回。当管护们都离开了山庄回家,随他一起的一个班的解放军也都进屋休息了,五爷一个人在庄园的院子中转转,想起自己买山庄的经过,想起对自己有恩情的秦师傅和王襄理,他小声唱起了秦师傅教自己成名的秦腔《折桂斧》中一段《打柴劝弟》,在晚风中泪水迷糊了五爷的双眼……

白露过后,山里的风景很美,山峦叠嶂,秋高气爽!这段时间,为了筹集粮食五爷每天和各位管护前后忙碌,也没有时间欣赏这深秋的山中美景。

群山怀抱的山庄在深秋时节很是特别,黛青色的山峦层层叠叠分外妖娆。清晨,当太阳慢慢升起,树叶草叶野花上的露珠儿闪着绚烂的光芒,连绵的山峦和五彩的山坡在光影里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夕阳的余晖下,群山又像带着轻纱的娇娘,山坡在阴阳相隔间风景变幻,归鸟栖枝养羞,欢声阵阵;到了晚上,一声远山的鸟鸣,使群山幽静悠远;遇上满月,如水的月光透着清凉,明月下的群山,在月晕下深浅远近,勾勒出一幅美丽的水墨山水画。

唐人刘禹锡有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看着宁静湛蓝如洗的夜空,五爷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又轻轻地唱了几句秦腔《苏秦激友》,缕缕清风把他的声音送向远方……

“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踩着小院斑驳的月影,五爷看着远处被秋月清辉洒满光晕的山峦,思绪悠远,一阵山风吹过,他感觉到些许凉意。触景生情,五爷一时又心生许多感慨,记得自己第一次和五婆来山庄收租,到后来为了清闲,常常带几个朋友来山庄小住,或者约几个曾经的戏友找点乐子。有一次,自己还把泾川班子带到了山庄,为这里的佃户们唱了几天戏,自己被曾经的同事朋友和各位管护前呼后拥了好几天,天天喝几场大酒,有一次自己和戏班中的女主角小桃红斗酒喝醉了酒,一些酒话,被朋友们当成和他开玩笑逗乐子的话靶子……

五爷仍然不急着休息,他在山庄的院子慢慢踱步,望着寂静的夜空,趁着酒兴脱口吟出一句戏辞,“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山庄的夜已融入了深深的秋意,秋山明净如妆。“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山庄静静地月光随着山盩而变化……

过去的一幕幕在五爷眼前浮现,想到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来山庄了,一丝丝酸楚从心底升起,五爷在夜风中流下了两行泪水。

深秋之夜,山里的凉爽中透着些许寒意,五爷看看远处天幕上的北斗,搓搓双手,回到自己住的窑洞,这里是五爷在山庄休息和办公的场所。宽大的土炕前,有一个用原木做成的办公桌,右边摆着五爷钟爱的茶具。闲暇时,五爷一个人品茶,听着山庄外传来的山涧溪水、小鸟鸣啼、山风喃喃的合奏曲,静静地感觉体悟着群山之中的惬意和自在。如有空闲兴致,五爷也会自己动手煮茶,和几个管护一起品茗、聊一些山庄上的人和事,云淡风轻间山庄的收种碾打的事情也就解决了。长桌的左边摆着一叠账本和笔墨,这里是管账记账的地方,也是五爷办公的地方。五爷驻足看看这些静静地躺着桌面上的一叠叠账簿,账本如何处理,需要带走还是销毁,五爷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为了向五婆说明山庄资产的处理情况,没有账本怕五婆不信,但他又觉得账本留下来也有些不方便,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

五爷挠着头,仔细考量再三,决定还是销毁好!五爷拿起几个厚厚的账本,走到和炕连着的灶头一边,双手用劲把铁锅移开,在炉膛里点上火,让火苗慢慢地燃烧掉所有山庄的账本。

夜已过子时了,五爷看着账本被炉火慢慢地燃烧掉,他明白这些账簿不但记着自己山庄多年的收支,也记录着他和五婆多年经营山庄所付出的心血,五爷感觉到心里沉甸甸的。

看着放在一边的铁锅,这是一件五爷考虑了很久的家什。五爷想到每一次来山庄,五婆就是用这口铁锅为自己烹煮美食佳肴。要告别山庄了,其他家具器物都可以送人,唯独这口锅,五爷决定要带回家!一方面当地人有言,就是逃难也要带上一家人吃饭的锅,它是一家人生活生命的依靠。另一方面,五爷要给这口铁锅派一个大用场。五爷沉思一会,又去门口看看,确认自己住的窑门已关好,就轻手轻脚走到土炕前,弯腰打开烧炕用的炕洞门盖,找一把锄头在炕洞的灰里抱腾几下,几个小瓷罐被五爷从炕洞的草灰土中取出。打开小罐盖,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五爷又给一旁的铁锅中铺些前几天让人准备的马莲草,然后,轻手把瓷罐中的银元取出,一圈圈整齐的码放在铁锅中,放好一层银元,五爷就仔细铺一层软和的马莲草,如此这般,五爷把几个瓷罐中的银元全部都放在铁锅中,细细算了总数,整整是一万大洋!

看着这些静静地躺在铁锅之中白花花的银元,五爷用手慢慢地揉揉眼睛,缓了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又在炕上取过几件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后放在银元上,铁锅中的银元被衣服严严实实的盖住后,五爷就把厚厚的木锅盖盖上,用手使劲摇摇,银元已与铁锅浑然一体。五爷取来一团早已准备的结实的新麻绳,对折后打了个村人绑牲畜的绳扣,然后,用绳子把铁锅结结实实的绑好。

看着一旁被五花大绑的铁锅,五爷心里感觉到一下子都妥帖下来、安稳下来!收拾妥当后,五爷慢慢起身,觉得腰身酸痛。

自从告别了秦腔舞台,多年来,五爷也没有干过什么力气活。这晚上的一番折腾,五爷身体确实是有点吃不消。五爷扶着腰,在原木桌子旁边的官帽椅上慢慢地坐下,抽上一支哈德门香烟,看着放在一边被自己捆的结结实实的铁锅,盘算着明天和大家、更重要的是和王团长见面说的话……

上炕休息前,五爷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铁锅,确认一切妥当,五爷才爬上炕休息,窑外的山坳远处,传来一声声谁家的鸡鸣。

这一夜,五爷难以入眠,山里的夜在夜莺划破夜空的鸣叫中静的出奇。临近天明,五爷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没有多久又被自己的睡梦惊醒。再睡觉是很困难了,五爷就索性坐在炕上咕噜噜地抽起了水烟。朦胧中,窑门外传来几个前来送行的管护的声音,五爷知道天已大亮。

吃过管护们送来的早饭,五爷和解放军战士收拾好车马准备出发。管护们为五爷准备了许多土特产,五爷从他们手中各选一些自己中意的,然后让两个机灵的管护把这些东西和自己五花大绑的铁锅一起搭在大青马背上。

告别众人回城,走出去没多远,五爷又回头看着自己的山庄,看着身后慢慢远去的山林田地,他知道从今以后这些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几个管护和庄上的佃户们还在庄园的门口站着向他招手,五爷的眼睛一阵发酸,一串眼泪被山里的晨风吹落,五爷似乎听到了自己眼泪落在山路上的声响……

回到县城,王团长大笑着说要给五爷接风,感谢五爷对于人民政府支持、对于自己的真诚相助,五爷很江湖的一番谢过,从大青马的背上取下送给团长的礼物。这是五爷临走前管护们为他在山里套的几只猎物。管护们按照五爷的习惯,将猎物一个个都收拾好、用山泉水清洗的干干净净,用马莲草裹住装好,只等主人回家烧烤蒸煮下酒,这些就是上好的珍馐佳肴。

王团长对五爷送自己的礼物很是高兴,他知道五爷家孩子多,也准备了许多糖果,为五爷特别准备了几瓶上好的山西汾酒。团长开玩笑地对五爷说,小别胜新婚么!我也就不耽搁你了,这段时间你也太辛苦了,先回家好好休息几日,有空过来我们一起喝酒吧!

