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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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天就要去嘎查驻村帮扶。
背上笔记本电脑，拿上常用的词典，装好洗漱用品就要去村里蹲点了。我时常像个候鸟一样开春儿去，入冬了才回来。前年挨着村部东侧新建的简易板房是我的宿舍。板房里冬寒夏暑，冷的时候冰寒刺骨，热的时候暑气熏蒸。然而最令我忧心的是一日三餐，午餐可以在村部解决，早晚饭却要自己想办法。租房吧？太贵，想填饱肚子只得去镇里小吃摊。
驻村三年后我才开始领悟，原来生活最寻常的样子：早晚接送孩子、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和爱人逛早市夜市买新鲜果蔬、周日煮好奶茶后看自己喜爱的电视节目……这些很平常的事才是生命里最珍贵的幸福。我不在家的那些时日里娘俩是怎样度过的呢？女儿第一次离家住校，还没适应；爱人刚拿的驾照，手生没跑过远路；她们两个又十分惧怕打雷和闪电……每每想到这些都使我无比牵挂。
以种植水稻为主业的水田村有七百多户，家家院子里都盖有育苗大棚。大棚里绿毯一样的禾苗需要每天喷洒一次水，等长到四寸左右，就会被拉到地里插秧。农民那种巨大的承受力，无声无息的创造力让我折服。有些人说现在种地都机械化了，不费力气了。你且叫他干一天试试，看他是不是还觉得容易？要想深刻领会“农民”二字，你需要用坚韧的心、用一把子力气、用吞纳万物的胸襟，去同他们一起征服黑土地，除此别无捷径。
蒙古村落的春天总有别样的美！燕子急飞衔泥筑巢；人们起早忙于耕种；车马欢腾，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积雪融化，烟柳娉婷，远处的稻田隐入氤氲地气，使人想起遥远的爱恋……春天是爱的季节，是暖暖忆起童年的季节。望着眼前方方正正的稻田，我不禁想起了初学三角形、四边形的懵懂岁月；想起了跟着父母去好森沟给谷子除草，长日里挥汗劳作，时常翘首以盼，眺望垄头的心情；想起了有一种长得很像谷苗儿的杂草，我总也分不清。父母耐心的教我区分，小心翼翼中我还是错拔了庄稼留下了杂草的往事。
每天早上我会清扫村部的院子。在带有芬芳的新鲜空气里舒展筋骨，仿佛长夜伏案酸胀的头脑都得到了放松。我坚持把村部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还找来生石灰撒到公厕，使卫生状况有了彻底改观，真可谓是一场“厕所革命”了。之后我再收拾自己的住所。扫掉夜里拍死的苍蝇，熏死的蚊子，拖地、燃香、开窗、通风一气呵成。过了不惑之年的我已经远离了愤懑的情绪，万事都学会了从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甚至开始宽恕这些日夜滋扰我的蝇虫，感谢它们夜间写作时对我的冲撞，避免我一个姿势写到深夜，乏味了词句，累酸了腰身。
忙完了这些我就去洗漱，烧水。一杯红茶、一张糖饼就是我的早餐。等镇里和村委的同事陆续赶来，一天的工作便拉开了序幕。有的要填表、有的补材料、有的统计数据，对这些都不太熟练的我会被分派去走村入户。村里总有忙不完的工作，说不完的新鲜事儿。那木吉勒家买牛了，吉日嘎拉养的猪出栏了，乌力吉进城检查身体去了，扎木苏到嘎查赊饲料来了……这是嘎查主任图布丹掌握的消息；萨日娜坐月子，乌力吉玛再婚，阿丽玛租掉自家田地出去打工，父亲守着空巢成了低保户……女支部书记额古乐唠叨着建档立卡。中午时分，有时大家会一起包饺子，正所谓“人多力量大”，说说笑笑间包好了饺子，难免要狼吞虎咽一番以解饥乏。
春末夏初是稻农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成天与泥水打交道，寻常汉子都有些吃不消。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翻整土地、捡拾杂物、施足底肥、灌水排水、插秧除草，过程中总免不了出现划伤手、扎伤脚的情况。因此去年我们单位联系几家药店向贫困户免费发放了装有外伤、风寒等常规药品的急救箱，受到了大家热烈的欢迎。
