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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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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世界级俄国大文豪之间的“抄袭”仗

两位世界级俄国大文豪之间的“抄袭”仗

                    刘人云

 

按:历来文坛上关于抄袭的指责与反驳不绝于耳,甚至对簿公堂的案例也不少,即使是有轰动效应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和电影《战狼2》也不能幸免。这里面的是非曲直,不是当事人是很难说清楚的。让我们来看看一百多年前发生在圣彼得堡两位世界级大文豪之间的“抄袭”战吧,或许我们会得到很大的启迪。 

(1)

1858年12月28日,俄国的彼得堡,白雪纷飞。

古老高大的教堂、钟楼和宫殿笼罩在茫茫雪花中,那些低矮破落的房屋好像已被白雪掩埋。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的幽静而悒郁的夜晚……”

这是诗人普希金笔下的彼得堡夜景,它是静谧的,柔美的,秘幻的。然而,这一天,一群俄国文学巨匠们,欣赏的不是这“严肃整齐的面容”,而是一部刚刚问世的即将轰动世界文坛的中篇小说一一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

而它却被大作家冈察洛夫认为抄袭了自己的作品,屠却矢口否认,这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两人之间的“抄袭”战由此展开,并持续到他们的晚年……

(2)

一间宽敞的客厅里灯光通明,聚坐着诗人涅克拉索夫、作家冈察洛夫、德鲁日宁、皮谢姆斯基、巴纳耶夫和评论家尼基坚科以及屠格涅夫的一些朋友。

小说由作家安年科夫朗读。此刻,作者屠格涅夫坐在一把红桃木座位上。他两手握在胸前,长长的腿伸长好远,垂着头,两眼微眯。他似乎听不懂那些词句的意义,只感觉到那些非常熟悉亲切的字词的音响拨动着自己的心弦。那些词句都是他用心血孕育的孩子,不用端详,他就能直接感受到那些孩子的形象和心跳。

刚过了四十岁生日的作家,头发已经全部变成银灰色了。他两颊廋削,鼻头高耸,目光柔和而慈祥,故而,同行们常笑称他为“年轻老人”。他身材高大,行动不便,例如,坐火车时,两只脚找不到可以伸出去的地方。

朗读在第二天晚上继续进行,听众们沉醉在美的享受中,眼中不时闪出惊喜的光芒,并在间歇时互相用点头和赞美声来交换他们的满足。

只有坐在角落的一个人,硕圆的脸膛越来越灰暗,微肿的眼睛仿佛凝滞了,厚实的下巴也向上涌起,他就是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和《奥勃洛摩夫》的作者一一冈察洛夫。

这里,有必要简述一下《贵族之家》的写作过程和主要内容。

夏天,屠格涅夫从国外归来,住在家乡奥尔洛夫省斯巴达庄园,便潜心写作《贵族之家》。他闭门谢客,全力以赴,只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便大功告成。像写《罗亭》一样,他又重新描绘四十年代的人物,主人公是贵族青年知识分子拉夫列茨基。他被荒唐的教育所损害,不懂生活的真谛。他大学毕业后就与妻子一道出国,妻子爱的只是享乐,他却埋头学习,以期将来有所作为。有一次,他偶然得知了妻子的变节行为,便与妻子决裂,独自回国。他来到祖传的“贵族之家"。在这里,他遇见了丽莎•卡里金娜,一位可爱而善良的俄罗斯少女。他们互相爱慕。不久,拉夫列茨基又接到了妻子的死讯,于是他与丽莎的婚礼指曰可待。

然而,这个死讯是假的。他的妻子出其不意地回来了。结果,丽莎进了修道院一一她是一个宗教信徒。拉夫列茨基放弃了个人幸福,开始为谋取周围农民的福利而工作。

八年过去了,拉夫列茨基又来到丽莎曾经住过的这个"贵族之家”,他终于平静下来了。

“据说,拉夫列茨基曾经拜访过丽莎隐身的那个遥远的修道院……她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眼睫毛在颤栗着。她的绕着念珠的紧握着的手指,互相握持得更紧了。他们两人所想的是什么?所感觉的是什么?谁知道?人生里面有些瞬间,也有些情感……那是我们只能意会却不可以言传的。”

皮列科夫充满感情的朗读结束了。掌声像波浪一样汹涌到屠格涅夫的身旁,人们纷纷站起来,向屠格涅夫祝贺。

然而,冈察洛夫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那宽大的胸膛里好像燃着了火。心,仿佛在滴血,在呼喊……

客散以后,宽敞的客厅里只剩下冈察洛夫和屠格涅夫两人。

冈察洛夫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仍然半躺着的屠格涅夫从兴奋和激动中平静下来,开始觉察到老朋友奇异的表情,他额头的皱纹折叠了起来。

“怎么啦?有什么话你就照直说吧。”

“我,我觉得……好,我直说,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你的小说,模仿了我的长篇小说《艺术家》的腹稿……”