团长让自己的勤务兵用吉普车送五爷回家。

上车前,五爷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布包,双手递给团长,五爷说,这是他捐给志愿军的一百个响(银)元!团长高兴地接过五爷捐献的银元,急忙喊来警卫员,给五爷办了捐款手续。王团长又代表政府对五爷的慷慨捐献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人民政府对于五爷的真诚谢意。

王团长太高兴了,他满脸微笑着目送五爷带着捆得结结实实的铁锅和几个装满咸菜的小坛小瓷罐上了自己的吉普车车,随着一缕尘土一溜烟地出城回家……

五爷轻声咳了几声,看了一眼古槐树顶上的天空,几只喜鹊在大槐树的枝头跳跃着。五爷的目光由遥远的南山慢慢回收,他在心里也在一点点回收着自己的思绪。

时间过了些许,五爷看见古槐树下的爷们还沉浸在自己讲的故事里,他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头发,又轻声咳嗽了几声,然后接着说,这以后没有多久,解放军团长就调外地工作了,多少年了自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团长了。就在前几年,他收到过解放军团长从省城寄来的一封信。

古槐树影婆娑,清风习习,爷们和一群后生们坐在古槐下的树荫里,静静地听着五爷的讲述,五爷荡起回肠的人生经历让所有人鸦雀无声。人们一时都缓不过味来。大家痴痴地看到五爷起身,向老五爷等爷们弯腰打招呼,然后轻轻转身,轻轻离开……

等五爷潇洒的离开了好一会,古槐树下的人们才回过神来。爷们的旱烟锅早已熄灭,让烟、点烟,默默地抽着旱烟,还是没有爷们说话。古槐上几只喜鹊小鸟跳着、叫着,大约一袋烟的功夫,老五爷用劲吸上几口烟,然后,在自己的鞋底上磕磕旱烟锅,说了声,时间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爷们之间经过岁月形成的兄弟感情,是假不了!但有关五爷的故事,爷们从此再也没有人说起过。不久,槐树坡的人看到五爷的手中又多了一个闪着亮光的黑色手杖。在外人的眼里,五爷和爷们的样子似乎越发不一样了……

槐树坡有一些去过城里见过世面的人认为就城市的老头没有几个能有咱五爷的派头。确实,五爷是槐树坡中活的潇洒、还有些儒雅(五爷能够享用这样的词汇,尽管他算是一位农民)的人。

槐树坡也有一些被称愣头青的,可能是因为生活阅历的浅薄,或者年轻人的梦想,认为五爷不过就是有几身绸缎的衣服穿而已……

有一次,三爷听到自己的小孙子宝儿和父母顶嘴,说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比五爷强很多……三爷听到宝儿的话心里就有些不悦,心想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也不知道尊敬长辈!宝儿的话也惹怒自己的母亲,宝儿被妈妈追打,他边跑边说,“总会有一天,我要让全家人都有体面的好日子过!”宝儿的这句话让三爷的脸上有了一丝久违的微笑。

对于三爷,槐树坡里人都知道他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平处卧的兔!三爷家依靠祖上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三爷这辈时,已有五六十口人的大家庭就有了万贯家财,家里常年雇工达四五十人。许多人在三爷家帮了许多年的工,也弄不清楚三爷家有多少房产、多少亩地。家里的伙计基本都是槐树坡人或者村上人家的亲戚,管家招伙计首先要了解伙计的基本情况。几十名伙计被分成院内院外两大拨,院外的一拨主要由分管外院的几名副管家负责去田里干些收种碾打、养殖的粗活。院内的伙计,有识文断字懂经营的辅助管家搭理县城和集镇商铺生意,也有协助管家管理家中账务及一些管理差事的,其余人每天干活都要按照内院副管的指派到相对比较固定的场所干活。

三爷家的养鸡院子就有十亩地大。养鸡的伙计早上负责打扫养鸡的笼舍,然后开始喂鸡、整理养鸡园的内务,每天下午申时就开始收鸡蛋装框,并负责赶牛车把当天的新鲜鸡蛋送到十几里外镇上三爷家的店铺;有的人负责养牲口,几十匹骡马和四五十头耕牛吃喝拉撒都要准备好管好;也有一些人干较省力的技术活路,负责十几个大小院落的花卉草木养殖修剪。一盆讨喜的鲜花也可能得到三爷或家人的红包。这些院内伙计,每天吃饭,都有专人用滑车从空中送到他们各自劳作和休息的地方。

三爷家的院子分主院和东西南北几座院落,各个座院落又有附院,一大家子人按照长幼主次分别居住在不同院落中。和大院相邻的另一座院落,有几个廊道与大院相连,这些院子按照功能布局分工,分别为管理人员工作场所、厨房、仓库等等。

三爷家祖辈都很勤劳,也善于经营。经过上百年几代人的辛勤努力,到三爷管家时已达鼎盛,由于整个庄子邻沟边的土桥被槐树坡人尊称为桥子院家。

富起来的桥子院家,从祖上就有接济乡邻的传统。遇有大灾之年,桥子院家的粥棚,远近闻名。据当地的县志中记载,三爷祖上曾为明时处士,祖先孝事寡母,严教诸子。同时也仗义疏财,捐款建尊经阁、圣庙等,并在通往城中的山沟建两座山涧石桥,乡亲崇尚其德行。

爷们说,槐树坡沟边的东西两座古庙,也是槐树坡孩子们上学的书房,就是三爷和老五爷家的祖上主要捐资修建的。

早前,槐树坡的人习惯把学校叫做书房。当时,槐树坡上的书房就设在大沟东西两边的古庙中,村东的孩子在东岸的书房上学,村西的孩子在西岸的古庙上学,两座古庙隔沟相望,早晨朗朗的读书声也隔沟相闻。古庙的主殿、大殿、配殿等等房子作为教室,几间小厢房可能是原来村上老人们逢年过节上香时休息的地方作为老师办公休息的场所。更(跟)读班(相当于现在的幼儿班)和一年级的课桌都是用黄泥坯做的,板凳由学生从各自家里拿。由于地方有限,学校常常将相临年级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老师分时间段给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高年级的学生也常常为低年级学生上课。

解放后,学校的场地也是槐树坡社员们扫盲夜校、村上召开大会或群众看戏的地方。遇上村上的大型活动,学校就要放假。每年年关或者忙罢,槐树坡以古庙的主殿为戏台,为社员唱大戏。古庙主殿的位置一般都比较高,由于常常作为唱戏之地也被人们称做戏楼!从这些地方名称和它的用途,就能知道这些地方从古到今都是槐树坡人神共享之地!