村部隔壁家姓刘，他们家起走禾苗以后，暖棚就空了下来。我重新翻地，栽了黄瓜、倭瓜、辣椒、茄子和西红柿。去年做为试点，带动十多个贫困户在空闲暖棚里栽种了黄瓜。入秋后黄瓜反季节上市卖了好价钱，每户增收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原先这些大棚起完苗都是闲放的，偶尔有两家种上黄豆，收成也只够自家做大酱。因此我暗下决心，想把全村人带动起来，与市里酱菜企业开展合作，把种植反季节蔬菜的事业做起来，提高村民的收入。
我给我的“试验田”浇水，除草，松土，培土，搭架子，时常忙到汗流浃背。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想起陶渊明。
写田园生活，没有人能超过陶渊明。他的诗恬淡自然、醇厚隽永，高远拔俗、浑然天成。《读山海经·其一》中他写道：
……
欢言酌春酒，
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
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
不乐复何如？”
汉赋太过华丽，唐诗甚是浪漫，宋词大多悲观。唯有陶渊明的诗，平淡而有意境，远离尘世的浑浊，永远散发着桃花的芬芳。他善于写风，风中包含着鸟语花香。
下雨天是驻村干部们的节日。村部没有电视，我喜欢躺在床上读书。托尔斯泰说：“孤独的时候听着窗外雨声，坐在沙发上，含着咖啡糖，读狄金森的文章，心情就会变好，慢慢与这个世界和解。”狄金森的文章结尾，总会让分开已久的人们欢聚一堂，在壁炉旁烤着火、点着蜡烛、喝着热茶、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这种美妙的文章总会让人觉得时光如水，生活如梦。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傍晚一家人在院子中央，围坐在石桌旁吃饭的情景。大多时候是小米水饭或者大碴粥，菜肴只有生菜蘸酱。真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每次吃了好几碗还觉得没吃够。饭后让母亲休息，老妹收桌子、洗碗、烧水，我们哥儿四个出去喂牛羊，抱柴火烧炕，煮猪食。八点之前一起上炕，喝着茶水，在收音机里收听说书大师布仁巴雅尔的《龙虎两山》。
去年冬天回家乡，还专门去找了那方“石桌”，结果无功而返。父亲当年栽种的各种果树，也只剩了两棵文冠果树。时光难返，童年的回忆无比珍贵。它有着彩虹的色彩，糖果的甜蜜，因此时常让我像一只蜜蜂围着记忆的花瓣翩翩飞舞。
二
明天就要去驻村了。
带上换洗的衣服，揣上记事的本子，装上从早市买的菜苗，备上时常用到的药品，回我派驻的村庄。我要像迁徙的鸿雁飞向职责所在，虽位卑人微却愿为众生出发。要去看汗水怎样滋养了土地，勤劳如何化作稻米，青苗用什么力量破土，人情的冷暖因何流转。
这一次，我要为将扶贫物资分发到户而出发，为跟踪收益效益而出发，为督促良性发展而出发，为说明惠民政策而出发，为提醒人们饮水思源而出发。文化贫瘠、教育落后，人们思想观念保守，或许偶尔浇灭了热情，但也要求自己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定信念，奋勇向前。
五月底，村里人就要忙着起苗装车为插秧做准备。插秧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届时路上偶遇熟人都顾不得打招呼。大家为了不错过时令都住在田间的草棚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待到仲夏水稻开始分叉才能看到满脸风尘的村民陆续归来。此时他们黑瘦的脸庞虽写满倦意，却也隐隐透出繁忙之后的轻松，付出过后的安详以及对丰厚收获的期盼。
