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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树-刘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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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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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和通行证


刘人云

一、众目所望的一个名额

A师范大学中文系78级学生四年来破天荒地在下午2点钟以前,坐满了阶梯教室,而且是鸦雀无声,两百多双眼睛紧紧盯住微笑着走进教室的辅导员单老师,不少女生还有意无意地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

“现在我宣布本届毕业生的分配的去向和名额——”

四年的大学生活也许以此为标志而宣告结束,来自许多城市和乡村的学生个个竖直了耳朵,命运似乎就在这一霎那决定了,而且,对不少人来说,也许就是终生的安排。奇怪的是,不仅是非师范大学,就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们,大都不愿去当中学教师,去当“孩子王”,去“吃粉笔灰”,去当“万金油”。从毕业动员一开始,大家就到处打听,是否有出系统的名额,尤其是那些在文学创作和文艺研究方面崭露头角的才子们,更是急不可待,跃跃欲试。

“省文联《江声》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一名……. ”

“啪!…….”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欢乐,像一阵春风席卷了整个教室,尤其是激动了四个人的心。其时,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大热的年代,能去省级文学编辑部,可是走向作家的捷径。

二、四位候选人

多么难忘啊!A大学,你是我们文学之船启航的港口,你是我们走向事业之路的摇篮!你依山而傍的葱翠校园,你白色高耸的教学大楼,你朝霞染红的林荫道,你星月掩映的荷花塘……忘不了,那阅览室里春蚕噬叶般的沙沙响;忘不了,课余时间到系邮政点找邮件的时光!……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杨长波用手掠了一下那乌黑的头发,沉醉在夏夜林荫道上的幽凉中。

“哼哼,你老兄还有这般诗情雅兴!你不看看周围,哪个不在找门路、托关系!”同行的彭少辉薄薄的嘴唇边浮现出几丝讥笑,“不过,话讲回来,你老,是胸有成竹。”

“谈不上,在我上面还有李原耕,他是党员,三好学生,班长,又发表小说,省里指定的三个条件他都符合,他是第一候选人。”

“不过,大家公认你是第二候选人。”

长波没听出彭少辉的弦外之音,反而觉得心里像旱苗遇到了春雨,为了感谢他的肯定,连忙说:“那你就是第三候选人。”

“我可没有你那么乐观。”

“事实是明摆得嘛!论表现,我们虽然不是三好生,但也是积极分子;论成绩,都名列前茅;论发表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在中文系大名鼎鼎……”长波挥着手,滔滔地说着,“老实说,这些天,我不管遇到什么人,老师也好,熟人也好,都讲我们这届比上届分配好。上届几乎都到中学,这届既有出系统到文教单位,还有留大专院校教书,系里的翟教授和工作组的高老师都讲人才难得,要力荐我出系统。”

“哼哼,”少辉冷笑着,猛地抬起一脚,把一颗石子踢进了池塘,溅起了几朵小浪花。

“现实不像你写的抒情诗那样优美,耕耘和收获不是因果关系,老天爷往往是关键因素。我也老实告诉你,李原耕与咱们系的总支倪书记、分配小组组长是老同乡。”

“哼!”长波也愤愤不平起来,“我们靠什么?靠自己,靠好政策!”他的自信心竟因此激昂起来。下午,他在系邮政点拿到了《诗刊》的稿件采用通知,当时,他不顾一些同学在场,嚷起来道:“这是全国水平!”……

“杨长波!”从林荫道的东头,小跑过来一个人,比较瘦高,面相持重,眼里含着微笑。

他就是头号竞争对手李原耕!