唱大戏,有槐树坡的草台班子也有请专业的秦腔剧团。大戏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槐树坡人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学校最热闹的几天。这几天学校里外到处是人,院墙上和大树上也爬满了淘气的孩子。 

有大戏的日子,有的人也是看戏赚钱两不误,在学校院墙外摆个凉甜汽水摊或凉粉、油糕、麻花小吃摊点,大人小孩吃着喝着听着,人人个个惬意悠闲自得。

三爷家从百十年前的祖上开始,就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富户。到了三年执掌家业,除过村里村外上千亩良田、三四个山庄,还有州县镇街道上的十几家门面生意。

槐树坡人传说,早前有一天,三爷早起用铁锨把挑个粪笼在村边大道上拾牛粪,遇到一位背褡裢的客人,客人问三爷,大哥知道村中谁家有苜蓿种子卖?三爷说,你要多少么?有多少要多少!客人说。三爷将客人带回家,让管家打开存放苜蓿种子的仓库,客人发现整个窑洞五六个大席囤中,满满当当的都装着苜蓿种子有上万斤。客人知道自己失言了,就红着脸问管家那大哥是谁啊?管家看着三爷说,是我的东家啊!客人赶忙上前对三爷拱手说,老哥,我刚才说错话了,我只能要三五十斤苜蓿种子,哪成想您家有这么多啊!

三爷家的富有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没有人知道他家有这么富。苜蓿种子的故事被方圆几十里村子的人到处传说,桥子院家富得流油的名声从此远扬了。

人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桥子院家富甲四方的名声,接下来确实给三爷家带来了许多麻烦。当时的年月时局动荡,兵燹匪患时常危害乡里百姓。

有一次三爷出门办事,几天后回家,发现家里有些不对劲。管家告诉三爷,他不在这几天,家里被一伙强人夜里抢过一次。四爷还让强人绑架,回家后就卧床不起。

那天晚上,强人带着从三爷家抢劫的财物和被绑着双手黑布蒙着眼睛的四爷走了几十里路。天明前,强人把四爷推进路边的涝池。不明情况的四爷在涝池中一直站到天明,被来涝池饮牛的村民发现,这才把四爷救下。四爷被人送回家后,躺在炕上几天都下不来,家里人都说怕是吓破胆儿了。

三爷一听就气炸了肺,愤愤地骂到:你们都是些怂囊鬼!能来多少强人,咋一家几十号人还有十几个看院的,一人拿把铁杈,一杈一个,咋家的竹子园就能埋他几十个人……

三爷身高马大,常常习武练武,一套虎拳打的虎虎生风,一般五六个后生都近不了前。

一次三爷蹲胡洞口的土墈上看几个伙计用四挂牛车运粪,牛车上坡时车轴上的销子掉了,眼看车轱辘就要滑落,三爷看见,跳下土墈跑过去双手抓住车轴用力一抬,装满一车土粪的上千斤牛车硬生生就停在空中,伙计们立马把车轱辘安好,把脱落的销子插紧,这才避免了一次翻车事故。这之后,大家都传说桥子院家的老三有神力呢!

三爷家大的劫难是清末民初年间,一群串扰附近州县的上百人的强盗队伍,在一天晚上半夜闯入三爷家。他们手持火铳到处放火抢劫,三爷发现时,东西南北几进院子都已燃起大火,喊声哭声震天。三爷知道硬来是不行了,就和几位身手好的护院,护着一家老小从家中地道逃脱,躲进了祖上世代用来防匪的地窨子,这才算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

东家逃跑了,一些住院的伙计被强人捉住,强盗要他们说出三爷家保藏金银宝贝的地方。这些伙计都是外院干粗活的,许多人都没有进过内院,更不知道三爷家藏宝贝的地方。强人就在三爷家的内院到处乱挖!天明后,等强人退去,三爷领一家人从地窨子爬出,看到家园变了样,大火烧毁了几乎所有房屋,所有院子的地面砖被全部揭起,主院当中还开挖了一道道三尺多深的渠。

三爷家园整个院子地面,都用打磨好的方砖或菱形砖头铺就,强人不知道藏宝的洞口,就到处乱挖。主院上房,更是乱成一锅粥!上百年的楠木家具全都被推倒砸坏燃着火还没有熄灭,地面上铺就的菱形花砖也都被揭个底朝天,地面也被挖了几尺深!

在另一座院子,有人发现挖开的地下,有一个被打成两截的几个大石槽。后来槐树坡人传说,强人从三爷家盗走了满满三个石槽的金银!由于大火和土匪的抢劫,三爷家的日子也开始走下坡路,许多生意因资金短缺也无法继续。

遭此劫难,三爷家几十间瓦房五六进院子,包括鸡园子、牲畜舍、粮仓等等都毁于大火和抢劫,钱财也损失无数。面对家庭遭受的巨大灾难,三爷和自己的几位兄弟子侄商量,对于损失严重的部分家园放弃修复,先收拾出一些能住人的窑洞让家人暂住。另外,在原来距家院比较近的胡同修了几院庄子,按照兄弟子侄的亲疏关系和辈分,一大家子分门立户开始过日子了。

这次劫难,幸运的是三爷家人的性命都得到保全。接下来的劫难才是三爷这个大家庭彻底走向衰败,也就是压倒桥子院家这个大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槐树坡大旱,田地干裂,庄稼歉收,夏末的一天半夜,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的暴雨袭击了被炎阳烤的冒烟的大地。暴雨造成槐树坡平地半尺水,四五丈深的水井向外咕哝哝冒水,电闪雷鸣的黑夜槐树坡到处哭天喊地乱成一片,大雨从半夜一直下到天蒙蒙亮。整个槐树坡几乎都被水覆盖,夜幕下到处白茫茫一片。雷鸣声、哭喊声、洪水轰隆隆的声响使槐树坡漆黑的夜空被恐怖所笼罩,洪水的声响更使所有人在夜色中惊悚万状。

这种凭借雷声和划破夜空的闪电从天边传来的隆隆水声当地人称做添雨水声,意味着这声音过后还会有更大的暴雨来临。

等天亮暴雨驻后,全村人衣衫不整、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才一个个从避雨的仡仡佬佬爬出来,面对被大水冲毁的家园的残垣断壁,槐树坡已全无烟火气息,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知所措。

