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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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骆驼，没名没姓，姑且叫A罢了。我出生在这沙漠之中，使命是驮着小麦啦大米啦棉花啦盐巴啦药材啦茶叶啦瓷器啦香料啦布匹啦矿石啦武器啦火药啦等等货物穿梭其间。一句说，把数之不尽、奇奇怪怪的东西从沙漠这头运到那头，换来干草和清水，好让我吃饱后继续赶路。我终其半生，始终没能望到过沙漠的尽头。这片沙之海，即是我的生命。终日负载货物、埋头行进，即为我的使命。
有一次，为了躲避肆虐的沙暴，我和驼队的其他伙伴闯进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城。在大家默然无语、细细喘息中，我斜靠着半面残垣，低下头颅、四蹄蜷缩起来歇息。身下的沙子滑腻腻的，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无声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我，仿佛恋人的葱指划过脸庞。望着不远处人类为了驱散黑暗生起的明灭不定的篝火，我愣愣出神。
“喂喂，我说发什么呆呢，你。”
“嗯？”
问我话的是我的伙伴，也就是另一只骆驼，姑且称作B好了。他年纪比我略小些，具体小多少，我也说不出。毕竟，骆驼的年龄几何，根本无关痛痒嘛。关心这个的，大概只有常年经手骆驼买卖的人类啦。
“这坏天气，确实够呛”，B抱怨道。
“天气的好坏，大概轮不到骆驼来评价吧。遇到了，躲起来便是”，我回道。
“这么说，倒也是。幸好发现了这座古城，不然又得吃苦头啦”，B说完，顺嘴递给了我一把梭梭草。
“谢谢。在这天昏地暗之际，有梭梭供我等享用，真乃幸事”，我感叹道，顺嘴嚼起了这把枯干的、黄叽叽，乃至带点同伴口水和体温的梭梭草。
周围又陷入了沉默，惟有一点火光在风中叹息，间杂着人类低低的交谈声。这幅画面，大概是亘古不变的。交替变化着的，只是图画里的人们和骆驼。人那种造物，虽则每个都有名有姓，但在我骆驼君看来，杰克啦山姆啦村田君啦桑多斯啦长安步兵啦，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千百年来，黄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人群，操着不同的语言和口音，整日在沙漠里奔来跑去、呼呼嚷嚷，不也是为了那点可怜的食物吗？何况我们骆驼，梭梭草啦仙人掌啦骆驼刺啦狼毒草啦罗布麻啦沙蒿啦沙棘啦红柳啦，从不挑嘴，有啥吃啥，喂啥都可，简直太好养活。而且又不多话，只管走路就是了。沉默是金乃我等族群千百年恪守之定律。
“我想不明白”，B出言打破了这亘古以来的沉默。
“何事不明？”我好奇道。
“我们这次驮的货嘛”，b说道。
“如何？”我接着问道。
“虽说都用木头箱子装的结结实实，还用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出名堂。但照我看，这次驼队运的，乃是书卷”，B笃定的说道。
“何以见得？”我问道。
“这个简单。怎么形容呢，我想想看。对了，上次运盐巴，你晓得吧”，B反问道。
“自然晓得，大家都累得够呛”，我回道。
“是了。盐这种东西，触感就像沙子般，在袋子里也不老实，晃来晃去的，令我实难迈腿。这次嘛，触感硬邦邦的、沉甸甸的。这帮家伙随着我骆驼君的身子起伏不定，居然稳稳当当，毫不松散。这等动静，只有书可以办到”，b条分缕析，眉飞色舞，好似大侦探波洛附体。
