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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树-刘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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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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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照 ——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

——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

刘人云

前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群才华横溢的大学生在校园诗江湖纷纷出道,激扬文字,写下了中国当代校园诗歌史上精彩绝伦的武林传奇,并成就了一批诗歌及文学大侠。当时最知名的高校四大知名诗社是复旦诗社、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安徽师范大学江南诗社和吉林大学赤子心诗社。本文写的就是安师大江南诗社前身的一段故事。文中人物都用了化名。

一群各具神态的年轻人聚集在市中心“时代”照相馆的柜台前,三三两两的争议着。

他们中有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衣着有新的,旧的,不新不旧的;相貌有英俊的,不扬的,平平常常的;声音有洪亮的,舒缓的,凝重的……然而,个个神釆弈弈。

这是A大学八位在省内外颇有名气的大学生诗人。今天是为欢送1977级中文系的罗天长同学毕业离校而举行合影。不过大家总觉得这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时刻。果然,在开发票时,78级中文系的李良栋突然提出:“应该给这张照片题个词,不过题什么呢。”大家一致赞同。至于题什么才好,显然是个难题。既要表现合影的具体意义,又要有时代的鲜眀色彩,还要有诗意。这对八位才子来说,可是一场有趣的考试。

“走走走,到里面去商量,人家这里要工作呢。”罗天长向大家招呼道。那位散着长发、穿着桔红色滑雪衫的女营业员,不自在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这班佩带着白底红字校徽的大学生,手中的笔悬在空中,说不出是惊羡还是好奇。

穿着蓝色呢制服的罗天长先进了摄影室。摄影师正忙着给几位女青年摆姿势,又是扶头,又是调光,老是不如意。老罗向摄影师交了照相单,便在座椅上坐了下来。他右手托着腮,不顾他的诗友们正在室外争辩,独自思忖起来。

他是老三届,在这班诗友中年龄最大,三十多岁,出名也最早,自然成了召集人。自从上学年他们结办了“镜湖诗社”以来,通过十余次的作品交流、诗艺切磋,彼此之间有了较多的了解。八个人各有各的个性,反映到他们的作品中,像湖水映照蓝天那么清晰。如果按风格来划分的话,有的属于朦胧诗,有的属于革新派,有的属于现代派等等,而且因为家庭环境和生活道路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个性、气质和追求,闪烁着不同的光彩,要用一句话来慨括这一切,的确很困难。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能不能从中得到启发。实际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当编辑的料,小时候当少先队大队宣传委员,中学时当学生会宣传部长,到文革中一大派主舌,集众人所思之长而扬之,是拿手好戏。

突然,体育系78级薛国俊(笔名童龄),双手插在黄色军大衣口袋里,侧身闪了进来。他不到三十岁,个子高高的,瘦削而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洋溢着聪慧和自信。他是后起之秀,专拣大刊物、名刊物“进攻”,而且也有了好几次旗开得胜的记录。他还有个习惯,只要是被刊物退回的诗稿,他决不再另投。他的诗和他曾生活过的矿区一样深沉凝重。罗天长最佩服他诗歌中虚实交错、纵横捭阖的特点。记得是第二次大家交流作品时,中文系79级的宁绍杰提出了过激的意见,他很不高兴,但大家还是一致高度评价了他的《铁锚》,其中有三节是这样的:

铁锚,你是沉重之魂,

你是江船夜眠安全的枕。

只因你展示的一切都无比沉重呵,

我才敢交给你无限的信任。

你举起的不是轻浮的炫耀,

你下落的不是迴避和消沉。

你敢于对风浪第一个起步,

你甘愿在凯歌声中默默无闻。

我爱你铁锚一一因为沉重

就像我爱一切沉重的象征:

我爱果实压弯了枝条自豪的肩膀,

我爱月压弯的扁担,挑来满天星辰。

此刻,他走过来,嘴角漾着一波微笑,说:“老罗,我看就叫《能不忆江南》,怎么样?”

不料,宁绍杰突然进来嚷道:“这不行,太俗了!”