突然,院家胡同---三爷的几户兄弟子侄家人住地的方向传来了让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人们循声聚过来,眼前的院家胡同到处还是洪水横流。院家胡同的几院庄子,墙倒窑塌,庄子全部都被大水淹没,家具杂物漂浮在庄子地坑的水面,院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大家分头在附近呼喊寻找,找了几个时辰,还不见人影。槐树坡中几个熟悉水性、身强力壮的后生就下庄子地坑的水中寻找,大水淹没的庄子里,除过一些沉在水中的笨重家具什么也找不到。

几天后,距离槐树坡几十里外的泾河河水已塌(水流变小,洪水已过),在洪水刮过的泾河滩涂上,临河而居捞河捞柴的人们发现了十几个人的尸体。

大雨之夜,三爷家失踪的十几口亲人,被洪水冲出院家胡同,就一路被洪水裹挟着经过山涧、几里长的石峡,最后都被洪水留在了泾河的滩涂上。

对于三爷家经历的这些大劫难,槐树坡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三爷家的劫难始于早些年为三爷的爷爷所选择的墓地。清道光年间,三爷的爷爷去世,家里人请了几位当地有名望的风水先生为其选择墓穴。几位风水先生经过仔细踏勘在槐树坡南头寻得一处龙穴。龙穴位于槐树坡边的南坡,在南坡底部有一处左右邻水的小台地,风水先生认为这里为山的气脉所结处,称之为藏风聚气的龙穴。

正当桥子院家人准备在此为爷爷修建墓子时,这一穴地也正好被邻村一位有钱有势的人家看中。两家人因为此穴地发生了争执,最后,因三爷家财大气粗和地主之谊取得了胜利。三爷的父辈就在这处龙穴上安葬了自己的父亲。为了守孝,三爷的父辈们就在附近的山坡上结草为庐。

风霜雪雨中守孝三年,受苦自不待言。但邻村没有得到这处上好穴地的人家,却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第二年秋天,一位来南山坡上打柴的老者,看到戚戚楚楚为父守孝的三爷的父辈们,先是连连赞扬其为先人守孝的孝心,又说几年都在荒郊野外结庐守孝还是有些太辛苦了。临走时,老者又对着三爷的父辈们说,三年时间在此生活确实太苦了,在山坡上打个窑洞暂住还是比较方便一些。

说者有意,听者用心。三爷的父辈们就在半山坡让人修了一孔窑洞居住下来替父守孝。懂风水的人说,这孔窑洞正好打在了龙穴的龙脉上,毁坏了龙脉导致三爷家接连发生大劫难。

洪水过后,三爷高大的身躯被无情的劫难压弯了,他咬紧牙关要为活着的家人谋生路、谋明天。三爷变卖了祖辈几代人辛苦打拼积攒的百亩田产,厚葬了遇难的十几口亲人,又重新修房造屋,为活着的子侄们重新置办家业。几年时间,三爷为几个失去妻室的子侄们娶妻成家,看着他们一家家又开枝散叶、生儿育女……这些子侄中就有三人娶了甘肃、河南籍到槐树坡上乞讨的女子为妻。

临近解放,三爷的几个子侄基本上都有了他们安定的家园,也能各自养家糊口了。解放后,槐树坡上划定阶级成分,三爷家和他的子侄家都被划为中农。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刚解放时,三爷和他的子侄家家都有十几亩的上等的田产、几匹骡马等大牲口,农具也样样俱全,毕竟他们的日子还比槐树坡上一无所有农民、佃户要好很多。

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槐树坡每天都有新鲜事,每天都有新变化。1956年后,三爷家里的十几亩耕地也交给了新集体生产队,连牲口农具都交给了队上。按照政府的政策三爷家也得到了一定比例的报酬。看着槐树坡社会安定,村上人的日子在一天天的变好,乡亲们不再为吃饭穿衣发愁,三爷从心里也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终于,自己一大家人的生计和日子再也不用他操心了!

六十多岁后,三爷田里的活再也干不动了。初春的暖阳,让经过寂静冬天的万物复苏,暖阳给予人们想解脱自我的冲动。吃过早饭,三爷拿着火镰和长长的旱烟锅,走出家门,走入胡同口古槐树下爷们的领地。

看到三爷来了,坐在树下看风景的爷们就说,院家老三来啦!来来来,坐这儿!有位爷让出自己屁股下的一些地儿,上面铺着一层暖暖的麦秸秆。

从此,三爷和爷们坐在了一起,过起了槐树坡爷们的日子。三爷言少,除过和爷们一起分享自己伺候生长、又亲手晾晒成焦黄焦黄散着浓厚香味的旱烟叶,就眼睛静静地看着古槐树上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古槐在槐树坡的岁月中摇曳着、成长着,日子晃晃悠悠,不觉时间过去了近十年,三爷已经七十多岁,三爷的小孙子也高中毕业。实行大集体后,二十多年来槐树坡人的日子除过几户人家有人在外当工人干部家家都基本一个水平。生产队每年分给社员的口粮和菜油除过以社员劳动的多少计算外,其他的生活物资都是按照人口并参考成人小孩进行分配。社员一年辛苦劳作下来,生产队分的粮食也只够吃半年,其它时间家家都吃国家给的返销粮和野菜。一家人的衣服都是缝缝补补穿多年。

除过吃饭精打细算,春夏的野菜、苜蓿菜也是主要吃食。利用夜深人静,队上的后生们常常成群结队去偷邻队邻村喂牲口的苜蓿菜。有民谣曰:忙时吃稠的,闲时吃稀的;二三月挖的野小蒜,真真能香死个死老汉!春天野菜也是饭,冬天酸菜成主餐。……

日子过的艰难,但岁月的脚步从不懈怠,十几年光景,古槐树下的爷们如同秋天的树叶,纷纷离开人世。老五爷叹息说这些去世的弟兄到死都没有能正正经经地吃上几顿像样的饱饭。三爷、老五爷有时候饿的身上发肿,但爷们心里并不抱怨社会,他们知道社会安定才是老百姓最大的福分!

改革开放后,槐树坡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乡亲们各个辛勤劳作,家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槐树坡的人不再为吃穿发愁。经过多种经营的生产方式,乡亲们家家有了余粮,手中也有了钱。人们纷纷离开祖辈多少代人居住过的土窑洞,住上宽敞的砖瓦房、平房、小楼房。

为了改善农村的生产生活环境,槐树坡开始对旧庄基地进行复垦,三爷家的老庄子让槐树坡的后辈们目睹了几十年前那段历史的残忍,让后辈们人人的心里感到惊悚,一个个也唏嘘不已……

在三爷家三四十亩的老庄基地下,人们挖出有几尺厚的焦土砖瓦残片,从地基上人们挖出许多明清时期的青砖、被大火烧炸或者被砸坏的青石槽、瓷罐瓷碗和体型很大的涮瓮(大缸),被烧焦几尺厚的粮食堆。

槐树坡落实土地承包生产责任制后,三爷家承包了十几亩地,儿子儿媳辛苦劳作,两三年功夫,家里就有了许多余粮;通过种植烟草果树,家里经济也宽裕了许多。生活改善了,八十多岁的三爷也能天天吃上白面馍馍了。一天晚上,三爷和在外面打工的小孙子宝儿通完电话,儿媳妇为他端热水洗了脚,就伺候着三爷上炕睡下。三爷的儿子从地里劳作回家,看到三爷已经睡着了,就为三爷掖了掖被角,坐在三爷的屋子休息了一会也回自己的屋子休息。