“这等说，大概是书错不了”，我附和道。至于箱子里装的究系何物，用途为何，我早已不关心，除非装的是梭梭草。但我笃定，这事不可能发生。雇佣驼队来运骆驼们的心爱之物，除非这个人得很爱骆驼才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或者我成为人族之长亦可。据说，人类的帝王，也就是相当于我之族长身份的家伙，可以办成很多看似不可能之事，只要他发号施令即可。
“书这种东西，有必要花大价钱，请我等来运吗？它的宝贵之处，究竟在哪？假若有用，我族能否受益？这就是我苦思不解的”，B苦恼道。
“这个嘛，我也不得其解。不过我可以肯定，人类绝不会干蠢事。既然千里迢迢，请我等花大力气运来搬运，想必是有用的”，我思索道。
“两个蠢货！”冷不丁从脚下传来一声讥笑，尖声尖气的。
我和B大吃一惊，低头一看，一条通体火红、长约半米的小蛇闯入视线。它昂着身子，抬着头，吐着黑黑的信子，冷冷打量着我俩，眼神真就像在看蠢货。
“混蛋。你一个小家伙，居然敢嘲笑我等”，B开口道。看来它是有点恼了，一口吐掉了嚼的稀烂的梭梭草，打了个响鼻，身体开始起伏，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两个笨蛋居然在讨论书的用处，不是蠢物，还能是什么”，小蛇愤愤道。
“那么，你且说说，书到底有啥用。如令我等信服，可不踩死你”，B咬牙切齿道。
“哈哈。书当然是有用的，大大的有用。如果你有了一本书，不管内容为何，都可以说是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方法”，小蛇不无得意的说道。
“为何要改变命运？当骆驼竟不幸福吗？”B疑惑道。
“啧啧，大言不惭。你可以说是毫无志向，就是给你一本书也完全是白搭嘛”，小蛇讥笑道。
“慢着。你说书可以改变命运。那么，具体怎么办到呢？”我开口问道。
“其中关窍，我不晓得”，小蛇有点沮丧的说道。
“哈哈，滚开吧”，B作势欲踢，我赶忙制止。不然，这个小家伙肯定得被踢死，也不比被踩死好多少。
“我说，你是从哪听来的这说法”，我问小蛇。
“巨龙。从一条硕大无朋，浑身闪着金光的巨龙那里听来的”，小蛇的脸色开始缓和下来，盘起的身子骤然一松，嘴角白惨惨、镰刀般的尖牙也收了回去。
“一条金色巨龙？”我纳闷道。
“千真万确。造物主是神奇的，既然能有骆驼、毒蛇，当然也就有龙这种神奇造物。而且，人类都说，蛇如果修炼成功，可以变成龙呢”，小蛇目光坚定的说道。
“阁下有化龙的志向，大大的了不起。但眼下，我们议论的乃是一只上古神兽”，B讥笑道。
小蛇没有理会B，只是用它那好似两颗灰色宝石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带你去瞧，但得冒着很大的风险，可愿意？”
“我不愿意”，B很干脆的说。
“又没问你，着急什么。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愿意冒险，追求新生的种”，小蛇立即抓住机会，奚落了我的朋友。
“且住。我......，我们一早还要赶路呢。至于巨龙，等我们运完了这趟货物，以后再说吧。”
小蛇摇摇头，咧嘴一笑，蜿蜒离去。
“真是个怪家伙”，B说道。
我望着小蛇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愫，好像它的离去，连带着也拿走了我身上的某个部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反正空落落的不好受。
“我得去打个盹了，天快亮了，你也快睡，还要赶路呢”，B说完，卧回了那个浅浅的沙坑，就连蹄印都完美重合。
“是啊，明天还要赶路呢，得赶紧卧下了”。我收回思绪，也卧回了之前用身子拱出来的沙窝。身下传来的依旧是无比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触感。大概，骆驼只属于沙子吧。
