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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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那份温暖
一场秋雨一场寒，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的秋雨，天气一下子就冷起来了。翻箱倒柜找出厚衣服穿上，拿出很长时间都用不上的棉被盖上，看电视也要怀里抱个小绒毯子，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成天心心念念的羊毛毡子，它是60、70后许多人不能忘却的那份温暖。
那个时候临近年关，几乎每年都要下几场大雪。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雪落了半尺厚，村子里到处只有白茫茫的雪花和西北风的呼哨声。天寒地冻，大人们不能下地干活了，满村子的男人们都躲在家里和老婆孩子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强斗狠，大人喊叫孩子哭声成了村子许多人家一天的主要生活场景。
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男人无事找事地骂老婆打孩子。突然，有的孩子像杀猪一样哭喊，震的屋外树枝上的积雪哗啦啦地落下，砸在地面上形成厚厚的雪窝，吓的大树下一个个“金鸡独立”等主人施舍吃食的公鸡母鸡嘎嘎叫着振着翅膀四散而逃落下一地鸡毛，也惊得低着头在厚雪中来来回回觅食的黄狗黑狗猛地一个箭步窜开，发出汪汪地叫声。随之引得半个村子的鸡飞狗叫。
雪不像雨，下完了就完事儿。几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能弥合了天地，村庄整个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眼晕，大雪天也很少看到有活物在外面活动。在风雪交加的天地混沌中，厚厚的积雪困的人心里发急，大人就抱怨说：这老天爷是要把人下氼了不成！
官道上，除过丧家犬和一些不知道积攒过冬粮食的雀鸟儿留下的脚印，以及习惯在大雪天徘徘徊徊浑水摸鱼的野狐狸的蹄印，一天里很少有人在半尺多深的雪中走过。
中午时分，太阳也像穿着厚厚的冬装，在村子上空走过场是的朦朦胧胧地划过，村子茫茫的天际线上，毡匠的一个徒弟扛着和竖琴差不多大小的一张大弓，又一个徒弟肩上扛着卷着的竹帘手里提着几件擀毡的家伙什，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在前面头戴长耳皮帽身穿羊皮袄的黑子师傅，西北风热情地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推着，师徒三人就趔趔趄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村子。
毡匠来了。这消息带着一股羊膻味儿和噪烘烘的温暖立马在村庄的圪圪垴垴里传播开来。
村庄里的大人小孩一提起毡匠，似乎就能听到弹羊毛的大弯弓在村子苍茫寒冷的天空中传出嘭滋嘭滋的声响。生活一下子就有了秩序，大人开始盘算整理积攒了几年的羊毛，孩子们也不管寒冷雪厚一个个跑出家门，大家肆意地在雪地上奔跑，村庄冬日铅灰色的寂静瞬间就被搅动打破。村庄热闹的人气儿似乎都是因为毡匠们的到来而开始了。
很快，毡匠们的羊膻味引来了村子要在当年做羊毛毡子的人。
绵羊毛柔软粘性强是擀毡子的最好的羊毛。一条羊毛毡子，根据日常习惯，大的五六尺需要五六斤干净的羊毛；小的四六尺需要四五斤上好的羊毛。生产队每年都要根据劳动日的多少，把队上几百只春秋季节剪下的绵羊毛分给每家每户。
人们一年年攒着分下的绵羊毛，为家里老人换一条新毡子或者为准备结婚的儿子做一张新毡子。如果时间紧，没有攒足一条毡子的羊毛，也会亲戚朋友家借一些，待来年生产队分下了还上。这样就能保证家里的老人在寒冷的冬天里暖烘烘的不受冻，儿女们结婚也能有个体面的新毡子。