天亮后,儿子没有听到父亲叫他起床,想想自己这几天从早到晚打理果园,四五亩的苹果园总算收拾停当了。当天也没有多少要紧的活路,就在炕上磨蹭着多睡了会儿。等媳妇收拾好屋子、打扫完院子,喊他起床洗脸,他就顺嘴问了媳妇一声,大出去转了吗?媳妇说,早上给大倒盆子,看他还在睡觉,这会儿也没见大出院子。

儿子心里突然感觉有点异常,他赶忙穿上衣服,小步跑到三爷的屋子,发现三爷还在睡觉。他上前去就轻轻叫一声:“大,起来了!”三爷没有应声,他又近前叫一声,三爷还是不应。儿子的心里开始发慌,颤抖着伸手摸摸三爷的手,一丝冰凉让他惊慌失措。

儿子一边喊媳妇一边想伸手抱起三爷,闻声跑过来的媳妇,也伸手摸摸三爷的手,她大哭着说,不得了了,大这是去世了啊!

在老五爷的主持下,三爷一切后事都准备停当了。七天后,三爷的儿孙们披麻戴孝,槐树坡的人们包括几位还健在爷们都来为三爷送行,人们一起送三爷入土为安。

三爷去世当天,三爷的小孙子宝儿带着几个朋友从省城回槐树坡。乡邻们发现宝儿这几年在外闯荡,人看起来历程了不少。在帮助父亲为三爷善后的事上,老五爷发现宝儿这孩子有主见也会办事。

三爷的丧事过的也很排场。杀猪宰羊,灵前的纸花摆设都是从县城专门的纸火店订做的,唢呐班子也请了方圆最有名的。宝儿还请了省城有名的戏班子为三爷唱了三天大戏,《吊孝》《祭灵》《哭灵牌》还有《打龙袍》《三滴血》《周仁回府》《打金子》等等秦腔名剧都是三爷生前最喜欢的。起灵时,宝儿还为三爷的柏木棺椁定制了槐树坡人已多年不用的棺罩。送葬的路上还多处设祭,把三爷为乡邻所做善事好事、为兄弟姐妹分忧解难的所有作为告白槐树坡的父老乡亲。

三爷去世后,古槐树下的爷们心里都难受了好长时间,接连几天爷们只要聚在古槐下,除过彼此礼让着自己的旱烟袋,就很少有人说什么。

老五爷料理完三爷的后事,已经快九十岁的老五爷也是身心疲惫。为了让爷们走出三爷去世的悲伤,他就强打起精神对古槐下默不作声的爷们说:这人都是要死的么,我们也都一样,天王老子都逃不了!院家老三就这么无病无灾的走了,没有受啥罪这是老三的福分,这比啥都好么。老三他也走的安心着哩!听说去世前的晚上,老三和小孙子宝儿还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哩,爷孙俩说了许多的体己话。这一回宝儿这娃帮助家里人处理他爷的后事,能看得出宝儿这小子有他爷爷当年的英武之气哩!小小年纪办事很精明,考虑事情比一般年轻人看得长远看得准,小子有头脑哩很!以后啊,我看这院家怕会要在这小娃娃手里又要发了哩!

老五爷有生活阅历,眼睛毒会看人。三爷去世后几年,他的小孙子宝儿,就在省城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这也是多少年了槐树坡人在省会城市的第一家公司。宝儿这小子还真是有种,他记着当年自己对于家人的承诺。他不但照顾自己家的兄弟姐妹,槐树坡人到省城了也是尽量帮忙。在槐树坡,宝儿为自己的父母建了一套既现代又有些古典的四合院。他也是槐树坡的年轻人中最早买了小轿车,开上大奔的青年人。

岁月如梭,古槐树的枝叶还如以往的繁茂,槐树坡爷们的身体都大不如前。老五爷年过九十,身体也消瘦单薄了不少,说起话来也有些喘了。三五个健在的爷们坐在古槐树下,日子好像清淡孤单了不少,夕阳下一个个如古铜色的雕像,行动迟缓,反应木讷。

三爷去世后,古槐树下的爷们队伍也在不断减员,有的去世,有的身有沉疴不便出门。身体还算硬朗的几位爷们,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才一个个蹒跚着来到古槐下,这些已经进入高龄的爷们,相聚时已不再说家里人的吃穿,也不再为家里人的吃饱饭、穿暖衣发愁了。但生活总是离不开烦恼,爷们为眼下的槐树坡担忧。

槐树坡队上几十年经营的林场,由于村干部的私自砍伐倒卖引起了公愤,几天时间,几千亩的成材林被村民们砍伐殆尽。为了承包队上的果园几家人相互动武,有人被打伤打残;外地来槐树坡果园洽谈生意的客商被村上的不良少年打骂、被勒索钱财;在村上砖瓦窑打工的外地人被人要求交保护费……村上一些年轻人也不听长辈的话,打架群殴、偷鸡摸狗、穿衣花里胡哨、头发不男不女……还有让爷们更生气的事,槐树坡上的几个年轻媳妇,为了钱跟着外面的有钱人偷偷地跑了……

爷们都是过来人,年轻时他们这些人都被乱世所惊扰,强人土匪把人糟蹋的白天黑夜心里担惊受怕,天天都想着什么时候能过上太平日子。解放后,爷们觉得日子变好变太平了,虽然也受到“文革”政治运动的影响,但槐树坡的日子还算平静。如今,槐树坡人看到了过好日子的希望,生活有了奔头。大家伙出力流汗的拼搏,基本上村上人都过上有吃有穿有钱花的日子。尝到了好日子的甜头,为了过更好的日子,一些人的七情六欲就如同被打翻的潘多拉魔盒,想着法儿弄钱,有人戏谑说“钱”成了爷啊!

想过更好的日子,这谁也挡不住。但一些人为钱不择手段,坑、蒙、拐、骗、抢,特别是社会上消失了几十年的陈规陋习的死灰复燃,槐树坡的乱象让爷们看着心里发急、发堵!

