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岁爷放羊去

上次回老家看母亲，在村道上碰见曾经队上的放羊人。按照村人之间的辈分，我应当称呼他岁爷。岁爷已经九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一个人在村道上兀自地走走停停，像是在赶路又像在等待。村上和他一起在生产队劳动生活的人们大多都已去世，这其中就有四五十年前和他一起为生产队放羊的我的三叔。

奶奶说，三叔孩童时的一年夏天，全家人都在场里忙着碾麦子，三叔一人在场边和蝴蝶蚂蚁玩。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为了抢收在场里正碾打的麦子，避免辛苦了一年的麦子被雨水冲走，一家人冒着狂风大雨把场里的麦子艰难地堆在一起。

大雨过后，奶奶才想起在场边玩耍的三叔。一家人急忙在场周围找，在麦草垛中，人们发现了浑身湿透打着寒颤的两岁多的三叔。三叔喘着粗气，小脸憋成了紫色，脖子伸的长长的就是哭不出声来。奶奶急忙将三叔抱在怀里，给三叔抚胸捶背，好一会儿，三叔终于哭出了声，喉咙同时也发出奇怪的嘶嘶啦啦的声音。

三叔从此患上了气管炎。为了给三叔治病，一家人节衣缩食，能找的医生医院都找，能用的方法都用，三叔的病始终没有好。气候变化时，三叔的病情常常会加重。随着年龄的增长，三叔的病情变得越来越重，走路不能急，干活不能干重活，常常要站着等气息变得均匀，或者原地站在双肩使劲地耸着，大声大口的咳嗽，严重时鼻口会被震出血来。

小时候，我看到三叔每天都要早早出门为队上放羊。早晨出门时，三叔手里提着小布袋，里面是奶奶给他准备的加了猪油或者肉臊子的吃食。奶奶说，大油和肉可以滋润肺，减轻三叔的咳嗽。太阳落山时分，三叔和岁爷一前一后和羊群披着晚霞回村。吃饱的羊群和待在圈里的小羊在村中的池塘边相会，咩咩的热烈叫声中，羊母子团圆相见，羊羔跪乳的温暖情景在故乡夕阳的余晖中盛情上演。感激牢记母亲的生养之恩，让池塘边从地里劳作回家的人们，从学校放学回家的孩童们一个个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间。

等一个个羊羔吃饱了奶，大羊小羊喝足了池塘中清凌凌的水，村子西边山头的太阳也收尽了最后的一束阳光，羊群自动地分成两组自动走向胡同里的羊圈。绵羊组由羊群中一只头上长角高大肥硕的公羊，被称作羝羊的头羊领头进入绵羊圈；另一组黑山羊也叫狙力羊（各个身披黑色长毛犹如战袍，头上有弯刀似的抵角生性爱斗），由高大威猛的公羊，人称骚胡的头羊领着进入山羊圈。

三叔和岁爷分别站在绵羊和山羊羊圈的门口，默默地清点着入圈的羊群，等确认大小羊全部入圈了，岁爷和三叔才锁好羊圈的门回家。晚风中，羊圈巨大的膻味在村子的夜幕中常常会飘出去很远……

跟着羊群在山沟里下坡爬梁地跑了一天，回到家，三叔已经累得站不住身子。他先要圪蹴着靠着院中的门柱石喘息上一大会，奶奶会准备好一碗加了猪油或臊子的热汤面或者热汤热馍和一碟小菜，我小心翼翼地把热饭菜端到已经气息均匀的三叔面前，稳稳地放在三叔身边的门柱石上。三叔开吃前，每每都会从他衣服兜里掏出几个野果或者叫不上名的山珍让我和奶奶，以及弟弟妹妹们品尝分享。