擀毡子用绵羊毛，不用山羊毛。山羊毛比较硬粘性也差，队上常常留着在开春天暖和人不太忙时请匠人做装粮食的口袋。一只口袋能装三斗粮食。一般人扛一袋子粮食起来就走，可队上的大牛叔每一次扛三口袋粮食，他常常肩上扛一袋，两只胳膊各夹一袋。年年收粮食，大牛叔扛口袋引得队上大人娃娃吱吱哇哇地看热闹，这让大牛婶很不高兴，她骂大牛叔是个瓜怂二百五。第二天大人上工，大牛叔的脸上常常留着牛婶的指甲印，引得人们说长道短的取笑。
每年队上收麦收谷子都要碾场。碾场是个来回活，人们在场上要一遍遍的翻转铺满场的麦秆或者谷穗，炎炎的太阳下面，老牛拉着几挂碌碡咯吱咯吱一遍遍的压。等翻过一遍场，大人们就会在打谷场边上的大树下坐着歇息。大牛叔常常会露着光膀子，他的胳膊比孩子们的大腿都粗，肌肉还一大块一大块的，很瓷实的样子。令人心生羡慕，我常常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长成大牛叔一样瓷实有劲的胳膊呢！
毡匠师傅们刚刚落下脚，五六个人就大包小包的背着羊毛光临了。有人开玩笑说，一个个眼都尖得很，人刚进门就闻着味儿来了！
大家哈哈哈笑着，黑子师傅知道这些人都在揶揄自己，就笑着拿出自己的烟叶荷包说，来来来都尝尝，看看今年务劳的这茬烟的劲儿咋个样。
有几个人拿起自己的旱烟锅装了一锅黑子师傅的旱烟沫，有人用纸卷了旱烟沫，大家吧嗒吧嗒地抽几口，有人就咂摸着嘴巴说：嗯，还是这个味，羊膻味很重么，是茬好烟！立马又是一阵哈哈的笑声。
黑子师傅也开始炫耀，他大着嗓门嘿嘿地笑着说，从春上栽苗开始就几次羊粪油渣拥着，一年不少肥不少水的，烲黄烤干压成捆都放几个月了，味儿足劲大么！
说笑中，大家根据当年的市场行情谈好做大小羊毛毡子的价钱。有来打听价钱的人，感觉价钱合适了就急匆匆地回家取羊毛了，几个早到的人帮着准备弹羊毛和擀毡的地方。
人们七手八脚在接待毡匠的人家里，卸几扇闲屋子的门板搭架支床，另外腾出一个没有什么家具的小屋子支弓搭架，等擀毡子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这时候擀毡子的屋子已经暖烘烘的，炕烧热了，也在脚地生了个小火炉子。
有人就把一捆捆绵羊毛送到毡匠大师傅黑子的面前，双方谈好毡子的尺寸，黑子师傅就带着两个徒弟开始擀毡子的程序。
第一道工序，验羊毛的成色和干湿度，再捡拾羊毛中的杂物。徒弟把人们递过来的羊毛倒在屋子脚地的门板上，黑子师傅圪就下用手抓起一把羊毛，双手搓揉着，接着又用鼻子仔细闻闻，屋子所有人眼睛都看着黑子师傅脸上的表情，等他把手里的一把羊毛扔下，如果他说：这啥求毛，老子做不了！
这下就完了，指定这家人今年做不了新羊毛毡子了！
如果黑子说，这羊毛膻味重也瓤活！
两个徒弟就开始圪就下捡拾羊毛中的杂物，要做新毡子的人也会得意地笑着说，这是自己亲自挑选好的春羊毛。今年春天雨水好，羊群吃上了草，这毛色自然不错。
春天剪的羊毛比秋天的羊毛色毛资要好。春天的羊毛是长了一个冬天，春天羊又能吃上嫩草，羊毛有长又柔，适合做毡子。秋天的羊毛短，常常要和春天的羊毛搭配才能做毡子。
捡拾羊毛中的杂物，既是个功夫活，也是个良心活。毡匠师傅要将羊毛一把把仔细地抖开了，将羊毛中裹藏着的杂物——草梗、碎石子、羊粪豆等等一一捡拾干净，特别是一种在羊毛中裹藏起来的豌豆大小、呈纺锤状，满身长刺被称苍耳子和狼牙刺的野草籽，羊吃草时很容易粘在羊毛上，时间一长，就会被羊毛裹挟的严严实实。如果不仔细捡拾，它很容易留在毡子之中。毡子做成了铺在热炕上，受热后黏在一起的羊毛开始变得松软，加之人们长时间在毡子上躺卧后，这颗被藏起来的苍耳子或狼牙刺就会慢慢地凸出毡面，不小心会被扎着人。如果你发现了生气把它从毡子中抠出来，毡子上面就有了一个小小孔，日子一长，毡子也就从此处慢慢地破掉。
第二道工序，弹羊毛。被捡拾干净的羊毛，过完秤，就被扛大弓的年轻师傅拿起来倒在另一间屋子木架子的两个门板上。等待年轻师傅穿戴严实后，就开始拨弄悬挂在羊毛上面的大弓上油亮的拨子，嘭滋嘭滋的声音就开始在小院中响起，一会儿功夫就引来了满院子的小孩。