因为钱,老五爷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心酸。老五爷的二兄弟有四个儿女,三个女儿已经成人出嫁,最小的儿子被家人从小宠叫狗胜,“文革”初在县城上高中,也是槐树坡少有的几个上过几天高中的青年人。狗胜从小聪明伶俐,一家人都视他为掌上至宝,从小到大,吃穿用度一家人都尽量先满足他。“文革”开始后,狗胜参加了红卫兵,和一群同学走州过县到处串联。回到槐树坡后,狗胜用自己当过红卫兵的“手腕”夺了大队会计的权,成了槐树坡几个有权有势的人。槐树坡有人儿女要结婚或出门走亲戚,都要到队上出具的介绍信,狗胜就百般刁难,大事一包纸烟(香烟),小事一根香烟,成为他为村上人办事的不成文的规定。

回到家,狗胜也颐指气使,要老母老父伺候着,要吃香的喝辣的,还要穿好的。心里稍有不如意,狗胜就会大骂自己已经六七十岁的老父母。槐树坡上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村上的干部也要种自己的承包地,狗胜过惯了舒服日子从不愿下地劳动,看到别人勤劳致富有了大把的钱花,他就三天两头厚着脸皮向自己的老父亲要钱花。

有一次,狗胜站在村道边,挡住从田里劳动回家的老父亲要钱,六七十岁的老父亲每天和老伴起早贪黑在承包地里劳作,看到村上人家家家都是全家人一起下地劳作,自己却得不到儿子的一丁点帮助,本就心存不悦,就当着村上人的面把自己身上汗迹斑斑的衣服脱下,让儿子拿上去卖钱!这一下惹恼了狗胜,狗胜发狂了,他当着许多村人的面耍横大骂其老父,还质问老父亲为什么要生他,生了他为什么不管他不给钱花,骂他父亲是为了自己一时的舒服痛快生了他,……狗胜对父亲的羞辱,惹得围观人群哄堂大笑,老父亲被儿子骂的颜面尽失,一头碰在路边的大树上,满头鲜血昏死过去,不久也去世了。

对于侄子狗胜的行为,老五爷也只有生气的份。古槐树下,老五爷听到爷们的抱怨,就对爷们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老辈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活一辈子要吃两堵墙的土,许多事要在经历中来悟、来想!恶人总是不会长久的,社会上还是好人多,人要过上好日子还是要靠自己好好干才行!咋们年轻时靠力气、靠精打细算过日子,如今社会不同了,江湖也不一样了,有的人靠力气,有的人靠脑子……咋们是人老了,在走下坡路,是享受的多做得少,有的事也做不了了,管不了了!要想活的坦然一些,还是老话说得好,把烦心事儿扔了,腾出地方装鲜花么!

年轻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在走上坡路,总是比老人儿有出息!就说院家老三的小孙子宝儿,会赚大钱了,人人都眼红,有人就对娃说长道短,咋都不明白人家干什么嘛!只要娃不犯法,国家能让干,娃不偷不抢,就能行么!有些哈怂人胡整,他也不敢明火执仗的弄,他还是害怕国家的法么。国家和家是一样么,也有管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十个手指都不一样齐啊!社会和人的成长、树木的生长一样儿,长出来碍事的斜枝横叉都要修剪掉!等着眺吧!国家会腾出手来收拾这些哈怂东西的!

古槐树仍在爷们的头顶不管不顾地摇头晃脑,一只只喜鹊把从什么地方捡回的小树枝在自家的巢上放好,把嘴里的食物喂给巢中幼鸟,喜鹊像听懂了爷们的谈话,对着树下的爷们喳喳喳地叫了几声,随着白云从古槐树顶悠闲地又飞远了……

槐树坡的老人们都知道,解放以前,老五爷的家也是方圆几十里富裕的人家。老五爷从小接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年轻时的老五爷也是方圆几十里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个三四十口的大家庭,老五爷跟着父亲和大哥,把一家子里里外外打理的妥妥帖帖的。他们家有几十高头大马,有成群的牛羊,村里村外十几处房产,县上州里都有商铺门面,村上有几百亩上等的田地,一大家子人日子过的讲讲究究。

清末时期,槐树坡的首富三爷家被一伙强人纵火抢劫后,老五爷家就成了槐树坡上的首富。老五爷的哥哥大老爷,吸取三爷家遭抢劫的经验,为了维护一大家子人的安全,花钱雇了七八个年轻的武师日夜巡逻护院,还请关中道有名的拳师为自家几个年轻的子侄教授拳脚棍法。

每天太阳下山,老五爷家就大门紧闭,护院们按照彼此分工,一个个全副武装坚守着大院的主要岗位。凌晨时分,大老爷会亲自领几个年轻兄弟子侄们巡院。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日子,老五爷家一坚持就是两年多。

将近一千个夜晚,老五爷家都风平浪静。

常言道,能有千日的贼,没有千日的防。时间长了,老五爷一家人都有些麻痹丧失了警惕性。大老爷的巡院也不再经常了,隔三差五领几个家人出去看看或者让其他人代自己巡视一下。护院们也没有以前那样用心值守了。天冷时,护院们常常会在夜深人静聚集在哨楼上谝闲传或者赌博打麻将。

到了第三个年的深秋,有天晚上,槐树坡天黑风高,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已经早早入睡。大老爷抽了几口大烟膏,躺床上也快乐地入了梦乡。护院们无精打采地在大院随便走走转转。夜深后,几个值班巡视的护院就偷偷地聚在哨楼打麻将赌博。

丑时,槐树坡里鸡鸣过后,老牛已在卧地反刍休息,一伙强人用梯子偷偷蹬上五爷家一丈多高的院墙,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院子。强人先打昏两个看护大门的护院,立马打开了院子的大门,四五十强人一下子蜂拥进入院内。强人们首先控制了中院的大老爷,然后又分头将几个分院一一控制住。

强人们要求老五爷的一大家子三四十号人谁也不许随意走动,几个在哨楼玩麻将的护院,也早已被强人用刀制住,个个都被紧紧地捆在哨楼上。

强人头头让人把大老爷的太师椅搬到中院当中,一只脚踩在上面,一手端着大老爷珍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一边喝一边咂摸嘴巴说,早听说大老爷家的女儿红香甜,味道确实不错,让我们兄弟们也享享口福,头头的身后传来强人们的欢乐笑声……,头头喝口酒接着对大老爷说,我们来你家可不是光为喝你的女儿红,要保一家人的性命还请求大老爷交出家里的金银财物就行!

开始,大老爷死也不肯说出家里的财宝藏匿地,口口声声地说这些年年景不好,家里入不敷出,全家所有的财物就在自己屋里的几个柜子里,要什么尽管拿,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家人!

强人翻腾完大老爷屋子里的所有柜子,只有千把个响元(银元)和几个小黄鱼,其他都是大老爷女人的一些首饰。

面对这点金银财宝,强人自然不信,强人头头不耐烦了,摔了手中的酒碗,操起身边的鬼头大刀并指着大老爷说,老东西,敬你是一家之主,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早已就打听清楚了,你们家有个宝贝库,用石槽、大涮瓮放着金银财宝。你快点说,我的大刀可没有多少耐性!

