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呵

刘人云

桌上: 一架盖着红绸子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一件被塑料袋包着的米色英国呢大衣。一叠美元。

窗外: 雪花飞扬。院门口右边立着一座女雪人。

雪花呵，你们这些纯洁美丽的六角体，飘满了房屋、道路、树木、池塘，铺满了我家用竹篱搭成的小院，盖满了那已凋落的花台，披满了那棵雄俊的宝塔松，裹满了我心里那些永不忘却的记忆……

对，那是1965年，我正读初三，学校放了寒假。一天上午，我做完了两道数学题，便撩起窗帘往外面望，忽然发现他走过来，穿着蓝棉袄，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头上没戴帽子，雪花沾满了他蓬松的头发。

他立在小院外面，低着头望着雪地轻声地喊我，好象是犯了错误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喊报告一样，真好笑，真无用!我干脆装着没听见，看他怎么办!

只见他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右边我做的那座雪人旁，从衣服里摸出一本书来，缩着头看起来。

这人也真有意思!足有二十分钟了，他还在缩头看书!他忍得住，我倒忍不住了，便悄悄推门出来，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一团，朝他扔去。

谁知没扔到人，却击中他头上的雪松。一阵雪花簌簌地落满他的头顶、脸和颈子，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非但不生气，还抬起脸来尴尬地陪我笑。忽然，他三抹四抹地抖掉落雪，朝我大嚷一声道:“老师叫你下午到学校去!”说完，抜腿就跑了。

他，就是我们学校的高材生，同学们崇拜的偶像。看着他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看着雪地里他那迤逦而去的足印，我突然感到一阵怅惘，一串神秘而哀伤的音符像雪花一样飘落在我的心上!……

雪花啊，你们这些无声而撩人的音符!

1972年冬天是多么寒冷啊!

我求爹爹拜奶奶地搭上一辆货车，跌跌撞撞地从插队的皖南山区赶回来过年。

可全家谁有心思过年呢?

大年初一的早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反倒增添了我的悲哀:因为祖父的海外关系，去年县内最后一批招工，仍然没有我的份!而且国家明文规定今年三年不招工了，这将意味着我未来三年的生活又将被冷酷的冰雪覆盖。从里间，传来了母亲的涰泣声。我立在窗口，痴痴出神，任凭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脸上滚烫的泪水。

忽然，一个黑点，越来越大，居然是他!他手摇着一张纸，像是举着一份胜利的捷报，三步当两步地冲进了小院!

“小娟，小娟!招工表，招工表!最后一张招工表!”

我擦干泪痕，不知所措地走出门。是的，应该祝贺他。祝贺他得到了我们杉坑大队去年最后一张招工表，他表现优秀，得到了当地农民一致拥护!

“你的表!你的表!快拿去填!”他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什么?!我的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是的，的确是你的!”他加重了语气说。

“不不!应该是你的，群众推选的是你!”

“不，我已经准备到公社中学去当代课教师了，也挺好。你的困难多！”

“那，那，那大不好意思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他把招工表往我手里一塞,“我已经跟公社领导讲好了，你一定要在初六以前赶到公社交表!”说完，一扭身，跑了。

“慢!”母亲喊着他追出去。

可他头也不回地问前跑去了。洁白的雪地呵，留下了他坚实有力的脚印，我不由自主地双膝发软，跪在雪地里，用手轻抚着这凹下去的足印，像是轻抚着他那颗真诚而美好的心……

雪花呵，你们这些温柔美丽的六角花!

因为一直还在盼着机会回城，所以我们的爱情只能在等待中煎熬。一年又一年的风雪里，我盼着他的好消息。偶尔间的书信来往和春节同学聚会，成了我最大的慰藉。

终于熬到了1977年冬天，听说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省城重点大学。我真为他高兴!比我自己考取大学还高兴!

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他带着通知书奔进了我家的小院。我欢叫着奔出来迎接他，激动的泪水，颤抖的言语，脉脉的柔情，像雪花一样从心底落到土地上……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他，片片雪花落在我们的头上身上心上……

他要去学校报到。我灵机一动，要他在院门口堆一个雪人。他爽快地答应了，拿起锨，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垒成了一个雪人。我们用煤球做雪人的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那雪人的样子真憨厚可爱！

我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要做个女雪人。”

“为什么?”

"你说呀。”我逗他。

“我不懂。”

“傻瓜!”我笑着说，我走上前，脱下头上的红色绒线帽戴在雪人头上，“记住，它就是我!她已经等了你五年了！”

“啊！对不起。”他微笑着亲吻了我的脸颊。

我羞怯地回吻了他的脸颊，忽然回转身跑回屋，在房间里找到我的笔记本，拿着跑了出来。

“站好，这是我写的一首小诗，我读给你听。”

“依依送你走的时候

我的思恋凝成了雪人

它默默地伫立在风雪里

从这个黎明到那个黎明……

风雪摇不动它的痴情

严寒只能加固它的坚贞

而那些缤纷的美好往事

像雪花一样时时跟它亲近

迎你来的时候

我还是个雪人

请融化我等待的艰辛吧

请拥抱我泪水中的深情!......”

我的声音忽地哽咽。他突然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双眼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他接着朗读道：

“用我的热血

用我滚烫的心!”……

雪花呵，你们这些爱之颂歌的见证!

我的诗不幸成了事实！1982年春季分配，他因为不谙门路，又因为成绩优秀遭人妒恨，结果被分到远处的一所师专。他不服，准备考研究生。我回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画了一个女雪人。他接着回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画了一轮初春的太阳。我不禁亲吻了这太阳，但愿它早日升起！

雪花呀，你们就是春的使者啊！

桌上:一架盖着红绸子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一件被塑料袋包着的米色英国呢大衣。一叠美元。

窗外: 雪花飞扬。院门口右边有一座女雪人。

“娟儿”，母亲屏住气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挨着床边坐下，“你外祖父的孙子现在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年轻教授，条件太好了，他还可以帮你先到美国去读书。”

“妈，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吗？”

妈妈点点头：“那也是。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你外祖父吧，好好把情况说清楚，把桌上这些礼物还给他。”

我一下子抱住妈，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妈，你真好！妈，我想等下次他回来，我们就把结婚证办了。”

妈点点头。

我看到，窗外，鲜艳的太阳出来了，雪人的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198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