“怎么不行?多少年后,你再看就感到它的魅力了。”

“不好,不好。”中文系78级的沈新舟也进来发表意见。

老罗觉得现在不是轻易否定的时候,便婉转地说:“再听听大家的想法。”

大家都进来争议了,老罗回到座位上,中文系78级的陈铮挨着他坐下。陈铮年龄最小,22岁,个头不高,穿着一件半新的绿军装,面容有点老成,几只手指已被香烟熏得通黄。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尽管来自某县城一个职员家庭,却颇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被大家笑称为“超现代派”诗人。前些天,他的一组谣曲被某家刊物勇敢地刊登了,记得其中一曲是:

当黄昏跚临的时候

正是你闪动的红绒衣

火焰一般抹去

我眼中的灰暗

姑娘,站在巷口

还等着什么呢?

回去点你的灯吧!

你问他写的是不是爱情诗,他的回答是,既是,又不是,只是想表达一种暮色却透着霞亮的情绪。他赞同“诗歌应该成为人类情绪的方程式”这一现代派观点。天长曾私下思忖过他的个性,觉得可能是他特别年轻,故而希望忒多,又失望的多,很敏感,因而诗中涌动着一股热烈而痛苦、哀伤而不息的心绪。最近,他的心绪不大好,可能是许多刊物对这种现代诗不感兴趣。然而,天长他们最爱研读他的诗,好像能感受到神秘的雪山森林里那股清冽悠久的气氛。政教系78级的夏田雨曾评论道:“陈铮的诗尽管不是时代的精华,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他的诗不是时代的反光,而是时代的折光。”

“你提一个看看。”罗天长对陈铮说。

陈铮习惯地把手掌摊在桌子上,谦虚地说:“我还没有想好。”

“把你那‘痉挛的墙壁’,还有‘化石中的向日葵’拿出来。”薛国俊开玩笑说。

“哎,你别笑,人家这几个妙句还赢来一位山东姑娘的求爱信呢!”

这话不假,这八位一旦有什么大作发表,往往就能收到姑娘的求爱信。罗天长第一首诗在首都文艺刊出后,就曾收到两位姑娘的求爱信。不过,此时他怕话题扯远了,就站起来,要求每人至少提一个。

婉约派的水乡诗人沈新舟立即响应,。他一手插在黑呢制服的口袋里,一手竖着食指绕着钥 串,十分优雅。本来他个子较高,面肤白皙,方方正正的面孔,给人雅士的印象。

“我看,是否叫做‘没有背景的造型’。”

“好!”夏雨田举起手臂表示赞成。

“妙就妙在没有背景。”是宁绍杰洪亮的声音。

“坏就坏在没有背景。”是李良栋短促而有力的声音。

“为什么?”沈新舟向前倾着身子问李。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完全是靠奋斗闯出来的,可是,我们恰恰靠的是改革开放的大背景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有不少人是靠关系混出来的,而我们却完全靠自己。”

沈新舟可能是感叹自己艰苦奋斗的经历吧。他的诗歌散文发表得很多,有清新柔美的水乡气息,恰如一朵朵出水婷婷的白莲,又像湖畔一支支迎风摇曳的芦苇,令人欢欣不已。如他发表在某青年刊物上的《梦》:

我的梦曾经是深深的苦潭一眼

潭水里浸泡着我青春的碎片

希望是到这潭边饮水的小鹿,

去了又来,来了又远……

如今我的梦是蓝蓝的大海一片

海面上理想的帆迎风高悬

希望是那轮挂在桅尖的月牙

正越升越高,越来越圆……

想到这里,老罗便用赞扬的口气说:“这样设想的方向是对的,就是希望还能贴切一些,美丽一点。”

“那你提一个看看。”没想到李良栋奖了自己一军。老罗有些焦虑,因为自己还没有想好,没有头绪。幸好,摄影师来救了急——轮到他们照相了。

他们很快的排成两排,一排坐,一排站,强烈的聚光灯射在他们身上。“笑一点,笑一点,不要动了——好!”他们被公元1982年元月3日的光线感光了,留在时代的底板上。

老罗跟摄影师作了简略的说明,便和大家一起到休息室去商议了。

老罗急中生智道:“能不能从古今中外的名诗佳句中借鉴,北岛的,舒婷的,或者普希金的,惠特曼的……”

