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耳兄

门外风日暄和，缩了一冬天的动物们总算可以伸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了。因为是周末心情也格外舒畅。女儿还在甜睡，整日里早出晚归上自习，今天难得睡个饱觉。都说人在睡眠的时候长个子，要真能长成高挑的身材那再好不过了。她还常常遗憾因为随了我而眼睛小呢。

从后窗往外瞧，看见楼上的老吉哥正在外头擦洗车子，整理渔具。显然是在准备去往湖边晒太阳呢。

“出去活动活动啊？”我开窗问道。

“是呢，听他们说开河了，想去钓鱼呢。”说完，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问他去哪儿？他说：“老地方，长耳家的渔场。”

“好福气啊！我今天走不开，还得赶个会议材料。”我一脸遗憾地关上窗户，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抗日神剧。一个日本鬼子正骑着猪、举着刀，在胡同里狂奔。正所谓精神胜利法，曾失去了万千同胞的至痛和仇恨，怎敢如此儿戏？

瞅着日本强盗胯下的那头黑猪，我突然想起了种猪养殖专业户栓柱。我和老吉哥第一次去栓柱家的渔场钓鱼那次，刚巧碰到他拉着种猪出门去营生。栓柱其人，人高马大，尤其一双大耳朵像簸箕一样张着。再看他养得那头种猪更是个庞然大物。见主人打开三轮车的后箱，它就好似参加庆典的大人物一样不紧不慢、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罢了还要挺胸抬头，目视远方，一副检阅千军万马的姿态。

由于附近几个村屯没有种猪，栓柱家的猪成了香饽饽。尤其因为服务上门，保证品质等原因更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有时一些客户给他结完账，还会邀请他进屋喝两杯。每每这时那头猪也能跟着沾些光，主人回到家后，会撒一些精饲料奖赏它。作为猪来说，栓柱的猪已经活出了“高光的猪生”，天天当新郎，村村有新娘。有专车司机，吃的比别家的猪高出了好几个档次。老吉哥我们仨曾经算过一笔账，结果发现一年下来种猪的收入竟还高过我们工资一筹。

老吉哥我俩管栓柱叫“长耳兄”。听说他们两个相识也有一个故事。一次，老吉哥去钓鱼，在图门河岸空坐了半晌。刚好长耳兄路过，两个人便聊了起来。长耳兄善聊，在了解到老吉哥是旗里高中的教导处主任后，眼里立刻闪出光来，二话不说硬是把他拉到了自家的渔场钓鱼。抽空又叫自己媳妇杀鸡宰鱼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原来长耳兄的儿子正是那所高中的学生，前些日子因为闯祸被老师劝回了家。如今因缘际会相识在河岸，他就求着老吉哥，让孩子返回了学校。此后他们两家越走越近，在得知长耳兄的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没有着落时，老吉哥还托同学关系介绍小伙子去林场做了合同工。

我跟着老吉哥去长耳兄的渔场钓过几次鱼。头一次到访，长耳兄的老婆就叫他去院子里抓小鸡。可怜长耳兄追着鸡跑，却不小心让它钻进了屋后的红柳丛再没找见，所以那次一群人只吃了鱼。后来再去钓鱼，酒桌上大家还在念叨那只逃跑的小鸡，就像有人把活羊拴在院子里“望梅止渴”，看着它下酒似的。

一天长耳兄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家种在园子里的大米还有一些卖不出去，想叫我帮忙销一销。米是种在自家园子里的纯绿色有机大米，从来没打过农药，都是长耳嫂子亲自除草打理的，米香醇厚非常好吃。虽然眼瞅着新米就快上市，我还是广泛动员亲戚朋友、哥们同事将他家的米全部销了出去。而且为了帮忙，在之后的几年里，大家也都是从他家购买大米。论家里家外的操持长耳兄是个外行，但他的媳妇却十分能干，拾掇起庄来稼活像个汉子。“长耳兄是个有福气的人啊！你看他的大耳朵就知道了。”老吉哥经常这样说。

那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再次接到了长耳兄的电话。“喂，是老白吗？这段时间咋不过来了？我侄子因为无证驾驶云云……”。细问原委，倒也没到被抓起来的地步，只需要交一些罚款。我联系了公安局的学生，总算给免了一半儿的罚款。不料元旦的时候他又来了电话，这次是他姐夫的事。因租种田地与人产生纠纷打了一架。如今成了被告，想要找个律师和解，求我帮忙找个可靠的人。无奈我委托法院的朋友找了律师，并且帮忙从中斡旋，终于解决了问题。