蒙古国著名作家色·额尔德尼曾在他的散文《故乡的风说了什么》中写道：“人们总是有着忙不完的事物，也总怀揣着关于创造的憧憬和梦想，幸与不幸往往都源于此。”想到村里那些还没能实现的规划，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热血在沸腾。村里有三家加工水稻的企业。其中魏佳米业的影响力在三省交汇地的行业中都是首屈一指。年轻的企业掌舵者很有闯劲儿，曾骑着单车到过拉萨布达拉宫。他积极响应脱贫攻坚战的号召，吸纳了六位残疾人到企业，为他们解决了工作问题。他倡导的订单农业、有机水稻、绿色种植产业等带动了很多农户一起受益。感于他的事迹，我曾用几周时间跟踪采访这位年轻的创业者，完成了一篇题为《浑身是泥的农民老总》的报告文学，并发表在区内外的多家报刊杂志上收获了不错的反响。他也因骄人的业绩被评选为市级“带动致富先进个人”和区级“感动内蒙古十佳青年”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杰出青年典范。我和他无话不谈，经常交流想法。近期正策划着将村里三家企业拧成一股绳，成立水田村酿酒合资企业，利用稻糠和碎米酿酒。这样能把当地用来烧炕的稻糠和喂猪的碎米合理利用起来，酒酿成后酒糟可以养牛养猪，牛粪猪粪可以回归稻田做农家肥。最为重要的是还可以解决六七十人的就近就业问题。此事目前已经进入到政府一事一议项目，顺利的话，年底就能开始融资。
畅想着稻酒芬芳，不意闯入了文学的殿堂。在村里读了木心讲解的文学史，有这么一段话说的很朴实：“希腊是酿酒者。希腊人酿的酒保存了千年，到中世纪打开了坛子，欧洲大地弥漫着酒香（文艺复兴）。在我国的话：春秋战国时期酿出了百花齐放的女儿红，保存了几百年，到唐宋时期打开了坛子，斗酒诗百篇。这酒蒸发了一千多年，到明清的时候只剩下水酒而已。五·四运动坛子空了，现在是拿来一些后现代主义的酒精，一直在勾兑。”
中世纪波斯诗人哈菲兹时常咏叹春天、鲜花、美酒和爱情。他墓碑上写的一首诗：
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因爱而醉
人却称我为智者……
酒真该这样写啊，一定要带一点豪迈的气概。夏天落雨时节，在乡村里聊着年景收成饮酒，仿佛酒杯里斟满了人生。我突然心血来潮向嘎查主任图布丹提议：“听雨惆怅，怎比得上高歌长吟？稻香美酒，何不酣醉一场？”结果第二天宿醉难醒，头痛烧心只想回家。想起了小米水饭就咸菜的清淡甜美；想起了羊肉大碴粥的厚味可口；当想到家中冰箱里初春冻藏的野菜哈拉盖此时正可做一炖美味的疙瘩汤时想家之情更是难以言喻。也不知我的爱人和女儿吃着什么？不太会做饭的她们是不是成天只喝着奶茶啃面包呢？。
三
明天要去驻村了。
村里有忙不完的工作，跑不完的项目，填不完的表格，统计不完的数据，既要运筹帷幄，也要冲锋陷阵。接到“遵照执行”的命令我们就亦步亦趋的完成；收到“限期整改”的通知就要马上推翻重来。图布丹说：“这像三匹马拉车，三十个车夫挥鞭子。”驻村办抽查，纪检委暗访，组织部联合检查，扶贫办岗位督察；联合督查，明察暗访连续不断，互检、联检、交流巡查、特别抽检纷至沓来。重点户要天天去，帮扶户要时时看，结果来到家里狗不理人。可是亲眼看到贫困户的生活好起来了，生病的人有了医疗保险，贫困的孩子有上学保障，时长暖在心里。
想起小时候唱童谣：
走一走，到处友；
串一串，亲更亲。
大街小巷转一转，
百家门里百餐饭；
大寺小庙拜一拜，
大事小情都无憾。
现如今我真应了这首童谣，进百家门，串万家巷，三餐不继，四时无着，还经常到处碰壁。有些贫困户不能理解帮扶的意图，开口闭口嫌我们麻烦。这个埋怨扶贫的牛生病了，让买药；那个责怪救济的猪没食了，送饲料。每当这个时候我才能更深刻的理解总书记强调的“扶贫先扶志，扶贫必扶智”的深刻含义。
“像你这种书呆子去村里能干什么呢？”爱人曾这样问过我。我答：“在村里你老公是个大能人儿哩。”其实对这个问题私下里我问过自己无数次，虽然人生在世常常事与愿违，但总要顶住压力向前迈进。因为你做的事情有意义，生命才能变得有意义。
五点半大家下了班都各自回家了。村部只剩下我，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路边的两行杨树枝繁叶茂，喜鹊叽叽喳喳在欢叫。近处的稻田郁郁葱葱，垄沟若隐若现，偶有白云倒映在水里，顺手取景拍摄分外美丽。如果有幸遇见穿着红色衣服的农妇在田间劳作，那会拍摄出更加出彩的摄影作品。她们大都与我相熟，每次遇见都催问照片有没有洗好？道路西侧是连片的池塘，那里常聚集一些钓鱼爱好者，有的甚至坐上浮台漂到池塘中央去垂钓。休闲的环境，亮丽的风景然人流连忘返。