他话音未落,穿着咖啡色夹克衫的夏雨田已大声朗读起来:“从星星般的弹孔中,流出了血红的黎明。”

“哎哎哎,”宁绍杰用手直摆要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我看,还不如从我们夏大诗人的诗句中找!他的诗既有时代性又有诗意。”说罢,便吟起夏雨田在某家大刊物上发的头版头条《觉醒》:

是的,或许你是对的

棕榈树展开绿色的手掌

并非只是乞求阳光的温暖

白鸥也终于归巢了

却不是只带走自己的渴念

新帆从古老的航道升起

却属于永恒的风

而我们呢,尽管是站在

汹涌和平静之间

过去和未来之间

但我们却属于歌

属于船,属于遥远……

夏雨田在政教系专攻哲学,他尽管只有二十四岁,却已读了不少中外著名哲学大师的著作,很有心得。有次诗社聚会,等于听了他作的一次西方哲学名著报告,从黑格尔到尼釆,从萨特到雅斯贝尔斯,他讲的头头是道,特别是他对青年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和波兰沙夫的人道马克思主义尤有独特的见解。从晚饭一直吹到半夜,大家还舍不得离开。说来有趣,他夲来是搞文学的,由于读到遇罗克的英勇事迹,便立志变革现实,临时改报了政教系。他写诗的时间不长,但成绩非凡,不到一年,就敲开了好几家省刊的大门。

他长得很精干,戴一副深色眼镜,讲话时爱把发亮的前额往前伸,还有一绺头发斜横在额头,显得很有生气。他性格也很倔强,有次宁绍杰讲他的诗不咋样,他一扭头走了, 回去连干了五个通宵,拿出了十来首好诗,《觉醒》就是其中的一首。

“既然大家提到这首诗,我想用最后两句,‘属于船,属于遥远’。”夏雨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好,不错,诗味很浓。”天长高兴地说,“大家再提提,集思广益。”

“夏诗人的两个属于,有意蕴,但力度不够,我提一个,叫‘历史的雕塑’怎样。”李良栋提出自己的建议。

看他那楕圆形的脸,一双睁得圆圆的亮眼睛闪着机警的光,不禁引起天长的感慨。李良栋不过二十五岁,却显得稳重成熟。他是诗歌创作和理论探究一起上。他的《谈诗歌通感手法的运用》一文,引起某家权威刊物的重视,要他立即修改并予发表,其诗作被省刊"大学生诗苑"重点刊载。有劲的是,他还给几位守旧的老诗人和刊物写信,抨击他们一些因循守旧的保守言论,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包括夲市一家刊物的编辑。为此,天长曾婉言相劝,却不料他的态度却很坚决,只有两个字:"不必!”

他是农家子弟,家里较贫穷,相貌平常,大概是广泛阅读和勤于思考的毅故,他的智力发展很快。他的诗作,形式多样,风格清逸而深沉。大家最称道的是他的《雨夜》:

生活,兜了一个弧圈

我们又相逢在雨夜的湖畔

呵,不要这样愁烦

要说有错只是雨的过错

垂挂软弱的泪珠

模胡了坚强的容颜

不,不要这样局促不安

要说有错只是风的过错

轻易地把我们合拍的脚步

丢向那悠远,悠远

…………

“‘历史的雕塑’,行,不错。”

“不过有点空洞。”

“对。老罗,我看还是用‘能不忆江南’好。你赶快拿主意吧。"

“让我想想,对,还有人沒有发表意见呢。哎,绍杰,你说说看。”

“”我,我还没有想好。”

“不,他刚才说了一个: ‘黎明’。”陈峥突然捅了出来。

“俗了,俗了。"一阵否定。

“不过,我认为,它比‘造型’‘雕塑’这类词要鲜明 ,我们就是在黑夜与黎明的交锋之际走向诗歌的。要是能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更完美,就好了。”