年底的时候，老吉哥领着我来到了长耳兄的家。正逢他们家杀猪宴请全村老少。村书记是我的学生，自然谦虚地给我们安排了主位。还殷勤敬酒，反复强调我和老吉是文化人，德高望重。一时高兴我俩喝得有些上头，但心里也明白长耳兄此番用心是想请我俩过来给他撑持场面的。推杯换盏，酒宴很是圆满。高兴之余，长耳兄拿下了他那顶从不离头的帽子扔在一边，眼看着蒲扇一样的耳朵瞬间张开，我差点上前重新给他收起来。

开春的时候，这位仁兄又来电找我。这次是他妹夫因拓宽自家地头儿得罪了另一家，双方僵持不下找我帮忙。如此三番五次的找我，使我十分无奈。我只好向他坦言：“要是写写画画的事儿我或许还能帮上点忙，但是这种事儿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老白呀！这种事儿你只要跟你学生打个招呼，不就……”我没让他把话说完，接过话头回绝道：“做为老师虽然本事有限，但也有个做老师的体面，如果总是为这些事去麻烦学生，以后还怎么跟他们相处呢？”然而到了晚上老吉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问过了白天我和长耳间的通话后，跟我讲：“长耳他都没有妹妹哪里来的妹夫？他是在别人家喝多了，吹牛揽事，又过来找我们呢，以后这种事你一概别管。”放下电话，我心中感慨：以后钓鱼还是去图门河吧！鱼多鱼少的至少没有这些烦扰。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长耳兄正拎着菜刀追赶那只钻进红柳丛丢失的小鸡。他边追边喊：“母鸡不下蛋养你干什么？”小鸡奋力飞上仓顶，辩解说：“我不是普通的鸡，我要下就下一个金蛋。”长耳很是生气，骂道：“下你爷爷的金蛋，占着鸡窝不下蛋，我这就了结了你！”这时候，只见小鸡抖动了一下身体，竟变成一只金凤凰，长鸣三声后飞向了南山……

那段时间，我因为车祸在医院住了几个月。我干脆将手机关掉，成天看一些闲书，只和医生护士说说话。因为我伤到了骨头没办法出门，有时候也很烦闷。这时候只有老吉哥过来看我，经常讲一些新鲜事给我解闷。老吉哥个子不高，但是身体很结实。上学的时候崇尚江湖侠义，也留下过很多肝胆相照的故事。后来走上工作岗位，虽然有所收敛但仍旧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脾气，吃了亏也从来不在意。

到了年底，老吉哥的弟弟从海拉尔过来一起待了几天。到了要回去的时候老吉哥却赶上去盟里开会，将弟弟交给了我。弟弟这次是开车过来的，所以临走时打算带两袋长耳家的大米。我没办法只好带着他去了一趟长耳的家。不想进到院子里，长耳兄正站在院子当中，撸起袖子就着热水盆杀鸡拔毛。只见他斜戴着帽子，露出两只大耳朵，时不时提一下宽大的裤腿。

“嘿，这下你们有口福了，是不是一大早耳朵就鸣个不停？是我念叨你们来着，你们看，我今天杀了鸵鸟般的大家伙。那只逃跑的小鸡总算被我逮到了，在外头野了两年，这会儿都跟山鸡似的了，肉肯定好吃！”说着指挥身后的两青年，让一个去买啤酒，一个进屋开始炒菜。长耳的媳妇帮我们装好了大米正数着钱。忽然见长耳拎着宰好的鸡，纳闷：“这家伙三年没下蛋，快过来看看肚子里这是啥？像是个没壳的三黄蛋呢，应该煮着吃还是摊着吃啊？”我们赶紧凑过去，摸了摸也没看出个究竟。这时海拉尔的客人却惊奇道：“我说老大哥，这可不是煎炒烹炸的东西，这东西叫“鸡宝”，一克值好几百，比金子还珍贵呢。您老是鸿运当头啦！”大家伙儿都替长耳兄高兴，说他好福气，养了个下金蛋的鸡。

过了年我就去驻村帮扶了，一住就是三年。由于这里也产水稻，所以这期间一直都是买村里的米在吃。一次听媳妇叨咕：“长耳家的米是贵了点儿，但确实要好吃些。”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关了电视，我走到窗前。外头杨柳依依，如烟如缕。再过几天树叶就绿透了，那时我又将回到村里去，一去就是一整年。说实话今早听老吉哥要去钓鱼，我是真想去啊。如果不是去长耳家，还真想去山野里舒展筋骨哩！

傍晚，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老吉哥，他钓了一些鱼，给我拿了几条。我因为要回村就没有收下。只见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份请柬递给我，说：“长耳家要办养鸡场，他承包了家后边的那片树林子，要散养土鸡。他媳妇春天孵化了一千只鸡崽儿，水泡子里放了五百只鸭雏儿，三万尾鱼苗儿。不知道是怎么整的，哪项都整得特别好。那小子娶了一个好媳妇，享福了！”说完上楼去了。

回屋后，我走到穿衣镜前，呆站了许久，也试图拉了拉自己的耳垂，拉到生疼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