“啊?!”屠格涅夫脸色顿时灰白,仰跌在座椅上。

冈察洛夫这才透过一口气,他的喉头急速地颤动着。

长期以来,冈察洛夫信赖屠格涅夫的艺术鉴赏力 ,经常同他交流自己的创作计划和构思。他目前正在构思《艺术家》(即十年后出版的名著《悬崖》),他曾把一些想好的场面、事件和若干章节讲给屠听,希望能得到屠的鉴别和指教。

也许因为他身上也带有奥勃洛摩夫的染色体,他的性格比较憨慢,有那种作家易犯的疑心病。

一向温柔的屠格涅夫也知道冈的这一特点,但他猜想到,冈如此轻率武断地发难,也许是《贵族之家》的巨大成功刺激了他。那么,屠作为冈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应当体谅冈的心情。想到这里,他轻轻咳嗽了一阵,要求冈对比加以具体的说明。

“这个么”,冈察洛夫拖长了语调,“例如,丽莎的姑妈玛尔法•季莫菲耶夫娜向丽莎第二次说明原因的场面,就同我设想的薇拉向外婆解释误会的情节相似。”

“嗯。还有没有了?”

“还有……例如一些景色描写。”

“好吧,”屠格涅夫站起来,微驼着背,双手揑着严肃地说,“你说的那个相似的场面,我可以删去。至于景色描写,我认为,我的家乡同你的家乡伏尔加河还是有区别的。我要声明的是,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尊重我们的友谊。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了。

尽管有了芥蒂,屠仍然同冈见面,不过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形成。

(3)

冈察洛夫时而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屠格涅夫着急时,便干脆提出将此事交法庭解决,但冈察洛夫却耸耸肩,拐弯抹角地说这类问题只好凭双方的良心来解决。

1859年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屠格涅夫在出国前动身到斯巴斯科耶小住,冈察洛夫送他到车站,又扯起了前天晚上他们所谈的老话题。

屠对冈说:“老朋友,再见啦,在这临别前的一刻,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对。”

冈勉强露出几丝笑容,沒有回答。

车轮转动起来,越来越快,火车头喷出的黑色烟气弥漫在空中,久久不肯散去……

过了几天,一封厚厚的长信紧跟着屠格涅夫来到了斯巴斯科耶。

唉,沒想到冈察洛夫仍坚持他的观点,而且还劝屠放弃《贵族之家》的创作方向,回到《猎人笔记》那类散文式短篇小说的创作老路上去,真是不可思议!

“你天生有一幅矫嫩端正的外形和嗓音,可你却非要去盖大厦或是杂技场……建筑艺术需要坚持不懈的精神,需要心平气和的客观观察以及连续不断的劳动和耐心,这些在你的性格和天资里一点也沒有……”

屠格涅夫读不下去了,抬眼望着窗外的庭园,忽然意识到它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从前勉强长出的一小簇一小簇的丁香、合欢和忍冬树已经长成一大丛一大丛的灌木了;榛树林、花秋果、鸟荆子围拢在通往池塘的那一片长长的斜坡西面。这些林木花草构成了一条条转弯抹角的过道,忽而是茂密无路的松林,忽而是绿阴如盖的沙土小路,忽而是银色闪烁的桦树林……

他的《贵族之家》就是被这块土地的灵秀之气孕发的。这些都是他笔下心爱的奥勒尔省的景色,冈察洛夫有什么理由把它们占为己有呢?

现在,他的桌上就摆着一封读者来信。这位读者热情地写道:“现在人们读你的《贵族之家》近乎疯狂,它到处流传,风靡一时,不读这夲书简直成了一件终生遗憾的事情。”

可是冈察洛夫的信中竟然说:“《贵族之家》嘛,关于它我也说不出什么,但日前在一个团体里倒有一位先生发表了这样的意见。这位先生当时曾经受到小说魅力的吸引,不过他说,印象一过,记忆中畄下的也就不多了;各人物之间沒有有机的联系,其中很多人是多余的。……至于你在彼得堡时告诉我的下一个中篇小说的构思(即《前夜》一一笔者注),我想,恐怕又是一个什么'家',还是这个家的续篇,也就是同样一个故事,却分成两部小说,加上保加利亚人……”

屠捧信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猛然间,他把信撕得粉碎,揪成一团,扔出窗外,然后呆呆地伫立着,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好像一棵被暴风雨袭击过的老树苍凉而疲倦。

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庭园和田野的景色,那种安详的美丽的和辽阔的诗意,使他暴怒的心很快就平静下来。生活是多么美好呵!俄罗斯母亲又是多么宽厚慈爱! 而他献给俄罗斯母亲的珍品《贵族之家》的成功,已经超越了国界! 一种对冈察洛夫的怜惜之情在他心头油然升起。他摇了揺头,又坐下来,铺开信纸,又来安慰那位激动而多疑的朋友。