“是。”宁绍杰赞同。

宁绍杰是个性鲜明的人,平时爱评论别人的作品,难免惹人不快。可老罗却一直为他辩护。因为老罗自己过去也是直言无忌的人。再说老罗爱才。绍杰的诗善于捕捉意象,而且意象奇特而丰满,使人目不睱接,流连不已。他是上了大学才写作的,现已有不少诗作发表,他的处女作《大江晨曲》就是一篇力作。

大江醒来了

强有力的呼吸

冲刷着夜的残迹

惺松的汽笛

牵来了一缕缕晨曦

一片片绯红的手绢

拭去了星的梦痕

启锚了

大江馈赠一串金色的项链

太阳开始新的航程

地平线曳着江花的芳馨

昨天

被波涛留在沙滩上

写下一道波纹状的年轮

宁邵杰长得英俊健壮,长方形的脸,粗黑的眉毛,浓浓的鼻音,像他生活的那个淮北新兴工业城一样,年轻而富有朝气。他很勤奋,每天不是抄就是写,有时竟忘了上课。天长觉得他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有风格有成就的诗人。不过,由于他性格外露,好激动,有些不拘小节,遭到一些人的非议。他准备临别时跟他谈一谈,以后会吃亏的。

这时,夏雨田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兴奋地举着双臂喊道:“高,高!你们说,陈峥提出‘裂变’怎么样?我觉得妙,我们这个时代,就需要裂变,新陈代谢,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好倒是好,就是缺少了文采。”

“但是,它最能反映时代和个人的精神!” ……

“好了好了,让我们再来听一听第七位叶华的意见。”

叶华是中文系79级学生,今年26岁,有点老成。他中等个子,面相有点苍老,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话不多,是班上的团支委。他发表作品较早,和省里的几位编辑交情颇好,也算是老资格,在新思潮的冲击下,他对自己过去的作品渐感不满,力图有所突破,最近,他发表在某家刊物上的诗作《地平线》,就表现了他的这种开始。

“好,我说,‘地平线’怎么样?”

“可以呀,蛮好。”李良栋说,“比我的‘能不忆江南’好。在地平线上,我们冲出了黑夜,走向初升的太阳!”

“对,在地平线上,一切似乎都在迅速沉没,一切又似乎正在重新升起!”陈铮立即来了诗意。

“即使是昨夜被绝望吞噬的小路,也抬起头伸进露珠闪烁的原野。”宁绍杰也补上两句。“我也来几句:在地平线上,人之歌,正抖落了夜风的羽翼,和霞光一道升起!”天长

也诗意盎然。

“好是好,就是单薄了一点,意思未全。”是薛国俊的意见,有道理。

“好,我们现在汇总一下,总计有:薛国俊的‘能不忆江南’,沈新舟的‘没有背景的造型’夏雨田的‘属于船,属于遥远’,李良栋的‘历史的雕塑’,宁绍杰的‘黎明’,陈峥的‘裂变’,叶华的‘地平线’,各具特色,最后定一个吧。”罗天长笑着说。

大家正思考着,突然,叶华说:“对不起,我马上还有事,我看最后由老罗一个人定就行了,大家说好不好?”

“好!”没想到大家一致同意。这些诗人就是自由散漫,立即跟老罗拜拜,一下子跑光了。

老罗追出去喊他们回来,他们只是笑着招招手跑远了。老罗无奈,只得漫步在街道上,不远处就是镜湖,湖畔东南角的迎宾阁掩映在柳树丛中,一座仿古楼阁露出了红柱蓝窗黄瓦,宛若仙境。1979年元月份,他的《怨愤——写于一九七六年夏季的诗》发表在首都文艺的头版头条上,立刻震动了校园。十月份《安徽文学》推出了《新人三十家诗作专辑》,他被列入。由此产生羊群效应,校园内一批又一批诗人不断涌现,当时的《飞天》刊物多次推出他们的群体作品,于是,他陆续召集了八位诗友定期在这里聚会,交流信息,切磋诗艺,即为江南诗社的前身。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转眼即是离别,真令人伤感。但我们能在此因诗而聚,真是前世有缘!

对了,题词有了,就叫做“汇合在地平线上”!

他开心的笑了。

1984年7月写于芜湖

2017年7月于深圳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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