天气好时，三叔基本上都会和岁爷赶着羊群出门，羊群在村子边的一个个山坡上跑上爬下，到了一天的回程时间，三叔或者岁爷站在山坡的高处，大声地向远处的羊群呼喊几嗓子——嗨儿，咩咩咩……，随着岁爷或三叔咩咩咩长长的尾音和手中的鞭子的脆响，回声在山谷中左冲右突一波一波由近及远传开，听到了返程的声音，低着头在远山吃草的羊群会在羝羊和骚胡的带领下一起调头，又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地向着家的方向慢慢地吃着，在山涧的山泉边喝着，羊群想云朵一样悠悠地回转。

日子到了冬天，三叔会常常咳嗽的很厉害，一整夜都能听到他痛苦的咳嗽声。为了让三叔多休息，星期天和假期，我常常代替三叔放羊去。第一次去放羊，由于我人小，刚刚走出羊圈心花路放的羊儿们，一个个跳跳蹦蹦的不听我招呼，羝羊和骚胡还故意向我示威。

羊群一乱就不好收拾，岁爷看到如此情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一甩，随着鞭子在空中炸响，羊群很快聚拢，乖乖地低头站着原地。等圈中的羊群尽出，给每一个羊圈垫好干土，羊群才开始出发。

岁爷让我领头，他负责羊群善后，我们一起带着羊群到村边的沟里去吃草。我人小腿短走的慢，羊群一会儿就超过我，岁爷让我举起手里的鞭子，羊群看到我手中高高举起的鞭子，如同徒儿们看到掌门手中的法器，一个个低眉顺眼地跟在我的身后，再也不敢随意僭越了。

跟着岁爷放羊，去了几次，我就慢慢熟稔了一些他管羊群的手段，大羊小羊也不敢欺负我了。坐在山坡上看着羊群自由自在的满山坡吃草，我不明白为什么绵羊除过羝羊都一个个很乖巧，像小姑娘小媳妇一样，头上也不长角；山羊都长角，但只有骚胡一个高大威猛？

岁爷笑着告诉我，你碎娃还不懂，羊群和人群一样出来混总要有个领头的，就和你们上学有班上有班长，羝羊和骚胡就像咋队上的支书一样……

岁爷还说，羝羊和骚胡不但是羊群的领导，它们也会保护羊群安全，维护羊群的团结。

岁爷说，前些年村上狼很多，羊群在山里吃草，会常常遇上饿狼。这时候羊群就会跟着羝羊和骚胡的身后，羝羊和骚胡头上的角就如同锋利的弯刀，一只狼一般也很难占到便宜。

有一年，夜里下雨，队上羊圈的窗子被雨水下塌了，正好有一只饿狼闻着羊的膻气从窗洞中爬入羊圈，睡梦中的羊群有几只就被饿狼咬死了。

第二天天刚亮，岁爷来到羊圈，他看到了惨烈的一幕。窗子前，几只羊被狼咬死了，羊群惊恐的站在羝羊的身后，羝羊的角上身上都是血。原来，羝羊为了保护羊群和饿狼单打独斗，从羝羊角上看，狼也受伤后落荒而逃了。

后来，为了保护生产队羊群的安全，岁爷和三叔加固了塌陷的羊圈窗户，队上还在羊圈附近建了饲养室，晚上有两个饲养员驻守。如果听到外面的羊群有动静，饲养员就拿着铁锨锄头出门，狼也不敢再上羊的门了。

岁爷有个习惯，等羊群满沟满洼的散开吃草了，他会坐在高高的山头上唱秦腔，我虽然听不太懂，但看到他如痴如醉的样子，也知道这或许是他和羊群一起度过一年四季，一起抵御岁月风霜雪雨的真实的样子。

等岁爷闲下来，他会给我讲一些古老的故事。

他说很早以前，有个王子很小被奸人陷害流落乡里。他四五岁就在一个小山村为大户人家放羊，常常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日子过得很可怜辛苦。有一天早晨，小王子赶羊群到村庙后的沟里吃草，看着满山坡吃草的羊群和空中飞翔的小鸟，他若有所思。突然，一阵晨风送来了朗朗的读书声，王子循声望去，一群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在村庙院子中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晨读。小王子觉得新鲜，仔细听了几遍，他很快就记下了孩子晨读的内容。