一直跑到永安沼附近邂逅了一只布谷鸟。它的叫声十分入耳，我便停下来做起拉伸运动。回来的路上我通常会哼着歌曲散步，偶尔也会大声吼一嗓子，顿感浑身放松。仲夏时节，遇上雨过天晴的好天气，道旁的草滩上会寻见一些白色的蘑菇，叫“雷窝子”，我会小心捡拾起来，交给图布丹主任炸新鲜的蘑菇酱。
天色向晚，村部不会再有人拜访。我会沏上一杯酽茶，点上一根香烟，从容写作。如果无心写作我也不太勉强自己，会寻一本喜欢的书躺床上翻看。偶尔也会看入迷丢了觉，只好半夜起床点上安神香助眠。由于板房里没有网络，省却了许多划手机的时间。接到出版社的一个国家级图书翻译项目，我用了一年多的闲暇时间，翻译出了中央党校金冲及教授的党史著作《生死抉择--中国共产党道路抉择》，从而觉得很有成就感。
文体局有个年轻的放映员每月会来一趟，因为除了我再难找到第二个观众，所以每次他来，我都会买些榨菜、香肠和啤酒，从三十部影片中选取最爱看的电影。我俩总是边看边品评。在驻村的四年中要说所受的艺术熏陶，恐怕除了图布丹主任酒后严重跑调的歌曲之外就只有这每月放映一次的专场电影了。图布丹主任喜欢唱《思乡曲》，他会像一头狂奔的牤牛陡然间扯开嗓门，转而又低吟浅唱像要诉尽古老泛黄的故事，时而又像站在了无人的旷野任意挥洒，在低音出张扬，在高音处滑翔。一首悠扬的《思乡曲》倒也被五音不全的图布丹主任演绎的荡气回肠。然而一旦听到《思乡曲》的旋律我就会无法抑制得思念我的母亲，因为这是幼年时母亲教给我的歌啊。图布丹主任唱够了、喝醉了便鼾声如雷睡得酣畅。我却想念起家乡恨不能痛哭长歌以慰乡愁。跟着母亲捡拾牛粪的后山岗，采撷蘑菇的翠山林不停的在脑海中闪现。雨后湛蓝的天空，万鸟齐鸣的山野，村庄上空袅袅依依的烟龙，天真孩童在校园里的嬉闹……往事缠绕着指缝里的烟，熏得我泪眼朦胧，直到被烟头烫醒心中仍在隐隐作痛。
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我邀请乌兰牧骑和文化馆的演员们来村里进行了几场演出。届时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蒙译之后用红漆写在了村部的外墙上。邀请到书画协会的骨干，在主街两旁绘制了文化墙。还将学校后街，上世纪七十年代十七位知青生活起居的一排老房翻新后做成了知青文化展示馆。水田村原先就有发展水稻文化旅游业，打造“塞北鱼米之乡”的规划。目前，村里沿主路有四家饭馆，十几处垂钓园。去年夏天我又发挥专长，邀请作家协会和摄影协会的同仁，开展了水稻文化摄影比赛和绘画采风活动，以期打响水田村的知名度。
四
明天就要去驻村了。
住在村里头脑会清醒很多，住在村里会远离尘世烦扰，驻村的时间长了心也会变得清澈。在村里的孤独让我思想活跃，品德的镜鉴让我向内审视，走过的足迹容不得半点歪斜。身处父老乡亲中间心是暖的，站在群众身边物质欲望是少的。远离城市的霓虹，远离领导的法眼，犹如舟船歇息在港湾。这里没有抱怨我“做饭像打仗”的爱人，没有成天粘着我索要宠物的女儿，更没有总喊我去喝回笼酒的文友们。孤独充实了我的生活，接地气的村里，我的写作变得丰富和朴实。
四年时间过得飞快，水田村的人大都与我相熟了，见了面都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当我觉得自己很“鸡肋”可有可无时，水田村的人却越来越看重我。这几年找我写东西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找我写借条，有人找我写总结，合同、申请、报告等等包罗万象，无所不及。
秋风轻柔吹过，稻田里金浪翻滚，路边的柳树一片两片地播撒着树叶，深邃的天空白云在独行，南飞的大雁声咽游人心。巨型收割机在远处徜徉，收稻的卡车在来回穿梭，田间地头上农家的买卖很是红火。村里三家米业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轰鸣着，雪白的新米销往江南各地。盼着过年的人们数着日子，等着离家出门的亲人们陆续归来。此时不管走进谁家，主人都会亲切地沏茶递烟，畅聊新一年的打算。