“不瞒你们两位,刚才系里的朱秘书找我谈话,系里决定我去《江声》编辑部,明天就跟省分配办公室联系。”李原耕微笑着说。

“祝贺你!”长波也不知怎的,心里反倒不气,而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好像是自己明天能到省文化局报到一样。

少辉拍拍原耕的肩头含蓄地说:“你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呀。”

原耕却不理会这弦外之音,仍然微笑着说:“你们两位分配肯定也不差,高山上打鼓,名声在外嘛。摆起来,我那两下子比你们差得远呢。”

第一句奉承话,因为不实在,使他俩心里起了反感。第二句奉承话,就叫人生气了,明明成果能力都比我们差,凭什么捷足先登!所以,他俩的脸色竟然铁青了,原耕心里有点慌,场面颇有些尴尬。

恰好这时有人来解了困。

“嗬,你们三位文豪都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些矮胖的荀兵手里扬着一个红艳艳的笔记本来到他们面前,“刚才,我到处找你们都找不到,诺,请各位名人题词留念,将来我到农村乡下教书的时候,可以向学生吹牛,你们知道某某大作家大诗人吗?他们是我的同学,还给我题过词呢!”

“你呀,就喜欢这套。”作为班长的他,情不自禁的又露出自己的做派。

长波一贯不满意李原耕的这种做派,可能早就因此得罪他了。但他不管,便有意对荀兵说:“你也不简单呀,你的小说《强者》在省内都有影响。我还给你写过评论呢。”

“是呀,我们的第四位候选人。”少辉的话里有讽刺,更有自嘲。

“好好好,都不说了,咱们到食堂小吃部去,我请你们喝两杯,为各位的文学才华干杯!”原耕又露出了他老练的一手。

应该说,是让三位文友为他进了《江声》而庆贺。但是,事情就这么顺利吗?

三、谁射出的利箭

“特大新闻!快去看大字报啊!”

第二天大清早,食堂附近的男生宿舍六号楼前涌满了许多人。纸迹斑驳的红砖墙上贴着一张旧报纸,上面写着几排毛笔字:“请问中文系倪书记,难道因为李原耕是你的同乡好友,就可以进省里的《江声》文学编辑部吗?不是说坚决杜绝分配工作中的不正之风吗?看来只是骗人而已!”文后没有署名。

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议论。

“听讲昨晚就找姓李的谈话了。”

“倪书记不是说的很好听吗?什么重在才能吗?”

“他还当众撕毁了许多来开后门的条子,装的真像!”

辅导员单老师也挤进了人群,夹在别的系的学生中间,竖着耳朵,一声不吭。

“这不知道是哪个有种的写的!”

“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呗。”

“那你说是谁?”

“除了他的最有力的竞争者,还有谁?”

“啊,你听谁说的?”

“是他的好朋友彭少辉说的。”

…………

单老师踮起脚跟,睁大眼睛找那位“爆料者”,人头攒动,不知是哪一个。继而皱眉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不到一小时,中文系上下传遍了彭少辉透露杨长波写大字报反对李原耕的特大新闻。奇怪的是,唯独彭少辉和杨长波两人不知道这件事。自然,它也飞进了中文系党总支办公室。不过,消息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彭杨两人合伙写大字报了。

倪书记是个南下干部。开始在河北某县搞宣传,入伍后不久便南下来到A大学当中层干部。风里浪里搞了几十年,由于他为人谨慎,言辞不多,倒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现在一听大字报搞到他头上,党内又正在搞整风,直觉得头皮子发麻,额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焦急的等待着辅导员单老师的到来。

单老师终于轻轻地敲敲门,进来了。

倪书记立刻迎上去,大声斥道:“杨长波跟彭少辉是怎么回事!现在还写什么大字报,还想搞四大!搞得上下一团糟!”

“这两个人一贯表现不大好,专业思想不稳定,一心想出系统!”单老师掏出一包白封皮的过滤嘴,这是荀兵前几天替他从烟厂内部买来的高级廉价烟,递了一支給倪书记。他知道倪书记的妻子是坚定的“禁烟派”,而倪书记每当烦恼的时候就想抽支烟。

“我不抽。”倪书记嘴上说着,手却向前伸去。

单老师用打火机给他点燃了火,说:“大字报我早已撕下来了。”

倪书记的气消了一些,愤愤地说:“要先在班干部团员中讲清楚这件事。李原耕本来就符合条件嘛,有德有才,人又稳重,这是整个分配小组的决定嘛。”

他打开电风扇,用手捋捋花白的头发,已发胖的身躯躺靠到沙发上。

不料,朱秘书急急地敲门进来,说:“刚才我跟省里通了电话,他们不同意李原耕,要我们考虑重派。”

“什么什么!”倪书记立即从沙发里站起来,狠抽了一口烟说,“哼,干脆请他们直接点将算了,我们可是一级党组织!”

