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常路镇,在比例尺1:720000的山东省地图上仅是一个比黑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圆圈。她地处沂蒙山腹地,卧伏于典型的丘陵地带。春秋时期,“堂阜脱囚”的美丽掌故让家乡“名垂青史”;如今,煎饼作为本地三餐离不开的主食,也已随家乡的发展实现了华丽转身,让家乡名扬四海……
说来奇怪,偌大一个中国,做煎饼、吃煎饼的地方却偏偏就集中在我家乡及周边一小块不惹眼的地方。这个区域,我的家乡算不上中心,可乡亲们做出来的煎饼却称得上超凡脱俗、独树一帜,令人食之难忘!它朴素、平淡,彻头彻尾浸透家乡人的实在,里里外外散发着五谷杂粮的醇香——这味道源于土地的偏爱与眷顾,源于父辈勤劳的血汗结晶,是太阳寄存的光热;它制作工序严谨独到,映照乡亲打理生活的智慧;它总是被叠得方方正正,就像乡亲们做事,有板有眼;它久储保质,拈来即食,经得住时间淘洗,使人无论走到哪里,握在手里就能随时感知家乡的温情。有人说,山东煎饼看蒙阴,蒙阴煎饼数常路。这应该是真正了解常路、吃过常路煎饼的内行人才有的真知灼见啊!
煎饼养育了我的先人,也哺育了家乡人宽厚低调的品格。基于五谷杂粮,却原汁原味保存了粮食的独特风味与营养;加工工序繁琐细致,而每一道工序都没有成文法则,皆出自制作者口口相传、或对祖传经验的心领神会;成品形态风味各异,全仗制作者对粮食特性的个性理解和心灵手巧。煎饼的起源众说纷纭。传说,诸葛亮辅佐刘备之初,兵单将寡,常被曹兵追杀。一次被围在沂河、湅河一带,锅灶尽失,而将士饥饿困乏,诸葛亮便让伙夫将仅有的谷面和水为浆,然后将铜锣置于火上,用木棍将米浆摊平,煎出香喷喷的薄饼,将士食后士气大振,杀出重围。后来,当地人也学用此法做食。只是铜锣昂贵,性易开裂,人们便以锣状的铁制鏊子替代。从此,煎饼在沂蒙乃至山东大地上流传至今……这说法有趣,却难以置信。现代煎饼的创制年代虽然难以考证,但“煎饼”一词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且不管此煎饼与彼煎饼有何不同,但煎饼由山东人创制,且一直成为当地的三餐主食是无疑的。清代小说家蒲松龄一篇《煎饼赋》将家乡一带煎饼的生产工艺、原料搭配、形状、颜色、香味等描述备至:“……圆于望月,大如铜铮,薄似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若易之以莜屑,则如秋练之辉腾;杂之以蜀黍,如西山日落返照而霞蒸……或拭鹅脂,或假豚膏,三五重叠,炙烤成焦,味松酥而爽口,香四散而远飘。”读着蒲公的文字,不觉间已是垂涎三尺矣!无独有偶,袁枚对煎饼的盛誉亦久有流传:“山东孔藩台家制薄饼,薄如蝉翼,大若茶盘,柔嫩绝伦……吃得孔方伯薄饼,而天下之薄饼可废。”哎呀,这寻常百姓的日用主食,到了文人眼里,身价果真不同!不管文人如何描述,家乡的煎饼是个甚样东西,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听老人们讲,三年困难时期,乡亲们饥不择食,地瓜秧子、高梁萼子、花生皮、谷糠都用来摊制煎饼,才得以安度百年不遇的饥荒,那时的煎饼味道恐怕就不会多么美口!我没见过老人们说的煎饼什么样,可我从小就记得,乡亲们平时吃的煎饼一般都是地瓜面的,颜色灰白,吃着虽然有些甜香,也填得肚子,可毕竟取料原始粗放,食后有人还反酸倒胃。其时,普通人家能吃上一顿玉米煎饼,是过年才有的事;若是吃上小米煎饼,就应该是梦中偶遇的情景了。至于其他五谷杂粮、添衬果蔬的煎饼,更是见亦未见,想却不敢想。
家乡丘陵纵横,无处不在的山场沟坎、河崖岭坡,皆为适宜地瓜生长的温床。记忆中,生产队分得最多的粮食就是地瓜了。地瓜分下来,一家人热火朝天地一一切片晾晒,期间曾几度挑灯夜战、几度冒雨抢收且不必细说,个中甘苦不忍回眸。之后,在秋风中脱掉水分、散发着甜甜味道的白色瓜干就是人畜共有的口粮。物质匮乏的年代,就是与地瓜干煎饼相依为命的岁月。那个时候,家家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即使过年炸点萝卜丸子,也不会放手让你吃个肚皮滚圆。就着煎饼略尝几个,剩下的,娘用蓝子挂到房梁上等年后招待客人用。一天中,早餐、午饭吃的是地瓜干煎饼,晚饭照样还是!若有不同,无非就是早晨就着咸菜疙瘩,傍晚,大人们都收工回来,可能就有萝卜条、白菜炖豆腐、豆沫或者菠菜汤佐餐。那个年月,庄稼人最好的朋友是地瓜干煎饼,可谓不离不弃,餐餐相拥。这可以从丰收后爹娘的笑容里清晰感知。爹戏说我是“穷命生了个富身子”。