大老爷和强人斗智斗勇,被强人打骂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强人始终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金子、银子。眼看天亮,强人的头被气的火冒三丈,他叫人把大老爷的大儿子一家押到中院,然后用鬼头大刀指着大老爷说,立马说出存放金银财宝的地方,不然你就给儿子孙子准备后事……大老爷还想否认家里没……大老爷的没刚出口,只见红了眼的强人头头猛地抡起手中鬼头大刀,一道弧光借着火光在黑夜中闪过,刀背重重地砍在大老爷儿子的大腿上,只听一声惨叫,大老爷看见鲜血像蛇一样从儿子的双脚面爬下,院子中一大片砖地立刻变成了暗红色。

一家人吓得又哭又喊,强人见大老爷还是不吭声,就让一个强人把刀架在了大老爷孙子的头上。

看到眼前的场景,大老爷从惊恐中醒来,嘶哑着连声求饶,开始说金银都埋在自家的牛圈下面,几个强人打着火把,用䦆头在牛圈中挖了几尺深,没有发现一块金子银子。

强人们越发变得不耐烦了,一个强人提着䦆头面对大老爷厉声问放银子的具体位置,大老爷仍然用手乱指,强人也气红了眼,照着大老爷就一䦆头凌空劈下,大老爷本能地向后一躲,䦆头一下子就把大老爷面前的饮牲口的水缸砸成了几瓣,水哗地流了一地。

吓蒙了的大老爷再也不敢胡说了,无奈之下就把藏着几辈人积攒下的金银财宝之地告诉了强人。

黎明时分,强人成群结队,带着从大老爷家宝贝库中抢劫的大量金银财宝骑马遁去。

一家人哭喊着抢救奄奄一息的大少爷。

几天后,大少爷终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而不治身亡。

大老爷经此大劫难,大儿子去世、家里几辈人辛苦积攒的钱财又被洗劫一空,一个人躺在自己的窑里,好多天不出窑门一步,没黑没明地抽着大烟膏子。慢慢地大老爷人也完全变了样儿,脑子也时清时糊涂。

老五爷临危受命,担起了一大家庭生活的重任。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老五爷里外奔波。少了强大的经济后盾,家里的许多生意也大不如前。凭老五爷一人之力,也拯救不了这个日益败落的大家庭。

那个年月,大烟膏是最花钱的东西。大老爷天天要抽大烟,为了给大老爷买烟,没有几年,老五爷家里的几百亩地也买了大半,外面的房产商铺门面几乎全部转手。全家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为了给大老爷买续命的大烟土,一家人节衣缩食,最后,连家里一头牛也被人从磨面的硙子上牵走了。

大老爷没有了大烟膏就一遍一遍抽大烟灰。槐树坡人说,大老爷要把大烟灰都抽上八遍。后来就有人戏称大老爷为八茬灰老爷。

大老爷在家里没有大烟膏抽,就偷偷一个人跑出去,在县城的大烟馆里抽烟。自己没有钱付不起烟钱被人家告了官。最后,大老爷就被关进了县衙的牢房。

老五爷家的这次大劫难,几年后也有人说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老五爷家内院雇工中,有一人在老五爷家待的时间长了,就起了歹心。对于雇工当地有句笑话:一年勤,二年懒,三年就要把当家管!这人常常趁人不注意小偷小摸,还调戏老五爷家的年轻女佣,被发现后就被大老爷赶出了门。后来,这个歹人成为关中道土匪撵月亮的“眼线”,老五爷家里的情况就是他严严实实地告诉这伙土匪,也是他把土匪引进了大老爷的家里。

这伙土匪为了能弄到老五爷家的金银财宝,也前后踅摸了好长时间,等待眼线提供的最佳机会。因为这次劫难,老五爷家和这个雇工一家就结下了世仇。临近槐树坡解放,这个土匪的眼线也在一次抢劫中被人用枪打死。

为了救下大牢中的大老爷,老五爷卖了家里仅剩的几院房产,一大家几十口家人除过老人孩子都住进了以前佣人们住的沟畔的窑洞。老五爷用二百多块响元,从县城监狱赎回已奄奄一息瘦成皮包骨头的大老爷。大老爷在监狱中,每天也吃不上一顿热乎的饱饭,抽不上大烟膏更是抓心挠肺。半年多的时间,大老爷须发全白,头发长的乱如草丛,身上的衣服也破烂成了“蓑衣”。

大老爷被家人接回家里,人也浑浑噩噩几乎失去了意识,成了一个半死人。老五爷又七拼八凑,请医为大老爷治病。大老爷已病入膏肓,汤药米水都不粘牙,没几天就去世了。

埋葬了大老爷,老五爷用尽一切法子收拾家庭的烂摊子。

一天,老五爷和几个年岁长的兄弟子侄仔细盘点了全部家产,把全家仅剩糊口的十几亩地和十几间旧的房产按长幼分给几个兄弟子侄,细粮粗粮按照长幼人口分配,尽量使上了年纪的家人和年幼的小孩能吃上一口好饭。

一大家子三四十口根据血缘亲疏分成了八九个小家。等一切处理妥当,老五爷招呼一大家人一起吃了顿散伙饭,他告诉兄弟子侄们都要想办法管好自己的小家、想办法过好了自家的日子。一大家子人虽然分开成了八九个小家过,但大家彼此之间还是要相互帮衬。如果哪家实在有过不去的难处,就一定要告诉他。

料理好家里的事,老五爷就去几十里外的小煤窑下窑挖煤。

当地人称小煤矿叫煤窑。每天,挖煤的人坐一个大铁笼下到几百米深的井下,每人手提菜籽油壶和照明用的陶瓷油灯弓着身子去矿坑的深处挖煤。

照明的陶瓷灯很小,形状像个小鸡儿,人们都叫它鸡钩钩灯。

挖煤时人要双膝跪地,用嘴咬着鸡钩钩灯的小把柄,双手用镐挖煤。装满了一筐煤,就将筐固定在一个底下装着小木轮子的小型板车上,然后要趴着用力将一筐煤拉出几里长的巷道过秤。

如此这般,一个个常年弓着腰挖煤的人都累弯了腰。一生走路都要弓着背,弯曲的脊梁成为这代煤矿工人苦难人生的永远标志!

当时,下窑挖煤是最苦最危险的事,当地人称下窑挖煤为石加肉的营生,挖煤人的安全没有任何保障,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干这样的活儿。

老五爷一个人在煤窑挖了三五年煤,家里几个长大有了力气的子侄也就跟着老五爷一起下窑挖煤。慢慢地,老五爷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总算度过了危机。

老五爷用自己的血汗和辛苦,养活了自己一大家子人,也树立了他在一家人心目中一个天的位置。一家大小,人人都对老五爷都很尊敬。槐树坡的人也都知道老五爷的不易,都认为老五爷是条汉子。

经过了自己家庭的变故,老五爷也明白了许多人生的道理,他不但帮助自己的家人,也尽自己所能帮助槐树坡上人。在解放以前的动荡年月,天灾人祸频发,槐树坡的许多家庭都是缺吃少穿。只要槐树坡的乡亲有人向老五爷开口,老五爷不管自己的生活再难 ,也会多少帮助这些村人。

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槐树坡被老五爷接济过的人都深深地记在心里。在槐树坡,只要有老五爷在的地方,人们都会自觉以老五爷为主,大家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愿意和老五爷商量,都愿意听听老五爷的看法。

后来几年,槐树坡几家生活特别困难人家的后生,也跟着老五爷去下窑挖煤了。解放后,由于身体原因,老五爷不能在小煤窑挖煤了。跟随老五爷一起下煤窑的槐树坡许多后生仍在下窑挖煤。1956年实行公私合营,后来小煤矿又被收为国有,槐树坡还在下煤窑的十几个后生一下子都转成了煤矿上的正式职工,成了国家的正式工人,成了煤矿的主人。这些人也是槐树坡有史以来第一批国家的正式工人。