今年我们水田村将迎来国家验收。因为平常工作用了心，达标方面大家都没有过多忧虑。让所有人担心的，只有因意外失去爱人的额古乐书记。那天风大，有户人家的太阳能出现了故障，书记的爱人攀上房顶帮忙维修时不小心失足跌落了下来，离开时才刚刚三十四岁。面对失去挚爱的年轻书记大家心情沉重，都想着法儿为她减轻一些工作压力，给她带去些许的慰藉。同时也盼着她早一些走出悲伤，重新找回幸福。
工作、学习、文化、艺术，归根结底为了什么呢？或许将每时每刻都过得幸福有意义才是最重要的吧？我的追求并不高，对金钱权力的渴望也不是很强烈。梦想的幸福也只是兜里揣着三五十元，从早市夜市的摊上买来各种新鲜蔬菜，通过自己的双手烹制出可口的饭菜，一家三口吃着饭，看着电视的其乐融融而已。偶尔带上女儿和侄子去山野溪畔走走就觉得很满足，要是有幸写出了三五页叫自己满意的文章便是兴高采烈。我很怕突然降临天大的好事，也担心陡然捡个大便宜。世间万物，得失有恒。欲求很少的时候反而能过得安稳长久，这就是所谓的知足常乐吧？
水田村是教会我感悟人生的大学。我在这里撰写着有关生命的本质内涵、存在与终结的论文。起草着一部多场景悲喜剧的谢幕词。曾经我用四年时间读完了大学课程，如今虽然同样在这里住了四年，“嘎查大学”却远没有到毕业是时候。在这里我扮演了太多的角色：春天我是菜农，在食堂我是厨子；白天做秘书，夜里做更夫；早上化身清洁工，入户甘当驾驶员；偶尔当个指挥员，通常是个参谋者；人民的公仆，文艺的使者；下了更做兽医，党员队里急先锋；运筹帷幄“活诸葛”，冲锋陷阵“莽张飞”；饥寒交迫的“苦行僧”，真理道义的秉持者。我住的板房窗前，常年生长着野生芝麻。芝麻大点儿微小的我呀，只要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有益于群众的事情便觉得十分欣慰。《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不知您是否看过？无奈的我正如探宝者在村里寻觅。我深信宝藏就藏在人民群众的心里，只要你肯真情实意的喊一声“芝麻开门！”，群众的胸怀就为你打开！那时遗忘的将被重新想起，遗失的都会纷纷复来。
眼瞅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开始频繁思考生命的意义。想起母亲觉得自己不孝；想到故乡又懊悔自己不够好。故乡的水滋养我长大，我却没能为故乡做丁点儿的贡献，想到此内心无比煎熬。在家乡祖屋的后山坡，成片葱翠的青蒿下，埋藏着我出生时的脐带。我的世界是从那里起源并延展到了辽阔的蒙古高原。我的文学梦也从那里生根发芽，天真无邪的牧童曾经幻想着采撷天下最美的水晶送给邻家的姑娘。
有谁见过无暇的心？又有谁躲过了没来由的惆怅？在永安沼的窄径上散步时，我曾在无言的澄塘里照见我的一生。波斯诗人尼达米回顾到，在一次派对上他的好友——著名作家盖亚莫悲伤的对他说：“请把我埋在那两棵树下，这样一年中就会有两次，花瓣落在我的坟墓上。”后来盖亚莫去世了，公元1136年，尼达米去为好友扫墓。在那个周五的黄昏，他看见盖亚莫的坟墓上落满了花瓣。此时他再想起好友说过的话，哭得无比伤心。
所有人都有个回不去的故乡，仿佛一匹骏马任凭蹄力去奔跑，却不小心迷失了回去的路。
去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床上我常常想起，如果现在回不去了，落叶归根的那天我也要回去。回父母生养我的地方，回祖先埋骨的地方，就算借一块儿宝地也要长眠在那里。每年的清明时节，遍地杏花在那里开放，乌拉草的绿荫里众鸟在欢唱，向阳的暖破水草繁茂，背风的弯角沙蓬在舞蹈。到那时之前，我必须努力奋斗着，尽可能多做一些对人民大众有益的事情，多写一些涤荡心灵的文章。为了达成这份心愿，我还将坚定不移的继续去驻村。有时候沉下去的意义远高于一味地飘零着。人和植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只有牢牢的扎根在泥土里才会有长盛不衰的生命力。英雄安代的故事早就告诉过我们，人一旦双脚离地就会失去力气，这岂不是很好的启示？
明天就要去驻村了。春来燕归，我愿逆行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