因为,我每每拿起那种灰灰白白的地瓜面煎饼,总是先捂到鼻子上嗅一会儿,妄图从中寻到更能打发馋虫的味道,然终是徒劳,照例屡屡皱起眉头。儿时,小馋虫是我胃肠的伙伴,常在腹中徘徊,一旦遇着外来诱惑,就腾腾地按捺不住。记得有一个雨后黄昏,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拉练驻我家西堂屋的几个解放军叔叔恰巧也都领回白面馒头从门前经过。香香的味道飘过来,馋虫蠢蠢欲动,猫爪一样挠得我心痒难耐。我索性将吃了一半的地瓜面煎饼扔下,大喊着要吃馍馍。爹娘没法,使个眼色,就拿起一摞煎饼拽着我去了隔壁。平生从来不因为“口头账”去求人的爹爹,这回却第一次破了例。爹爹走进西堂屋,嗫嚅地开了口:“您叔,讨您个馍给孩子吃行吗?”几个叔叔争相将馒头递过来。爹爹说:“一个就够了!——小孩子吃不了!你们不够就吃俺的煎饼呵?”叔叔接过爹爹手里一摞地瓜干煎饼,咬上一口,说:“大哥,这煎饼真香!”我已记不清当时爹爹讨来的馒头是啥滋味,可叔叔们当时吃煎饼的情景还一直萦绕在脑际。
上世纪,我在距家30里远的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家乡的生活已有了明显变化,乡亲们的三餐一改过去地瓜干煎饼一统饭桌的局面,黄澄澄的玉米煎饼开始走上餐桌,成为我们的日常干粮。与地瓜干煎饼相比,玉米煎饼不但颜色好看,而且,那甜且香的味道真的就让我们的农家生活有了“嚼劲”!每周有一包袱54个玉米煎饼充填肚腹,学业就如同有钢筋混凝土的架子支撑着,脑子也好使唤,赤膊一拼的劲头就使不完。后来上了大学,吃上了米饭、馒头,想起中学那段时光,就禁不住笑出声来。同住一室的一帮子同学虽属同县异乡,相隔无非百八十里地光景,但所带煎饼,工艺却明显悬殊。熟兑伴儿比例小,糊子磨得粗,抿刮得也粗糙,吃来有些“顽固”,虽然粮香扑鼻,可毕竟口感差些。我家煎饼自是不同,一直有除得皮萼净、熟兑伴比例大、面糊磨得细腻、火色匀热、抹压净薄、口感香甜柔软、储存耐久等特点。因此,异乡同学在尝过我家的煎饼后就不再愿意吃自己的煎饼了,总是拿他们的煎饼或者煎得红红的小虾肴来换着吃,我也乐不可支,极愿成全“交易”。有时,同学几个干脆就将煎饼、菜肴共在一处,摆个“满汉全席”。如此食欲大振,可预先数计好了的煎饼就总是吃不到周末了!多年以后,冠以家乡“常路”名字的煎饼在县城或大都市火爆上市、生意风生水起时,我猛然省悟:其实,我家乡的煎饼早在上个世纪的一中校园里就已经名噪一时了!只是,家乡人祖辈种地,缺少营销眼光,不曾早早识得其“庐山真面目”罢了!
现在好了,家乡已充分认识它的潜在价值,发现它在人们现代生活中的特殊地位,许多有识之士已经或者正在大做煎饼文章了。单说这煎饼的品种就有十几种之多:有玉米的、高粱的、小米的、大米的、香米的、紫薯的、荞麦的、栗子面的、地瓜面的;有添加蔬菜汁、南瓜泥、火龙果,颜色呈绿泛红的蔬菜煎饼;有添加柿子、花生、大豆、绿豆、芝麻、核桃制成的香喷喷的精粮干果煎饼。高粱、荞麦的可以控糖,备受“糖友”青睐;磨出糊子就摊,煎饼主甜,谓“甜煎饼”;糊子略作发酵,煎饼味酸,谓“酸煎饼”;以现成的煎饼为外皮,就鏊子上将拌好的韭菜、荠菜、豆腐馅料摊在煎饼上,包叠起来,再烙得双面焦黄,一个散发着诱人馨香的“菜煎饼”,就早让人急不可待、垂涎欲滴了;果蔬煎饼颜色醒目、激发味觉、营养全面,堪与超市货架上的各色点心相媲美!家乡人赖以生存的主食,如今粗粮细做、花样和品种不断翻新,正让世人刮目相看哩!
山东人性格豪放,乡亲们纯真率直远近闻名,与食煎饼不无关系。一提山东人,各地就都想到“煎饼卷大葱、蘸甜酱”的吃法,禁不住唤起食欲来。战争年代,“沂蒙六姐妹”顶天立地,发动乡亲齐下手,一夜之间,创下摊煎饼数千斤的记录,展现老区人民对中国革命的无私支援和奉献,诠释了“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沂蒙精神。因此,名播华夏,成就一个英雄群体。现如今,“六姐妹煎饼”“孟良崮煎饼”“红嫂煎饼”等几大品牌已经坐上飞机、搭上高铁,跻身于大都市的超市货架,甚至,还随探亲的人们飘洋过海,与西餐一块成为大鼻子宴席上一道靓丽的中国风味呢!
“娲皇没后几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读宋代李觏的诗,我们似有深悟,从历史更深处一路走来的煎饼,如一曲悠长的歌谣,粗犷、深沉、悠远、抒情,像家乡人一样亲切、持重、无欲无求……且不管它根源在哪,意指何方,先来品尝这世间罕见的风味,体味一下个中情趣,应该是天下仁人最迫不及待的行动吧!那么,好客的家乡人必将箪食壶浆、倾其所有、奉之以待……