朱秘书提醒说:“倪书记,除了李、杨、彭他们三个人以外,我们系里还有几个人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了作品。”

“嗷?”

单老师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多余,立刻对倪书记说:“我现在去几个班去召集干部团员开会,有什么情况再及时向你汇报。”

倪书记点点头。

单老师走出门口的时候,心中暗暗冷笑。老实说,他跟李原耕关系不错。考虑到他既是倪书记的同乡,班长工作做的不错,特别是他对自己十分恭敬。而其他的学生,特别是杨长波和彭少辉却持才自傲,对他只是应付而已,很少主动地找他谈事。所以,对杨、彭两人并无好感。

再加上他本人是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留校的,先天不足,在他们这些硬凭本事考进来的特别是老三届的大学生面前,有些自卑,也特别敏感,生怕被他们看不起。现在,杨长波、彭少辉这一闹,反倒是使他转羞为怒了。可他表面上不能有所流露,怕别人怀疑他嫉贤妒能。不过,现在机会来了,他可以暗地里“感情”用事了!

四、最后的晚餐

同寝室的同学纷纷到食堂吃晚饭了,只有李原耕仍双手枕头躺在凉席上。讲是头痛,可谁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涩呢?同学们走的时候,个个轻声敛气,不像往常把铝制的饭盒敲得铛铛响,嘴里哼着“毛毛雨”一类的流行歌曲。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谁知道自己的下一班车票该买往何处?

原耕索性翻身起来,呆呆地坐着。跟不少同学一样,原先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经常给大队写写画画,入了党。考进大学后,表现端正,又略有才气,在省报上发表了两篇生活气息浓厚的乡土小说。他为人第一讲灵通,第二讲积极,第三讲搞好上下关系,在同学中印象不错。

可没想到,这次被人算计了。要是以往,他会装装傻,笑笑,也就算了。可这次不同,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他希望自己能像刘绍棠一样,写出反映中国南方自然美和心灵美的乡土小说。无疑,分到全省最权威的《江声》文学编辑部,肯定有助于事业的成功。相反,回到乡村,就得付出很大的毅力和牺牲,而且很可能就被教务和家务所淹没。虽说他跟倪书记是同乡,而且他父亲认识倪书记,当年父亲作为支前民工,也随着倪书记迁到南方。前些天,他也找倪书记谈过分配的打算,倪书记只是点点头。但他没有用过任何不正当的手段。

那这张大字报显然就是破坏,那会是谁干的呢?

是杨长波?

不像。他书生气十足,过多地沉溺在想象中。

是彭少辉?

也不像。他虽然怪话多,但为人耿直,心里搁不住话,在思想解放的前两年,他常常慷慨陈词,抨击时弊,光明正大,不会做这种暗事。

那会是谁呢?

还有荀兵,更不像。他为人热心勤奋,整日钻在古籍里,一心想报考研究生。可是,总得有人是呀。再说,在决定前途的关键时刻,人也会变化的呀,也

会干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这很正常呀。

“李大哥!”荀兵一手提一瓶酒,一手端着大瓷缸,用脚踹开房门走进来,“算了算了,老班长。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你父母是市长书记,谁也拿你没办法。现在,领导还没有发话呢,我想领导原来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说着,他用嘴咬开了酒瓶盖,又把瓷缸盖打开,露出香喷喷的红烧鸭。

“我反正什么都不敢想,回县里当乡村教师,明年再考研究生,今晚特来跟大哥相聚,也为大哥解解闷。来——”

说着,他把原耕拽到桌边:“来,干一杯!”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原耕连忙拒绝。

“喝嘛,谁天生会喝酒?”荀兵咕咚一口,喝了半碗。“说来话长,我学会喝酒,还是在1974年,那时我在公社碾米厂当会计,不久,就被公社书记的侄子挤掉了。我又气又闷,当晚被一个文革毕业的大学生灌醉了酒。他曾经是红卫兵头头,见过大世面,肚子里的玩意真不少。他讲了文革小组林杰的四句话,既叫人毛骨悚然,又叫人大开眼界。”

“林杰怎么说?”

