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的浪漫主义
发生在泾河的故事,千百年来总有无数。我印象极深的,则有两个。一个是唐传奇记载的柳毅传书故事,再就是西游记梦斩龙王故事。
左右无事,先说柳毅吧。这个穷书生一日偶然路过泾河,偶遇放羊龙女,得知龙女被夫家虐待后,千里报信给洞庭湖龙王。因为他的信守诺言、不辞辛苦,龙女得到搭救,当然也赢得了龙女倾心,抱美得归,可谓圆满。而那个始作俑者、负心之人,也就是泾河龙王的次子,被赶来报仇的钱塘龙王一口吃掉,实现了物理上的超度,更是大快人心。
钱塘龙王的大快朵颐,当真是大快读者之心。这大概就是唐代传奇的魅力所在,并藉此流布至今,让千百年后的人们仍旧回味。同时,我对泾河龙王的治家不严、教子无方,也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而这,让我又联想起另一个有趣故事。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法,有明一代,神魔小说特兴,其中佼佼者当属西游。我看西游时,正是半大小子,懵懂之时。并且和那个天产石猴一样,亦是十分顽劣。对于三味书屋,只愿出不愿进,更没有在课桌上刻字的兴致。一心只向往百草园里的知了猴和狗尾巴草,还有能化金光的飞蜈蚣。后来我才得知,蜈蚣位列五毒,与蛇蝎同属。清代弹词作品《义妖传》里更有一个蜈蚣精专和白娘娘对着干,也不是什么好人。这让我伤心了好一阵。不晓得飞蜈蚣和蜈蚣精是否相识,或为同伴,甚至同为一人。我希望都不是。蜈蚣也分好坏么,那时候的我,心底里是希望能分开的。
及至后来,西游里百眼魔君登场,又是一个蜈蚣精!幸而有昴日星官救场,搭救了取经团队,也直接证明了鸡确实能克蜈蚣。看起来,我在远离蜈蚣精的同时,也失去了得到飞蜈蚣的机会。因为,我生肖属鸡。蜈蚣倘若看到我,肯定要把我归入坏人之流,避之唯恐不及。你看,这世上的事,好坏也只凭各自本心罢了。
说回那个故事。它载于西游第十回,原题目叫“袁守城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而我称之为渔樵攀话,并由此引发了一段公案,可算是西游的第一推动。我藉此还得出一个结论:历朝历代的渔翁樵夫都不好惹。这些失意之人,倘若真的寄情山水,寄托诗词倒也罢了。俗气的是,还痴想着要当山中宰相。
却说那一日,长安城外泾水岸边,渔翁张稍和樵夫李定酒后漫步,谈及他们的田园生活,感慨不已。本来话头不错,取笑那些争名夺利、受爵承恩的,好似抱虎而眠、袖蛇而去。但话锋一转,扯到了山青还是水秀的争辩中。在我看来,这种形而上的辩论,简直狗屁不通,于现实世界里毫无用处。这两人当然不会计较我怎么想,就为着山青还是水秀,吵了整整一回书。一个说你的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蝶恋花》《鹧鸪天》《天仙子》《西江月》等等为证,另一个说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那些个词牌也不稀奇,咱们现场联句,见个高下。每看到此,我很怀疑,是作者在掉书袋。借着渔翁樵夫的口,用一场直播形式的诗词大会,浇他的胸中块垒和满腹牢骚。
不然他不会写“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也不会说“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更不会讲 “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其实,我对紫绶衣兴趣不大。眼馋的是,作者列举出的渔翁樵夫受用的那些好物。“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光是听名字就引得食指大动,这也成了我儿时看西游的一大动力。那时节,家里确乎买不起那些好物,但不影响我发挥想象力,对着空气啃螃蟹虾子、慈菇茭白。然而即便是虚构,我也不愿意去吃蟠桃、人参果。因为,吃了这些,我就不得不成仙,但我绝不想离开我的家,即便它很穷。现在来看,一个幼童用他的想象力去对抗饥饿,大概可以说是懂一点浪漫主义的。
既然话不投机,渔翁樵夫就要作别。渔翁顺嘴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即他每网必中,都靠长安城中一个卖卦先生提前告知,何处下网、何处抛钩,讲的清清楚楚,好比高德导航。谁知这句厉害的话,竟被泾河水府一个路过的夜叉听到了,赶忙报与龙王知晓。这对泾河水族来说,确乎是关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龙王于是进城和那个卖卦先生,也就是袁守诚赌赛降雨,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终究没逃开那剐龙台上一刀。再后来太宗游地府修水陆大会,观音大士寻访取经人等,西游一篇,自此而开,创小说中最浪漫者。
书生柳毅是懂浪漫的,千里传书的确很浪漫。龙女为了自由放手一搏的同时,竟收获了终极浪漫之果,一个如意郎君。不得不承认渔翁和樵夫是浪漫的,他们避世而居的同时又自食其力,伐木丁丁,结网而渔,可算不食周粟,不落下乘。甚至泾河龙王也是浪漫的,至少他没有直接揍袁守诚,留下了读书人的体面。细究起来,他还是讲那么一点道理的。至于魏征丞相呢,他并不浪漫。不苟言笑,太宗鹦哥闷死袖中;慧剑斩龙,泾河水府至今无主。
幸而泾河边上,还有一群好男儿,精研水火之法,精通救人之道,顶了司雨大龙神的缺,竟以血肉之躯比肩神明,保此地水波不兴,火魔却步,万姓太平。我和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就我的经历来说,真正的浪漫,只存在于生活中。理想主义者稍嫌教条,奉行现实主义者又带点功利色彩,都不及浪漫主义者,那样笑容灿烂,那么天真可亲。人类历史最出彩之部分,也往往由浪漫主义者完成。而最极致的浪漫,只存在于生死中。消防员就是极致浪漫的,身入火窟,把断无生理、有死无生变为九死一生、绝处逢生。从电光石火中,夺来一线生机牢牢栓定,将受难之人从绝大恐怖中拔脱而出,又额外给了一次活着的机会。
这样的人,真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