槐树坡的这些煤矿工人也包括他们的家人,都对老五爷更是感激不尽。在后来的计划经济时代,由于这些煤矿工人能按时每月领到五六十元的工资,他们的家庭是整个槐树坡上生活质量最好的人家。这些人有人回家休假,有时间都会到老五爷家里走走看看和老五爷说说话;过年过节大家也都会来老五爷家坐坐。十几年间,他们的关系像朋友又如父子。

老五爷有见识也有情怀,他冒死下煤窑挣血汗钱,除过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供养几年龄小的弟弟和侄子上学。抗日战争爆发时,槐树坡的三爷家送在县城读书的大侄子参军抗日,老五爷也告诉自家的子侄们保卫国家是大家的事,他鼓励正在上学的弟弟参加西北军。在著名的中条山战役中,老五爷的侄子为国捐躯壮烈牺牲。同时,老五爷还组织槐树坡的家家户户为抗日支援粮草物资,他让家里几个有些功夫的子侄组织槐树坡的青壮年每天早上都集中到古槐树下上兵操。老五爷还自己编抗日歌谣让人们学唱:“枪对枪,刀对刀,为了自卫上兵操,拼死命,把国保,倭寇是敌人,大家伙心里都要早知道了!”

解放后,老五爷的最小的弟弟中学毕业,成为县城完小的一名教师。反右运动中,老五爷的弟弟被打成了右派关了牛棚。有次老五爷去探望小弟,弟弟流着泪说他想吃家里的饺子。回家后,老五爷让家人包了饺子,第二天让弟媳妇给小弟送去。几个月后,小弟被开除公职回槐树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五爷告诉小弟说君子一日三省其身,普通人更要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说起了在牛棚吃饺子的事,小弟边流泪边说媳妇给他送饺子,大冬天的走了十几里路,从怀里取出时还是热乎的。

六七十年代,由于政治运动和天灾,槐树坡乡亲们的日子过得紧吧艰难。有一次,煤矿工作的几个后生又来家里看望老五爷,客人带了几把挂面和一包面包,面包虽然用油纸包着,但香甜的味道在老五爷的屋里屋外都能闻到。客人走后,老五爷把一个面包分给几个小孙子吃,把剩余的一块又重新包好,放在家里存放吃食的篮子里,顺手挂在屋子的墙壁上。第二天,老五爷发现面包好像小了一些。第三天,老五爷从外面回家,发现小孙子们正围在一起吃面包,听大孙子告诉弟弟妹妹说每个人都吃一小口,还要给爷爷留一些……小孙子用双手托住面包,每个人轮流着像小猫样用舌尖添已经成小球的面包……这一幕,让老五爷心痛不已。

90年代末,槐树坡几乎是天天在变样,每天都有人盖新房子,收种碾打等农村人干了多少辈子的农活,逐步被大型机械所代替。乡亲们不再对收种碾打发愁了,生活开始过得松泛了许多。村上许多人家靠多种经营致了富,日子逐渐富裕起来的乡亲们纷纷告别胡同、告别窑洞,在坳里的平地上盖起一座座新砖瓦房。新农村建设开始后,村上以小组为单位统一规划街道和住宅。整齐划一的住宅,宽敞平直的村中道路,还有自来水、煤气、太阳能、卫生厕所等等城市人的日常生活模式在槐树坡中实现。那些曾经给予槐树坡父老乡亲温暖的窑洞,在乡亲们纷纷离开后,就孤独地守望槐树坡的岁月流转,沐浴着槐树坡亘古不变的日月光华,静听槐树坡的风雨呢喃,也最终因一句爷们相传的老话“人是窑的楦子”而一语成谶,在风雨冲刷中也纷纷塌陷。

在美丽乡村建设中,槐树坡的这些窑洞连同三大胡同中被遗弃的老庄基地,被轰隆隆的推土机平整为农田,一下子就为槐树坡就盘活了上千亩良田。从此,胡同,这个多少年多少代人耳熟能详的的片区名字,也渐渐地离开槐树坡和村人们的记忆而远去。土窑洞,这个黄土高原上人们从远古时期开始居住生活的地方,有着多少人家的温暖记忆,也从新世纪之后在槐树坡彻底的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有那些位于山沟坡地独处的零星窑洞,已在槐树坡新生代的孩子们的嘴里成了满满神秘色彩的洞穴。

岁月荏苒,古槐树下的爷们如同秋天的树叶纷纷离去,老五爷最后一次来古槐树下,也是被他的大儿子背过来的。当老五爷和五爷几个白发苍苍的爷们坐在古槐下,槐树坡的人们走过古槐下人人都会为这些爷们送上一句祝福——“爷爷好着哩!”

槐树坡外出打工的人一天天增多,孩子们也随着父母去打工的城市读书,槐树坡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了生活的气息,也越来越寂寞。古槐下的几位爷们也因无所操心而昏昏欲睡。

新世纪之初,槐树坡规划建设一条贯穿村庄东西的大道。大道正好经过古槐树下,新村委会班子研究决定,挖掉古槐树为大道让路。几百年树龄的古槐树虽然仍枝繁叶茂,但它阻挡不了大道的修建,只能无声地接受寿终正寝的结果。古槐树被上下五花大绑着挖倒,曾经得到古槐树遮风挡雨的爷们已都离世,槐树坡已无人能为上百年树龄的古槐续命了。

槐树坡没有了古槐已经名不副实,其它大树也在大树进城“运动”中被“树猎头”的慧眼发现,被连根带泥土纷纷地迁进了城市。原来在乡下靠自己生长的大树来到城市,一下子各个身价高的惊人,有园艺专家保养护理、树医们侍诊,还昼夜打点滴续命,堂堂皇皇地过起了城市树的日子。

在这场大迁徙中,迁进城市的不光是一个个村子田埂上、山坡上的大树,许多农村人也陆陆续续地举家进城。从前,天天鸡飞狗跳闹闹腾腾的槐树坡,随着村上人们的纷纷告别而慢慢地有些消沉、寂寥了。

喜鹊攀高枝!槐树坡没有了大树,喜鹊们也无处筑巢,从前在槐树坡天天都能见到的鸟儿们,喜鹊、布谷鸟、啄木鸟、乌鸦们也大都不见了踪影。槐树坡没有了古槐,也没有了爷们,槐树坡人与人的关系也变浅了变淡了,新一代槐树坡的老人大多奔波来往与城市和槐树坡之间,在槐树坡时也不再扎堆唠嗑,他们常常会一个人迈着当年古槐树下爷们一样的步子,踽踽地走在槐树坡的田埂上,或踱步在自己敞亮而寂寞的小院里……

槐树坡那山那水和那熟悉温暖的黄土地仍在,只是曾经的那人那树那屋已不在了!也许再过些日子,十几年或许更长,这些在城市乡村间栖居“漂泊”的爷们,也许会构建起一种他们之间感情熟络的爷们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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