“他说,搞阶级斗争决无诚实可言,搞阶级斗争要结成死党,搞阶级斗争要善于制造舆论,搞阶级斗争要善于引导对方犯错误。”

“哦,”原耕不禁沉吟起来。他看着荀兵在啃鸭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一样。

“喝!吃!”

原耕下意识地端起酒碗。

忽然,杨长波和彭少辉推门进来:“你俩在喝酒?”

“来来,快坐下,一道喝。”荀兵热情喊道。

原耕心里一惊,这两个人怎么还好意思来找我!难道说,大字报不是他俩写的?看他们俩人坦然大方,神色平静,心里的疑惑去掉一半,于是,也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

“大家喝,我请客。这是最后的晚餐。”荀兵连忙拿碗倒酒。

“既然是最后的晚餐,那就该有犹大了。”少辉端起酒碗,紧盯着荀兵说。

荀兵手中的碗颤抖了一下,口里忙说:“哪里哪里,二位不必生气,其实老李心里有数,大字报绝不会是两位写的,谁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的!”

原耕一直在思考荀兵的话,总觉得不对劲。突然,他把碗一搁,对着荀兵说:“我看,这大字报的笔迹倒有一点像你的!”

荀兵惊住了,眼珠凸了出来,泪水簌簌地往下流:“老李,你竟然会怀疑我?!我俩同一个寝室四年整,我会干那种缺德事?你们看,这是我买的汽车票,明天早上7点钟回天水县老家,我是与世无争了。后天开大会宣布时,还麻烦你老兄把我的通知书寄回家。诸位,我要是干那种缺德事,叫我三天内不得好死!”

原耕见他那彻骨痛心的样子,有些后悔,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喝酒,讲酒话了,请你原谅!”

荀兵这才抬起头来,一把揩去泪水,走到自己的床头,从枕头下掏出一套崭新的《古今绣像小说》,对原耕说:“你不是一直想买这套书吗?我替你从上海邮购到了,送给你吧,我已经在上面题过字了。”

“这怎么行!无功不受禄。也罢——”原耕从桌肚里拿出一套《词综》给他,说:“那我也报之以琼琚了。”

“别忙,你还没有题字呢。”

少辉看着正在题词的原耕,这才插上嘴说:“原耕,我们俩人来,是特地向你声明,我们虽然不同班级,但你对我们两人还是了解的。我们一贯光明正大,不会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再说,我们三人随便哪个去《江声》编辑部,彼此之间不会有多大意见的。至于大字报嘛,我们相信,大雪能够粉饰一切,但它不能欺骗时间,欺骗春天。话说完了,就此告辞!”说完就走。

“哎哎哎,别走呀!谁不相信你们两位!来,坐下,喝酒!我比你们年纪都大,都有了老婆孩子,这点小事还能想不通?来来来,为我们同学一场干杯!”

原耕端起酒碗,激动地站起来。

“好吧,我们喝一杯,只喝一杯。”

五、新的裂痕

等待最终宣布的这三天,对A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来说,几乎成了他们一生中最漫长的岁月之一。

到处打听消息,到处托人活动。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像雨后春笋一样急冒出来,各种各样的条子、电话像地下河一样交叉汇合,到学校和各个系分配工作的会议桌下,权力的万花筒翻来覆去,不断拼凑着各种颜色的组合。这里形成了信息台风中心,演出了许多讽刺剧和滑稽剧。一些人是笑着跟校园告别,一些人是无可奈何地不辞而别,还有少数人在临走前把茶杯、水瓶砸的满地都是碎片,还打碎了宿舍的玻璃窗。

第二天早上,李原耕到汽车站为荀兵送行。临别时,念念不舍。四年啦,人非草木,孰能无能?两人眼里噙着泪水,直到汽车远去。

当他回到寝室,里面已经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箱子、塑料包、纸盒子丢在走廊、房间、洗手间,废纸、旧书、旧衣服、日用品扔的到处都是,简直没有立锥之地。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从枕头下抽出那套《古今绣像小说》,到教室去看了。

而在这个时候,杨长波的一位好友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房间,看见杨正在誊写诗稿,就附到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外面都在传,是彭少辉说:大字报是杨长波写的。

杨长波一听,火冒三丈!连忙问道:“真的吗?!不是说大字报是我跟彭少辉两个人写的,现在怎么全赖到我的头上!”

