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化州市,是远近闻名的“中国化橘红之乡”。生态公园里,有个“橘园”,化州籍著名岭南画家陈金章题字。橘园一带,种着好些橘红树。转眼之间,这些树种下也有好些年头了。
往年,我没见过橘园的橘树开花,也没有见过挂果。秋日的橘园,有三两个牌子插在地上,写着“严禁采摘橘红果”。这更勾起我的兴趣:没见过花,何来果呢?我一遍遍地寻找,最终连个果的影儿也没见着。
今年春天,天气稍回暖,我就到公园去散步。公园里种着好些不同品种的树,有叶子密密匝匝的人面子,有粗生快长的桃花心,有秋天里开花一直开到春天的紫荆,有两株树身高大叶子浓绿的胭脂子,还有一两株在花季里异常惹眼的桃花、风铃树。她们用浓绿的叶子或者是鲜艳的花朵,装点了公园的一年四季。
但更让我牵挂的还是橘树和橘花。橘树名声在外,但她却不全靠名气儿活着。平心而论,橘树算得上长态好看的一种树,淡青中泛着黧黑的枝条,或弯曲或横斜,拙朴而厚重;枝桠上一片片流线型的叶子,或浅嫩或浓绿,轻盈而灵秀。如果把枝干比作江南铺着旧石板的雨巷,叶子就该是在细雨中缓缓走过的一把把小花伞了。而花朵,这半藏在花伞下不胜娇羞的江南女子,我仿若等待了千年。
我相信,这些橘树的身上,一定还流着他们祖辈的血,留着历史的烙印。仙翁罗辩种橘于石龙岗的传闻或许已经走远,但化橘红自明朝起即成为朝廷贡品,却是不争的事实。当其时也,“珠崖翡翠今无用,驿使争传橘柚香”。曾被贬谪为化州别驾的北宋文学家苏辙,留下一段因橘爱民的传闻,州人曾建苏泽堂纪念之;犯颜直谏而被贬至化州的北宋史学家范祖禹,必定饮过石龙井水泡出的橘花茶……这朵小小的橘花,在文人墨客的案头散发过清香,也在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在清光绪年间编纂的《化州志》里、在《中国药典》里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橘花的幽香,穿越了千年而不散。我相信,惦记橘树,其实就是惦记着这片土地的历史与文化;寻找橘花,其实就是寻找这片土地引以为豪的过去与充满花香的未来,就是寻找爱与春天。
小野花开遍路边的时节,我又开始到橘园里寻找橘花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路边,在山坡,在一株两株橘树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期盼太久的橘花:淡青的细茎托着一粒粒青中泛白的小蕾苞,如同婴儿饱满圆润的小拳头,又如一只只白生生的小馒头。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芽苞,盼着她们长出芽尖来。过了些日子,这小蕾苞慢慢长大,颜色却是白浓于青了,白的底色上隐隐透出一点点圆圆的青色来。随着花蕾逐渐长大,花蕾的顶端,会裂开一条小缝,如同轻轻张开的小嘴。那是花开的先兆么?
望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花蕾,我仿若看见了江南情窦初开的女子。如花的年龄,如花的心事,全藏在蕾里。我一遍遍地想象花开的日子:阳光遍地,鸟声婉转;橘花,如万众侧目的女神,徐徐降临人间。这时候,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片躲在深处的叶子,在一朵花看不见的地方,枕着一缕清香入梦。
我一直以为,整个橘园,长出花蕾的,怕只有我所发现的这几株橘树了。其实不然。有天晚饭后,我和家人到公园里散步。经过一段路时,我们忽然间都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 “哦,好香!”“什么花呢?”“夜来香吧。”“不像。”于是我们都驻足了。灯影朦胧之中,我们看见了路边这棵枝叶婆娑的橘树。夜色中的暗香,就是从这树上漫过来。
一瞬间,我满是惊喜。这棵树,其实就长在路边的山坡上,晨运的时候,我该有多少次经过她的身边,却什么也没看见。现在,她却带着满树的花香,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简直就是冥冥之中的一段缘啊,何必苦苦寻觅。我赶紧爬上山坡,来到橘树底下,细细一看,树干上、枝桠间、叶子下,满是大大小小的圆鼓鼓的花蕾,即使是树的低处也有,伸手就够得着。大约是花期还没到,这么多的花蕾之中,已开花的只有三两朵。每朵花,都开着五小瓣洁白而冷艳的花瓣。花瓣内,是一圈同样洁白而冷艳的花片,花片末端缀着一粒粒金黄粉嫩的花蕊,整个看来,像一条缀着金黄坠子花边的洁白的裙子,将正中心最圣洁的花心拥簇起来。这种层层铺垫的美学,被一朵橘花运用得如此自然而美妙。
酒至微酣,花开半朵,心随云舒云卷。而半开的花,其实是不易看到的。我疑心花开只在一瞬间,比如,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抑或鸟声婉转的清晨。这样美妙的时刻,才配得上一朵花的绽放。我知道,这么多的花,不会都结成正果,花是花,果是果,注定无法强求。但是此刻,我并不关心那些复杂的哲学、那些残酷的法则以及未知的果,那些曾登堂入室进过宫廷、曾装饰过文人墨客诗词的果;我只关心一朵花,一朵我朝思暮想的最单纯最圣洁的橘花。
我相信,花有花的春天,叶有叶的春天,默不作声的树干其实也有春天。沉默的土地,应该也有春天。
花开的时节,未见蜂蝶,但小蚂蚁来了。
一只春天的小蚂蚁,可以拥有整一朵花,甚至是一片橘林,多么幸福啊。
只是,种橘的人,也许早已走远。他忘了带走一片春天的叶子,是否也错过了橘花飘香的春天。
(原发于《茂名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