昏昏沉沉间，我梦到自己变成了狮子，一头威武雄极的百兽之王。说也奇怪，沙漠里是没有狮子这种生物的。我终其半生，也没有见过此等怪兽。何以梦境中出现狮子幻象，且纤毫毕现，活灵活现，却也值得探究一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深究，猛然听到不远处人类的哀嚎和呼啸而至的沙暴。
这沙暴竟是黑色的。
约莫过了个把钟头，漫天狂舞的黑色沙暴将息了下来。天地之威，恐怖如斯。这黑色的沙暴，小时朦胧间听族长说起过，没想到现实世界里真的存在，竟一点也不荒唐。我抖落了身上的黑色沙粒，艰难的站了起来，出声寻找我的伙伴们。至于人类是否有幸存者，那不是我一只骆驼该操心的事。
没有其他幸存者，不管是骆驼还是人类。除我之外，其他生灵统统绝灭。这场黑沙暴，杀死了他们！呆呆的望着被黑色沙粒半掩、生机已然断绝的B君，想起不久前他亲口递过来的温吞梭梭草，我的长睫毛接连扑闪了几下，居然留下了数行热泪。哀哉！痛哉！惜乎哉！我还没从巨大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那抹鲜艳的红色再次映入眼帘。
“哈，都死光了呢”，小蛇幸灾乐祸道。
我恨的浑身发抖，蓄势欲踢。
“且慢来......呀”，小蛇虽有防备，但我暴起发难，竟一击得手，将其一脚飞踢飞十几米远。但还不够解气，我咆哮着冲向它，驼峰大幅摇摆，踩死这条无礼之物罢。
突然之间，我浑身巨震，如遭雷击，四蹄如有千斤，再也提不起来，只剩眼珠能转啦。这可大大的不妙，此生从未遇到！
“且住。这一下子，该解气了吧。本王也不计较了，回头让你那个骆驼朋友复生便是。”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再次让我浑身巨震，B有救了！至于如何办到，这不是我能操心的事。说此话之人，必有办法。
“你还踢吗？眼睛眨一下，意思是不踢，眨两下意思是继续踢。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要为你的选择负责的哟”。小蛇道。
我艰难的眨了眨眼。电光石火间，那熟悉的电击感再次袭来，瞬时瘫倒在地，但总算可以动弹了。
我艰难的活动了下口腔里如同死鱼的舌头，用它挨个舔了下每瓣嘴唇。在吐出嘴里的几颗沙粒后，颤声问道：“那个，我的朋友真能复活？”
“本王从未食言”，小蛇宛如威武的国王般，依旧用他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这只宛如奴仆的骆驼。
“这场黑沙暴，大概也是出自你手吧”，我试探道。
“哈，算你聪明”，小蛇夸奖道。
“何以至此呢？”
“都是为了你嘛”
“从何说起呢？”
“这场黑沙暴，耗去了本王一成多的灵力，连带着杀死了方圆十里内的所有生灵，除了你。这样做，大概不是为了开玩笑吧。”小蛇说完，咧嘴叽叽的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石头划过玻璃般，足以刺入肉体，穿透灵魂。
我唯有沉默以对，等着对方开腔。
“我且问你，是不是梦境中当了回狮子？”小蛇不无得意。
“是的。这当然也是你的好手段了。”我沮丧道。毕竟，自己的梦境被操弄，这并不好笑，细想来还很恐怖。谈话进行至此，我心里清楚的很，眼前之物，定然非同凡响，大概是鬼灵精怪一流。一只骆驼遇到一只怪物，倒也能够接受。大概可以说，并不出所料吧。至于这只怪物，以何种身份出现，又施展出了何种手段，折腾出了何种动静，乃至揭明最终的结局，现出命运的轮转，这才多少有点意思。怪物本身，不就是各种奇怪的动物和各色奇怪的人吗？只要他起了奇怪的念头，自然会招致那些独属于他的奇怪念头里的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蜂拥而至。谁叫他并不安分，生起了荒唐的念头呢。这种期望而来的喧闹，比起荒凉的独处，二者孰好孰坏，那就任君选择了。
小蛇恍若知晓我在艰难的思索着，并未出言打断。只是那双望着我的灰扑扑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丝亮闪而过的神光。