第二天早起，王子早早把羊群赶到村庙后的沟里吃草，自己也悄悄地爬到村庙的墙头来听孩子们读书。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让小王子痴迷。一会儿，老师走过来，让一个头上留着小辫的男孩子背昨天晨读的课文。小孩从人群中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背了几句就抓耳挠腮地背不出来。老师大声训斥几句，又要求能背的人站起来背一遍。等了一会，老师发现人群中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老师眼看又要发脾气，小王子爬在墙上大声地背了一遍老师昨天晨读教的课文。

小王子的聪明感动了老师，老师了解他的情况，告诉他每天放羊回家后可以来村庙找他读书。就这样，小王子在村庙中跟着老师学会了四书五经，老师爱才，还把自己家藏的许多书借给小王子读。

十几年后，小王子长大成人。他每天把羊赶到沟里吃草，自己就坐在山坡上看书。读书让他明白了许多道理。

后来，国王知道了小王子被人陷害的事，就让自己身边的几个近臣悄悄地外出寻访小王子的下落。十几年过去了，没有知道小王子长成了什么样。大臣们只能按照自己对于王子小时候的了解和王室人脉的大样分头寻找。

大臣们分成几路，走州过县，翻山越岭的满世界寻找。一天，一个大臣听说一个小山村听说村上有个放羊的羊倌儿人很聪明，他就悄悄地去羊倌儿放羊的山坡想探明竟究。

大臣悄悄地一人来到王子放羊的山坡上，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下，一个青年躺在山坡头上酣睡，小鸟、小松鼠、小兔子快乐地在他的周围蹦蹦跳跳，一种祥和快乐的气氛让大臣很是感动。当他走近仔细观看，羊倌儿头枕鞭杆双臂张开，大臣突然心里一动，这不是一个大写的“天”字吗，王子乃上天之子啊！大臣还看到羊倌的身上放着一本发黄的《太史公书》。

看明白这一切，大臣喜不自胜，他叫醒了酣睡的羊倌儿。两个人开始天文地理、治国治军谋略畅谈大谈一起。几个时辰过去了，傍晚来临，羝羊骚胡领着羊群回到羊倌儿的身边，咩咩咩的羊叫声唤醒了这一对未来的君臣。

大臣跪着向王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羊倌也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这位放羊娃后来成了皇帝，由于他深谙民间疾苦，治国勤勉，国家在他的治理下繁荣富强，老百姓都很感激这位曾经的放羊娃皇帝！

岁爷还说了一个放羊娃的故事。他说古时候有个县令被人陷害，被罢官后回老家务农。他小时候为了读书出仕，从来也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回老家后，为了过日子，就买了一群羊开始放羊。虽然一天天早出晚归，但没有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的羊群也在一天天增多，他靠放羊也能养活一家人过日子了。

有一天，他曾经一起做官的一位朋友来访，看到他破破烂烂的农人样子，就心生感慨。朋友劝他使些银两找找当朝的同窗好友，给他再谋个一官半职。

那人笑道，自己如今的官儿就是再给他个县令也不换！这就是人常说的“三年羊倌儿给个县官都不做！”

岁爷笑着说，做任何事都有道道，放羊也有羊道！有的人乐于放羊，是体会到放羊的那份清闲快乐；有的放羊人不但要爱羊，还会在放羊中修身养性，体会比放羊更大的快乐。

岁爷会放羊，在我们村上是出了名的。他不但爱羊，还会管羊，能保护羊！春夏秋冬，羊群什么季节到那山那坡去吃草，到那里去喝水，他都心里一本账。岁爷管护的羊群一年能为生产队取得很大的经济收入。羊圈附近的饲养室中牛驴骡马就是岁爷和三叔放牧的羊群一年年中产羔换来的。

岁爷放羊有法！他能让一圈羊在两三年变成两圈羊，羊还能一个个都膘肥体壮，这是当时村上一般人都无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