由于天冷，小孩一个个戴着棉帽、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巾，一身厚实的棉衣使他们一个个又矮又壮。一群小孩拥拥挤挤地趴在弹羊毛的小屋子窗口上，满屋子弹羊毛的引起的粉尘使他们看不清被捂的严实的小师傅的脸，他们也被窗口浑浊的空气呛的咳嗽着，但大家没有人离开。孩子们笑着唱着一些人去年冬天就唱过的歌谣欢笑：“嘭滋嘭滋嘭滋嘭，弹的毡匠勾子疼！……”
院子孩子们笑着唱着，也引得屋里大人一阵阵笑声。被大雪盖的严实的小村庄的这家小院子也立马就活泼温暖如春了。
一捧捧羊毛经过年轻师傅一个多时辰嘭滋嘭滋的上下弹拨，原来一小堆黑乎乎乱糟糟膻哄哄的羊毛变得像冬天田野上雪花样粉白松软，一下子就让人感到很暖和的样子。
第三道工序，擀毡子。黑子师傅手握一个长长的竹夹，把雪白松软的羊毛按照说好的尺寸仔细摊开在门板上铺开的竹帘上。一会儿，等所有的羊毛摊开有一尺多厚了，被摊开的羊毛像极了屋外院落田地上的厚厚的积雪。黑子师傅在羊毛上撒一些面粉，然后用嘴把水噗噗地喷在羊毛上面，厚厚的松软的羊毛开始慢慢地坍陷，等到了合适的高度，黑子师傅就慢慢地将竹帘卷起，用细麻绳左中右一起捆上。
捆好的竹帘被放倒的几扇铺开的门板上，又用两三道麻绳拦着，毡匠师徒三个人一起坐在长长的木凳上，每人手里拽着拦竹帘的绳子，脚踩着竹帘一拉一放，竹帘就在他们的脚下来回滚动。
滚动中，有人会把烧好的热水一次次地倒在竹帘上。竹帘的每一次滚动都会有羊膻味很重的脏水流出来。
竹帘在毡匠的脚下大约来回滚动了三五十次，竹帘被打开，羊毛已变成黑乎乎的一大片。黑子师傅又蹲下身，按照尺寸把羊毛毯子四边迭起来，再仔细地做好四个角，他的两个年轻徒弟在黑子师傅的身边认真仔细地看着。
懂行的人都知道，做毡子压边角是个技术活，做不好，毡子在洗的过程中会变形，或者在人们的使用中会早早地破损。
等黑子师傅起身，徒弟们又仔细地将竹帘卷起捆扎好，继续倒上热水用脚一遍遍地踩。来来回回竹帘展开几次，等滚动的帘子中流出的水不脏了，没有膻味了，时间大概也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展开竹帘，一条粉白干净的羊毛毡子就算做好了。
做好的羊毛毡子被挂在院子干净的麻绳上控水晾干。
一般毡子晾干需要很长时间，等太阳暖烘烘地一遍遍晒过几十次，能闻到羊毛毡子上暖暖的阳光味道了，这才算大功告成。
人们把羊毛毡子被铺在炕席上，晚上用秸秆的大火把炕烧热，羊毛毡子吸收了热量，慢慢地变得松软暖和，人们躺在上面，屋外再大的风雪都不会感到寒冷。
那个时候老家的冬天夜很长很冷，常常睡到半夜炕就冰了。许多人家炕席上没有羊毛毡子，炕冰了，人常说炕冰的跟鬼脊背一样，人会被冻醒了无法入睡。
羊毛毡子能持续保持温暖，就算炕席冰了，它也会仍然保持一份热乎乎的温度，不影响人们休息。所以，羊毛毡子在那个时候的就是家里最宝贵的物件，只有老人和儿女结婚才配享用。家乡人有一句顺口溜：“宁丢车和牛，不丢破毡头。”
小时候在老家，谁家拥有一条羊毛毡子，谁家就会多拥有一份温暖。
羊毛毡子不但能收藏温暖，还能防潮保暖。上中学时住宿舍，宿舍里为了冬天保暖，所有窗户都被严严实实地封上，很长时间见不到阳光，三四十或五六十人一个宿舍里有潮有湿，冬天许多人冻的无法入睡。有的同学被褥薄，常常要一晚上蹲在学校灶房的炉坑边取暖。宿舍外面大雪纷飞，西北风像老牛一样在嘶鸣。同学们一个个蜷缩在床上，有人说大家有个羊毛毡子就好了，这句话也让人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温暖。可是，一伙人，没有一个人铺着羊毛毡子，大家就相互鼓励说：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说笑中，大家都入了梦乡。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躺在一条温暖的羊毛毯子上¼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