“哈，你的想法倒是挺有趣的。”小蛇终于打破了亘古以来的沉默。
我继续沉默着，但是停止了思考，定定的望向小蛇。命运抉择的时刻大概要到来了。
“你大概是一只奇怪的骆驼。即便身负重物埋头行进，也时常感慨命运无常，甚至渴望学到人类的知识，开启自己的智慧。你的这个念头，是我到来的由头。成全你的这个念头，是我杀死你朋友的动机。”小蛇说的无比庄重，我听的无比悲痛。
“没有死亡，何以迎接新生？”小蛇责问道。
“一定要死掉才可以吗？”我回道。
“非死不可。或者身死，或者心死。二者必居其一。”小蛇道。
“那非得朋友代我受过吗？”我有点气恼。
“那真是你的朋友吗？那不过是又一个浑浑噩噩的你罢了。”小蛇的鼻孔猛地收缩，接着说道“成就之道，就是杀他。”
“这太残酷了。如果非要如此，我选择让我的朋友复生。让新生见鬼去吧。”
小蛇又叽叽的笑了起来。这笑声中，不可觉察的带有一丝得意。
“哈，你的这番话，真不像是个畜生能说出口的。”小蛇笑道。
我不晓得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唯有沉默以对。
“这方天地中，最智者当为人类。每当我说完刚才那些话，他们中的大多数就要跪下来，求着我施展法力，成就他们所谓的梦想。无非是要长生啦当皇帝啦当首富啦要绝色倾城啦等等，甚至有个人还想要变成我。毫不意外，毫无新意。当然喽，也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千百年来，他们中的个别人，也会求我复活他的亲人乃至他的宠物。我都能办到，但从未答应。对待提出此类请求的人，我会放他们回归，也就是了。”
“那提出那些合理请求的人呢？”
“当然都被我吃掉啦。反正，他们的那些请求，终究也会要了他们的命，还不如本王饱餐一顿。”小蛇笑道。
“你吃了多少生灵？”我颤声问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哇。
“没有仔细数过。我的终极考验做了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失败的对象，也吃了无数个。自开辟这方天地以来，合我心意者，寥寥数个罢了。”小蛇落寞道。
“都有谁？”我好奇道。
“一块开启灵智的石头。一只有着九条尾巴的狐狸。一只填海的鸟。一条白色的蛇。一个追逐太阳的神。一个手拿竹杖的人。现在还得加上一只骆驼。”
“那么，我的第一个请求是复活我的朋友，也就是B君。”我坚定的说道。
“没问题。”小蛇很干脆。
“第二个请求，我要学会人类的语言，去窥探真正的智慧宝库。”
“没问题。”小蛇依旧很干脆。
“那请你施展法力吧。”我满眼期待这奇迹的发生。
“没了？”小蛇好奇道。
“没了。”我回道。
“你不想变成人类吗？”小蛇好奇道。
“何苦要变成那玩意。在我看来，他们和我们除了身形的差异，并无大的不同。”我解释道。
“原来如此。有趣有趣。”小蛇笑道。
“如你所愿。我也有个条件。”那招牌的叽叽笑声又出现在耳旁。我晓得，他要使坏了。
“你将彻底开启灵性，掌握漫漫长河中人类创造的所有语言，拿到通往智慧宝库的工具，去完成你所说的那种追求。同时，这秘密也只允许你我知晓，不得泄露半点。否则，我将收回法力，当然也要吃了你。”小蛇说完，消失不见。
“喂喂，等等。你为何要这样做啊”，我好奇道。
“我就想看看，你究竟会怎么做罢了。”我的脑海里传来小蛇的声音。
“喂喂，发什么呆啊。”我的耳边传来了B的声音。我晓得，命运的契约此就此开始，生效了。
你晓得吗？做一只能通人智，能讲人言，但又只能暗地自语的骆驼，有多爽快，又有多难过吗？
我是一只骆驼，无名无姓，也是一只行走在沙漠里的怪兽。倘若哪一天，你遇到了我，请不要对着我喃喃自语。因为，我竟能听懂。倘若情难自抑，你我都将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