“我决不假意谦虚地告诉你,我完全同意'一位教师’对我的《贵族之家》所讲的话。但你的意思要我怎么办呢?我总不能adinlinitum(法语:无穷无尽地)重复《猎人笔记》吧!然而放弃写作我也不愿意,只好写一些中篇,虽然我自不认它结构严整,人物性格典型,也不自认,已经深刻而全面地洞察了生活,但却能够把我所想到的发表出来……”

(4)

屠格涅夫写完中篇《初恋》以后,决定在由奥斯特洛夫斯基、冈察洛夫等作家组成的评判会上朗读,可被邀的冈察洛夫直到作品读完后的五分钟才到场。

刊有《前夜》的《俄罗斯导报》第一期出版后,屠格涅夫寄了一份单印夲给冈察洛夫,请他读完后发表意见。可是单行夲很快就寄还了回来,并附有一封短信。他在信中说他总共读了四十页左右,其余的等“有时间”再读。

屠格涅夫根本想不到,他的《前夜》开头描写了一位艺术家舒宾,这竟使冈联想到,这个人物同他写的《悬崖》里的赖斯基相似。

有一天,冈察洛夫在涅瓦大街遇见了批评家杜迪什金,得知杜是去屠格涅夫家吃饭,就立刻开了一个无礼的玩笑:“这是拿我的钱请客。”意思指屠因发表《前夜》得到的稿费。

“要讲给他听吗?”杜迪什金问。

“讲好了,讲吧。”冈察洛夫笑了一下,大概他没有想到,这个玩笑会传过去。

在屠格涅夫家的餐桌上,杜迪什金离开座位,在饭桌边踱来踱去。

“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啦?"屠放下餐具,惊讶地问。

“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那个混帐的冈察洛夫,他竟然说你是在用他的稿费请客!”

“啊?!有这种事!”屠格涅夫懵了。

“这傢伙太不象话了!”杜迪什金愤愤地说。

“哎……"屠格涅夫叹了一口长气,转身急急走进书房。一会儿出来,将一封信折叠好,交给杜迪什金说:“.请你替你把这封信交给冈察洛夫,他的话完全是诽谤!我谁备邀请有关人士进行裁决,否则,就一一决斗!”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火光!

根据双方协议,安年科夫、德鲁曰宁、杜迪什金和尼基坚科被选为仲裁人。仲裁人接到消息后,都激动不安。他们对双方都很尊重,所以,他们只想双方能和好,只希望掐断要毁掉两个人友好关系的导火索,双方都应该珍重自己的声望。

仲裁于1860年3月29日在冈察洛夫的家里进行。

作家安年科夫在作仲裁结论时说道:“屠格涅夫和冈察洛夫的作品,由于同样产生在俄罗斯的土壤里,因而必然有某些相似之处,必然会在若干见解和表达上产生偶然的巧合,所以双方都应该谅解和致谦。”

最后,屠格涅夫用激动发颤的声音对冈察洛夫说:“……我仍然崇拜你的天才,但我们之间象从前那样诚恳知己、开诚布公地交往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向所有的人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5)

四年后,即1864年1月21曰清晨,彼得堡的斯摩棱斯克墓地。白雪皑皑,坟冢堆堆,光秃秃的老树枝丫嶙峋,不时栖上几只黑黑的乌鸦,发出阵阵凄凉的噪声。屠格涅夫、安年科夫、涅克拉索夫、费特、冈察洛夫、鲍特金等许多文学家聚集在一座新落成的墓冢前。他们脱帽肃立,面含凄色,向自己的同行好友、作家德鲁日宁作最后的诀别。

屠的细高个子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他变得衰老了,背也驼了,眼睛有些红肿。他发现了不远处的冈察洛夫,看见了他那厚实的后脑勺,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便凑近安年科夫的身边,同他耳语了几句。

只见安年科夫迅速地来到冈察洛夫的身边,轻声告诉他,屠格涅夫想跟他握手。

“真的!”冈察洛夫喜出望外,他急忙转身走过来,直盯着屠格涅夫,发现了屠目光里藏着的和善和忧伤,不禁感到一阵愧疚。屠伸出细长的手臂等着他,而他沒有去握那双手,而是含着泪花,扑向了屠格涅夫的双肩……

在此,屠格涅夫定然记起了他的中篇小说《罗亭》里的一段话,那是主人公列兹涅夫对罗亭讲的:"我们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七弟!咱都是最后的莫希干人(一种印第安民族一一笔者注)!往昔,当我们正在来曰方长的年代时,我们可以各奔前程,互为寇仇,但现在,当我们周围的人群已经烟消人散、日见稀少时,我们必须紧紧地互相扶持。”

于是,屠格涅夫说道:“我们也有点象莫希干的人了。我再说一遍,我由衷欣慰的是,我又感觉到您的手握在我的手里。”

此后,两个人的友谊恢复了,直到他们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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