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

刘人云

怪哉！市五中语文教师曹子昂，教学经验厚厚的，竟然在一次全市性的公开教学中，莫名其妙的砸锅了！

那一天，初一4班的教室里，后面三排都是亮闪闪的眼睛，从那里面射出期待的光，思索的光，冷漠的光，犀利的光，审视的光……像是心灵的反光镜，亮晃晃的一片，海浪一般的涌过来，使得讲课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大型的公开课就是这样紧张。可曹老师却十分坦然自信。每当他的目光与这光浪相迎时，他的心中便涌起一座礁石，那礁石说道：“你们等着瞧吧，你们看到的将是炉火纯青的艺术！”

“请一个同学把这一小段读一下。”曹老师的目光像渔网一样撒向全班。

举手的同学很多，曹老师点了一个水平中等的学生。按说，公开课为了上得精彩，教师总是喊好学生读书或回答问题。而曹老师有意避开这点，为的是显示真功夫。不过，虽说这位学生中等，但最近他读书很流畅，大有进步。

上的是鲁迅先生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位学生轻轻咳了一声，便大声读起来：“.…..不知是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

课文读完了，教室里静悄悄的正等着曹老师发话，可是，曹老师不知怎的像中了魔似的，悬在空中的右手突然颤抖起来，身子微向前倾，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瞳仁仿佛凝固了一样。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教室里轻轻地骚动了。学生们交头接耳，不知赵老师怎么了。后三排的眼镜们同样奇怪，窃窃私语，这位有点名声的老教师怎么突然就失态了！坐在门边的本校教导处徐副主任急了，不由得站起来，嘴巴张着，举起右手向曹老师直摆，想提醒他。

可是，曹老师的灵魂真的出了窍，早已飞到了今天中午的校门口。

当时，第四节课下课铃声响了，他知道学生这时候肚子饿了，拖堂只会引起学生反感，便急急宣布下课，走出教室。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小常老师，常老师是本校老三届的女学生，1977年考取师范大学，1981年毕业后分配回母校。

冤家路窄！曹老师连忙转过身，匆匆向右边的人行道拐去。

但是他逃不掉，又是是一阵臭骂像一盆盆污水朝他身后泼来：“卑鄙！可耻！出卖灵魂！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有什么资格教学生！…….”

他本想让小常老师骂几句就算了，不料，对方不依不饶，声音更大了！

他忍不住了，于是回头争辩，迎面遇上对方愤怒的眼光。

“你骂谁？！”

“就骂你就骂你！”

“你，你，凭什么乱骂人！”

“你就是该骂！怎么样？当初，你捏造假材料，害得我家破人亡，却让自己的女儿不下放留城，今天还不准人骂！岂有此理！那一天我哥哥还要请你尝尝拳头的味道！”

小常姑娘气红了脸，淡淡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指着曹老师。

这时，有七八个路人和好几位学生停下来，注视着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曹老师感到无地自容，全身像着了火一样。还击吧，理亏，还可能遭来更猛烈的咒骂。他只好咽一口气，头一坑，加快步伐向前奔去。

“哈哈！”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像箭矢一样追射他。

中午，在家里，他端起饭碗，手却悬在空中，不知道要做什么。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当年你们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又不是我干的。我不过是学校政工组里一个普通的干事，不过是一个抄抄写写的工作人员。定案的是军代表、工宣队和校革委会詹主任。而且，现在已经给你们平反了！

不错，你时候你家是倒霉，老父亲不久就气得病死了，下放农村的孩子们回回上吊招工都没有份。但不是我的过错呀！况且，我那时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你们家好了，子女们都上调回城了，何必还有这么大的怨气呢！而且，老是冲找我来，真是神经病！

一回骂，两回骂，三回骂，我都原谅了，现在还要动手打人，这难道不是侮辱人格，践踏宪法！对，我要找学校领导处理！…….

“曹老师！”课堂上一个一脸调皮相的学生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曹老师猛地一惊，黑玳瑁眼镜也跌挂在鼻梁上。他连忙扶正它，定睛一看，教室里黑压压一片，学生们正等着他——他的灵魂回到了课堂。可刚才学生读的那段课文却死死鸣响在他的耳旁，仿佛是一群撵不走的蜜蜂——

“.…..不知是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

这往下的教学效果大家可想而知了，曹老师三魂丢了两魂，一会儿前言不对后语，一会儿读错了字音，一会儿结结巴巴，丢三落四，很为狼狈。

好不容易糊到下课铃响了，曹老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下课！”他突然奇怪自己这两个字讲得干脆有力，掷地有声！

同学们刚刚站起来，他已经夹起课本匆匆逃出教室了。徐副主任跟在他后面喊，一拐弯就不见他人了。

曹老师明知这堂课砸了，也无心顾及，他急匆匆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刷地点上一支烟，把书翻到有“怪哉”的那一页，不禁出神了。

他忽然注意到课文底下有一条关于“怪哉”的注解：“传说中的一条奇怪的虫。据说汉武帝在路上遇见这种虫，不认识是什么，就问东方朔。东方朔说，这种虫是秦朝冤死在牢狱里的老百姓的化身，是忧愁结成的……”

“啊！”他茅塞顿开，双手一撒，身子向椅背一仰，脸朝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当晚，学校教工宿舍。小常老师家。

常晶正向她的两个哥哥介绍中午问责曹老师的情况，眉飞色舞，扬眉吐气：“你们没看到当时他那个怂相，，脸都歪了，眼珠发黄。想当年，他背着暂新的的绿书包，眼珠子朝上翻，不可一世呀。”

“哼，等着吧，老子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他！”

“别胡说！”白发如霜的老母亲发话了，她躺在靠椅里，不时咳嗽，“你们千万不能胡来！”

“妈，你别怕。其实，每次在路上他看到我们，就赶紧溜走了，便宜了这家伙！”

兄弟俩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就去把姓曹的揍一顿。

这时，忽然，虚掩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他们要打要骂的仇人曹老师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曹老师提着一袋礼品，靠在刚刚关上的门背后，低着头，嗫嚅着：“我，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我，以前一直认为是上面搞错的，现在我知道了我也有责任，我当时政治上有私心杂念，我对不起老常，对不起你们家，小晶骂我骂的对，我认罪……”他的头和声音一起坑下去了，像一棵被风吹折的树。

常家兄弟姐妹一起愣住了，根本想不到这个家伙竟然会来认错！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是常妈妈老到，她想的是一句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连声道：“你快坐，坐吧，坐着慢慢说。”

   “好好。”曹老师答道，但是还是在那里站着，“多亏‘怪哉’启发了我，多夸‘怪哉’启发了我……”

“启发了你什么？”小常老师追问道。

“我是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启发了我…..”曹老师抬起眼皮，好像抬起了两扇石磨……

198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