“真的!是辅导员在干部会议上说的,而且不准外传。”

长波把桌上的稿纸一摞,一把塞进桌肚里,冲出房门,跑到斜对面彭少辉的房间,见少辉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便来了一梭子连发:“哼!没想到关键时刻你来这么一手!可耻!我要去找辅导员揭穿你!”

少辉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长波已经不见了。他立刻跑到长波寝室去,再三询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这两天常有人朝他指指画画的,才知道自己已被谣言中伤了。

好一张大字报!一箭三雕!使前三位候选人互相伤害,互相猜疑,他好渔翁得利!他连忙追到楼梯口,可脚步又停住了——现在是辩解的时候吗?辩解又起什么作用呢?

杨长波呀杨长波,你怎么这么冲动!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我要以自己的高尚行动证明我才不是这种小人!

六、并非是剧终

谜底终于揭开了。

第三天晚上,七点钟未到,阶梯教室里已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大家纷纷猜测着,议论着。天气闷热,不少人摇着扇子。得天独厚者已胸有成竹,但是表面上也装出焦灼的样子;条件一般者将返乡名额与人数一对照,觉得差不多,心情也就平稳了;条件欠缺者将去自己将去较差的地方,便垂头丧气;而那些三者间或有之的“才子”们,则心如火焚,翘首相望这关键的一刻。

少辉走进教室时,一眼便看见左前排坐着高个子杨长波。虽说昨天到现在两人再也没有讲过话,但少辉心里突然萌生了跟他坐在一起的念头。长波突然回头看到少辉朝自己走过来,也客气地向他招招手。原来,昨天上午,长波好不容易找到单辅导员,辅导员好言相劝了一番,劝他不要听流言蜚语,分配时领导会认真考虑他的志愿的。这一下,长波吃了定心丸,也觉得自己错怪了老朋友,心里很后悔,但又不好意思去认错。现在少辉来了,正好解开心结。

少辉苦笑一下,便挨着长波坐下。正这时,另一边又坐下一个人,一看,是李原耕。三人莞尔一笑,似乎饶有兴致地等待一出戏的结尾。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下来,现在开会了。首先宣布几条纪律”倪书记不顾头上流汗,大声地说。

一条,二条,三条……他们三人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长波头脑里是一团雾气,少辉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高原,原耕则显得十分严峻。

“现在宣布分配方案…….”

许多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家都心不在焉。关心的是自己和好友。

突然报道:“省文联《江声》编辑部一名——”

大家的心仿佛被一只手同时提了起来。

“荀兵。”

“轰!…….”教室里好像点燃了一颗重磅炸弹。

“怎么落到他头上去了!”

“这小子真有门道!”

“凭什么不让李原耕去!”

“杨长波、彭少辉比他强多了!”

“这里面有鬼!”

………….

现在头上的日光灯仿佛也摇晃起来,许多人的目光都在搜寻荀兵,恨不得马上拿他审问,然而,他前天就离开学校了。

杨长波和李原耕都惊愕地站起来,彭少辉坐着,嘴角上浮上几分蔑视。

单辅导员连连拍着桌子,教室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接下来继续宣布,期间也有几次哗然,直至最后。

“最后,我要告诉同学们,彭少辉同学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把回家乡县城中学的名额让给一位家里有困难的老三届同学,主动打报告申请到西藏去,学校党委号召全校师生都来学习他的共产主义精神,勇于奉献的精神!”

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接着是热烈的掌声。少辉感到,长波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现在,请同学们到系办公室去领取报到证。散会!”

大家议论着,涌出了教室。空荡荡的座位间只剩下原耕、长波、少辉三人。

长波双手抱着头,面孔抽慉着。他不仅没有出系统,也未分到大专院校,而是分回家乡县中了。这对他可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原耕被分到家乡附近的地区级师专,比较满意。此时,他头脑里正在过电影,映的是荀兵四年来的一切,那张匿名大字报和谣言当然也是他的“杰作”了!

少辉把手轻落在长波的肩上:“别难过,你不是喜欢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吗?‘我所称呼的英雄’不是那些以思想和力量取胜的人,仅仅是那些具有高尚德行的人。”

“不!”长波猛地站起来,把头发一抖说,“那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我不信了,现在,我才明白了北岛的那两句诗: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不知道在我们古老的中国,这样的悲剧何时才能灭绝?!”

“你现在终于明白这一点了!”少辉的嘴角又浮起几丝讥笑。

“不!”原耕站起来,“我还要说,正是在高尚者的墓志铭上,人类社会找到了自己前进的路标;而那些通行证,似乎能敲开名利的大门,但结果必将是名败身裂!”

他很有点激动,张开双臂,抱住少辉和长波的肩头,继续说:“这是我的切肤之言。回想当年回乡插队劳动的日子,我们不少同学通过种种后门调到了城市,混到了比较好的工作岗位,生活安逸,而我们却仍然在修地球,却没有放弃学习努力。果然几年后,我们的机遇来了,经过百里挑一,考取了大学,他们仍然在原地踏步。所以我今后仍然不会放弃我的努力,等着瞧吧,我会通过考研究生重新回来的!”

“好!”少辉心中的激情被原耕的话点燃,他低沉而饱含情感地说:“你们不知道,我的父亲曾是一位著名的大学里中文系副教授,因为他为人耿直,所以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最后屈死在农场,父亲留给母亲和姐姐的遗产是眼泪,而留给我的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生信条。我平时思想激进,愤世嫉俗,也得罪了不少人,但这正是热血没有在我身上冷却的缘故!我现在要求到西藏工作,好像是一时的冲动,其实不是!我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磨练自己,奉献青春,并取得宝贵的稀有的人生体验,来打造真正的文学作品。让我们用墓志铭来作为后来者的前进的路标吧,我们会同历史共存!”

“谢谢你,少辉!”长波热烈地抓住少辉的手,“我们向你学习,我一定要成为一位杰出的教师,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还有,”少辉意犹未尽,“我正打算给中央写信,强烈要求改革大学毕业生分配制度,从根本上扼死分配中的不正之风,真正做到人尽其才。同时,我要求进一步改善和提高中小学教师待遇,现在大家普遍不愿当中小学教师,这就是原因之一。”

三人不约而同地把手握在一起,心中充满美丽的憧憬。

窗外,不远处的楼房已是一片灯火,新建的高大楼房上闪烁着彩色的霓虹灯,与蓝黑色天幕上的星星相映相辉……

七、不必要的交代

似乎还需要交代的是荀兵的地下活动。

他的父亲市公社电站的职工,叔叔1975年退伍转业任公社秘书,有一些政治背景。

早在分配前,他就开始了紧张而有效的地下活动。省里有两位领导干部的子女曾插队下放在他叔叔的公社,1975年他叔叔大力帮助这两位领导的子女上调回城,这可是“大恩大德”!于是叔叔出面,请领导发话,点名要人。在领导看来,谁来编辑部工作,还不都一样?就是一件小事,一口答应了。而他自己呢,低调行事,处处讨好别人,特别是放出暗箭,使前三位竞争者陷入“鹬蚌相争”的漩涡,自己是“渔翁得利”。至于他提前回家,不过是金蝉脱壳罢了。事实上,他只乘车到了附近一站,便折身返回,躲在市内一亲戚家,等待消息罢了。

至于倪书记,只要不让李原耕调到《江声》编辑部,大字报揭露的就不是事实,他也就保全了自身,可以放心的抽一支“伸手”牌香烟了。

1983年12月初稿,2018年10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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